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瑞
(陕西理工大学, 陕西 汉中 723000)
张抗抗作为高产的作家,迄今为止已出版一百多部文学作品。文学评论者根据张抗抗的文学创作,给她贴上了“知青作家”“女性文学作家”等标签,但张抗抗并不认同这些标签。她认为自己是一个“跨地域”的作家。张抗抗的祖籍是广东新会,出生于浙江杭州,20世纪60年代末去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80年代定居北京。她还曾出访了法国、德国、日本等多个国家,积累了丰富的地理经验。这些地理经验对张抗抗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众多地理经验中,故乡经验在张抗抗的文学创作中有着怎样的作用?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有利于人们更深刻地认识故乡与作家、地理经验与作家文学创作间的关系。
张抗抗认为自己是一个“跨地域”的作家。她曾经讲:“如若把我的人生地理节点连接起来,是一条长长的斜线:广东—杭州—黑龙江。中年以后,斜线回返,到达北京并停留下来。”[1]2每一个人生地理节点都丰富了张抗抗的地理经验和生命体验。在众多“地理节点”中,她的出生成长之地杭州和外婆家洛舍镇是绕不开的话题。
1950年出生的张抗抗,刚出生不久,就遭受了家庭变故。她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于1950年出生在杭州,9个月还在吃奶的襁褓中,就随妈妈进了离西湖龙井不远的茅家埠的一幢小洋楼去接受‘审查’,我的爸爸妈妈是20世纪40年代中期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新中国成立后一直被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纠缠不清。”[2]83被隔离审查的父亲那时的工资是停发的。这不仅意味着张抗抗家生活变得拮据起来,连老家的奶奶、叔叔也断了生活来源。最艰难的日子里,张抗抗的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母亲迎难而上的精神和积极乐观的心态影响着张抗抗,也给予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即使外部的政治环境动荡不安,张抗抗的家中却是温馨和谐的。在母亲的影响下,张抗抗成为了一个坚韧的人。她把自身的这种品质赋予了她小说中的人物。比如,《作女》中漂泊在北京的流产单身女性陶桃和《赤彤丹朱》中终身追随共产党人革命的朱小玲,她们都是坚韧的女性。
家庭的变故和母亲的顽强激发了张抗抗坚韧的品质,洛舍镇的外婆家又让张抗抗感受到了江南水乡的温情。儿时的张抗抗经常被母亲带到外婆家感受自然风光。洛舍镇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抗抗把洛舍镇写进了小说:“洛舍镇坐落在杭嘉湖平原中部,大运河的西岸,北靠湖州、西临天目,是古代吴国的属地。托大禹和历代百姓治水之功,这一带湖港河渠贯通八方,织成密密水网,雨淫则尽收,水满而不溢,年年风调雨顺,桑蚕菱藕稻米鱼虾应有尽有,是个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3]6这样的描写大大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除了详细描写洛舍镇的自然环境,小镇的地理景观也成了张抗抗的书写对象。石桥、桑叶、河水在张抗抗的小说中经常出现。如,在《赤彤丹朱》中,作者写道:“运河缓缓流过岸边的桑叶地。桑叶落了、桑树秃了、桑叶又绿了、桑葚紫了、蚕又结出了白色的茧子。”[3]27张抗抗通过写自然景观的变化,表现出了时光的飞逝。除了描写自然景观,张抗抗在小说中还经常提到船。人们用船迎接出嫁的姑娘,也用船送走需要安葬的老人。但船在小说中不仅仅是交通工具,还是小镇与外界沟通的媒介。在《赤彤丹朱》中,一生为革命漂泊的朱小玲正是通过小船从洛舍镇一次次离开,去追寻自己的革命理想与幸福生活。
杭州和洛舍镇的故乡经验给张抗抗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让她能够依靠自己的真实体验去书写故乡。但正如莫言所讲:“要真的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还应该超越故乡。”[4]83张抗抗并没有拘泥于自己的故乡,而是不断扩展自己故乡的边界。她所写的《情爱画廊》就是一个的例证。小说讲述了来自北京的画家周由爱上定居于苏州且已成家的水虹,最终水虹抛弃原有家庭,跟随周由去追求幸福生活的故事。苏州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之一,是作者重点描写的地理空间。苏州并不是张抗抗出生成长之地,但苏州和她的故乡杭州同属于东南沿海地区,在自然环境等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说,张抗抗在写苏州时借鉴了她的故乡经验。她把苏州的自然环境融入到了自己的小说中,成为她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张抗抗在《情爱画廊》中这样描写苏州自然环境:“空气中蕴含着浓浓的水汽,薄淡的阳光被云雾所遮,眼前水巷两岸的景色依然像是浸漫在水中。湿漉漉的玄青翘角屋顶、湿泅泅的白色粉墙、湿淋淋的青灰石桥石埠……视线里的景物都已吸足了水分,惟有四周的雾气仍在流来淌去,寻找着依身的缝隙和归宿。”[5]张抗抗在描写时不仅抓住了翘角屋顶、白色粉墙、石桥石埠等南方的自然景观,而且还采用拟人的手法写出了苏州的自然环境带给人们的湿润之感。
张抗抗在作品中除了描绘了江南水乡的自然景观,她还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大多都是漂泊者。比如,《作女》中的卓尔、陶桃、阿布等人,她们都是不安分守己的北漂女性。《情爱画廊》中的水虹,并不是被动漂泊,而是主动脱离原来的家庭,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在水虹看来,北京是比她的家乡苏州更令她向往的地方。只有离开苏州去寻找自己真正爱着的人,生命才不会委顿。《赤彤丹朱》中的朱小玲每一次从故乡出走都怀揣着自己的革命理想。在这些女性看来,外边的世界要比故乡更有劲头。张抗抗塑造出这样的女性形象与她北大荒的地理经验有关。1968年底,杭州知青开始报名去黑龙江省的同江、抚远、萝北等偏远地区,张抗抗因为父母的“历史问题”没有资格去这些地方劳动。最后,她去了离德清外婆家不远的陆家湾大队。陆家湾的书记对张抗抗等知青很好,没有让她们干重体力的活儿。而且在德清还有外婆的照料,生活并不艰苦。但张抗抗并不愿意过这种生活。她“反觉得这种田园生活太平静了,气闷、没意思”[2]251。当黑龙江的五大农场对全部浙江知青开放时,她毅然逃离了“舒适区”,去黑龙江追求自己的文学梦想。运动结束后,知青们都着急“返城”,张抗抗又因为渴望成为专业作家,放弃了回故乡杭州的机会。她选择留在哈尔滨专心搞创作。可以说,张抗抗的每一次选择都是自主积极的。她把这种积极的漂泊心态传递给了她作品中的人物。所以,张抗抗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多是积极进取的漂泊者。
张抗抗曾表示:“很多年前,我曾打过一个比方,杭州是我的原生血肉,黑龙江是我的骨骼,北京是我的大脑和心脏。我在黑龙江锻炼了成长期的骨骼硬度,在北京这个大气象的都市里,训练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而杭州对于我,是一个休憩补血之地。”[1]4由此可见,不同的地域给予了作家不同的滋养。这种滋养不仅影响了张抗抗对自然景观的书写、人物形象塑造,还影响了作家文学语言的运用、作品的叙述方式与文学主题的选择。
张抗抗进行文学创作时经常会夹杂吴语方言词汇。比如,《情爱画廊》中“咯(这)是我的叔叔”“我哪哈勿晓得倷(你)还有个画家叔叔呀”“真咯勿容易呢”。《赤彤丹朱》中,作者也采用了吴语方言词汇。比如,把女孩子叫做“小囡”,没有用处称作“呒用”,这件事倒霉透了用洛舍方言讲就是“气数”。除了吴语区的方言,张抗抗在小说中还使用了粤语方言词汇。比如,“陷家铲”这个词。“‘陷家铲’的意思,在广东话中,也称得上是登峰造极的一骂。‘陷’即全部,‘铲’即死——‘陷家铲’就是全家统统死光之意。”[3]222
张抗抗之所以能够在作品中呈现出多种方言,与她拥有丰富的地理经验紧密相关。据张抗抗回忆:“我从小就在奶奶的广东方言、邻居同学的杭州土话以及学校里课堂上的普通话(也就是国语或是华语)这样三种语言中交替生活。去了东北后,我生活在东北话的氛围中,到北京后是北京话和普通话。这多种语言后来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文学语言的基本来源,由于我这样的经历和背景,我的文学作品的语言,可能会丰富一些,也可能变得芜杂。”[6]54可以说,地理经验丰富了张抗抗的语言库,也让她的文学语言更具有地域特色。但张抗抗在借用他乡的方言时出现了不准确的情况。比如,《作女》中,张抗抗采用第三人称转述的方式使用东北方言:“她说我的妈呀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瘪的钱包呢,你那两年在国外都干啥来着?”[7]作者所写的这句东北话其实并不地道。东北人在表示对一件事很惊讶时,一般不会用“我的妈呀”,而是用“哎呀妈呀”。如果想要传达“干什么”的意思,一般不会用“干啥”这个词语,而是用“干哈”。尽管只是几个字的区别,但关键字眼一旦被替换,就会破坏方言原有的味道。张抗抗虽然在东北生活了十四年之久,但东北毕竟不是她的原乡,她从小未受过东北文化的熏陶,在语言使用的细节上稍不留意,就会出现纰漏。
南北方不同的地理经验,不仅丰富了张抗抗的文学语言,还影响了她文学作品的叙述方式。张抗抗具有长时间的杭州、黑龙江和北京的生活经验,她非常熟悉南方和北方在自然景观上的差异。她把自己感受到的差异内化在她的文学作品中,采用南北对照的方式呈现出来。如,在《赤彤丹朱》中,洛舍女孩朱小玲和山东人贾起在浙东的朝鲜义勇队解散后,结伴回洛舍准备盘缠,打算去东北继续抗日。在行进途中,贾起思念起自己家乡的大海,而朱小玲只见过南方的小河。从这个细节中,就体现出了南方与北方在自然环境上的差异。
张抗抗长篇小说中所表现的追求自由的文学主题,与她的家庭环境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出国游历的地理经验有关。张抗抗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非常热爱阅读的人。据张抗抗的妹妹张婴音回忆她们的父亲:“冬天洗脚,他把脚泡在热水里,捧起一本书就读,读到后来,热水变成冷水,他还泡着。”[8]足可见父亲对书籍的热爱。母亲则把书籍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在这样具有书香气的家庭氛围中,张抗抗也爱上了阅读。受父母“中国传统文学糟粕太多”观念的影响,张抗抗读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如果说童年时期阅读的苏俄文学为她“打下了崇高与美的桩子”[2]91,那么,青年时期所阅读的《九三年》《德伯家的苔丝》等英美文学作品就让张抗抗产生了困惑。因为英美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自由思想与当时张抗抗所处的死气沉沉的文革环境是不同的。国内的自由思想越是受到禁锢,越激发了张抗抗对自由的渴求。这种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便成为了一粒种子埋藏在张抗抗心中,成为她长篇小说创作的思想源泉。
这种追求自由的精神特质真正显现出来是在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中国的思想解放,张抗抗有机会走出国门,实地考察国外的文学艺术。她去过德国、俄罗斯、加拿大等多个国家。张抗抗青少年时期外国文学作品的阅读经验与成年后国外实地考察的地理经验相结合,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她追求自由的文学思想。这种思想成为她长篇小说的精神内核。比如,《作女》中卓尔、陶桃等北漂女性以及《赤彤丹朱》中朱小玲身上都有着对自由的渴盼与反叛精神。这种追寻自由的文学主题的选择既是宽松家庭环境下对外国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思考的结果,又是对文革时期所扎下的思想牢笼的反叛,同时也与张抗抗国外游历时所感受到的自由思想与文化相关。
南北方的地理经验与出国游历的见闻,让张抗抗拥有了比别人更广阔的视野,同时也让她产生了一种故乡缺失的无根感。一方面,这种感觉的产生与张抗抗经常出外游走有关。正如张抗抗所讲:“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6]183由于行走过的地方太多,与故乡的地理距离越来越远,使得她对故乡的印象渐渐模糊;另一方面,故乡本身也在发生着变化。张抗抗曾经提到:“随着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甲地与乙地、丙地的地理及人文环境变得越来越相似,风光风俗风物在快速消失。”[9]可见,城市化也加速了故乡的瓦解。那么,在城市化不断推进、全球化不断加深的今天,面对作家的不断“迁徙”和故乡的逐渐“沦陷”,故乡到底在作家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作家又该如何书写自己的故乡呢?
要想理清这些问题,首先就要理解故乡的内涵。贾平凹指出,故乡“就是以父母存在而存在的。父母不在了,那个故乡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故乡”[4]141。毕飞宇认为:“我相信只要我在那个大地上书写过,尤其是童年时代,只要我在那个大地上书写过,我就有理由把它看成我的故乡。”[4]389可见,在作家眼中,故乡并不仅仅指作家的出生地,它已经具有了更丰富的心理和文化内涵。
对张抗抗来说也是如此,故乡并不仅仅是她的出生地浙江杭州,外婆家的浙江洛舍镇,甚至整个南方地区都可以看作她的故乡。张抗抗在书写南方时,笔墨更加细腻,也更能写出地方的独特性。比如,《情爱画廊》的故事发生在苏州和北京两个地理空间中。张抗抗写苏州时,对苏州的自然环境、苏州的方言等都进行了详细描写。而张抗抗在书写北方时,则不会过多书写北方的风土人情。《作女》中,张抗抗把故事发生地设置在了北京。她在写北京时,写出的更多是大都市给予人们的一种快节奏的生活方式。而不会用更多的笔墨去写北京的风俗习惯。而且,张抗抗还通过标志性的建筑和代表性的饮食来确认北京这座城市。《情爱画廊》中,作者提到了京密运河、北京的颐和园、王府井老街等标志性建筑。除了标志性建筑,北京烤鸭、水晶肘子等北京特产也成为张抗抗的书写对象。作者通过广为人知的建筑和饮食来呈现北京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并没有深入到北京的历史文化层面。当张抗抗书写南方时,则更关注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民俗风情。在最常见的生活和风俗中往往最能感受到一个地方长久沉淀下来的民俗文化,也更能体现出这个地方的独特性。比如,在《赤彤丹朱》中,作者描绘了洛舍镇过年时的场景:
若是过年,堂屋和灶间的竹竿上,便挂满了火腿、粽子和酥糖雪饺。逢年过节,依然有乡人邻里送来丰厚的年货,可以一直吃到春天。除夕时,吃过年夜饭,外婆便开始做汤圆,一粒粒像黄豆那么大,细巧如珠,溜光溜滑。洛舍人管它叫顺风圆,初一早晨吃了顺风圆,自然是一年里都会顺顺当当的。[3]204
通过对比张抗抗的南北方书写,就可体会得到故乡在张抗抗心中的地位以及故乡经验对她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
作家们以往书写故乡时,总是采用正面书写的方式。他们把故事发生地设置在自己熟悉的故乡。比如,迟子建的“冰雪世界”,贾平凹的“商州系列”,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刘震云的“延津世界”……这些地方是作家自己的“根据地”。他们从自己的故乡中汲取灵感,不断向深处“打井”。张抗抗作为一个“跨地域”的作家,没有采用“打井”的方式书写故乡。她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创作:“我曾说过自己是个‘跨地域’作家,也是一个故乡在远方的‘无根’作家。我不是井,我是一条河,一条从广东发源,流经江南,一直流向了遥远的东北平原,最后辗转回到北京的‘运河’。”[1]1这条“运河”尽管不如水井深,却很广阔。张抗抗既写过《赤彤丹朱》《把灯光调亮》等江南故事,又创作过《作女》《北京的金山上》等北方故事,还营构过《情爱画廊》这样的南北双城小说。张抗抗没有刻意书写自己的故乡,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认识到故乡对于作家的重要作用。她是通过异乡侧面写故乡。借助人物在异乡的所见所闻,来激活人物的故乡记忆。比如,《情爱画廊》中水虹和周由的故事,张抗抗并没有让人物只停留在自己熟悉的地理空间中,而是不断进行空间转换。苏州人水虹北上到京,生活在北京的周由南下到苏州。他们在新的地理空间中都看到了和自己故乡完全不同的风景。自己的故乡永远作为参照系存在,这未尝不是一种潜意识的怀乡。如果说贾平凹、莫言、迟子建等作家与故乡的联系是显性的,他们通过书写故乡来怀念故乡,张抗抗与故乡的联系则是隐性的。她看似已没有书写故乡,实则异乡的一景一物都能够勾连起她的故乡记忆。
张抗抗的跨地域写作,让我们认识到了作家与故乡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这种联系一方面体现在:作家能够利用故乡经验,扩大故乡边界,丰富故乡的内涵;另一方面,作家在营构故事时,能够通过人物的异乡见闻,激起他们的故乡记忆,隐性表达自己对故乡的情感。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全球化的日益加深,童年生活过的故乡或许在城市化过程中消亡了,但作家的故乡经验却永久地保留了下来。正如刘醒龙所言:“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收获思想与智慧的可能。唯有故乡才会给人以灵魂和血肉。”[10]即使他们远离故土,在外漂泊,故乡在作家心中永远占有一个重要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