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辉
田丰
书名:《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
作者:田丰
出版:海豚出版社
在深圳郊外的龙华新区,有一处大型职业介绍所——三和人才市场。每天凌晨5点,这里便会聚集起一群特殊的打工者——只做日结工资的活,拿到工资后(一般是100—150元),便立刻回到“干一天,休三天”的节奏中。不工作时,便整日倒卧。
他们就是三和青年(其中比较极端的,被称为“三和大神”)。
与上一代农民工不同,三和青年缺乏家庭责任感,对未来无规划,甚至丧失了改变的动力。他们不参与暴力犯罪,较少妨害他人,却以泥一般状态,附着在高速发展的时代中。
显然,三和青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社会群体,研究这一社会群体,对于理解高速发展给个体造成的影响、平衡城乡关系、深入思考社会公平的达成等,均有意义。为此,学者田丰、林凯玄通过半年的同吃同住,带着社会学者的专业眼光,近距离观察三和青年,留下一份扎实的田野调查,即《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新经典·海豚出版社)。
《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会给读者怎样的启迪?不如听听本书作者之一、社会学家田豐怎么说。
问:您缘何会关注三和青年?
田丰:一次饭局,朋友提到“三和大神”,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回来上网一查,发现有很多夸张的说法,比如说他们去垃圾箱找东西吃,整天睡大街。我很疑惑,深圳是繁华的国际都市,生活成本高,“三和大神”有可能低成本生存吗?
我们对农民工已进行过很多代研究,“三和大神”属于典型的90后青年农民工。90后农民工有什么特点?他们在三和有什么样的表现?这引起了我的研究兴趣。
问:真进入三和之后,三和青年和网上所说的一样吗?
田丰:进入三和后,发现情况比想象的复杂得多,与网络中的说法有较大差异。我们觉得,这群人可能很快会消失,很难系统研究,所以我们把这些材料记录下来,如果以后在全国其他城市出现类似人群,我们的记录可作为比较研究的基础。所以我们选择了比较快捷的研究方法,把三和青年真实的生活状况,用最朴素的社会学的观察模式和语言描述出来,让大家看到真实情况。
社会学的书在视角上与普通的纪实类作品还是有所区别的,比如更加强调社会变迁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更加侧重群体性特征而不是极端个案,更加关注社会结构性变化而不是个体的生命波折。
问:为什么这些“大神”会在深圳出现,而非其他城市?他们总共有多少人?
田丰:原因很多。第一,深圳本身就是移民城市。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已是20%本地户籍人口加80%外来人口,农民工在深圳被接纳的程度很高。第二,深圳物流发达。三和青年能买到价格较低的食品、水、服装,乃至吃到路边小吃,很大程度依赖着发达的物流系统。在相对边缘的城市,生活成本会更高。第三,有气候原因。在北京睡大街,尤其冬天,生存难度很大,就算在上海,也会冻得够呛,深圳就没问题。第四,深圳经济活跃。提供了各种日结工作,如果在北京,大部分人有相对固定的职业,没那么多临时岗位,至于上海,主要是大型国企,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群体,但那么有名的可能还没有,应该与媒体的关注度不同有关。
至于三和青年总数有多少,可能有点想多了。他们不是丐帮,而是一个流动性很强的群体,规模很难界定。达到“三和大神”程度的是极少的。
问:三和青年是如何形成的?也许会有人认为,关注三和青年是暴露阴暗面,您怎么看?
田丰:改革开放几十年,农民整体受教育程度有了一定提高,但农村教育还存在不少问题。以前农民工对艰苦生活的耐受力很强,但90后农民工绝大部分没种过地、耐受力低,遇到工厂的严格管理,会有抵触情绪,而且靠能力,无法获得他们想象中的物质丰沛的生活,所以容易产生消极、抵抗情绪。在这种情绪下,他们便以做日结的方式,寻求心理上的舒适。每个人追求不一样,有些人必须赚到很多钱才能进入舒适带,有些人不用很多钱,只要有足够的自由时间,以低成本的方式活下来,便觉得舒适。
以前工厂有加班文化,包括富士康,工人如果不加班就工资很低,只有不停加班才能获得高工资。90后农民工对加班文化很厌恶,觉得自己成了流水线生产的零部件,有逃避心理,所以不愿意进工厂 ,而且把工厂称为“黑厂”。此外,很多三和青年曾是留守儿童,但留守儿童的问题太复杂,可以写一本书,简单说,留守儿童问题的解决指望其他人都不行,必须要让孩子在父母身边进城上学。
三和青年本身不算是阴暗面,是城市化过程中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的特殊存在形态。既然是真实的社会存在,应该以中立的研究视角去分析,而不是强加价值判断。
问:三和青年的出现,是社会固化的结果吗?
田丰:我们现在社会已渡过长距离流动阶段,进入短距离流动阶段,这并不意味着开始固化。以前流动,大家都在底层,只要动,就会往上走。现在上层也有了,中层也有了,底层也有了,流动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可能向上,也可能往下滑,往下滑是社会的正常现象。如果只往上走,不往下滑,那才是固化,往下滑才能优胜劣汰。但往下滑可能引起很多焦虑。理想的状况是橄榄形,有庞大的中等收入群体。所以在切蛋糕的过程中,还要更好地分蛋糕,把蛋糕分在更努力的人身上。
问:三和算是贫民窟吗?或者可能发展成贫民窟吗?
田丰:我觉得,三和与我们在美国、巴西等国家看到的贫民窟有很大不同。首先,贫民窟规模非常大,像孟买的贫民窟,住了几十万、上百万人,三和的规模比较小。第二,贫民窟是家庭化聚集的,可三和基本没有女性,都是单身男性,没有形成家庭化聚集。三和青年也有结婚的,但数量比较少,大部分是单身。第三,贫民窟往往依托很多非法的产业,三和依托的是相对正规的产业。三和对外部的依存度非常高,国外的贫民窟是自己完全循环起来的体系。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政府有很强的治理能力,国外贫民窟与政府的社会治理能力弱有关。
三和大神与传统乡村的二流子差别太大了。准确地讲,三和青年是城市化、工業化的产物,他们本身并不是自我放逐的群体,而是在社会变迁中受到制度性歧视和侵害的群体,不应该完全把他们看成社会有害物。
问:当今青年弥漫着一种丧文化,这和三和青年的丧文化是同一种吗?
田丰:据我自己观察,青年中的丧文化是一个表象文化,不是来源于内心。丧文化背后有很多积极的东西,如果这个人不积极,就不会产生丧文化,因为他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也不会呈现出很颓的状况。从丧文化角度看三和青年,也可以看到一些积极的因素在。如果他们是农村中最懒的青年,他们就不会去深圳了。他们其实有积极的一面,能走出家门,想去深圳找好工作,只是能力、技术、知识的原因,遭遇一些挫折。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出现,包括20世纪美国所谓的“垮掉的一代”,恰恰是经济恢复比较快的阶段,很多青年也以丧的姿态呈现出来,可十年、二十年后,“垮掉的一代”没有垮掉,其中代表人物也进入了主流社会。
问:如何看待三和青年,他们目前的生存状况如何?
田丰:每个人都有阶段性的颓废期。关键是不能永远颓废,看你什么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也可以把三和青年看作一个调整的过程。我们在调研中也看到,很多青年经历一段时间后,会自我觉醒,重新走进工厂。
据我所知,疫情暴发后,三和青年都被集中到龙华中学,书中所写的状况都暂时消失了……我认为,解决类似三和青年问题,应在制度上让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真正有路径融入,不能只把他们看作劳动力,而是应该将他们视为市民和活生生的人。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田丰
社会学博士,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长期致力于人口与家庭社会学、互联网与青少年、社会分层与社会问题、志愿服务与社会治理等方面的研究,近年来先后出版《当代中国家庭生命周期》《生活在此处》(合著)等社会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