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有一天凌晨四五点钟,小禾正拾掇牛奶筐,灯光昏黄,他看到一个背着蛇皮袋的老妇人蹒跚着从门前经过。
老人的腰佝偻着,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在凌晨四五点钟的羊肠小路上踽踽独行,如同一捆移动的柴火。小禾是第一次见到她。或许之前照过面,记不清楚了。
那几天早上,小禾都能看到拾荒老人。她佝偻着腰背着蛇皮袋经过时的样子,逐渐定格在小禾的脑海里。小禾试图弄明白老人从这里经过,是去往哪里。
老人是去往距离他们居住的传达室不远处的垃圾堆。那里有这里的教职工丢弃的垃圾,里面能捡到一些废纸壳、塑料桶、酒瓶、旧衣物。
小禾知道这是一位拾荒老人。望着老人缓慢移动的背影,小禾感到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伤感。
那天早晨,小禾和小翠收拾好门口送奶员丢弃的杂物,就在他们想进屋避寒的时候,小禾看到拾荒老人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
外面刮着风,小禾和小翠都穿着棉衣,还是感到一点寒意。老人衣着单薄,站在风中瑟瑟发抖。小翠说,我去问问,咱们这里还有一些旧纸壳,让老嫲嫲拿走吧。
小禾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禾看到小翠把拾荒老人带来了。老人放下肩上的蛇皮袋。小禾能看出来,蛇皮袋很单薄,老人没捡到什么东西。
小翠递给小禾一样东西,小禾接过来看了下,一部九成新的手机。小翠说,老大娘在垃圾堆捡到的,她让咱们帮忙找一下失主。
小禾低头看了看,是一部价格不菲的品牌手机。小禾说,小翠,你让老人家到屋里坐坐吧,外面这么冷。
老人终究是没有到他们的屋子里等候,她转过身又去了不远处的垃圾堆。小禾想这样也好,等七点多钟,问问路过的那些老师,看是谁丢的手机。
那天上午小禾有事出门,小翠带着孩子在家里。小禾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小翠告诉小禾,老人家捡到的那部手机是刘洁妈的。
哦,小禾应了声,大脑里立马映出一张女人的脸。陈老师,是中学的老师。小翠没有一丝表情,说,刘洁妈拿到手机以后,我感觉她还有点嫌弃老人家似的,手机擦了又擦,还询问老人从哪里捡到的,自己不会那么粗心大意丢在垃圾堆的。
小禾对那个陈老师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感,此时听小翠这样一说,内心对她的厌恶更深了一些。
小禾对她的厌恶是有原因的。小禾和小翠租住在传达室,门口有几分闲置的土地,他们锄了草,挖地撒了一些菜籽。过了一段时间,菜苗长势喜人,吃不完,小翠就邀请那些老师一起分享。那些老师自是很感动,有的拿了书籍画册送给小禾的儿子,偏偏就那个陈老师,理所当然一般,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当时,家属院的大门坏了,学校里也没有修,每天敞开着,小禾和小翠养了一条中华田园犬看门守院。每天夜里有陌生人进来,那狗自然是要叫上几声的,偏偏又是那陈老师,口口声声说,狗叫声影响了她休息,弄得家属院跟农村一样。
小禾无奈,后来把狗送回了乡下老家。不久,小禾见到那个陈老师抱着一只洁白的哈巴狗,像对待儿子一样呵护着,嘴里一个乖乖又一个乖乖地唤着。
小禾在那个传达室里住了近十年,他经常在凌晨四五点钟和黄昏暮色四起的时候见到那个老太太背着蛇皮袋从传达室门口经过。
他终究是没有和拾荒老人说过一句话。
倒是妻子小翠,带着孩子在家里,时常跟路过的拾荒老人说说话,打声招呼。小翠说,那个大娘说咱们的儿子长高了,来的时候,只有她的大腿高,现在到她腰部位置了。
小翠还说,当初咱们家的那条狗见到其他陌生人就叫,见到拾荒老人进来从不叫。
那天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小禾在那片杨树林里先后与三个人谈过话。一男二女。
当时杨树林一片幽暗,对方的面孔在斑驳陆离的光线下,形态各异,他们不时地发出叹息。
小禾是单独与他们对话的。小禾与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朝一旁看着。小禾知道,那不是躲闪,是一种纠结。他们的心情这会儿一定很焦虑。
孙子要放学了。村干部带人去测量房子了。儿媳又打来电话了。还有诸多原因。
三人当中岁数最大的是一个男人,七十多岁了,一脸的糙皮,眼皮耷拉着,一个劲儿地闷头抽烟,对小禾的问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
他是第一个跟小禾谈话的人。
他说,俺原先是个走乡串户的补匠,补锅补盆补瓷器。经过俺的手修补的锅碗瓢盆,跟完好无损的一样,严丝合缝,你几乎找不出丁点儿毛病。
小禾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他说,我这一辈子挺不容易的,父母没什么本事,都是靠从土坷垃里扒食,我从一出生就挨饿,一直到二十多岁,就几乎没吃饱肚子过。那个滋味,现在想想,还挺难受的。三十三岁的时候,俺跟村里的一个老补匠学补活,第二年,俺自己就开始挑着担子走乡串户。俺靠这门手艺,翻盖了瓦房,娶了媳妇,给儿女置办了婚嫁。唉,我容易吗我?!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小禾说,我不是问的这个,我想问的是——
老人说,俺知道你想问什么。先生,俺知道你有文化,你的思想高尚,你有口才,有本事,可是,你了解过俺的处境吗?俺三个孩子,他们生活得并不好,都要为生活发愁。俺的那几个外孙,俺一见到他们,就喜欢得不得了。俺不想他们像俺当年一样吃不饱穿不暖。所以,你看看,俺都七十多岁了,还整天推着自行车去周遭的村庄转悠。说实话,俺也想像城里退休的老人一样,在黄河沿打打太极拳,跳跳广场舞,或者听听评书大鼓,可俺没那个福气啊!
小禾对他有些失望了。
老人欲言又止。
小禾望着老人。面前老人那张粗糙的脸,让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怜悯。
老人后來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佝偻着腰离他而去,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与小禾谈话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女人,一个老妇人,比第一个人的年龄要稍微小一些,头发都花白了。她是刚才那个老人的大妹。
小禾问她,你知道,我找你是想跟你聊什么吗?
她说,知道,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你听说过吗?
小禾愣了下,听说过。
她微微点头,我跟俺大哥相差没几岁,我从小也是吃过苦受过难的。从小没有穿过一件正儿八经的衣服。爹娘一辈子都很窝囊,无用。我没嫌弃过他们。自己的爹娘,怎么会嫌弃?
小禾说,不该嫌弃的。
她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从小就被爹娘不公平对待,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他们都是给大哥,给小妹,给小弟。俗话说得好,大的疼,小的娇,当中夹个受气包,我就是那个受气包。地里的活我干得最多,受过的累最多,还经常被他们呵斥、打骂。
小禾说,他们面对一群孩子,面对生活,也不容易。一家七八口人,七八口碗,咱得理解他们的不容易。
她说,我理解他们,可是他们理解我吗?难道我生来就该是他们的工具?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了!说白了,我对谁都没有怨恨。我几个孩子都大了,也都结婚了,日子过得还不错。我现在心思都放在我的几个孩子身上。我家老二马上又要给我添个孙子了……
小禾望着她说,你现在是一门心思在家里带孙子了吧?享受天伦之乐,挺好的。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
她眼睛一亮,有啊,我现在并不是光待在家里带孙子,我儿媳有空带孩子,我就去扫马路,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够贴补家用了。现在儿女生活都有难处,俺趁现在还能动,还能干点活,给儿女省点心吧。
此时,太阳西沉,树林内,静谧如夜。她有些歉意地跟小禾说,我要去接孙子了。孙子快放学了。她摸了摸鼓鼓囊囊的挎包,回头跟小禾笑着说了一句,俺那孙子让他妈妈惯坏了,放学接他,不给他买点零食,睡地上就打滚。
小禾望着眼前离去的老人,心里涌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酸楚。老人的腰也已经有些佝偻了,她走路的样子,像极了那个老人。
与小禾第三个谈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是前面两人的三妹。她的性格跟她的大哥大姐是截然不同的。她一脸笑容,没有一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片树林里,还有俺娘家的几十棵树。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小禾炫耀。
小禾抬头看了看树林,眼前的这些树木已经有水桶般粗,笔直地伸向天空。
哦,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小禾说。
女人听了,更是欢快得不得了。她似乎正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假如这片树林都是她的,更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树林是鸟类的天堂。这会儿,树林里飞来了一群鸟,它们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忽而,又集体飞起,射向天际。
小禾咳嗽了一声,大姐,你应该知道我想跟你探讨什么问题了吧?
小禾话一说出口,对面的女人眼泪就像溪水一样流了出来。她使劲地点头,知道,知道。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你别看我表面嘻嘻哈哈,看着很阳光的一个人,实际上,每天夜里,我的心里都没有安静过。
小禾问她,为什么没有安静过?
她开始低声啜泣。这时候的树林子已经有些幽暗。她的啜泣声让小禾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别哭,别哭嘛。小禾安慰她。
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时时刻刻饱受着折磨。嗯,一个人内心愧疚的滋味你没经受过,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幽暗斑驳的树林里,小禾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是小禾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是挂了两行热泪,正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她的胸脯一定是随着她的心跳在起伏。
唉!小禾也微叹一声,晚了,一切都晚了,这种疼彻心扉的愧疚,会伴随你一辈子。
小禾望着眼前距离他不远的三妹,他已经无法形容眼前的女人悲伤到了什么程度。
小禾猜测,她内心的悲痛要大过她脸上缓缓流下的泪水。一个人,悲伤到什么程度,才能浑身战栗?
三妹说,平时,你们看我很开朗的一个人,其实我那都是没办法,我的心从那时候就没有开心过,我平时所有的开心都是伪装出来的。
小禾说,你错了,你平时的开心肯定不是装出来的。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的儿子女儿也都大了,你这个年龄,你的儿女们也都结婚了吧,也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吧?你现在子孙满堂,是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了。
小禾这样一说,本认为三妹会开心地跟他说道说道自己的儿女,她可爱的孙子孙女。
但她却愈加伤心了,她说,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小禾立马住了口。小禾有点不明白了,问她,你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奶奶,你的儿女你的孙子孙女,在你面前撒娇,你不开心吗?
三妹泪水潸潸,开心,我很开心,怎么不开心呢?她低语着,声音如蚊蝇般,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我为人子女,我为人父母,都做了些什么呀!
讓小禾吃惊的是,她开始薅自己的头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太没良心了,我是白眼狼,我对不起她,我要赎罪!你说说,我用什么方法赎罪才能让她原谅我?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的内心每一天都处在一种自我谴责中。我寝食不安,每时每刻,我的眼前都晃动着她弓着腰走路的背影,我,我……
她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要晕厥过去一样。小禾慌了,赶忙扶住她。
在那片茂密粗壮的杨树林里,在黄昏鸟儿将要归巢的时候,小禾站在那里,跟兄妹三人有了一次诚心诚意的交谈。
小禾能感觉到,他们有些人在说谎。
是的,违心的谎言。
从离那片杨树林不远处的一个路口往里拐,是一座家属院。家属院里有两栋楼,住着学校的教职工。大门口有两间传达室,里面住着来自乡下的小两口。
小禾是小两口当中那个男的。门口的两间传达室,到了夜晚就成了收发牛奶的场所。
那时候,小禾和妻子小翠负责奶站的工作,每天夜里十一点多钟,厂家的厢货车就会送来客户订的牛奶。小禾和小翠把它们分好。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那些送奶员骑着车子来把这些牛奶带走,然后送到千家万户。
那时候,他们的儿子还小,三岁多。小禾和小翠在外间正忙着,有时候会看到儿子光着身子抹着眼站在他们面前。
小禾和小翠会惊叫一声,然后赶忙过去抱起儿子,把他送进被窝里。那时候,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夜晚的时候,寒意还是很浓的。
小禾和小翠分发牛奶的时候,有时在传达室外的胡同里,借着朦胧的灯光,能遇到几只缓缓爬过的刺猬。两只老刺猬带着几只小刺猬,在暗夜的灯光下,缓缓穿行。
有时候,夜晚小禾从厕所回来,能看到传达室的两间瓦房屋顶上有几只老鼠在跑动,甚或跳舞。
那时候,拾荒老人已然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熟客了,她每天背着蛇皮袋佝偻着腰从门前经过。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
小禾骑着摩托车每天穿行在传达室后面的胡同里,他经常见到拾荒的老太太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放在路边。她坐在路边的一处高岗上,对面就是那片杨树林。
老人手扶着当作拐杖的木棍,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动。她迷离着眼睛看向眼前不远处的杨树林。她嘴里自言自语着,不时地用手抹着眼角。
这是小禾每次在路口见到的拾荒老人的样子。
拾荒老人虽是家属院的一个常客,但很少有人问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问她有没有老伴,有没有儿女。
时光如水,一晃几年过去了,那片杨树林已经茂密得如大街上的人流。而小禾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拾荒老人。
小翠跟小禾提过几次,说有一周没见拾破烂的老嫲嫲来了。
过了一些日子,又说,一个多月没见到拾破烂的老嫲嫲了。
再后来,小翠有些伤感地跟小禾说,大半年没见到那个捡破烂儿的老嫲嫲了,她怎么不来了呢?
小禾和小翠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谁都没有说。
就像很正常的消失,没有人在意。拾荒老人不是家属院里的人,她的消失很多人压根儿不会在意。倒是院里有几个同样是老年人的退休老教师,闲时说起了那个拾荒老人。
那时,小禾和小翠负责的奶站因各种原因已经停业了。小禾在食品城找了一份跑销售的工作,他骑着一辆嘉陵125摩托车,每天早走晚归。有时候,单位忙了,四五点钟就得赶去仓库干活。
那些日子,关于拾荒老人的一些事情,小翠从家属院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口中听说了。她又说给小禾听。小禾当时就愣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年代,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咬着嘴唇,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那次以后,小禾每次再骑着摩托车经过那条胡同,望着老人曾坐下休息过的高岗,内心都要小声地叹息一下。
小翠发现小禾的异常是从她告诉他老人的事情没多久开始的。小禾开始频繁地往老家的方向走。每个月都要请几天假回去。小翠跟小禾说,你的工资本来就不多,一个月再请几天假,到月底还能拿多少工资?
小禾不理她,依旧我行我素。
有一天傍晚,小禾下班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他神秘地跟小翠说,我昨天在院外的那片树林里跟老太太的几个儿女探讨了一些问题。我跟老太太的大儿子、大女儿、二女儿,聊了半下午——不,一直聊到天快黑了。
小翠有些莫名其妙,真的假的?老太太的闺女和儿子都不住在这里,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小禾说,我认识他们,当然认识他们。我和老太太的小儿子约好了,大后天下午也在那片树林里见面。
小翠听了,感觉蹊跷,小禾,小禾,你不是发烧了吧?她用手去摸小禾的额头,井水一样凉凉的。
小禾不像是在说胡话,也不像是说假话。小翠就纳闷了,小禾怎么会认识老太太的几个子女,这段时间小禾到底经历了什么?
吃过饭以后,小禾没有看电视,也没有摆弄手机,他把儿子拉过来跟他说了一句,乖儿子,长大以后你可要好好孝敬你妈妈,你妈妈可不容易!
小翠扑哧笑了,孝敬我,不也得孝敬你?小翠知道,拾荒老人的事情对小禾影响很深。小禾近来的表现都是拾荒老人的事情引起的。早知道,就不跟他说了。
小翠那天晚上跟院里的几个妇女一块儿出去散了一会儿步。走过胡同,来到大路边,就看到了那片杨树林,黑魆魆的。夜晚如果一个人经过那里,会让人心生胆怯的。
小翠望着那片树林,想着拾荒老人的话,西边那片树林,有我家五六十棵树呢,十几年了,都长成材了。我都抱不过来了,那是当年我和我家老头子栽下的树苗。你看看,这一片都成林子了,树都长成材啦!
有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征兆。
第二天小禾下班回来时已暮色四起。他接了一个电话,很慌张,匆匆跟小翠说了句,我得赶紧回一趟家。
小翠问怎么了。小禾一脸凝重地说了句,家里出事了,我母亲摔倒了,在鎮上医院。小翠说,这么晚了,明天回去不行吗?反正已经送进医院了。
小禾盯着小翠像是不认识一样,说,那不是你娘,那可是我亲娘。
小翠说,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小禾说不用,你在家看好儿子就行,我今晚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明天回来。
小翠迟疑了一下,说,你等等。说着她进屋从柜子里拿出包,掏出一沓钱递给小禾,路上车多,开慢点。
小禾说,好,你在家早点睡,明天还要送儿子上学,我走了。小禾跨上摩托车,加油门,摩托车进了胡同,转瞬消失在胡同尽头。
小翠有些怅然,内心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小禾当晚没有回来,这在小翠的意料之中。
小翠吃过晚饭,拾掇好后,搂着儿子上床睡觉。但是睡不着,她的心思这会儿全在小禾身上,小禾回去了也不打个电话来。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小翠拨通了小禾的电话。小禾在那边低沉地问了声,睡了吗?
小翠说,没有,娘怎么样?
小禾说,没多大问题,我在这守一晚上明天就回去,到时候如果不回家,那我就直接去厂里上班,看时间吧。厂里安排我出差两天,你在家照顾好孩子。
最后,小禾说了句,如果两天后我不能回来,后天傍晚你就去一趟屋后那片树林边,我跟他约好了,一块儿聊聊的。
小翠有些诧异,一个男人,我去合适吗?
小禾说,老太太的小儿子,我跟你说过,我之前和老太太另外几个儿女都聊过了,现在,就剩下她的幺儿子了,还得聊聊。他是老人最小的孩子。他的想法跟他哥姐的想法肯定不一样。
小翠说,你想让我跟他聊什么话题?
小禾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嗯,聊什么呢?也不用聊什么,就是看看他能不能过去,只要能见到他我的心就安了。如果他不去,我的内心会长期处于不安之中的。
小翠挂了电话,小禾的话她有些不明白。老太太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再说,她就是个拾荒老人,死前虽然曾经是家属院的常客,但是谁又能记得她?
拾荒老人的生死跟小禾有什么关系呢?小禾难道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翠叹了口气。
第二天,小禾没有回来。小翠知道,小禾是直接去厂里上班了。小禾交代的事情她得去完成。
她感觉小禾交代的事情有些诡异。去跟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见面,而且是在树林里,黄昏的树林里。最主要的是,见面以后跟对方聊什么话题呢?
那个拾荒老人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小禾究竟想干什么?
小翠走过胡同,来到路边,远远地望着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在这个季节已经枝叶婆娑。
黄昏时,小翠来到了那片树林附近。那是一片杨树林,记得她和小禾最初来这里居住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小树林。
好像只是恍惚间,树苗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小翠站在树林的边缘,听见风在沙沙作响。很少有人来这里,也很少有人经过这里。
黄昏正在消失,当光线愈来愈模糊的时候,小翠在树林边终于等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戴着一顶帽子,口鼻被口罩遮着,看不清他的面孔。两只眼睛正四处张望。
嗯,我今天不是来忏悔的,人的生命其实是很短暂的,人的生死都是天注定的。
嗯,我要走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我母亲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只怪我那时还年幼。
小翠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个男人急匆匆地离开了。没想到这就是小禾一直等待的相见,对方竟然如此匆匆应付了事。
有一刻,小翠用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第三天了,小禾还没有回家。不是说出差两天就回来的吗?
小翠打小禾的电话,一直处在忙音中。小翠不知道小禾上班的工厂的电话,但她知道工厂在哪里。
她骑上电动车,决定去小禾上班的厂里看一看。同时也带着自己的疑问,小禾为什么要去树林里见那几个人?
经过那片树林的时候,小翠看到很多人站在路边说着话。她停下,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经过的人说,这一片马上要拆了,这片杨树林恐怕也保不住了。
小翠是后来听说的,有一天的凌晨四五点钟,那个拾荒老人过马路时遭遇了车祸。肇事的车辆跑了。老人的几个子女一开始听说母亲遇到车祸,都争先恐后地赶来了。
待知道肇事车跑了以后,又都纷纷找理由离开。
老人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小翠努力不去想这些。一想,就感到浑身发冷。
她前天见到的那个拾荒老人的小儿子,是一个长相很周正的中年男子,跟他的几个哥姐相比,衣着得体,举止优雅,但是他对过往似乎讳莫如深,不想谈及。
小翠想著心事,人已经来到了小禾上班的厂子。厂里负责考勤的人说,小禾没来上班,也没打电话请假,我们正想联系他的家里人呢。
小翠又掉头回去。她一只手掌握着电动车的车把,另一只手给小禾打电话。
小禾的电话打不通。他没有回老家,也没有回厂里上班。
小翠想,小禾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