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满银的觉醒
——兼论王满银形象的来源

2023-02-20 14:21孙佃鑫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路遥

孙佃鑫

路遥特别重视长篇小说的开头,并对此形成了自己的认识。他认为长篇小说的开头,“主要是解决人物‘出场’的问题”,为此“必须找到一种情节的契机。”而这种情节必须“……能起到像攀墙藤一样提起一根带起一片的作用”,“一个重大的情节(事件)就应该给作者造成一种契机,使其能够在其间对生活作广阔的描绘和深入的揭示”。

路遥最终利用王满银贩老鼠药事件解决了人物出场的难题。按照路遥胞弟王天乐的说法,此事是由父亲被逮捕事件转化而来。既有原型事件可供参考,因此路遥为此花费的精力,就显得让人难以置信。“我(路遥)为此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路遥的困难在于如何将此事件转化并应用到小说中。相对而言,就小说的时代情境来看,对事件的编织并非难事。那么,关键问题就集中在了人物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路遥的灵感迸发源于找到了事件的起因。“某一天半夜,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个办法,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灯,只在床头边的纸上写了三个字:老鼠药。”这与通常从人物出发不同。换句话说,路遥之所以迟迟无法找到事件转化的契机,极大的可能在于他最初的构思中根本没有王满银这样一个人物或者当初人物形象设定与之后不同,并非一个二流子形象,而是一个类似《人生》中马栓之类老实忠厚的人物。这才使路遥无法从人物出发去寻找事件,而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并最终修改或者创造了王满银形象,这就是说,作为扭动小说结构之门的钥匙,王满银此时才在真正意义上被创造出来。与此相关的证据还表现在小说第一部写完后,为补充与王满银相关的素材,路遥专门去了一趟广州。这固然是情节发展的需要,但也从侧面说明路遥事先并未对此做全盘考虑。

王满银此时的定位决定了形象的直接来源,正是路遥家乡的二流子。路遥特别熟悉家乡的二流子。路遥曾对二流子的特点有过形象的概括。“咱们老家的‘二流子’都有诗人气质,都思想活跃、想象丰富。上山开荒地,一上地畔先要打量一番,先看地块有多大,将来产量有多高,种了糜子能收几石,种了黑豆能盛几囤;后来又想,这么多的糜子怎处理,这么多的黑豆给谁卖,糜子能处理多少钱,黑豆能换回多少布;最后又想,有了钱不想给谁借,有了布穿着让谁眼红。想着想着睡着了,直睡到太阳落山时才饿醒来。”王满银宁可吃冷饭、晒太阳取暖,也懒得去打一把柴,不正是这些特点的生动再现吗?

外出逛世界后的王满银,开始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性特征,溢出了个体性的范畴。他不再作为单纯的个体,而是作为一个群体的代表活动在社会的舞台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由于政策的变化,农村人逐渐涌进城市。这些刚刚进入城市的农村人,其中的一些被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所炫目,却无法在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时代浪潮中迷失自我的人。路遥形象地说明了王满银的精神气质,浪荡的品质似乎都渗进了他的血液。他基本上放弃了家庭的责任,由于胆小也不敢像金富一样去干偷窃的勾当,他做小生意只为满足自己逛世界的基本生存需要。当时的中国社会处于转折过渡时期,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仍旧是这一社会历史进程的延续。今天仍旧有类似王满银的群体存在。

而王满银生活道路的转变正是出于个人的觉醒。王满银的觉醒,是《平凡的世界》中的一个小事件,但他的觉醒却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王满银的觉醒超出了文本本身的意义,与作家的心理、情感、思想等因素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同时为我们提供了作家与作品之间交融互渗的鲜活样本。

觉醒及悖论

王满银的觉醒是由上海小旅馆中的一面破镜子触发的。王满银从镜中窥见了脸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那颗愚顽痴蠢的心,就像被利锥猛戳了一下。”他由此反思了自己多年来的流落生活,因而迸发出回家的想法。有意味的是,在写王满银的觉醒之前,路遥先是以同情的态度回溯了王满银的生活历程,并通过其在外滩公园被警察盘问的具体事件,为王满银觉醒创造了条件。事实上,路遥在回溯王满银生活历程时所流露出的同情态度,是很不寻常的,这与他对王满银的一贯态度截然不同。在此意义上,路遥用偶然解释王满银的觉醒,难以令人信服。

不论是精神气质,还是日常行为,王满银都是一个标准的二流子。他好吃懒做,好逸恶劳。“不管在什么时候,他自己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好他坏,和别人有屁相干?”从他当初找兰花做婆姨的想法中,就可以看出其秉性。“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罐子村实行责任组以后,王满银就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出去瞎逛了,从而将兰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怜的女人,既要拉扯两个孩子,又得像男人一样在山里干活——那熬苦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此外,她还要时时防备村里不正经人的骚扰。因此,多年来,王满银一家的光景,始终是孙玉厚全家的煎熬。他们不仅时常帮忙照顾两个孩子,还要在农忙时期,帮兰花耕种或收获。而王满银只顾自己逍遥自在,根本没有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一旦逛到门外,脑子里就很少再想起罐子村的那个家。他一年四季无忧无虑浪迹祖国各地,过着那种虽说捉襟见肘却也悠然自得的日子。”而他所谓做生意,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逛世界的基本需求罢了,连他自己的生活时常都成问题,更不用说改善家庭的生活状况了。实际上,他的职业就是“逛”,“浪荡的品质似乎都渗进了他的血液。”逛,绝不是什么好字眼。孙少平打算外出揽工而被孙少安误以为是出去逛的时候,就被这个“逛”字刺伤了心。也正因此,王满银遭到了除兰花外岳父全家人的痛恨。

此外,王满银因卖老鼠药被劳教,连同岳父孙玉厚一起跟着受辱;“南洋女人”事件又差点断送了兰花的性命。人物视角及作者视角叙述时的词语选用、语气、语调等,均呈现出作者鲜明的批判态度。在人物视角的叙述中,少平、兰香称王满银是“二流子姐夫”。而作者视角的叙述,常使用“二流子”、“逛鬼”之类的称谓。通过戏谑的语气、掺杂主体情绪及群众话语的叙述,作者表达的始终是对王满银种种行为的批判。事实上,路遥对王满银的批判态度,根源于他自己的价值观。劳动是路遥价值观的核心——“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这是我的基本的人生观点。”“劳动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标。”对劳动如此推崇的路遥,对二流子自然持批判态度。

从小说主体倾向来看,作者对王满银的态度是否定和批判的。那么,从人物自身性格出发,王满银是否具有觉醒的可能性呢?在王满银的一系列行为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懂得起码的人情世事。比如过年回家记得给孩子买身衣裳或者带点礼物;兰香考上大学后还专门去看望。第二,即使时常在饥饿的边缘挣扎,也没有像金富一样,做偷窃的勾当。虽然事实上这多半是出于胆小,但毕竟没有走上歧途。但仅仅是这些良知未泯的行为,尚不足以充分地解释王满银的觉醒。从人物性格发展、小说的主体倾向及作者一贯秉持的价值观来看,王满银的觉醒反而给人以突兀之感。那么,王满银的觉醒是否有其它因素的作用?

理解之同情

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路遥对王满银由批判转向同情的原因何在?

在《平凡的世界》准备阶段,除了阅读大量的书籍、报刊之外,路遥深入到各个行业、领域去采访。除了伏案写作,路遥的状态是一直在路上,在整个《平凡的世界》创作期间,路遥主要就是在陕北与省城之间往返。

此外,在具体写作的三年间,路遥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是由于路遥的主动选择。他之所以选择偏僻的陈家山煤矿写作第一部初稿,一是为了直接感受煤矿生活场景,弥补准备的不足;二是煤矿生活的艰苦与他为写作所抱定的吃苦牺牲精神相一致。“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桩夙愿,起先就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实行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要排斥舒适,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滴血的手指才可能弹拨出绝响。”这就直接导致了他生活条件无法保证,尤其是吃饭问题。回到城市之后,吃饭难题并未改善。这主要跟他写作时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作息习惯及写作本身的特殊性有关。“其狼狈如同我书中流落失魄的王满银。”

也就是说,在《平凡的世界》整个准备及创作期间,路遥的活动轨迹及生活状态与王满银极为相似。“在很多情况下,他像一个流浪汉,往返流落在省城和黄土高原之间的交通线上;这条线上的大小城镇都不止一次留下了这个二流子的足迹。他也认识不少类似他这样的狐朋狗友;有时候嘴巴免不了要吊起来,就在这些同类中混着吃喝点什么。当然,他也得随时准备款待嘴巴吊起来的朋友。”生活状态的相似,成为路遥对王满银态度转变的关键。因此对王满银流落处境的回溯,本身就包含着路遥个人的身世之悲。在这种相似情感的体验中,使他对王满银,也正是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从这个意义上,外出逛世界的王满银,某种程度上,是路遥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路遥将个体的人生体验赋予了他。也就是从此时开始,路遥的情感天秤逐渐了发生偏移。

尤其是由于疾病的原因,路遥的心变得柔软了,因而对人物的同情也就愈加明显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结束后,路遥出现了严重的身体危机。同时,疾病也使路遥的情感变得更为浓郁、敏感和细腻,因而使他对笔下的人物产生了一种博大的同情。事实上,就连小说中的人物也受此影响,感情变得细腻、充沛,在生活中易被感动,爱流泪。这一点在第三部的众多人物身上都有体现,在孙少平身上则体现得尤为明显。比如“有时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们在死亡的威胁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务,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走出巷道,升上阳光灿烂的地面,他竟忍不住两眼泪水濛濛。”下井前,惠英嫂的叮咛,也常常使他热泪濛濛。而路遥之所以写王满银的觉醒,与这种深刻的同情不无关联。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

路遥在随笔中不惜笔墨,记述了写作第一部初稿期间与一只老鼠的故事。“……我和这只老鼠一直和平共处到我离开这里。它并且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这与他写作时的孤独状态有关。路遥详细地阐述了对孤独的认识、体验及矛盾态度。“我喜欢孤独。但我也惧怕孤独。”在路遥的思想和行为中,能明显地看出孤独对他造成的损伤。路遥的写作是一种沉浸式的写作,因而,他的小说带有强烈主体情感的投射,小说人物按性格发展逻辑展开的同时,在一些人物身上,也存在以意逆志的现象。在王满银的觉醒上,就明显地存在作者个人情感的作用。

写作时的孤独体验,使路遥产生对温暖的强烈渴望。当写作的孤独所产生的强烈渴望以及这种渴望无法实现的现实,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的走向。在一些人物及事件的结局上,与小说发展逻辑相悖,但却明显与路遥本人的现实状况相关。王满银的觉醒,就是其中之一。从路遥对家庭生活的渴望这个角度出发,去解释王满银的觉醒,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对家庭温暖的渴望,跟路遥长期以来家庭温暖的缺失有关。路遥虽然从来不曾脱离家庭,并且也绝非缺少来自家庭的关爱,但不管在清涧,还是后来到延川,家庭都是贫困的,连起码的温饱都很难保证。童年经验往往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形成关于人生的重要认识。

值得注意的是,王满银回归家庭后对兰花所抱有的情感。“在他眼里,如今身强体壮的兰花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

纵观王满银整个人生历程,以觉醒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之前的王满银,基本上放弃了对家庭的责任;之后的王满银,回归家庭,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觉醒之前,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界,又可分为两个时期:之前,农村时期的王满银,作为二流子,集合了传统意义上二流子的典型特点: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之后,外出逛世界的王满银,出现了新的特点:辛苦奔波做小生意以满足自己逛的本能。

王满银的复杂性,首先在于形象构成的复杂性。一是形象的现实来源,这种现实来源包括路遥家乡的二流子以及他所读过的小说;二是路遥将个人的经历及体验赋予了他,比如路遥写作时流落的生活状态以及对家庭责任的缺失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外出游逛的王满银是以路遥本人为原型的,描写王满银也正是对自己生活本身的反思,显示了作家敢于自剖的勇气。其次,王满银的复杂性还在于,一方面在他身上极其生动地呈现了一个人转变的历程,具有鲜明的个体性特征;另一方面,作为社会转折过渡时代的产物,在他身上又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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