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漪雅
(北京工商大学 北京 100048)
人类是高级动物,有人在压抑的工作生活中呼吁着回归自然,抒发作为动物性本能的情绪、欲望;有人在物欲丛生的商品社会里叫喊着遵守规则,抑制欲望坚守高尚的美德。根据鲁兹的看法,“对情绪的理解有肯定和否定两面:要么是消极的非理性的、要么是直觉性的;前者被视为未开化的并具有反社会性的,后者则肯定其作为自然天性事实的一面[1]”,在情绪中哪些被视为消极的非理性,哪些被视为积极的直觉性,在如今多元化的社会中已不能用单一的标准来划分,因此,如何掌控情绪、平衡压抑与放纵成了每个人必须思索的话题。本文以抑制情绪的爆发为前提,在萧红与沈从文笔下的人物中挖掘出人们因何导致无法进行情绪的疏解,以及在情绪的压抑与转移中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情绪反映欲望,欲望反映自我意识,当人的“意识”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时,那么便完成了自我觉醒。然而,由于对外部环境的无力以及自身条件的有限性,人们常常无法顺应情绪,从个人意志出发做事,完成自我觉醒。压抑情绪导致的自我觉醒失败在萧红的小说中尤为明显,具体表现为情绪的压抑使得人们对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产生畸形附庸,并且将本应克制的原始兽性暴露无遗。这不仅源于坚固的社会生产制度,还源于民族中的深层惰性。
萧红的短篇小说《夜风》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在以侵占村庄为目的的xxx(文章写于1933 年,日军进入东三省是在1931 年,故推测xxx 指的是日军)到来之前,无论是张家地主还是为地主干活的雇农李妈妈的儿子长青都满怀着抗日热情。长青连夜守在城墙上警惕日军的到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破了的裤子。长青第二天就冻病了,被地主张家的人辞退了。几天后,日军进村了,李妈妈带着长青指引着日军来到了张家地主的门口,日军开枪打死了地主一家。
当看到地主所拥有的资源和地位与自己不对等时,雇农们有站起来反抗的欲望。然而,他们并没有付诸实践,反而成了既得利益阶层话语下的附庸者并以此获得社会身份。唯一能破坏社会制度的方式便是结党,可他们既没有团结的意志,也没有决心、机会与资源,本身还在为眼前的贫苦发愁,“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头就要多加一根支柱,那支柱已经有七八根之多了,但是房子还是天天地往北歪。越歪越厉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从那旁边一过恰好那房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2]”恶劣的环境摆在眼前,驱使人们无法拥有更高远的眼光,既然看不到希望,便只好作罢。
为了获得平等的社会地位与话语权,雇农们呐喊反抗的欲望被抹杀了,无处发泄的激愤情绪便转化为了抗日热情,且这抗日热情也是地主阶级话语之下的。资源极度贫乏表现为对资源的极度渴望,不论他们是否真的需要都因为占有了一部分更高阶层的资源而感到兴奋。张家地主平日的苛待在此时都被雇农们原谅了,“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欢喜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3]”。地主让他们拿枪守着城,他们便兴奋不已,做着慷慨赴死的准备,尤其是牧童长青,“他想,我有一支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拿着枪了。长青的衣服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的几乎是不能耐,想要回房去睡。但是没有当真那么做。因为他想起了地主张二叔叔平常对他们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耐寒,生死不怕,真是可配佩服的。’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过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裂着一个大洞。[4]”
在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中,被压抑的情绪化作了对女人的极端暴力。金枝与成业交好,成业用口哨把金枝引到河湾,成业等待着,“五分钟过后,小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地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白的死尸上面跳动……[5]”五姑姑的姐姐正在生产,在炕上苦苦挣扎。她的男人回来了,“看形象是个酒疯子。他的半边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靴子!’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6]”丈夫全然不顾妻子的处境,又将盆子扔向正在生产的妻子,把从外面获得的压力用暴力施加在妻子身上。
在腐朽的父权制度下,男人因具备更加强健的体格,于是承担了多数的家庭生产生活劳动,尤其在极度贫困的生活中,评价社会身份的单一标准促使男性获得了高于女性的地位,因此男人“素来以‘强者’和英雄主义人物作自我要求和自我形象。[7]”在面对生存压力的情况下,男人自然而然将无处发泄的情绪诉诸对女人的暴力。当然,之所以导致这样的悲剧发生,除了社会原因之外,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也离不开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民族的惰性——不愿意突破传统、不具侵略性——同样影响着生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旋生旋灭的人众没有一个英雄,也不可能有英雄,群体生命不能脱离这种乡土生活方式而生存,而只要群体还圈陷在这一生产方式中,改变历史轮回的可能便微乎其微。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你已分不清究竟是动物般旋生旋灭的人众造就了沉滞的生产方式,还是沉滞的生产方式造就了动物般的人众。而这种循环正是我们民族中最古老、最沉重的一部分,我们历史的惰性深层。[8]”
压抑情绪一方面是对社会进步的阻碍、自然天性的束缚,另一方面又能使人们压抑住天性里的野蛮,建立良好的美德——“人类若要追求更高的美德,非得保留如动物一样的原始纯良天性不可。[9]”虽说道德常常与个人的感性相对立,但如何不能说这像动物一样的纯良天性是一种“天然的”美德呢?从沈从文的作品中可以发现,情绪的压抑让人们回到了自然、平静的“桃花源”,又彰显出了小人物的尊严——坚韧、苦中作乐的伟大精神。
《萧萧》讲述了一个名叫萧萧的女孩做了比自己小九岁的男孩的童养媳,萧萧嫁过来时丈夫没有断奶,萧萧于是担负起照顾丈夫的责任。萧萧渐渐长大,村里有个名叫花狗的无赖引诱萧萧,使她有了孩子,花狗得知后却逃走了。事发后,萧萧的伯父决定卖掉萧萧,然而萧萧自己不愿意走,丈夫也不愿意让她走,萧萧生下一个男孩后,也没有人来买下萧萧,最后便留了下来。其中贯穿整篇小说的一个线索就是城里的女学生。一开始女学生出现在村里,相貌姿态、观念态度和生活状态都让村里人觉得荒谬可笑,萧萧的祖父也常拿女学生开萧萧的玩笑。遇见花狗后,花狗和萧萧说了很多带有性隐喻的玩笑话,萧萧听懂了很恼怒,花狗为了不让萧萧向祖父去告他的状,于是就扯开话题胡诌起自己见过女学生的样子,女学生的事迹成了两人情欲的催化剂。女学生的印象不断在萧萧心中发酵,她甚至到水边捏着自己的头发末梢想象自己没有辫子和女学生一样短发的样子。发觉自己怀孕之后,花狗逃走了,萧萧怕被丈夫家里人看见,决心像女学生一样逃到城里,然而正准备走时却被家里人发觉了。萧萧生下了孩子,取名为牛儿,后来萧萧又生下了和小丈夫的儿子毛毛,最后,萧萧抱着毛毛在篱笆前面看牛牛迎娶新娘子,她对毛毛说,“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儿[10]”。
萧萧最终留了下来,代表了她重新回归了宁静、天然的“精神桃源”。萧萧的情感拥有着矛盾,一边是对城里生活的向往,一边又留恋生养自己的村庄。祖父打趣萧萧,唤她为女学生,萧萧做梦常常梦到自己成了女学生,在河边又假意用手指剪掉头发,幻想自己成了女学生的样子,以及后来发现自己怀了花狗的孩子,便求花狗和她一起进城。萧萧对成为女学生并不像村里人那样排斥,反而拥有这种向往新的生活方式的冲动。然而,乡村毕竟是生养萧萧的地方,童年造就性格,同时在乡村中萧萧对丈夫、祖父产生了感情,也热爱着劳动和乡下的枣树。在萧萧心中,两种性格,或者说两种情绪是并存的。然而,纵然萧萧有去往现代生活的渴望,但她对于现代性的认识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形象:剪短发、大声说话、打牌、跳舞。萧萧没有读过书,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小乡村里,也接受不到现代性的教育,因此认识的概念化是萧萧没有离开生养她的村庄的一个原因,也是她压抑住自己想要去往城市的情绪的主观原因。
除此之外,就像“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的问题一样,萧萧出走进城后的经济问题是萧萧压抑情绪的一个客观原因。就像萧红的小说《生死场》中金枝的结局一样,即便金枝进城去谋生,她最终也仅有沦为妓女这一个选择,一个乡下的女孩终究还是无法适应城市的规则,也无路可退。
在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生》中,官员赵四打死了老人的儿子王九,老人通过压抑对赵四的恨,转而将恨意转化为演傀儡戏“王九战胜赵四”的精神胜利,体现了小人物坚韧、顽强的美好品格。
儿子死了,作为父亲怎能不心痛不愤恨,否则也不会一遍遍演绎儿子王九战胜官员赵四的傀儡戏码,其中承载的不断被加深的渴望是由极度的恨转变过来的。然而,外部环境的压力让老头儿不得不为了个人的生活做出巨大改变,在这种被压抑的情感中迸发出了顽强的生命力,他嬉笑着战胜了生活的苦难。这苦难包含儿子的死、永恒的无意义、看客的怜悯,以及老人和观众的反差悲剧。“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的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稀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的也照例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这点儿黏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的一切,各自跑开了。[11]”与看客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老头子的表演栩栩如生,他对傀儡王九说,“‘王九,不要着急,慢慢地会有人来的。你瞧,这莲蓬,不是大爷们的路数?咱们耽搁一会儿,就来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爷们回家去还会同家中学生说:嘿,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地说)可不是,你就从不出汗,天那么热,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汉子!’[12]”然而,这样的悲剧必须由傀儡戏来表现,这样才能完成将苦难付之一笑的转型。傀儡戏的编排总是儿子王九打败官府的赵四,老头子的希望也付诸傀儡戏上。虽然生活中充满了灾难,却依旧靠着对过去事件的希冀重演仍然顽强地活着,“这老人更代表了人类真理高贵的一面:他不动声色,接受了人类的苦难,其所表现出来的端庄与尊敬,实在叫人钦佩。[13]”
自我觉醒的失败与美德的发现在萧红与沈从文二人身上都有着不同的体现,这离不开社会启蒙与革命的影响,也离不开个人童年造就的性格因素。从抗日热情、男性对女性的暴力、对“精神桃源”的回归,以及对苦难的嬉笑,我们看到了情绪的压抑作为一个契机是如何导致了尖锐、沉重同时又平和、伟大的结果。是否应该忠于情绪还是对情绪进行压制成了无数哲学家、政治家、社会学家、文学家所谈论、争辩的永恒议题,并不断促使我们思考如何才能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如何才能成为更好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