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山
1
用静水流深来比喻刘玉栋和他的作品再恰当不过。作家即作品,刘玉栋本质上是个安静的人,他的安静既是情态上的安静,也是灵魂深处的安静,像一株站在旷野上的树,洒脱、修直、旷达,浑身洋溢着静气,洋溢着泥土的静香。他的作品也像一棵树,和静、清朗、穆然。
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他习惯于安静,习惯于在静处修身读书。在扰攘的尘世中向静而为、无为而为,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刘玉栋心在静处,自己和自己交谈,一个个故事,从他的内心枝枝叶叶地生长出来,在他生命的原乡和非原乡之间长出来。
一棵树的修行,来自对土地的膜拜,来自对故乡的深情,源自作家天然的风骨和思想。不想被同化,不想被淹没,于是,他从故乡——一个叫庆云的田园中走出来,保持着乡村的安静,保持着质朴本真生活的甘甜,保持着茁壮向上的姿态,让枝杈纵横,让故事飞翔,在天地间独立成一片森林。
刘玉栋的小说,大多是写乡村生活的,它不喧嚣,不追逐热闹,而是轻轻地说,安静地把乡村的恬淡和悠远交织成一个“现代乡村”系列。他把自己心中的柔软和幽思不假雕琢地呈现出来,让我们记住了他的故乡——黄河堤岸下漫天庄稼、云淡风轻的庆云,记住了他作品中那些青涩安静的少年,记住了安静如树的作家刘玉栋和他淡然如画的作品。
20世纪80年代,我们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农业革命,那时的刘玉栋正值少年,他的乡村记忆尚处在农业革命的前端,土地在苏醒,农民在觉悟,整个中国乡村正走在通往富裕的道路上。这时候,乡村依然贫穷,依然安静,依然保持着朴素的底色,他的小说,自然地把那些画面、那些场景记录了下来。在喧嚣、浮躁甚至有些焦虑混沌的今天,捧读他的小说,我们的心灵会陡然变得安静清澈起来。
激荡人心的作品是我们需要的,宏大叙事也是我们需要的,但我们不习惯尘土飞扬泥沙俱下,也不习惯作家们刻意制造出来那么多矛盾、那么多麻烦、那么多方外故事。让我们安静下来的心再次沸扬起来,不一定是好作品。
生活已经够累了,我们需要安静,把心放在田野上,和瓜果蔬菜一起生长,接受自然的化育,享受生活的恬静美好。刘玉栋的心是晴朗的,因而他的小说也是明净的,他从少年的眼底,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在他安静的乡村叙事中,我们的少年之梦正在醒来,醒来的还有那些怀念、那些乡愁、那些永不磨灭的依恋。
刘玉栋的小说是写给少年的读物,每一个少年都会成长为一棵大树,对于少年读者,他是一个很好的园丁。作为成年读者,读他的作品,不由得会在心底里,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自己曾经青葱伶仃的影子,怡然间唤醒我们的故园之情。
少年的刘玉栋把他安静的灵魂带到中年,清澈的、纯粹的、流水一样的岁月,如同黄河岸上生长的庄稼,是那样蓬勃,那样一往情深。在今天,他在作品中依然故我,他保持着童心,似乎是要把他的童年一直过下去。今天的刘玉栋,虽然过了五十岁,依然是奔跑在黄河岸边的那个少年。
《我们分到了土地》《给马兰姑姑押车》《葬马头》让我们熟识了刘玉栋安静的灵魂和安静的抒写,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用那近似于天然、物我一体、心无旁骛的心灵回响,来表达他对生活的热爱和眷恋。他的小说有滋有味,静水流深而又天然成趣。
2
《芳香四溢的早晨》是刘玉栋“现代乡村”系列的一个样板,“芳香四溢”是昨天的一个语境,它是安静的,也是浪漫的,属于乡村也属于任何一块地域,它代表着一个时期的环境和人心。如果非要给这篇小说定一个时间线,应该是80年代初期,那时的乡村,正处在一个裂变时期,外面吹来的风,正动摇着安静的乡村世界。
那时的刘玉栋,像一棵青葱的小树安静地成长,而他的故乡正向另一种情态蔓延,“芳香四溢”正是那一时期刘玉栋对生活的观感,他享受着明媚的春天和一切的美好,人到中年的他,依然用“芳香四溢”来纪念他已逝的童年。那一段宁静美好的岁月,对于他来说,应当是一种精神补给或者奖赏,因此,在过去了四十年之后,他还是愿意把故乡作为心灵的安放之所。
故乡对于作家而言,不仅是地理上的牵绊,而且是情感上的缠绕、精神上的依恋。故乡像一个胎盘,它永远是你历史的一部分,你从那儿出发,从那儿获得文学的基因,或者说你的文学根脉接受了那片土地的养育,或者说那片土地开启了你的文学之梦。你比那些远离乡村饱经风霜换得三餐之饱的人,应该更加深爱、更加体恤、更加珍惜故乡才是,你完全没有勇气鄙薄一间庇护过你的茅屋。
刘玉栋是彻底的温情主义者,他含情脉脉地用他的小说捍卫着他对故土的挚爱,他灵魂深处的安静、平和温情的目光,让他更容易看清故乡的人和事,他更愿意把他故乡的美丽、人性的美好捧到我们面前,让我们熟稔他的故乡,以至于爱上他的故乡——黄河岸滩那个叫庆云的地方。刘玉栋的许多作品都是写故乡的,故乡是他写作的疆域,也是他肉身和精神的出发地。
《芳香四溢的早晨》向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场景:
早晨的菜园子鲜亮鲜亮的,跟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不同,菜是一畦一畦種的,这一畦种的是萝卜,那一畦种的是辣椒,色彩斑斓,模样各异,比庄稼地好看多了。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红彤彤的西红柿上还挂着露珠;圆圆的乌紫的茄子亮晶晶的;长长的辣椒一串串的,红绿相间;绿色的大南瓜趴在地上,像一个一个的大娃娃;白菜的大叶子翠绿翠绿的,如同玻璃做成的……
这一大段白描,让我们见识了刘玉栋的语言艺术,他的语感平和、温润、轻松、舒朗、绿汪汪的,像从黄河开出来的一条支渠,安静而朴素地流淌,倒映着庄稼、村庄、河流和云朵。他的语言充满童真童趣,每一组句子都像一支整齐的小队伍,脚步矫健,活蹦乱跳,如同《芳香四溢的早晨》中的主人公马东、马南、马红兄妹那样顽皮活泼、淳朴可爱。
这时候,作家的灵魂一定是安静的,大片的庄稼和枣林,驳杂鲜艳的菜地和瓜果,被他打成了田字格,他把饱满的心事和欢喜一块一块地填进那些方格里,于是,一个“芳香四溢”的早晨,一幅悠远静美的乡村画卷,毫不遮掩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乡村的一个局部,一个安静的时态,故乡的人和事恰如这块多情的菜地,硕果累累,处处洋溢着恬静之美、朴素之美、和谐之美。
这是20世纪80年代农村普遍的面貌,土地联产责任承包使农业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各种生产要素开始释放压抑已久的能量,人和土地获得了解放,人的禀赋和土地的禀赋一起焕发了生命力,一起昂扬了起来。凡是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人,对那种和谐宁静,对那种激情和亢奋,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马东和马南,两个孩子,坐在岸边的土埂上,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南面吹来的风,变得干燥炎热。他们面对着一片片的菜畦,一口一口地嚼着黄瓜啃着茄子。菜畦的那边,是一片枣树林,三三两两的麻雀从枣树林里飞过来,唧唧喳喳地叫着,落在菜地里。
生活的质感是可以触摸的。作家心底仁和醇厚,他的笔墨也必定是盎然快意的,刘玉栋的乡村世界,从马东、马南、马红的眼里映现出来,这一幅自然景象,是作家特别熟识并有深刻体验的。他安静地观察着这场农业革命给农村带来的可喜的变化,并把他的体验嫁接到他的创作之中,在他的笔端,土地的革命带来的成果已经有了雏形,故乡的人们生活正变得生动起来。
《芳香四溢的早晨》透过马东、马南、马红单纯的视角,写农村生活的温馨和欢乐,写广大农民不断追求美好生活的迫切愿望。这是表象,另外,还有一条隐线在引导着故事往深度发展,农民获得了温饱之后,他们还需要更高的生活质量,包括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
刘玉栋把一个芳香四溢的早晨和一桩血案放在一个文本里,生活革命的两个要素,土地和观念,在他的小说中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把一个反差巨大的故事写得游刃自如,是需要非凡的勇气和高超的技巧的。这场发生在“芳香四溢的早晨”语境下的血案,虽是那一时期文明冲突的个案,却有着普遍的指向意义。
外边的风向农村吹来,城市文明的信息开始向村庄渗透。马东、马南、马红的姑姑马静就是最先从农村走出去的,她不满足于乡村生活的安静、沉闷和压抑,“外面的世界”给了她向往美好生活的勇气和契机,她在城里做起了纺织女工,成了走出乡村、走出土地的第一批打工人。
出离乡村的马静,是奔着新生活去的,她向往城市,急于改变命运,急于要把她的未来融入到城市文明之中。这一时期的城市生活,在外来文化的催化下,急于生长,快速拔节,一些不健康的文化思潮冲击着青年人的思想堤坝,随之而来的,是他们的思想观念、文化观念、婚恋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马静意外怀孕了。
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始终存在一个断层,这个断层短时间内是无法弥补的。马静勇敢地走出了乡村,大胆追求新生活,但她没有勇气改变她的观念,未婚先孕让她蒙羞,让她感到自己污浊不堪,在城市无法立足的她,只好满面含羞地回到了乡村。
乡村文明的成长是缓慢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土地的革命给他们带来了欣欣向荣的生活状态,却无法改变他们固守的、陈腐的思想观念,未婚先孕的马静,给她的家庭带来的是一场深重的灾难。在今天看来,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完全构不成一个“暴力事件”的引信,但在80年代的乡村社会,这是不被接受甚至有伤风化、令人不齿的,马静一家的颜面因此荡然无存,在无形的压力之下,马静的二哥马权,向从城里赶来的马静的对象捅出了一刀,于是,在这个“芳香四溢”的早晨,霞光和血光交融到了一起,在古老的黄河岸滩上汩汩流淌。
读这篇小说,你内心深切体会到的痛,是中国乡村成长中的阵痛,也是思想观念的裂变之痛,这是社会发展不可回避的,作家没有把痛感拉长,而是用他极力营造的“芳香四溢”把它遮盖了。因此,痛是隐性的,痛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灼热,这种痛是皮肤下的痛,却在读者心灵深处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静水流深”是刘玉栋乡村抒写的一个专属于他个人的文学符号。
3
今天的小读者们,对作家、作品的价值判断已不同于往日,他们是一群现代生活中的精灵,文化的多渠道汲取以及视觉艺术的长期刺激,使他们变得少年老成,在童话之外,他们急于找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补偿。我敢肯定,这个补偿一定不是作家的话术,一定不是作家的一厢情愿,一定是文化、艺术、道德、精神上的愉悦和滋养,一定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心灵的同频共振。
刘玉栋的小说,恰好满足了少年读者的期许和要求,清新与活泼、安静与自然、严肃与朴实构成了刘玉栋的语言体系,自然、深情、安静的生活情境,很好地满足了青少年们对农村世界的探究。作家安静如树的人品和快意放达的真性情,对少年读者来说,不但是精神上的慰藉,更是最好的人格养料。
在今天,儿童文学作家尤其要保持警惕或者警觉,单纯讲故事,单纯满足少年读者的好奇心,缺少文化关怀,缺少道德滋养,缺少体系化知识的哺育,缺少精神层面上的呵护,是不会被接受的。只有那些思想深刻、语言洗练、故事简洁、人物正向、言之有物、高尚有品的作品,对少年儿童心智的启迪才具有很好的作用,才是深受少年读者欢迎的。《芳香四溢的早晨》正是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凝重、洗练,而又“芳香四溢”。
《芳香四溢的早晨》故事并不复杂,作家更愿意“举重若轻”,融奇崛于平淡,把一个黑色事件通过孩子的视角讲述出来,用“芳香四溢”巧妙地把“暴力”掩藏起来,并且在事件推进和人物刻画上格外用心。作家自然主义和温情主义的描写,很好地化解了这个事件在少年读者心中产生的不适反应,把生活的沉重和尖锐的对抗轻巧地化解了。
《芳香四溢的早晨》的人物群像,是作家极其熟悉的,马东、马南身上附着了少年时期作家的影子,他信手拈来。作品中的每一个人都带着那个时代的特殊印记,他的人物,与他给出的生活场景,与他构架的矛盾都融为一体,故事、细节、心理、行为自然地活化在一起,显示出他小说创作功力的不同凡响。
马权是这一“暴力事件”的实施者,原因很明了,马静怀孕败坏了马氏门风,马家世代积累下来的“忠厚传家”的好名声一夜之间坍塌了。乡村文化对马家的讨伐是直接而剧烈的,最终可能导致马静身败名裂、马权难以娶到媳妇。马权对妹妹的遭际充满了同情,对那个导致马静怀孕的人充满了仇恨。
他们的叔叔马权从偏房里走出来。马权的手里提着一把刀。刀是木头把的,窄窄的,长长的,上面落满灰尘,刀背上生满酱红色的铁锈。马权来到枣树下面,他拿刀使劲地敲了几下树干,刀背上的铁锈纷纷地掉下来。
……
马东说:“你拿刀干什么?”
“宰人。”他们的叔叔马权猛地抬起头,朝他们吼了一嗓子。
這时候,一颗红透了的小枣正好落下来,砸在马南的头顶上,马南吓得哇地叫了一声。这颗小枣肯定遭虫咬了,现在还不到小枣红透的时候。
作为马家的家长马静的父亲,他的反应内紧外松,他不像马权那么莽撞,内心虽早已火焰冲天,外表却依然保持着“平静”,保持着作为家长的威严,他想尽一切办法周全马静和马氏一门的名声。
爷爷和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爷爷穿得很板正,黑裤子和黑布鞋都是新的,大热的天,爷爷还戴着他那顶帽子。爷爷的头发都掉光了,所以一年到头,爷爷都是戴着那顶带遮檐的黑帽子。爷爷手里提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那准是给大夫带的酒和点心。
刘玉栋的人物描写,从来不是单一的,他从人物的表象、行为、服饰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看似不动声色,实则静水流深。从以上这段人物描写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家丰厚的生活积累,他是不经意的,轻松自然地从土地上捏起一个土块,三下两下,就把人物逼真地“捏”了出来。
“刘玉栋的《芳香四溢的早晨》,以童年视角讲述了一段时光深处的乡村往事,探析了现实与人伦、爱情与亲情,以及人与环境、人与人相互理解与融合的艰难境遇,诗意的温情与残酷的故事之间构成巨大的艺术张力,释放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刘玉栋以《芳香四溢的早晨》获得第十三届“万松浦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评选委员会这样的评价可谓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