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琳,方志红
(信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近年来,文学研究出现了“物转向”的趋势,一些研究者开始转向对文学文本中各种类别的“物”进行多角度分析。正如费尔斯基所言:“文学研究不再是对文本的注视,或者从政治、历史的语境这些暗箱中搜寻文本阐释的灵感,而是追寻文本、人以及物交染在一起所形成的异质杂陈的状态。”[1]其中对文学作品中的“物”的叙事功能的分析则形成了叙事学研究的新领域即物叙事。张爱玲作为自成一派书写物象的大家,其小说中大量的物质细节描写不容忽视。她在1943年发表的短篇名作《第一炉香》中,“物”就并不只是作为人物的活动背景存在,而是与人“交染在一起”,具有推动情节发展、揭示人物内心变化、预示人物命运的叙事功能。本文拟以《第一炉香》为例,对张爱玲小说中的物叙事进行探析。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价张爱玲说:“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个人都经她详细描写。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小说恐怕还没有一部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功夫。”[2]幼年时张爱玲曾对服饰有过狂热的迷恋,这一情结使她在很多小说中都对人物的服饰花费大量的笔墨,让服饰成为了“不能言语的袖珍戏剧”[3]。比如在《金锁记》中,描写长安和长白的服装:“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似的。”这样的描写,让人想到了给逝者陪葬的纸糊的童男童女,十分恐怖。如果说曹七巧是心灵扭曲、丧失灵魂的空壳,那么长安和长白则是其陪葬品。这里的服装描写预示着长安和长白的结局是悲剧的。《连环套》中,又写霓喜“夜礼服上满是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萤火虫。”霓喜从小被养母卖给吝啬的小商人,以美色侍人,最终年老色衰,孤苦无依,一生就像萤火虫一样短暂黯然。在张爱玲的笔下,人物的服装都在叙事中发挥着不同的功能,彰显着各自的生命力量。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名篇,其中的“物”即服装就是推进叙事进程的纽带之物。小说主人公葛薇龙在故事的开篇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学生,她因为来到香港求学而投奔身为交际花的姑母。最后却在姑母的设计算计下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小说在叙述葛薇龙堕落的过程中,服装是一种具有美丽外表的邪恶力量,华丽的服装在葛薇龙迷失在欲望之海中扮演着重要作用,成为了推进叙事进程的重要衔接。
小说中第一次描写葛薇龙的衣着是极其朴素的,对她的评价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满清末年的款式”“非驴非马”。这样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秉持着“我行得正,立得正”“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的天真且自信的想法来投奔姑母。可当她看到梁太太家的华贵奢靡时心里的天秤已开始悄然倾斜了,而梁太太从看到葛薇龙的第一眼就把她当成了猎物,纳入了她的算计之中。梁太太凭借着各式各样的物质一步步击退葛薇龙的心理防线,逐步“拉拢”葛薇龙上套。梁太太对葛薇龙的同化策略,首先体现在对服装的利用上。
“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袴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袴,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摺了起来。
在这里,梁太太首先对薇龙的运动衣表示了否定和嫌弃,再拿出她的丝质运动衣赠予葛薇龙。“梁太太——薇龙姑妈——有她自己的生活法则,她是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但她不要葛微龙式的‘个人奋斗’,她愿以身体、美貌、青春、生命的代价换取物质。”[4]显然,梁太太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长辈对于晚辈的关爱,而是试图以自己的生活法则绑架葛薇龙,让葛薇龙尝到金钱物质的甜头,让她认识到她过去的生活不名一文。
接下来,葛薇龙住在姑母为她“精心准备”的房间后,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挂满了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虽然心里也觉得姑母绝非单纯的好意,甚至也认识到:“跟长三堂子里买一个人,有什么区别?”但是却“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被楼下曲子又惊醒之后,“不由得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这时,小说中所描写的服装就不仅仅是简单的衣物,它还具有神秘的力量,这就是简·本尼特在《有生气的物质:物的政治生态学》中提到的“物”可以“影响其他物体,提升或者削弱其他物体的力量”[5]。葛薇龙虽然对姑母的目的有着较为清醒的认知:一旦沉醉在这些华丽的服装中,就等于卖身给了姑母,但还是控制不住自我的行为。华丽的服装有一种邪恶的力量诱惑着葛薇龙,使她“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件试穿着”。
服装彰显人的社会地位。过于华丽的服装则代表的是骄奢的生活,是让葛薇龙认为自己也融入了“上层社会”的名流之物,它带有的奢华特质满足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女学生葛薇龙内心深处的虚荣心。在这一点上,她和福楼拜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一样,都是通过服装来构建自我的阶层身份。爱玛用不符合自己阶层身份的“异常”着装来满足自己对贵族生活的向往,最后服饰(物质)成为了其死亡悲剧的重要助推器。葛薇龙也是这样,在梁太太步步为营的算计中,葛薇龙逐步被同化,从最开始的迷失在华丽的服装里,到最后在欲望之海中沉沦。
故事的叙述不能单单只看人的行动,同时也要注意物的描写。从这一点来说,《第一炉香》中的服装就符合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非人的行动者”思想。拉图尔“将人类和‘物’视为同在一个网络中,而且都在这个网络中起着行动者的作用。”[6]人与物存在于一个网络场域中,彼此相互依存,相互交织,平等地发挥各自的能动性。《第一炉香》就是这样,小说在叙述上将葛薇龙置于与衣物等物品的关系当中,来展现葛薇龙一步步“清醒的堕落”的历程。她明白自己是姑母的利用品,但又摆脱不了物对自己的控制。面对物的力量,葛薇龙属于失败的一方。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逐渐忘了自己的初心,“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参加梁太太为她准备的各种应酬,借机炫弄自己的华贵的衣服。虽然这时看起来理智尚存,但也早已不是故事开端的那个薇龙了,到最后她沦为了梁太太和乔琪乔的赚钱机器。
在小说中,对华丽服装的追求可以说是葛薇龙逐步堕落的第一步和关键一环。如果仅仅将服装解释为单纯的衣物的话,那么就会造成叙事逻辑上的空白。张爱玲将服装作为有生命的物纳入叙事进程,使服装成为了“情节的齿轮”,推动着叙事的发展。
张爱玲学贯中西,她小说中的物象不仅有对中国传统美学物象的继承,还有对西方精美器物的描写。通过对自然和日常家具器物的细节描绘,形成了张爱玲式的“物象运用的体系化象征”[7],使物象的运用具有内在的情感张力,化无形为有形,使其在具有哀婉、苍凉、凄清的悲剧美学意蕴的同时又起到彰显人物内心变化的作用。
葛薇龙第一次与姑母交谈时被骂得很难堪。她认识到外界关于姑母名声不好所言非虚,觉得“平白来搅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正在心酸委屈之际,又听到梁太太发脾气,对丫环高声叱骂。这时候,“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颗仙人掌,正式含苞欲放,那藏绿的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接着睨儿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葛薇龙不禁打了个寒颤。仙人掌的描写很有寓意,如果说睨儿和梁太太是蛇,那么葛薇龙就是蛇在觅食时所要捕获的猎物。把仙人掌看成一窠青蛇,看似荒诞,但恰恰体现出张爱玲运用物象的巧妙。许子东认为张爱玲所描写的“风景本体已是一种心情,动态的实物喻体便可以将这处情绪转折和高潮意象化。”[8]这里对物象的描绘显然带着强烈情感的渗透,正如葛薇龙第一次见梁太太时,看着梁太太的面网上扣着一个绿宝石蜘蛛一样,她的潜意识将梁太太与蛇和蜘蛛这些狡黠阴暗且恶毒的危险物联系在一起,心理上是来自于葛薇龙对未来不确定的迷茫和对姑母的恐惧。
接下来,睨儿把葛薇龙引进了一间书房,她看到“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尊,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这种不太和谐的布置在葛薇龙自己有了盘算之后,却又变得“俗却俗得妙”了。显然,不同心境下的葛薇龙看身边的物象感觉是不一样的。书房里本来既俗且怪的家居布置在薇龙看来“俗却俗得妙”了,这象征着她对姑母的心境已经由最初的恐惧迷茫到现在的坦然认同了。可见,张爱玲是通过对物的描绘来填补人物内心的活动变化。
金刚石手镯是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物件。在司徒协硬要把镯子送给薇龙时,她的反应是“使劲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这样的东西,我不敢收”,“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明白收下这个镯子就等于成为和她姑母一样用物质交换身体和灵魂的交际花。这时她的理智尚存,懂得和这些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在被爱欲控制之后,她主动向姑母提起司徒协送的金刚石手镯,“梁太太不作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有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镯子。”从把金刚石镯子当成束缚她的手铐到用金刚石镯子来证明自己可以赚钱,这是对姑母的臣服,也是对自己欲望的妥协。从一个雄心勃勃的学生,堕落成为乔琪乔和姑母的女奴,葛薇龙的心境已经彻底改变了。
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认为,象征主义是“一点一点地引出某物以表达心绪的艺术,……或者相反,选择某种并从中抽取‘情绪’。”[9]张爱玲写人物内心情绪的变化,往往借写人物对风景、器物、植物等具象的物的情感态度的变化来展现,这样物就成了有着极强的感情张力的“象征之物”,物与人就发生了特殊关系。小说中的物也因此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间。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带有苍凉的悲剧色彩。19世纪30、40年代,封建男权思想对于女性的压迫,使得女性生存的空间狭小。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倾城之恋》的白流苏、甚至是《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都是一群只能靠婚姻来谋求生路、改变命运的女性。而对于葛薇龙,这个从上海到香港的女学生,即便是上完学,也正如睨儿所说:“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葛薇龙也曾试图反抗挣扎,却又只是蚍蜉撼树,无力回天。她要想拥有一个好的物质条件,也就只能依附在男人身边,同他们保持身体上的交易。张爱玲在《第一炉香》中,通过用月亮和住宅这两种物象来预示葛薇龙的命运,同时也表达了她自己对女性无可挽救的悲剧宿命的苍凉之感。
张爱玲特别爱用月亮意象营造悲凉气氛,隐喻人物苍凉命运。《金锁记》开篇便用凄凉的月色奠定下整个叙事氛围,暗示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在《第一炉香》中,葛薇龙暂别姑母家时,是这样描写月亮的:“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葛薇龙像张爱玲笔下的很多女性一样,都是在“清醒的堕落”。甚至可以说,她相比曹七巧,对目前所处的境遇有着更清醒的认知,她明白姑母只是把她当作下一个“继承者”,乔琪乔只是想蛀空她金钱、灵魂和肉体,生活是一潭无法流动的死水,但是她未曾拒绝随时都可能幻灭的生活和爱情。对于薇龙来说,她此时所追求的月亮正如她所期待的爱情和生活一样,是诱惑的,好似触手可及,但实则却是幻灭的,是不可捕捉之物。
在《第一炉香》中,住宅也是隐喻人物命运的物象。小说对于姑母家的住宅外观有三次描写,分别是薇龙第一次来到姑母家、第一次离开姑母家和重返姑母家。小说这样安排,显然是有意为之,尤其是前两次的描写,不仅仅只是将住宅作为背景来交代姑母家的奢侈,更是在预示人物的命运。
当葛薇龙决定来投奔姑母时,第一次看到姑母的房子,小说是这样描绘的:“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梁太太的豪宅,实际上位于香港太平山地带,是富豪名流热衷的华贵住宅区。对于葛薇龙这样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来说,是相当生疏、见所未见的,同时更是光鲜亮丽、奢侈夺目的。但是这样一座光鲜亮丽的豪宅背后,却是荒如坟冢的山丘。这正如葛薇龙和她的姑妈,虽然看起来享受着极尽奢靡的物质生活,其实精神是空洞的,人生是无所凭依的。
待葛薇龙得到了姑母可以资助她完成学业的肯定后,她离开时回头看姑母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玻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皇陵。”“薇龙觉得自己是《聊斋志异》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皇陵是浮华的,但同时也是死寂、衰颓的。把房子看成了皇陵和坟,魔幻的写法,让人寒气森森。显然,这里的房子是使人埋葬自我的鬼魅之境。梁太太、睨儿和睇睇在这里失去了自我,丧失了主体性,注定预示着葛薇龙也像居住在这座大坟山的她们一样,最终沦为只为追求物质和欲望的行尸走肉。
总之,从物叙事的角度来看,张爱玲的小说很擅长用物象来推动叙事进程、彰显人物心理变化、烘托气氛、隐喻人物命运等。服饰、器物、用物、月亮、住宅等也都是她小说中的常用物象。从物叙事的角度审视张爱玲小说中的物象书写,探究小说中丰富物象所具有的叙事功能,无疑为张爱玲小说中的物象研究提供一个新的审视视角和研究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