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远 (河南省平顶山博物馆,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盉,是中国古代一种常见的盛酒用器。青铜盉是青铜器的一种,流行于商朝、西周直至东周时期。在早期的文献中,“盉”并非一种器皿,而是对器皿内酒食作调味的动词,如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盉,调味也。”千年后的清人段玉裁注曰:“调味必于器中……因其可以盉羹而名之盉也。”这才补充强调了“盉”的器物属性。实际上,根据王国维等学者的考证,古代金石学家认识到“盉”是一类青铜器的代名词,约在宋代以后。欧阳修在《集古录跋》中著录了一件周代盉器,并录其铭文“伯玉㝅子作宝盉”,是已知最早的青铜盉器文献记录[1],后来该器的详细图样被宋人聂崇义绘在《新定三礼图》中。聂书还提到,王安石认为“盉”从“禾”,“和”亦从“禾”,二字可以通假,古人以盉器盛酒肉食物,在造字法上与“盒”“盥”又十分类似。吕大临、赵九成等在《考古图》《续考古图》中陆续收录了6件先秦青铜盉,并对其作了详细的介绍。明代方以智所撰的《通雅》中,释“盉”曰“小镬也”,几乎已经明确了盉的形制特征。清末至近代,王国维在《观堂集林》中首度对“盉”的具体作用进行了阐述,并详细考证了盉的定名,认为商周时期的青铜盉并不用来盛放食物,而是一种单纯的盛酒器,这一观点为后来学者广泛接受。古代金石、训诂学家们的成果,对于出土青铜盉的研究提供了诸多可取的见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容庚、陈梦家、郭沫若等学者在对青铜盉的研究上先后产出了丰硕的成果,奠定了青铜盉研究的理论基础。
盉最早出现于二里头文化的出土文物之中,在原始社会的制陶工艺下,出土的陶盉虽然做工粗糙,但已具备盉的一般特征。原始社会末期至早商时期,青铜冶炼逐渐取代陶器制作,于是陶盉渐少,青铜盉渐多。早商时期的青铜盉均采取简单的整体合范铸造法,铸造流程简单,与陶盉在形制上基本相似,器壁较薄,外观粗糙,无明显纹饰,以深袋足承托鬲形器身,说明盉与早期的鬲之间存在一定的造型演变关系。此时期的袋形空足底部较尖,呈圆锥状,顶部则呈流线型结构,比较突出的特征是用来倒出液体的“流”冲天而起,“流”的根部较窄,而顶部开口较宽,呈漏斗形,这种结构有利于控制液体倾倒的方向[2]。出土的早商青铜盉大都无盖,在“流”的一侧一般都有一个较大的圆形开口,用来注入液体。受合范的技术限制,此时期的铜鋬较扁且宽,在器物一侧,自上而下跨度较大。
晚商至西周时期是青铜器铸造的鼎盛时期,也是考古出土的青铜盉逐渐具有造型特色的转变时期。虽然大多数青铜盉仍采取整体合范的制作工艺,但晚商时期小部分青铜盉的流、鋬已经开始使用分铸插接的工艺。《礼书纲目》曰:“殷人酗酒,自速其辜尔。”殷商时期社会饮酒成风,作为盛酒器物的盉也得到了广泛应用,青铜盉的样式也由此变得丰富起来。晚商的青铜盉三足已经不再尖锐,逐渐演变为底部平缓的柱足,但仍保留了商代早期足上粗下细的特征;顶部的“流”不再冲天而起,与器身形成适当的角度,与器身的连接部位下移,看起来更加美观;顶部开口较前期更加均匀,开口较小,往往带盖;器腹较为圆润,与鬲器一同演化出了鼓腹的特征;鋬则变得更窄、更厚,更便于握持。此时期还出现了一些四足青铜盉、圈足青铜盉和方形盉等,但以三足盉最为多见。
西周时期,早期的青铜盉大多延续商代的制作样式和风格,由于工艺的发展,器壁越来越厚,短粗的柱足成为主流,盉身重心普遍下移,袋足、圈足几乎消失,提梁处均采用一体铸造,不再单独插接。“流”的连接部位位于器身的斜腹部。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期青铜盉的造型具有明显的观赏器性质,主要体现在兽首鋬、凤鸟首执盖上。《礼经会元》:“盖成周酒政严矣,在《周书》则有《酒诰》之篇,在周礼则有酒正之官。”西周统治者吸取殷商灭亡的教训,严行酒政,更加崇尚礼制文化,因此西周青铜盉与商代青铜盉在造型特征上区分极为鲜明。到了西周中后期,青铜盉的装饰意味愈加浓重[3],出现了整体以鸭子为造型灵感的鸭形盉,流嘴演化为龙首、底部为四兽蹄的兽形盉。凤鸟钮盖被应用于袋状腹式盉、折腹圈足盉和异形扁圆盉等各类器型。设计上拟照动物形态,部与盘、匜等器型成套使用,是此时期青铜盉的主要特征。
图一 春秋时期 匍雁铜盉 1988年 出土于应国墓地M50 平顶山博物馆藏
春秋时期,周天子大权旁落,仅以周王室表面的号召力控制各地诸侯,诸侯国之间既有军事冲突,也有跨地域的文化交流。在此基础上,虽然周礼渐衰,但青铜器铸造持续发展,并形成技术上的飞跃[4]。
春秋时期的青铜盉造型主要分为两种风格。第一种风格是对西周时期鸟形青铜盉的造型继承。如图一所示,平顶山博物馆珍藏的这件匍雁铜盉,通高26 cm,长31.8 cm,宽17.2 cm,口径14.2 cm,1988年出土于应国墓地M50。应国始祖为西周武王四子姬达,在1045年左右立国于河南宝丰、鲁山及平顶山一带,至东周灭国,稳定统治时间三百余年,因而在应国墓葬群中出土了大量珍贵的春秋时期青铜器。这件匍雁铜盉整体拟鸿雁造型,开口位于雁的上背部,呈喇叭状外敞,器腹圆润扁长,鸿雁两目圆睁,昂首看向前方,雁颈弯曲舒张,整体上扬,作为“流”的口部微微张开,生动形象。盉身的铜鋬为蜷曲的龙首之形,位于鸿雁的尾部,构思巧妙。底部的四柱足是在西周时期罕见的四足青铜盉风格上发展而来,上下粗细均匀。顶部盖的设计较为朴素,向上微微隆起,有一类似于瓶塞的可供握持的抓手。除了仿生特色以外,在铜鋬上部设计的铜人俑也形态可掬。铜人俑裸袒上身,下身穿褶裙,腰部系一菱形纹饰带,双脚着筒靴,踩在横梁之上,双手握住上部盉盖边缘的环形扣,以一种别出心裁的形式填补了铜鋬上方位置的装饰空白。铜盉上部盖口的边缘、器身上部外侧均以东周时期常见的凤鸟纹为主,部分辅以云雷纹衬饰,顶部瓶塞状抓手处饰有一圈鸟纹,雁尾部分则阴刻三条平行线纹,除光洁明亮的器腹以外,整个器身以青绿色的青铜色调为主,多处运用了不同的纹饰以增强美感。这件铜盉的铭文铸于盖内,共43字:“隹(唯)四月既生霸戊申,匍即于氐,青(邢)公事(使)司皃曾(赠)匍于柬(束)麀贲、韦两、赤金一匀(钧)。匍敢对扬公休,用乍(作)宝尊彝,其永用。”大意是说,四月戊申时,应国大夫出使邢国归来,抵达邢国近郊的氐,邢公派人赠予匍一束鹿皮制服饰,两件围裙和30斤红铜。为感谢邢公,匍铸作此器以为纪念[5]。这一铜盉具有典型的春秋时期北方青铜器特征,无论是整体器身的鸿雁造型还是作为装饰用的铜人俑,都惟妙惟肖,浑然一体,体现了制造者较深的美学造诣。
青铜盉的另一种风格主要流行于吴越地区,重视采用繁复华丽的纹饰题材,交错使用各类纹饰,将青铜器的纹饰美学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吴越地区青铜盉铸造所使用的纹饰主要可分为动物类纹饰与几何类纹饰两种,动物类纹饰主要有螭纹(包括蟠螭纹、“S”形纹、环曲纹和缠体纹)、夔龙纹、棘刺纹、乳钉虺纹、兽面纹等,几何类纹饰则包括云雷纹、勾连纹、连珠纹、锯齿纹、三角纹、菱形纹、涡纹、弦纹、绳纹等。春秋时期的吴越青铜器上龙纹、蟠螭纹出现的频率较高,以图二所示的上海博物馆藏的吴王夫差盉为例,就表现出与上文所述匍雁铜盉明显有别的器物特征。该器高27.8 cm,口径为11.7 cm,腹径为24.9 cm,流部为口部圆张的龙首,但明显较匍雁铜盉更短,整个器身鼓腹饱满,盉顶有圆饼状的盖,盖顶有系,与上部的提梁以锁链相连。底部为三只兽蹄形器足,更加贴近动物形象。这件提梁铜盉的全身都由夔龙纹装饰,尤其是提梁部分,无数条小龙交错缠绕,繁密精致。盖内铭文十二字“吾王夫差吴金铸女子之器吉”,是吴王夫差用吴国之铜为一女子所铸,而这位女子的姓名却又被刻意隐去,为这件迄今为止唯一发现与吴王夫差有关的青铜器增添了一抹神秘的历史色彩。
图二 春秋时期 吴王夫差盉 上海博物馆藏
图三 战国时期 鸟形盉 故宫博物院藏
战国时期,青铜盉的制作工艺更加精湛,分铸、焊接等铸造工艺已经得到了普遍的应用。但随着周王室式微,各诸侯纵横争霸,兵争不止,“礼崩乐坏”之下,青铜鼎、青铜尊等青铜礼器陆续退出历史舞台,青铜盉作为具有一定实用价值的盛酒器皿,铸造数量也逐渐减少,造型式样更贴近实用风格,具有生活气息。如图三所示故宫博物院藏的这件鸟形盉,就是典型的战国时期青铜盉。铜盉通高26.3 cm,宽30.4 cm,重3.39 kg,整体为一立鸟之形,流部的鸟首鸟喙栩栩如生,鸟首上喙部分为灵活开口,在倾倒液体时能够自动张开,上部提梁为弓形,器盖与提梁之间以锁链连接,提梁的广泛应用使此前铜鋬的设计渐趋消亡,也使战国时期的青铜盉与鬲、匜等器呈现完全相异的特征。盉的侧腹部饰有两条装饰简单的大凤尾纹,尾部为辅助握手功能更为简化,足部、流部和尾部与器身之间均有明显的分铸焊接痕迹。从弓形提梁、开口鸟喙和单一的大凤尾纹,到被简化的鸟尾与消失的铜鋬,这件鸟形盉几乎是战国时期青铜盉造型纹饰向实用性演变的完美写照。
青铜盉纹饰与造型的流变贯穿先商至两周的社会变迁历程,青铜盉受西周时期礼制文化的浸润,终于在春秋战国时期达到百花齐放的极盛状态,又随着青铜冶炼工艺的衰落,在秦汉之际悄然泯迹于悠悠岁月之中。这些造型极富动感、具有鲜明纹饰美学特征的青铜器,是研究三代至先秦时期历史的重要实物资料,见证了历史长河彼端灿烂的青铜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