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波
李想平生第一次住院。
41床量体温。小护士将温度计递过来时,他正睡得香,迷迷瞪瞪没反应过来,大闺女连忙过来接下,掖到他腋下。他清醒过来,嘟嘟囔囔,一大早就不让人睡觉,真是的……
小护士不理他,转身喊,42床量体温。
又一个小护士进来测量血糖,再一个进来量血压,还一个进来送口服药……陪床的一边忙着辅助护士,一边忙着把窄窄的折叠床收起来,折成笨重的小椅子靠墙放好,一时间病房里很热闹。
一阵忙乱过去,病房安静下来。李想看了看手机,才5点20,气得把手机啪的一声甩在床上,把人搅醒没事了?
她们要下夜班,把这些事早做完好交接。旁边42床的唐老师接过话。他说起话来清清楚楚,不慌不忙。
昨天晚上刚睡着,护士就进来拿手电筒照我眼睛,刚睁开眼,她又转身走了。一晚上来照了两三回!李想继续愤怒着,嘴巴不够用,两只手跟着舞。哎,哎,爸,温度计……他把温度计掏出来,闺女接过去送往护士站。
那是瞧你正常不,唐老师笑,接着刚才的话头,接续说,每人各查一遍,半夜交接班的时候两个人一同再查一遍,一晚上得三次,万一有事,责任要明确。唐老师早住进来一个星期,这些事他都摸明白了。
受罪啊!我不怕死,就怕受罪。李想拍打着病床的护栏。
唐老师说,这算什么,比起那些不能说不能动的,知足吧!忍几天,回家就舒服了。
就怕捞不着舒服了……李想的话在嗓子里打了个滚,没滚出来。
李想是昨天由急诊转过来的。
吃过早饭,拎了鸟笼准备去外面溜达,一拉房门,突然眼前发黑,一头栽倒,什么事都不知道了。醒来人就在医院里了,挂着吊瓶。是糖尿病综合征,你以后可再不能吃甜的了。老伴儿见他醒来,舒了一口气,赶紧嘱咐道。是大闺女打的120,他们住在一个小区里,只隔着两栋楼。仨闺女两个和他老两口住同一个小区,啥事都方便。李想暗自得意,得意当初自己不让闺女们远嫁的正确性。
对面42床唐老师同李想一样,也是突发性糖尿病。都是吃出来的。
李想爱吃甜,喝茶必要就点心,点心最爱蜜三刀,吃得血糖超了标。每次社区组织查体,大夫都警告他要注意血糖。他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自己身体好着呢,从小就没进过医院门,血糖高点怕啥?他知道血糖高得打胰岛素,他又不是打不起!主要是他没有什么感觉,就是有时候腿软点,一走路就觉得累。可他想,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越来越有劲儿?只要不是要命的病就不用怕。没想到血压突然就蹿了上来,把人放倒了。
唐老师的最爱是蜂蜜,每天早晚两大勺,一直吃到成为42床。
寻思着补补,不受!唐老师虽是在摇头,脸上却依然带着笑。他俩儿子,老大是一家国企的副总,老二在美国搞技术,挣的是美元。这个,昨天一入院就从唐老师媳妇那里知道了。唐老师两口子都是中学教师,文文气气的,一看就是有知识的人。两人的退休工资不低,没啥花销,都花在营养上了,听说什么对身体好就吃什么,没想到蜂蜜也能吃出事儿来。
李想说我也不受补,吃海参满嘴泡,吃燕窝便秘。我不抽烟不喝酒,就好个点心,蜜三刀,昌和祥的,没有比。
蜜三刀得数以前中山路上副食店里的最纯正,一口咬下去,甜里带着香,那甜是真甜,那香是真香。唐老师说,我家就住在中山路,离那里很近,小时候身体不好,一生病,我妈就买蜜三刀给我吃,吃伤了,长大之后再不碰。
你真有福气!李想发自内心地羡慕,他知道中山路的副食品店,也知道那店里的蜜三刀,而且不仅仅是知道。
他生在老家的大山里,小时候没了爹,娘儿俩相依为命,吃饱肚子都成问题。十六岁时娘生了个急病走了,他就去投奔在青城码头扛麻袋包的舅舅,也来干这体力活。舅舅一家四个孩子,舅妈没有工作,就靠捡纺织厂的零碎活挣点钱:把厂里弄乱的线捋顺,绕好,捋好一团线能挣一毛,一天也就捋个三团两团的,日子过得很紧巴。小李想是临时工,挣很少几个钱,全部交给舅妈。舅妈是个善良的人,每月都给他留出一点儿攒着,等以后给他娶媳妇用。
码头和中山路挨着,中山路是青城最繁華的地段,午间休息的时候李想就到中山路上逛一逛。他最爱逛的是国营副食品商店,去里面闻一闻那些香甜的味道,还能趴在柜台前看玻璃橱柜里的点心。那玻璃橱柜里有饼干,有面包,有桃酥,有蛋糕,他最最关注的却是蜜三刀。蜜三刀焦糖色的表面全是油,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上面沾满了白芝麻,一看就知道特别香。不但香,还甜,甜到心底,甜得齁人。他曾吃过一回。小表弟发烧,两天不吃不喝,全家人都着急。退了烧,小表弟提出来要吃蜜三刀,舅母就去买了半斤。小表弟吃了两个就吃不下了,剩下的分给哥哥姐姐们。大哥哥懂事,一块蜜三刀自己咬了一小口,剩下的那一小口就递到李想嘴边。李想嚼了半天不舍得往下咽,这香,这甜,记一辈子!
李想看着柜台里的蜜三刀,心里暗暗发着狠:等自己有了钱,天天吃!
得,这下真不能吃了。李想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一边陪床的大闺女听见,赶紧俯下身问,爸,你哪儿不舒服?李想摇摇头,他懒得说话。喝水?大闺女又问。他又摇摇头。上厕所?这次他不摇头了,摇了两次头已经摇晕了,啥也不想!他没好气,大闺女也不再言语,只是往杯子里续了水,放在床头柜上。
李想心里却又自责,冲大闺女发什么脾气?三个闺女里,数大闺女勤快,还体贴人,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她一直守在这里。她是个胖子,晚上睡那张窄窄的折叠床,真难为她了。二闺女和二女婿来看了看,见没有大碍都回去了。二闺女的公爹中了风,瘫痪在床,话都说不清,婆婆得了癌去年就走了,他俩顾不上这边。那小闺女呢,她忙什么?小女婿也没见个影儿。李想就有些生气,这个小闺女是三个闺女中最好看的一个,为人活泛,嘴巴也好使,最得他疼爱。
吃完早饭,李想要上厕所,大闺女给举着吊瓶,走到卫生间门口,他说什么都不让闺女进去,虽然自己一手举着药瓶一手解腰带很不方便。这个时候他就想还是有个儿子好。
李想平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
李嫂连着生了三个闺女,按照政策第三个已经是“超标”了,交了不少罚款。李嫂又怀上的时候,李想觉得该是个儿子了。可是村里查得紧,村书记说他再生就把他那三间破房子砸倒,把地收了,让他一家爱上哪儿上哪儿。李想不怕,反正房子里啥也没有,砸就砸;金埠岭这些山岭地,也收不了几个庄稼粒儿,收回去就收回去——这个破地方,不待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索性回老家,深山老林里一待,更清静。
可是李嫂不干,李嫂还有老爹老娘得伺候。李嫂家就是金埠岭的,她爹娘就她一个独生闺女,所以才招了没爹没娘的李想做了上门女婿。金埠岭地处偏远的大青山脚,离着大海一二里路,附近是荒滩暗礁,没有码头,打鱼不成;山岭薄地,也不收粮食。农闲时,男人们就去城里拉车,上码头扛麻袋包;妇女们织渔网,抠海蛎子,拾蛤蜊,捞海带,挣点零花钱。村里穷得不说丁当响,也是响丁当,都说穷得兔子不拉屎,这里兔子连来都不来,当地有句话就是这么说的,“金埠岭,银埠岭,兔子也不见个影”。在这么个熊地方,小伙子要想找媳妇可难了,外边闺女不来,村里的闺女呢,都愿意嫁得远远的。李嫂是家里的独生闺女,李想也难说上个媳妇——这桩婚事可谓两厢情愿,就成了。现在你领着老婆孩子跑了,我老爹老娘咋办?所以第四胎李嫂就没生,背着李想跟着妇女主任去流了产并做了结扎手术。
李想一边解手一边想,唐老师倒是有两个儿子,可不还是老伴儿陪床?他那個老伴儿颤颤巍巍的,自己腿脚都不利索。现在住院都是电子程序,手机玩不溜只能干瞪眼,好在她也是有知识的人,学东西快。晚上还要睡在那一溜溜宽的折叠床上,不敢睡实了,怕掉下来——还不如自己有闺女。想到这里他感到宽慰了,高高兴兴一只手提着裤子出来。
路过隔壁病房,听见里面有人在骂,他站住了往里瞧。这是个大病房,里面住了不少人,靠门口的病床上一个老头在跟护士吵,声嘶力竭的,听口音应该是下面哪个县的,李想听不太懂,但能听明白老头脏话一句接一句。护士明显招架不住,只说你去问医生你去问医生,然后匆匆逃走。李想回了自己病房跟唐老师说,那人怎么骂得那么难听,满走廊都不安宁。唐老师说你不知道,这个40床天天吵,天天骂,嫌药贵了,嫌治疗没有效果,嫌医生护士态度不好昧良心……他那病哪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厉害着哪,脚趾头都烂光了,眼也快瞎了……没见过素质这么低的!
糖尿病会这么厉害?李想注意力被转移到另一个方面去了。
可不,糖尿病能引起很多并发症。你这次晕倒不就是因为它引起的高血压?
他心里一凛,这蜜三刀还真不能再吃了,他可不想烂脚瞎眼。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再混不吝,也知道哪头厉害。
不过,及时治疗问题不大,40床烂脚瞎眼肯定是治疗不及时。
唐老师的话让李想又放宽了心,对他来说,治疗是没问题的,他家离实力最雄厚的市立医院不远,至于钱,他更不差。唐老师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你们金埠岭的人,哪个不是腰缠几百万?只要注意管住嘴,这病没啥大不了。他也嘿嘿笑,不说话。人到啥时候都不能露富,有点钱那得使劲摁住,才能细水长流。他李想虽没有文化,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
他的好日子,早就过上了。
那年他整四十,码头上不再用人工装卸,他一次性买断工龄,回到了金埠岭,琢磨着死靠那几亩山岭薄地和盐碱滩是不行的,得做点买卖。毕竟在码头见了些世面,头脑比别人灵活些,看准了去大青山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他揣了一条烟去了村支书家,后来就在村前往大青山景区去的路边盖了两间简易房。刚开始也就卖点饼干、方便面、瓶装水什么的,后来开始卖雨伞、太阳帽、布鞋……只要游人能用到的东西,他这里都有。因为是唯一的一家,买卖好得不得了。闺女们学习不好,都早早下了学,但是一个赛一个俊。村里的小伙子们像蜜蜂一样围着她们转,有空就往老李家跑,小卖部里人成天不断。眼见得大青山旅游越来越火,李想又去了一趟村支书家,不久,他就在原来的两间房边上又接了四间,租出去开饭店,自己不用操心,月月都有净收入。就这样,李想成了村里首先富起来的人。
那个时候的李想,买个点心什么的可以说是小菜一碟,可是他口袋捂得严实,大钱小钱都不舍得乱花,他有着所有人都有的梦想——住上宽敞气派的大房子。偶尔买点心给孩子们解解馋,当然都是蜜三刀。孩子们很快就吃腻了,提意见换口味,他就骂,这么好的东西还不知足?真是烧包!
终于,他攒足了劲,一鼓作气翻盖了自己在村里的三间正房,过了两年又加了东西厢房和南屋,他家成了村里第一座整齐醒目的院落,比村支书家都排场。从那之后,蜜三刀就常常出现在他的茶几上,喝一口大青山绿茶,吃一块点心,神仙一样。
让李想满意的还有闺女们的婚事。闺女们渐渐大了,李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托人央面地往市里找人家,就在本村的小伙子们里选,选了人品最好和闺女最情投意合的两个小伙子,把大闺女二闺女嫁了。只是小闺女的婚事让他很是动了一番心思,左挑右挑,定了邻村银埠岭书记的儿子。那小子不出挑,小闺女一开始不愿意,和村里一个当兵的好上了。书记的儿子有眼色,知道李想爱吃啥,每次去都不空手,正宗昌和祥家的蜜三刀,把未来老泰山吃得美滋滋的。李想便劝小闺女,男人好看有啥用,不能当饭吃,那当兵的别看现在穿一身军装神气,退了伍,还得回来种地打工,重新创业。别小看人家村书记,方圆几十里能说了算,自家还有厂子,将来都是他独生儿子的家产,谁能比得上?闺女一开始不听,搁不住他一天三劝,也搁不住那书记家的小子出手大方穷追猛打,最后放弃了兵哥哥,穿金戴银,风风光光地嫁了。
谁也没有想到青城发展得那么快,城市扩张得那么大,竟然扩张到金埠岭了!突然就有人来丈量土地,有人举着架子东测西测,不久就开始到处修路、盖房子。每天,村委会的人都在忙着和村民签合同、商谈赔偿款事宜。金埠岭的村民就像做了一场梦,云里雾里,糊里糊涂,醒来一个个都突然成了百万、几百万富翁。他们自己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甚至暗暗怀疑,这一切是真的吗?真的就成了有钱人了?李想就是其中的一个。
李想的赔款数是村里最多的。按照建筑面积算,他在村里的那一圈房子换了三套100多平方米的楼房;他建在路边的一溜简易房子是按门面房的价格赔偿的;他家三个女儿出嫁了,村里的地却没有退,五口人的地,一下子全折成钱给了他。女儿们也都在忙着数钱,并不计较父母的,李想就全握在自己手里了。除了拆迁款之外,村里每到节假日就发福利,大米白面花生油自不必说,还有“人头费”,不管是刚出生的小娃娃还是八十岁的老人,只要户口在村里,每人每年八月十五和春节都有一万元的分红。金埠岭银埠岭的老户家家拆得流油,这谁不知道!
怎么乐呵呢,当然要吃蜜三刀。去一次就买上五斤,放在冰箱里,早上喝粥时吃,下午泡茶时吃,晚上看完了电视剧,还得再来两块,才能睡得着睡得香。这么多钱,不吃还能干吗?奇怪的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李想都有吃够的时候,就这蜜三刀,百吃不厌。闺女们劝他年龄大了少吃甜腻的东西,可他根本听不进去,闺女们也就不再多说了。李嫂知道李想就好这一口,也不干涉,一见吃完了,就赶紧买来补上。
除了吃蜜三刀,李想平时也喜欢遛遛鸟,到处转一转,看看今天这里起了一座高楼,瞧瞧那里冒出一座大厦。那楼越盖越高,李想把头仰得不能再仰了,也看不到顶。楼下的马路修得又宽又平,马路边绿化带里的树木葱茏,他都叫不上名来。树下有木头椅子,很漂亮,比当年的中山路漂亮多了。坐在这些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椅子上,他常常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掐得越疼,越高兴,真不是在梦里啊!
中午,李嫂来送饭,打开保温饭盒,一样一样端出来:荞麦面饼子、清炖鱼,还有一份素炒西兰花。李想一下子就把头扭开了,这样的饭不吃也罢!在这无聊又磨人的住院时光里,这个老头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吃一顿蜜三刀,他太需要蜜三刀那浓郁的甜和香来安抚自己的口舌、肠胃和心田了,从而让自己重新焕发对生活的热情,哪怕一块两块也行。偏偏一块都不能!
再去上厕所的时候,李想碰到了40床。他穿着一件因为褪色和脏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红汗衫,这汗衫一定穿了好多年,薄得几乎一吹就要破了。40床自己举着药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李想的药上午打完了,他知道一个人举着药瓶有多不方便,就伸出手说,我帮你。老头一愣,说,不用,我自己行。李想还是把药瓶接了过来,說,你也是闺女来陪的床吧?老头看来是憋急了,两只手紧着忙活,一大泡尿撒完,才瓮声瓮气地说,哪有人陪床,闺女死了。李想心里一紧,不敢再问。那人接过药瓶,两人一起回病房。老头一路发着牢骚:儿子进了监狱,老伴儿瘫痪在床,他俩没有养老保险,就靠他做清洁工每月挣七百块生活……他是在扫大街时晕倒的,单位里派人送县医院,县医院不留,又送到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现在这病短时间内治不好,耽误他挣钱不说,住院费也交不起。
李想说,那也得先治病。
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不知道老伴儿在家饿死没有……已经说好了,明天就出院……老头叨叨着。
李想回到病房,跟唐老师说了40床的情况。唐老师很震惊,这么困难,应该吃低保的呀,社区不管吗?国家扶贫力度空前大,怎么会有这么困难的人?
李想说,我也问了,他说当时拆迁的时候和村里闹得凶,不但没多得一点儿,还把村干部给得罪了,低保和大病统筹都没给他报。李想感慨道,同样是拆迁,没想到补偿差距这么大,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相信还有这么困难的人家。这么大的年纪,可怜啊。
金埠岭可没有这样的人家。老头们大都拎个鸟笼子,在街头公园里聚堆,有打扑克的,也有下象棋的;老太太们早晨和晚上出来跳广场舞,白天一般不是去超市就是逛商场,顶多就是帮儿女们看看孩子。年轻人好多都无所事事,要么集中在卖彩票的地方,要么在酒吧里喝酒。其实他们对喝酒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实在没什么事做,一个个开着几十万的车,却不知道往哪里走。打工吧,嫌工资低,活累;不打工,又没啥可做的。还以为世上所有的人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即使不是,也想不到会那么凄惶。
傍晚,李想的小闺女露面了,手里拎着保温饭盒,替妈妈来送饭。一进门李想就觉得闺女哪里不对劲,但是又没看出是哪里不对。小闺女叫了一声爸就不再说话,只忙着打开饭盒,拿筷子。李想隔着饭盒发现小闺女比前些日子瘦多了,再仔细瞧,小闺女的眼睛是肿的,脸色也灰着。她低着头,灯影里,长长的睫毛下一大片暗青。
闺女,有事?
没事,爸。小闺女头没抬,把饭盒递过来。李想听出闺女说话时鼻音很重,正要再问,电话响了。小闺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摁死,又扔回包里。李想刚扒拉了一口饭,闺女的手机又响了,他那口饭就没嚼,盯着闺女看。闺女摸出手机往外走,李想放下饭盒和筷子,下了床,悄悄跟上。小闺女走到楼道一头才接电话,李想在楼梯口听得清清楚楚:让儿子跟着你花天酒地吃喝嫖赌,跟着你受那妖精的气?!明天就去离……李想脑袋里嗡了一下,赶紧扶住了门框。
小闺女走了之后,李想一个晚上都没说话。临睡前,他忽然自言自语说,钱这个东西,没有不行,多了是祸害。唐老师听到,愣了一下,不知李想为什么说这话,也就没搭腔。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李想便去找40床。人不在,邻床说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