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友清 (广西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香炉是我国古代使用最广泛的典型香具之一,宋代赵希鹄在他的《洞天清禄集·古钟鼎彝器辨》中对香炉的起源作了如下描述:“古以萧艾达神明而不焚香,故无香炉。今所谓香炉,皆以古人宗庙祭器为之……惟博山炉乃汉太子宫所用者,香炉之制始于此。”[1]其认为汉以前的“熏炉”,多用于祭祀,至汉代博山炉出现后,王公贵族才逐渐在室内熏香,狭义上的香炉开始流行。魏晋至隋唐时期,佛教在中国广泛流传,香炉造型带有异域风情,大多为金银材质,极尽奢华。到了两宋时期,由于文人积极主动介入,催生了独具时代特色的宋代瓷质仿古型香炉,典雅清隽,深得文人阶层的青睐,后世香炉多仿两宋时期的形制,无出其右者,影响深远。
两宋香炉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北宋初期继承前代遗风的仿生型香炉,另一类是南宋独具时代特色的仿古型香炉。扬之水在《两宋香炉源流》中把宋代的香炉分为熏炉和香炉两大类,其言:“其一封闭式,其一开敞式。前者有盖,后者则否。今一般称封闭式的炉为熏炉,开敞式的炉为香炉。”[2]封闭式“熏炉”即继承前代隋唐遗风的香炉,通常有盖,造型仿生,且尺寸较大,如球形熏炉、鸭型熏炉等。而开敞式“香炉”则是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在金石学和宋代文人审美影响下催生的仿古型香炉,常见的有鬲式炉、簋式炉等。
宋代仿生型香炉选取的物象通常有特殊寓意,符合文人的审美需求。收藏于芝加哥亚洲艺术馆的宋代青白瓷鸭形香炉(图1)是典型的仿生型香炉,香鸭立于开有进气孔的鸭座上,下部是莲花座,燃香后就有缕缕轻烟从开口的鸭嘴中缓慢溢出。早在唐代,李贺[3]就形容香鸭为“深帏金鸭冷,奁镜幽凤尘”,到了南宋,欧阳修在《越溪春》中也用“沉麝不烧金鸭冷,淡云笼月照梨花”[4]描绘这种鸭型香炉。在南方地域语言系统中“鸭”通“甲”,二字读音相似,于文人而言科举考试高中“三甲”意味着金榜题名,隐含此意的“香鸭”遂成为文人热衷描绘的对象。
仿古型香炉是宋代瓷器的另一发展方向,以瓷质仿三代青铜礼器为主,独具时代特色。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说:“宋代制瓷,虽研炼极精,莹润无比,而体制端重、雅洁,犹如三代鼎彝之遗意焉。”[5]随着金石学的兴起,文人崇尚“再现三代”,但因年代久远,三代器物数量有限,遂以“今器”追求三代意蕴。同时宋代制瓷业发达,瓷器温润的气质符合文人雅致内敛的审美取向,瓷质仿古型香炉迅速流行,成为宋代香炉的一大典型式样,并影响了此后七百年间香炉的发展,亦成为民间使用最广泛的香炉样式,著名的“宣德炉”也脱胎于此。
鬲式炉是典型的仿古型香炉,其造型由三代青铜鬲发展变化而来,鬲作为三代礼器,其上装饰各种纹样,而宋代的鬲式炉,继承其鼓腹、束颈、三足的外形特征,但剔除繁复的纹样装饰,造型简洁大方,仅以釉色闻名。上海博物馆珍藏的南宋龙泉窑青釉鬲式炉(图3),以南宋龙泉窑独有的“出筋”技法烧制,釉色纯净,造型端庄大方,不尚华饰,堪称鬲式炉的典范,时人皆以拥有一件龙泉窑器物为荣。
图1 宋代 青白瓷鸭香炉 美国芝加哥亚洲艺术馆藏
两宋香炉部分延续了前代风格特征,在文人积极主动的介入下,产生了具有时代风格的香炉样式,相比前代香炉的华美绮丽,宋代香炉风格特征表现为尺寸缩小,装饰简化,更加朴素简洁。
风雅谦恭的两宋文人热衷于燕居焚香,为了迎合这种生活方式,香炉的体量逐渐变小,并与文房四宝一起成为文人赏玩、陈设书房的文化器具。两宋时期一些高品质香料(例如沉香、龙脑)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从东南亚等地传入内地,并进入宋代宫廷,受到贵族喜爱,甚至成为阶级的象征,香料形态改变,出现线香、盘香等体积较小的香料,香炉尺寸也随之变小。此外,宋以前的香炉主要用于祭祀,被放置于宫殿、寺庙等大型公共场所,其尺寸相应较大,而两宋文人多燕居,由室外转移到室内,宋代诗人楼钥《燕居》云“大老今居东海滨,燕居晚岁更申申”[6],陈敬在《陈氏香谱》卷一中也记载:“焚香,必于深房曲室”[7],使用空间的改变也促使香炉尺寸变小。
在装饰风格上,宋代香炉以釉色闻名,不尚华饰,呈现简洁的特征。两汉时,薰香风气在上层贵族流行,到了隋唐,随着域外文化的侵染、佛教的盛行,香具的制作极尽奢华。富于异域风格的金属香具风靡,故宋以前的香炉大多精工细作,错彩镂金。晚唐李商隐《烧香曲》言:“钿云蟠蟠牙比鱼,孔雀翅尾蛟龙须。”[8]此诗虽意不在咏香炉,但钿云、蛟龙须、孔雀尾等用词,足见此时期香炉的造型和纹饰之华丽。
宋代推行重文抑武的国策,文人社会地位较高,他们通过科举考试入仕为官,进而掌握政治和文化的话语权。随着文人的审美成为时代的标尺,香料形态的改变、宋代制瓷业的发达以及其他社会文化因素共同催生了功能、形制多样的宋代香炉体系。
中晚唐以来,禅宗影响着中国的文学艺术,两宋文人喜好参禅,宋人叶梦得云:“熙宁以前,洛中士大夫未有谈禅者。”熙宁以后,出现了“近来朝野客,无座不谈禅”[9]的风气,一时间文人禅悦成风,极力追求一种从“有”到“无”之间的感受,这一点表现在焚香上,就是控制出烟量,由前代的容纳、欣赏烟转化为不见烟,从视觉转向嗅觉。“有香不见烟”成为文人品香的新境界。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说:“焚香弹琴,惟取香清而烟少者,若烟浓扑鼻,大败佳兴。”[10]文人认为焚香时出现“浓烟”景象是不雅的。此外,宋代流行“隔火熏香”的方式,瓷质香炉发香的最低温度约为100 ℃,要使焚香时缓缓出烟,需小体量埋碳,瓷质香炉尺寸进而变小,正是因为文人对新的品香境界的追求,极大地影响了香炉的造型。
北宋初期金石学兴起,文人把收藏和研究金石作为一种雅好,收集考订日渐成风,器物造型也追求复古。吕大临[11]在《考古图》自序中说:“观其器,诵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遗风,如见其人矣。”文人推崇再现三代遗风,香炉造型也仿照三代礼器样式。赵希鹄《洞天清录》记载:“今所谓香炉,皆以古人宗庙祭器为之。爵炉则古之爵……或有新铸而象古为之者。”此外,宋代制瓷业发达,瓷质温雅正如文人对君子品行的追求,以瓷质仿青铜的仿古型香炉随之诞生。同时,宋人认为“初发芙蓉”比之“错彩镂金”是更高一级的美,苏轼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认为自然朴实的美才是最高境界的美。同时宋代理学兴盛,周敦颐、“二程”以及朱熹等理学家提出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理念,主张将道德规范运用于美学范畴,将道德与美学交织,复古三代礼器也将香具由“器”上升到“道”的精神层面,文人因此更加理性内敛,在审美上追求朴素隽秀,宋代香炉因而不尚华饰,以釉色取胜,具有新的艺术表现力。
图2 南宋 绿釉狻猊莲花形香炉 安徽博物馆藏
图3 南宋 龙泉窑青釉鬲式炉 上海博物馆藏
图4 南宋 青瓷簋式炉 西湖博物馆藏
宋人吴自牧[12]的《梦粱录》中记载:“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焚香作为四般闲事之一,渗透到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积极主动的介入使宋代香炉的制造出现新高峰。
大量宋代文学作品描绘了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用香、品香的情景,从韩淲的《禅月台》“香篆茶瓯久,昏钟我未回”、陈元晋的《和胡文昌嘉禾篇》“午窗香篆销金虬,和公诗罢茶七瓯”[13]到张栻的《题榕溪阁》“我来访遗址,密竹鸣钩辀,树影散香篆,水光泛茶瓯”[14]皆可见文人在伏案书写、烹茶抚琴、参禅打坐时都有焚香的习惯。由于文人对香文化不遗余力地推崇,宋代形成了每逢雅集必焚香的潮流。文人设香席“试香”,也举办斗香集会。周嘉胄的《香乘》卷十一云“韦武间为雅会,各携名香,比试优劣,曰香会”[15]明确记载了文人斗香的活动。“香圣”黄庭坚是宋代文人品香的典型代表,他亲自参与制香,留下了许多香方,他的“黄太史四香”流传极为广泛。陈才智认为黄太君和香的关系几乎是宋代文人与香关系的缩影,他品香、咏香,带动了香文化的风靡,是香文化发展的集大成者。由于文人对香文化的大力推崇,香炉发展迅速,赏玩收藏香炉成为一种雅好。香炉作为与文人生活联系密切的风雅之物,制作精良,价值不菲,不仅具有实用价值,随着文人的推介,也成为清赏的对象,甚至成为身份的象征,收藏香炉成为一种时尚。
两宋时期,文人通过品鉴、赋诗赞美等方式影响了香炉的造型,也促进了香炉的传播,香炉的发展达到了顶峰,不仅继承了前代香炉的样式,在文人审美主导下,还催生了具有时代特色的仿古型香炉,代表了宋代香炉发展的水平。宋代香炉薄胎釉厚,不作过多装饰,但以釉色闻名。以宋代龙泉窑为代表的香炉将宋瓷的色泽和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两宋文人的极力推介使其具有了与书画相比肩的观赏价值和收藏价值。香炉作为文房雅玩,流通于文人活动的空间场所,成为登堂入室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