钱穆
有人问中国的文化精神是什么呢?我认为中国文化精神,应称为“道德的精神”。中国历史乃由道德精神所形成,中国文化亦然。这一种道德精神乃是中国人所内心追求的一种“做人”的理想标准。乃是中国人所向前积极争取蕲向到达的一种“理想人格”。因此中国历史上、社会上、多方面各色各类的人物,都由这种道德精神而形成。换言之,中国文化乃以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心。中国历史乃依此种道德精神而演进。正因为中国人物都由此种道德精神所陶铸。即如我们上面所讲,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教育的,各项事变乃及各种制度,以及主持此各项事变与创造此各种制度的各类人物,其所以到达此种境界者,完全必以这种道德精神为其最后的解释。因此,我称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国的历史精神”。即是没有了此种道德精神,也将不会有此种的历史。
我们所谓的中国道德精神与西方宗教精神不尽同,也与他们的团体精神与个人自由精神不尽合。我们常觉得自己既没有宗教,而在团体组织与个人自由两方面,其表现的精神力量也都不如人。实际这种看法,只是忘记了自己所特有的一套,而把别人的尺度来衡量自己,自然要感到自己的一无是处了。中国的历史、文化、民族,既是以这一种道德精神来奠定了最先的基础,今天此一种精神堕落,自将显得一切无办法,在在都发生了困难。如果我们能再把为自己历史、文化、民族作基础的这一种道德精神“从新唤醒”,我想当前的很多问题,也都可以迎刃而解的。
我所讲的道德精神,究竟指的是什么样的内容呢?我此刻暂不为此“道德”二字下定义,也暂不为此“道德”二字定内容,我姑先举出两项重要的道德观念或道德理论来作具体的例子。第一个理论在孔子前,第二个理论在孔子后:
春秋时,鲁国上卿叔孙豹出使晋国,会见晋国上卿范宣子,在正式的使命任务外,谈到了一个哲学上的问题。范宣子问叔孙穆子说:“如何可以做到人生不朽?”叔孙暂不直答,却反问说:“你如何看法呢?”范答:“我们范家,自尧、舜以来,经夏、商、周三代,直迄现在,相传两千余年,如此的家世,亦可算不朽了吧?”我们只看范宣子这一说法,便可推想,中国人在那时,已不信人死后有灵魂之说,而完全是一种站在现世间的看法。叔孙却告诉他说:“照我看,那只是世禄,不能谓之不朽。人生不朽有三:立德、立功、立言。”这句话,两千多年来,深印在中国人心里,成为一个最高的道德理论和人生信条。信耶稣的人说:“我们是活在上帝的心里。”叔孙穆子的话,我们也可替他透进一层说:“人要活在别人的心里。”如果别人心里常有你,便是你的人生不朽。如果别人心里没有你,你也就等于没有活。正如儿子心里没有父亲,那么这个父亲等于没有做父亲。
孔子之后,孟子发明了“人性善”的理论。他说,每个人的天性都是向善的,“善”便是道德精神。我想我们可以用孟子的理论,来解释叔孙穆子的“三不朽”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何要为别人立德、立功、立言呢?这已显然不是一种个人主义了。但纵使别人心里常有了你的德、功、言,这于你究有何关系呢?我们若用孟子的话来回答此问题,正因为人的天性是向善的,他情愿如此做,只有如此做了,他自己才感到快乐与满足。而且向善既是人类的天性,你的善,便一定可以得到别人心里的共鸣。你为人立德、立功、立言,别人必然会接受你、了解你,而且追随你、模仿你。我们试问:除却我们的行为,还在哪里去找我们的生命呢?行为存在,便是生命的存在;行为消失了,便是生命没有了。我们只有“向善”的行为,才能把握到人类“天性”之共同趋向,而可以长久地存在。我们也只有这一种生命,决不会白浪费、白牺牲,将会在别人的生命里永远共鸣、永远复活。身体不是我们的生命,身体只是拿来表现我们生命的一项工具。“身体”仅是一件东西,“生命”则是一些行为,行为一定要有目的,有对象。我们凭借了身体这项工具,来表现行为,完成我们的生命。
譬如我现在在此讲演,这是我的行为,也即是我的生命。行为必然由此向彼,有一到达点。此到达点,即是所谓“目的”与“对象”。若果讲演没有人听,便等于没有讲,等于没有这行为,亦即等于没有了这一段的生命。所以我们的生命,一定要超出此生命所凭借之工具身体,而到达另一心灵的世界。如讲话则必求达到听的人心里。身体则只是一工具,只限制在物的世界里。衣与食则仅是维持工具的一种手段,只是一种生活手段,却不能说衣食即是生命。衣与食的对象,限制在自己的身体上。身体坏了,一百年八十年的谋求衣食,吃辛吃苦,全浪费,全牺牲了。所以为自己身体谋求衣食,这决无所谓道德精神。除非是以衣食为手段,而别有生命的期图,这才说得上有道德的意味。
但如孟子说,人性既是共同向善的,社会上为什么还有很多罪恶呢?据孟子意见,罪恶的来源,不外两种原因:一是环境不好,一是教育不良。由这两条路,陷人于罪恶。这只是外面的事势逼迫人、引诱人,不是人天性爱好如此做。孟子之后有荀子,主张“人性恶”的理论,他说人的天性生来都是倾向于恶的,人类之所以能有善,由于师法教导和法制刑律的管束。倘使今天没有学校和教育,没有政府和法律,试问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可以代表孟子来回答荀子这一个质问。人类在最先,本无学校和教育的,怎样会产生学校和教育的呢?人类最先,也本无政府和法律的,又怎样能产生有政府和法律的呢?人类从“无”教育变成“有”教育,从“无”政府、“无”法律产生“有”政府、“有”法律。这即证明人性之“向善”。荀子说:教育和法律,都由圣人而产生的。但圣人也是人,人类中有圣人出现,便可证人性之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