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晶晶,袁绣柏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老残游记》以走方郎中“老残”的游踪为线索,描摹了一幅活生生、惨凄凄的晚清山东民生图。作家刘鹗化身为“老残”,将自己关于山东的记忆融入小说文本创作中,通过对“山东五府”地理环境的描写和地理空间的塑造,展开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表达思想情感。此种叙事方法上的创新,打破了中国古典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结构,形成了以空间维度为核心的地理叙事①。
就作家的创作而言,地理因素如生物学上所讲的基因一样,制约着创作的总体形态及前因后果,也决定了地理环境将在作家身上留下印痕,并让作家呈现在自己所有的作品里[1]。刘蕙孙在《铁云先生年谱长编·引言》中提到“铁云先生一生事业,由山东发轫,与山东关系最深”[2],因治理黄河,刘鹗与山东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完成测绘黄河山东段的任务,他走遍了黄河下游所流经的山东各州县。山东钟灵秀美的自然风景、独具特色的市井乡俗以及刘鹗自身在山东经历的人事,为《老残游记》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因此,地理因素在其创作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老残游历山东时,所途经的城市街道、所暂留的客栈商铺、所欣赏的自然环境、所造访的名胜古迹等,是作家刘鹗对现实山东的艺术化还原。“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杨柳,比起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得一家客店,名叫高陞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3]老残览铁公祠堂、观佛山倒影、赏梨花大鼓等游历济南的叙事,都由小布政司街的一家客栈来铺陈展开。“小布政司街,确有其处,为当年寓山东时居址街名”[4],此地处于城西北,离大明湖较近,这就为刘鹗游览济南风光提供了地理便利。而关于自然风光的传神描写,莫过于“佛山倒影”。“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5]丛龙海在《由<老残游记>话佛山倒影》一文中明确指出,“要见到佛山倒影,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时间:早晨六时左右,或是夕阳西下之际;二是地点:必须是大明湖北岸,铁公祠前一带;三是气象:天气晴朗,风平浪静,能见度和水的透明好”[6]。文中由“夕阳”“铁公祠前”“朝南一望”“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以及“夕阳”,可知刘鹗是亲眼观赏过“佛山倒影”的。
此外,《老残游记》的行文还颇多涉及作家刘鹗关于山东人事经历的追忆描写。如小说第七回“纳槛闲访百城书”一节,即是刘鹗访书未得的遗憾记录。根据刘鹗年谱记载:光绪十七年(1891),“冬,至东昌府访杨氏海源阁藏书,未得见”[7]。刘鹗酷爱藏书,因此东昌府第一藏书家杨氏海源阁是其必须拜访的地方,然而,冒雪前往访书的结果却是“未得见”,这对应了小说中老残前往东昌府藏书大家柳小惠家访书“无所见而返”的叙事。又如,小说第十四回中,关于黄河水患情节叙事,亦是刘鹗本人在山东的亲身经历:“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座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捞。”[8]此段描写的就是山东巡抚张曜误用“不与河争地”之法,主张拆废民埝,致使齐河县百姓惨遭水患之祸。作品第十四回原评有云:“其时作者正奉檄测量东省黄河,目睹尸骸逐流而下,自朝至暮,不知凡几……作者告予云:生平有三大伤心事,山东废民埝,是其伤心之一也。”[9]
“《老残游记》文如其题,是主人翁所视、所思、所言、所行的第三人称的游记。”[10]在近三年之久的客居生活中,刘鹗对山东的自然环境、名胜古迹、城市街道、客栈商铺等深谙于心,山东的人事经历成为了其一生不可磨灭的记忆。刘鹗借助“老残”的见闻,将山东的自然山水风貌、地域人文风俗以及城市生活图景等清晰地呈现在小说叙事中。正是这些穿插于小说叙事中的地理因素,成就了《老残游记》独特的地理叙事模式。
“《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却不在于作者的思想,而在于描写风景人物的能力。”[11]刘鹗对于地理环境的描绘已经摆脱了套语滥调的固定模式,其笔下的人文景观、自然风景的描写与人物、事件相统一,具有一定的叙事功能。
小说开篇即是对登州府蓬莱阁人文景观的描写:“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十分壮观。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人家;东面看海上波涛,峥嵘千里。”[12]蓬莱阁及其东西方位风景的介绍,意在说明其乃绝佳的观光场地,为后文老残携友人到蓬莱阁观赏海中日出的情节叙事提供了合理解释。老残三人挈酒登阁却没有如愿地欣赏到日出美景,反而目睹、亲历了一场因天气剧变而发生的海船事故。后文一系列的情节发展都是以开篇蓬莱阁人文景观的描写为“起承”的。
地理环境不仅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外因,其自身更是小说叙事进程的内因。《老残游记》中的地理环境描写参与小说叙事进程,表现在社会隐喻与主题思想表达、情感投射与人物形象塑造以及叙事契机与情节发展递进三方面,以下分别展开论述。
首先,地理环境的变化描写更多地被小说家作为一种隐喻手段,通过对外部自然环境的变化来隐喻内部社会人生,在动态对比中凸显作品的思想主旨。如《老残游记》第一回中,有关日出前后天气变化的描写即是例证:
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来,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想让,情状甚为谲诡。[13]
“那个正在努力拨开云层的太阳,象征着在风雨飘摇的旧中国寻找和探索革命道路的先行者”[14],旧中国能否实现新生,在于先行者能否在实践中探索出一条发展道路,实践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时间的积淀。然而,风涌云卷的天气剧变破坏了东方红日的升空,是外部力量干预探索之路的比喻体现。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是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的隐喻,天空象征世界,漂浮在天空的各块云象征着世界中的各个国家,北云压倒东云的现象隐喻旧中国受西方列强的侵略。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言“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15],地理环境的描写,暗含了刘鹗对社会时局的关怀与思考。其忧患意识,随着天气条件变化,自然而然地流露而出。
其次,地理环境是人物心理和情感的投射,“成为人物形象意蕴的象征,使抒情与叙事结合在一起”[16]。如小说第十二回,作家通过老残的视角叙述了一幅雪月交辉的场景: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哪是云、哪是山来。……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17]
山岭上覆盖的积雪与月光下显露的云层交相辉映,如此朦胧唯美的环境描写背后,隐藏的是北方冰天冻地的自然景象。“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18],他的“哀情”由对自然环境的感受牵引到对社会环境的思考中。而悬挂在南天的北辰之星,“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19],岁月的流逝引发老残对自身青春不再、壮志难酬的感伤。从眼前月联想到《诗》中月,又感发他对政治时局的忧虑,其忧国忧民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20],济南府雪月交辉的自然风景成为了刘鹗爱国情怀的触媒。
最后,地理环境的描写也是情节发展的契机,它可以推动小说情节叙事的层层深入。如小说第六回,关于雪中鸟雀的叙事:
又见许多雀儿,躲在屋檐下,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现在各样虫蚁自然都是入蛰,见不着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想到这里觉得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21]
老残因自然环境的恶劣而悲鸟,接着由鸟及人,雪中鸟此刻饥寒交迫的现状暗示曹州府百姓身处阳间炼狱的境遇,最后在寒冬里的鸟雀可以坚守春光,而曹州百姓却不能颠覆暴政的鲜明对比下,发出了人不如鸟的感叹。这种由悲鸟到悲人的心理流动是在自然环境的触动下完成的。“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地叫了几声,彷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22]四次之“想”,实现了雪中饥寒之鸟雀到曹州冤屈之百姓再到酷吏玉贤之暴政的思想内容转换,而老残的思想情感也随着思想内容而层层深入。怒发冲冠的情感迸发,为不愿沾惹政权的老残而甘愿写信宫保,替曹州百姓请命的情节叙事提供了合理而圆满的解释。追溯其源,可知“此处之想”承“这里之想”接“转念又想”源“因想之因”,而“因想”之“因”正是那一片肃杀苦寒的自然环境。所以,雪中鸟雀的描写是小说第六回的叙事契机,此种地理环境的设置使故事情节朝着递进式方向发展。
与传统古典小说为写景而写景的创作理念不同,刘鹗笔下的地理环境是直接参与小说叙事进程中的。空间维度下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等地理环境与作为时间维度的情节发展融为一体,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思想内涵的表达等,借助地理环境的描写叙事而出,形成了《老残游记》的地理叙事模式。
“《老残游记》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由若干情节单元组成,连接这些情节单元的线索是旅行者的行程和见闻。”[23]刘鹗将“到一处,记一处”一个个看似松散的游历故事,通过完整的游踪线路串联起来,使《老残游记》地理叙事表现为时间链上的一个个地理空间建构序列。小说中出现的地理空间,按照地名标示的范围大小,可以分为宏观地理空间和微观地理空间。宏观地理空间,是指登州府、济南府、曹州府、东昌府和泰安府地理空间;微观地理空间,是指五府各自管辖的具体的地理空间。这些地理空间的呈现与转换,或为故事发生的场所、或为情节发展的推力、或为思想情感的链接,犹如骨架一般,支撑着《老残游记》的整个有机体。
小说中“山东五府”宏观地理空间的建构,根源于刘鹗的山东人事经历。作家通过对晚清社会时局的艺术化的真实再现,为自我的思想情感寻找一种物喻化投射对象。因此,就创作思维上,“山东五府”空间的依次呈现与转换,贯穿了一条作家关于晚清社会时局的问题思考与解决策略的逻辑链。
登州府是作家的主旨阐释空间。老残依着大禹传下来的方法给黄瑞和治病,这是隐喻刘鹗自己曾经治理黄河一事;而关于梦境中海船失事的描写则象征着处在风雨飘摇中的晚清帝国,船上的男男女女是晚清百姓的代表,而水手搜刮他们的干粮衣服则暗示着晚清政府官员对百姓的搜刮,官对民的压榨。在本质上,登州府承载着作家对山东影像的回忆和对社会政局的隐喻,是其家国情怀的集中体现,统摄其他宏观地理空间。
济南府和东昌府是作家的回忆空间,是对登州府中关于作家山东经历的补充。老残济南府观光听书和东昌府访书等描写是作家刘鹗关于山东经历和记忆的小说化呈现(本文第一节即是对其相关论述,故在此不赘述)。曹州府是作家对社会时局的映射空间,是对登州府中晚清官员酷政的具体阐释。作家借玉贤酷政的个体行为映射着晚清官吏的集体行为,他们对内不能利民、对外不能抗敌,国家必将在他们手中走向灭亡。
泰安府是作家的精神空间。刘鹗在《老残游记》第八回至第十一回中建构了一个如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世界”,寄予了作家对家国稳定昌盛的渴求与追求。桃源空间绘制是对晚清民间疾苦现实生活的精神超越,作家借助理想的桃源世界传达了他“养民为本”的“太谷学派”哲学思想,旨在说明,此思想是拯救风雨飘零中的晚清帝国的良药。
有学者指出:“《老残游记》是作者救国平天下方略的艺术化,因为小说要表达的是作者救国平天下的多方面的方略,形式为内容服务,故小说难以有所谓统一的故事情节和统一的故事性叙事框架及像传统小说那样紧凑的结构。”[24]以时间维度为中心的情节发展来解读,《老残游记》在叙事结构上必然是分散的,不连贯的。但是,从空间的角度观照小说叙事,就会发现作品借助地理空间的建构与转换,呈现出一条关于“时局问题”探讨的过程。
刘鹗通过登州府黄河水患和危船一梦的故事情节,指出了晚清社会内忧外患的危局;其后涉及的济南府、东昌府和曹州府情节叙事,则是从全方位的角度来观照种种社会问题;最后泰安府地理空间的情节叙事,是作家治疗这些问题的千金药方。从问题的整体揭示、到问题的具体表现、再到问题的解决方法,作家借助宏观地理空间的呈现与转换,在相对独立分散的单元情节中,隐含着相互统一的情感逻辑线索,使《老残游记》形成了一条贯穿全文的地理叙事脉络。
与宏观地理空间相比较,《老残游记》中的微观地理空间,以其具体的地理方位感增强了小说叙事的真实性。其空间链的呈现与转换,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增强了情节叙事的合理性。如小说中关于老残私访玉贤酷政的叙事情节即是例证。
“太尊治盗疾恶如仇”从回目的题名上看,小说第四回的后半部分是玉贤酷政叙事的开始,其实不然,在《老残游记》的第三回叙事中就已经涉及了玉贤之事。“席上右边上首一个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右边人道:‘因他办强盗办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25]宴会上,各位官员的闲聊引出了玉贤治理曹州府的境况,对于玉贤的为政手段,有赞誉的、有贬低的,各人的评价是不一致的。这是因为大多人只是耳闻此事,两地的空间距离直接导致了信息来源与表述的讹误。正因如此,老残才会决定前往曹州府,体验真实的民情,为后文的情节发展提供了合理的解释。
老残由济南府出发一路经过了洛口、齐河县、平阴、寿张,以及曹州府管辖董家口街道、马村集,最后到了曹州府城。一系列的微观地理空间不仅增强了小说叙事的真实感,也构成了老残行动的空间链条,玉贤政治治理的情节叙事也随着游历空间的呈现与转换而展开。
老残在刚入曹州府的管辖地时,通过董二房店的掌柜之口讲述了于家惨案和本庄王家惨案;在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近的马村集,又通过车店的店伙之口讲述了店长亲人的惨案。从济南府的北柱楼到曹州府的董二房店、马村集车店,不同地理空间下,关于玉贤酷政的情节叙事来自不同的讲述人,这些情节的叙事者与所叙惨案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这极大地增强了小说叙事内容的真实感。从被盗贼利用,被迫作了一把杀人刀到难容百姓讽谏,擅用职权污蔑良民,再到默许手下的小官吏以权谋私,肆意扩大杀人的权限,导致上述惨案的直接原因也越来越无理。北柱楼、董二房店、马村集车店,这些微观地理空间形成了一个以曹州府城为中心的不断向内收缩的同心圆结构,随着空间逐渐向内呈现与转换,玉贤酷吏形象的塑造与其酷政情节的发展愈发鲜明与完整。
以上对《老残游记》的地理叙事进行了系统的论述。就目前学界而言,对《老残游记》叙事的革新已经达成共识——以游踪为单元故事的串联及其着重笔墨于环境的描写,打破了中国小说传统的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结构,却极少地关注到小说的叙事方式是什么、促成此种叙事方式的原因是什么以及其与地理空间、地理环境之间的关联又是什么。而拓宽研究视野,跳出西方叙事学的固化思维,从地理空间的维度观照《老残游记》的叙事方式,能够为小说在被定义叙事革新之后而产生的诸多问题,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路径。
注释:
①所谓“地理叙事”,是指作家运用艺术手段在叙事文本中通过地理空间如自然山水风貌、地域人文风俗、城市生活图景以及想象虚拟空间的动态建构,展开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表达思想主题、绘制或投射出一幅社会人生的认知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