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福
我们早已厌烦了喧嚣的城市生活,向往林间乡下的悠闲时光,甚至在心里想过追寻先贤陶渊明的步伐,去过一种平淡恬静的田园生活。诚然,我们有许多这么做的理由,噪声、灰尘、红绿灯、拥挤的车流、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休无止的加班、汽车尾气和雾霾……这些都是足以驱使我们抛下繁华都市走向乡野的很好的藉词。可我们的想法,时常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说说而已,社会和生活把我们锻造成了思想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如果真要行动起来,恐怕没有几个人有真正的勇气。在这方面,我们都比不上王伟的那位名叫许敏的女同学。
我和许敏是在王伟组织的一次文学聚会上相识的。初次见到她,我便眼前一亮,她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们许多人聚在一起谈论小说、诗歌和电影,当然,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收入和工作。许敏在一家高科技公司工作,是项目经理,她的收入在令人羡慕的同时也令我们全体在座的男同胞们汗颜。她自己也承认,她的工资和奖金是我们当中最高的,但她也强调她的压力也是最大的。她说,你们相信吗?除了睡觉以外我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连这次聚会我都是向公司请假经过特批才能来的。她的话我们当然相信,有几个人还当场表态,如果有那样的工资待遇,他们也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生活,甚至理想。后来,我们就聊起了人生、理想,以及令人向往的生活。我想要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听见许敏用她那美丽的犹如夜莺一般的嗓子,说出了这么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她的声音美妙,而且富有诗意。
其实,我就是想隐居,她说,我厌倦了现在这种没完没了枯燥无味的加班生活,我更愿意親近自然,我的理想就是找个山林去隐居。
许敏的理想唤醒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但是设身处地地一想,就有了一大堆世俗的问题。治安怎么办?购物怎么办?你会劈柴挑水、养猪养鸡吗?你会耕田锄草、插秧割稻吗?你能忍受蚂蟥吸血、蚊虫叮咬吗?有几位说话直爽抑或刻薄的人更是对许敏的理想进行了毫不留情地鞭笞。他们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趁早放弃你那些浪漫的想法吧,农村早已不是以前的农村了,你看到的那些美好的影像很多都是人为加工的结果,就跟美颜相机一样虚伪,现实则是另外一种样子。还有人开玩笑说,别再祸祸村里的鸡了,还记得电影里的那个富豪吗?他吃光了村里的鸡,天天等车来接他回城。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的言论,许敏有时认真驳斥,有时则一笑了之。
在这些问题上我没多想,我只是对许敏说,我支持你!她冲我莞尔一笑,算是对我支持的回报。她的反应让我感到满意。我一直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在那种场合说那样的话不过是为聚会增加一点兴头而已,我那时还没意识到她后来竟然会来真的。
我已经说过了,许敏清澈的微笑和秀丽的脸庞令我着迷,她那如阳光一般明媚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第一次见面她就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禁不住对美的向往,在她生日那天,我托王伟替我送去一束鲜花,并代我向她亲切致意。王伟把我托他送去的花又带回来了,他说,不行啦,她已经有花了,她有了别人的花,就不能再要你的啦。他说,有人比你先到,你迟啦!王伟一边说一边向我耸耸肩做了一个手势,他的手势有些奇怪,但我大体能明白他的意思。不行就不行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生活依然如故。
但是话又说回来,许敏的气质、谜一样的微笑,以及她对诗歌的热爱都让我无法不对她牵肠挂肚。我转弯抹角地向王伟打听她。忘掉她吧,王伟说,她就要和李吉结婚啦。这让我感到惊讶,其实我早该有所预料的。
我再次和许敏相遇是在朋友的婚礼上。她是一个人来的,当时看起来清瘦憔悴,让人心疼。与她擦肩而过时,我主动跟她打招呼,我说,你,现在过得还好吗?她笑了笑说,还成。我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说这话时,我心里有点酸酸的。她对我微微一笑,我看出她笑得有些落寞,这让我感到奇怪。王伟及时用眼色制止了我。后来我才知道,李吉出事了,我心里一惊。
王伟告诉我,李吉得了抑郁症,在一次和许敏的争执之后,他独自去旅游,当他走到海边时,跳海了。王伟告诉我的就这么多,他说更多的细节他也不清楚,但我想也许他是不想跟我说,也许他觉得没必要让我知道得太多。
我知道更多和李吉有关的事是在一个技术研讨会上。在那个研讨会上,我偶遇了李吉的同事小张。我向小张打听李吉的事。小张的话让我感到惊讶,她的话对许敏非常不利,她所有的言辞无非都是想向我证明一点:李吉被许敏耍了。
小张告诉我,许敏经常在李吉面前嘀咕,她说她压力太大了,活得太累了,她说她更羡慕农村的生活。李吉说,农村有什么好的?农村并非像你想象得那样清闲,其实农村是很累的。但是许敏不这么认为,她说生活是可以自己动手创造的,她想去乡下盖一所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享受岁月静好的时光。李吉说,生活不是想象,你不信,那也成,等我钱挣够了,我就带你回乡下去,不过你可得先想好了,乡下生活并非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敢跟你打个赌,也许你一个月都待不下去。但是许敏又说,她真正想去的其实是新西兰的乡下,她说那里有清澈的天空、碧绿的草原、美丽的海岸线,夜晚还能看到银河。其实,那些都不过是她从电影和画报上看到的。李吉说,那抱歉了,我不能跟你走,我家里还有老娘呢,我跟你走了,她怎么办?许敏说,那你就是不爱我喽?李吉对许敏这种非此即彼的逻辑很反感,他们经常因此争论不休。许敏一会儿说要去新西兰,一会儿又说要去加拿大,她给李吉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难题。李吉被她折磨得很痛苦,最终患上了抑郁症。这时,许敏又抛弃了他。许敏有一天跟李吉说,我要跟别人走了,你不愿意移民,有的是人愿意,我已经收下了别人的钻戒,现在反悔也不行了,我不得不跟别人走了。李吉当时什么也没说,但后来就发生了那件无可挽回的事。
小张还告诉我,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跟李吉是同一天生日,李吉跟她无话不说。小张最后对许敏和李吉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定性的总结。她说,许敏就是一个钓鱼的人,而李吉就是一条鱼。说到这里,小张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她说,你想想,一条鱼爱上了一个钓鱼的人,还能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这件事发生在我和许敏相识之后的第三年。
后来的某一天,一位慈祥的干部模样的老人来到我的单位找我。听到他自我介绍是许敏的父亲时,我感到有些惊讶。
听说你是许敏的朋友,最近有没有见过她?做完自我介绍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最近没有见过她,她怎么啦?我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来拨电话。
不用拨她的号码了,他说,她的号码已经变成空号了。
我悻悻地放下了电话。我说,实际上我跟许敏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有那么多的朋友,您去問问其他人吧。
能联系上的我都联系过了,他们都说没有她的信息,你是我从她的通讯录里发现的第七十四位联系人。
事情好像不大对劲,我有这种预感。我说,那您应该去她的单位找她呀,您来我的单位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刚好我又知道许敏的单位,所以我想干脆我送他去好了。随后,我就开车送他去了许敏所在的单位。
我们最先见到的是许敏的一位同事。
许敏?她不是已经辞职了吗?你们怎么还到这里来找她?对方对我们的来访感到惊讶,她把我们领进了一位被称呼为赵总的领导办公室里。
她都已经辞职半年多了,你们现在到我这里来找人,你们是什么意思?赵总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客气。
许敏是我唯一的女儿,可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了,我想,也许你们应该能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哪知道?她一个大活人,腿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去哪里又不跟我打招呼。
可她毕业后就一直在你们单位上班呀,住你们单位提供的宿舍,她一直在为你们单位做事,她的一切活动和行踪也都是以你们单位为中心的。
可她早就辞职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都已经辞职半年多了。
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辞职那么大的事,你们怎么能不通知我一声呢?
有那个必要吗?员工辞职又不是医院做手术,公司还有责任要通知到家属吗?
双方情绪都不好,在办公室里争吵起来。
人力资源部门的员工送来一个档案袋,赵总从里面抽出许敏的辞呈和各种手续文书,对许敏的父亲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让你看看她的辞职信,她要辞职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想让她走啊?你可不知道她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我们的工程项目进展到了一半,她说走就走,我让她多待半年把项目做完再走,可跟她怎么商量都没用。她说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你听听,她辞职都没给我一个正经的理由啊!
赵总很能说,说得也不无道理。许敏的父亲慢慢恢复了平静,他仔细地查看了那些材料,以及上面许敏的签名。
后来我开车送他回家。路上我们探讨了种种可能,还聊到了许敏和李吉之间的事。他主动告诉我,他与李吉也只见过一面,那是在他们准备结婚之前不久,许敏带李吉回家见父母。他们对李吉的印象都还不错,对于二人的婚姻,他们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也许问题出在最后一个环节,许敏决定在结婚之前对李吉进行最后一次考验。
谁也没有料到李吉会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途中,许敏的父亲一再向我强调这一点,他说,李吉的精神太脆弱了,在许敏的考验之前,他的精神就像薄冰一样不堪一击,像气泡一样一触即碎。最后他跟我说,也许有人误解了许敏,但是我最了解她,许敏对她和李吉之间的关系是特别认真的。他说,许敏有很多朋友,但是你相信吗,李吉是她的初恋。
我说我相信。
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对他们之间本该美满的姻缘表示惋惜。在许敏的父亲下车时,我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我答应他,一旦有了许敏的消息,就立即告诉他。
反倒是他先有了许敏的消息。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许敏的父亲在电话那头非常兴奋地告诉我,有许敏的消息了,许敏往家里打电话了。我迫不及待地问他,许敏在哪里?他告诉我,许敏在终南山隐居。当我向他索要许敏的联系方式时,他说没有联系方式,许敏拒绝透露任何联系方式。他说许敏在电话里说,我就是要隐居,天天接你们电话,我还怎么隐居?
我一直没有接到许敏的电话。虽然我很想念她,但我知道,她跟我交情不深,如果我有任何一丝企盼接到她的电话的心思,那不过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我想她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甚至我想,她可能早已遗忘了我。
圣诞节的时候,我收到一张卡片。上面的字迹令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卡片上只有收信人我的单位地址和姓名,没有寄信人的信息,但我已经猜出来了,是许敏,肯定是许敏!我拿出一本她以前赠给我的诗集,对照上面的题字,果然,字迹如出一辙。
许敏从一个神秘的地方给我寄了一张圣诞卡片,这真的令我大感意外,这份意外的礼物让我的圣诞节充满了快乐。
第二年的圣诞节,我又收到了一张卡片。
当我收到第三张卡片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决定去找她。循着明信片上的蛛丝马迹,我想找到她并不是很难。
事实亦是如此。我在第三年的圣诞之后元旦之前,借着出差的名义去了她所在的那个村庄。那个地方并不是终南山,我想许敏在电话里告诉父亲她在终南山,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那个村庄叫桃花村。但你可千万别误会了,我并没有想要暗示你,那个地方风景如画或者如世外桃源之类的意思。实际上我到达的时候是冬天,那个地方看起来贫瘠、萧索、荒凉。但我听当地人说,那里春天的确有桃花,到了五六月份,河里游弋着五彩斑斓的桃花鱼。因此,我猜测那个村庄的名字也许跟桃花有关,也许跟桃花鱼有关。
找到许敏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简单。几位在河边浣洗的妇女叽叽喳喳地抢着回答我,那个从大城市里来的大学生就租住在五保户杨大娘家的茅屋里。
她们称许敏为那个从大城市里来的大学生。
顺着她们指点的路,我很快就看到了许敏。让我惊讶的是,我和许敏相见的方式与我想象中寻访隐士的见面方式大相径庭。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和一群孩子在一起,他们从山上下来,身上背着柴火,在他们的背后,夕阳正在慢慢沉下山冈。
许敏!我远远地喊了一声。
对面的那个女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我一眼,发出惊讶的叫声。是你?她把柴火扔在路边,向我奔跑过来。我猜到迟早会有人找过来的,但我没想到会是你。她一面奔跑一面说着。我也迈步向她奔跑过去。
当我们站在彼此面前时,我都不敢相信她是许敏了。她的脸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和往日那个白净清秀的美女判若两人,她现在更像一个村姑。但她那熟悉的声音、洁白的牙齿,以及脸上谜一样的微笑,又把我拉回到以前那个熟悉的美女面前,让我确信,站在我眼前的的的确确就是那个上过大学做过白领的许敏。当我刚要再度开口叫出她的名字时,她向我做了个手势。别再叫我许敏了,我改了名字,我现在是胡老师。她神秘兮兮地笑着说道。
我会心一笑,好的,胡老师。
我跟她到了住处。她住的是少见的茅屋,茅屋离村庄比较远,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脚下的一个山坳里,两边是山冈,一条小溪从茅屋旁流过,溪水清澈。门前有几块菜地,种了一些蔬菜,屋后是一片竹林,再往后是高山。我看到她还养了一头猪、两只羊和一群鸡鸭鹅。我仔细审视了一下这里,从隐居的角度来说,这地方确实还像那么回事,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场所。但令我迷惑的是,既然她选择了隐居,为什么还要和一大群孩子混在一起呢?
孩子们正陆续把背回来的柴火堆放在门口。此时,夕阳已经沉下了山冈。
我在茅屋里见到了房东杨大娘,她就是当地人嘴里的那位五保户,许敏租住在她家里。许敏喊她阿姨,我也跟着喊她阿姨。老阿姨很热情,她跟我说起许敏时神采奕奕,闺女长闺女短地叫得好亲热。她说闺女心肠好,村里有那么多大瓦房,她单单要租我的茅草屋,实际上她不说我心里也明白,闺女她是想帮衬我,她每个月给我两千块钱租金,其实我就一个人,还是五保户,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这人不善交谈,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语言,想了想后我说,阿姨您可不是一个人,您这不是还有胡老师和一大群孩子嘛,现在加上我,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就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
是是是,老阿姨满脸笑容,她说,自从闺女来后,我这茅草屋里那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哟。
晚饭很丰盛,是许敏在土灶上做的。有几个学生给她打下手,洗菜、淘米,或者在灶台下生火。炒了几样青菜,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还有一盘咸鱼,味道独特。主食除了白面馒头以外,还有南瓜和红薯。因为孩子多,饭菜都做得不少,茅草屋像是个小型食堂。我一天没吃饭了,飯菜的味道又很好,晚饭我吃得很香。
我向许敏表示感谢,感谢她还记得我,寄卡片给我。她笑着说,寄卡片是为了向朋友们宣示她还活着。
晚饭过后,许敏辅导孩子们写作业,语文、数学、英语,让我惊讶的是,还有城里流行的奥数和编程。我跟许敏开玩笑说,胡老师,你可真厉害呀,你这可是什么都教什么都能教啊。她淡淡一笑,说,这些孩子,你别看他们是农村的,他们都很聪明。她伸手指了指他们当中的几位,说,他,他,还有她,就这几位,你把他们拉到北京上海去比比,一点也不比那些城里的孩子差。我说,这个我绝对相信,智商都差不多的,有你辅导,肯定差不了。
你究竟准备在这里隐居多久?后来,我向她提出了一个我非常关心的问题。
我来的时候本来计划隐居三年,但是现在看来,三年不够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孩子,她说,因为我遇到了这些可爱的孩子,所以我必须得留下来。你可不知道,在我到来之前,阿姨都是由他们负责照顾的,每到周末,他们都来帮阿姨打柴、挑水、种地。他们都还小,但是他们什么都能做,一个个都像大人一样能干。停顿片刻后,她又接着说道,他们都很善良,可是他们却没学上,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停学好几个月了,我不得不接管他们。
听了许敏的话,我感到十分惊讶,我在媒体上看到过类似的新闻,但我没想到相似的事也会发生在我眼前这些孩子们的身上。我能理解许敏的决定,后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你准备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吗?
也许吧,她说,也许我会一直待下去,但也不能确定。她说,这世界变化快,未来的事我现在哪能知道呢?
但至少我要把这一茬孩子送上高中,送上大学。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以前少见的兴奋。你等着瞧吧,我要把他们当中的几位送进重点高中,送进985大学。
他们现在几年级?我问。
现在五年级了,她说,我接手的时候,他们才三年级,时间过得可真快呀,明年他们就要上初中啦。
我觉得时间缓慢,但她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之间对时间的感知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这让我感到有些迷惘。
到了睡觉的时候,我再次感到惊讶,那些孩子们都不回家。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睡茅屋里。总共有三间房,我和所有的男孩们睡其中的一间。房里是个大通铺,铺上有好几床被子,孩子们都爬上铺,钻进被子里。我问他们,你们为什么都不回自己家睡觉呢?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抢着回答我。一个孩子说,本来只有我们几个父母在外打工、家里无人的,晚上来杨奶奶家睡觉,后来胡老师给我们辅导上课,他们就都跑来跟着上课。另一个孩子说,他们不光来上课,也学我们,睡在杨奶奶家。第三个孩子说,我们现在都把这里当宿舍了,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回到这里吃饭、写作业、睡觉。
孩子们热情、活泼、健康,脸上始终洋溢着儿童特有的可爱的笑容。面对他们时,我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如果有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给他们带来一些书本、文具和糖果。
那天晚上,我睡在大通铺上,听着屋外寒风溜过树梢,夜鸟在竹林里啼鸣,不知道什么野兽在屋后的山谷里怒吼,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杨阿姨告诉我,胡老师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我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当地的村支书。你也是来支教的吗?他问我。
不不不,我说,我是来看望胡老师的。
村支书突然警觉起来,你是她什么人?
我突然发现我无法说清我和许敏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只好随口编了几句,我说她是我最好的同学,我出差刚好路过这里,所以就顺道过来看看她。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就到了,昨天晚上我住在杨阿姨家。
听说我们是同学,支书变得热情起来,还邀请我中午去他家吃饭。
小胡老师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老师。支书吸了一口纸烟,满怀感慨地说道。她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在她接管学生之前,我们学校都停摆了,学生没人教,两位老师都病倒了。
一所学校就两位老师?
可不,支书说,我们这里是贫困山区,教育本来就落后,这些年变得更差。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没人愿意待在村里。那些混得好的都在城里买了房,把孩子也带走了,在城里上学,这倒是好事。那些混得不好的,把孩子往村里一扔。我们村有上百个留守儿童,到了学龄的平摊下来一个年级不到十个,没有老师教他们。学校只剩两位老教师,身体都不好,也不想干了,但是没有法子,只好硬撑着,他们再不干就没人干了。前年,两位老教师同时生病了,都在家里躺着。我正急得没法子,小胡老师来找我,她说她是来支教的,她要教那些孩子。我一听,高兴坏了,真是缺什么就来什么,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小胡老师把那些孩子都接管了。现在全校就靠他们三位老师撑着。两位老教师一见我就竖起大拇指,他们都说,小胡老师课教得好。
听到支书的夸奖,我为许敏感到高兴。她在这里还好吧?没人欺负她吧?我问支书。
没人敢欺负她的,支书说,不过她刚来的時候,我也是听说的,有几个小青年老在杨大娘门前屋后绕来绕去的,不晓得有什么花花肠子。我还听说汪副乡长的儿子汪勇刚一开始对她不礼貌,杨大娘就跑到乡政府,在赵乡长面前告了汪副乡长一状,赵乡长把汪副乡长批评了一顿。汪副乡长回家就把儿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告诉儿子,要是他们屡教不改,再去骚扰人家,他就打电话到县公安局,让那边派人过来,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吓得他儿子再也不敢打什么主意了。
支书的话让我多少还是心存担忧。我说,您以后可得多照顾点她,她一个女孩子,从大都市来的,很不容易,她自己可能没跟你们提过,但我可以跟您透露一点,她父母可都是干部,她以前在家里就跟公主一样,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累,没有遭受过一丁点的委屈。
哦——支书满脸惊讶,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她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大学生,我还听说过她刚来时租房子的事,村里的女人都在议论,她们都怪她不租她们的好房子,偏偏要租杨大娘的茅草屋。不过,她选择住在杨大娘家算是选对了,你放心好了,她住在杨大娘家,没人敢欺负她的。汪勇那孩子,他也不打听打听,杨大娘可不是一般的五保户,她在十几年前可是我们这个乡的重要人物,杨大娘,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李吉的母亲。
李吉的母亲?我脱口而出,惊讶地问道。
是啊,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五保户杨大娘,她可是大有来头的,她曾经在我们乡风光无限,乡里的干部都认得她,连乡长和书记都高看她一眼。她丈夫死得早,是早些年出车祸去世的,她只有一个儿子叫李吉,跟儿子相依为命,竟然把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
支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接着缓缓说道,可惜李吉不在,要是李吉在的话,你们肯定能谈得来,因为你们都是大学生,有共同的语言嘛。支书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不可能认识李吉的,但李吉曾经一度在我们这里家喻户晓,那是十几年前,他考上人民大学的时候。李吉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他准备先在北京挣些钱,然后回家乡来教书,但是后来,唉——很不幸,他出门旅游时,下海游泳,淹死了。
提起往事,支书的表情很平淡,他说,这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