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 炜
1
那时候,春风路上唯有李同安开了一家理发店,位置在药材站和五金厂之间。周围大致还有盐业公司、糖酒专卖处、农具厂、食品公司、酱品厂等单位,多关涉日常民生,在青鳍镇居民心目中很有分量,地理位置顶呱呱。按理讲门面位置这么优越,垂涎的个体户不在少数,木讷消沉的李同安是很难弄到手的。问题在于这处临街的门面不仅窄小,还是一间“断头房”——它旁边装模作样有一条巷弄不假,往里深入,只通向一个单位的仓库,别无出处。李同安盘下这间门面之前,房管所几乎任其自生自灭,促狭的屋顶都开了天眼,破败不堪。为开这家理发店,李同安花了一笔维修费用。他请工匠剔剔拣拣、修修补补,竟整出两小进屋子,前店后居,也算受用。当然,开店之初生意不见得有多好,一度甚至门可罗雀。这就奇怪了,春风路上仅此一家理发店,并无分号,他李同安是在吃独食啊。嗐,春风路上独一号,不代表全青鳍镇独一号,镇码头边的“青鳍理发店”才是老字号,那时还没什么“发型”的概念,人们剪头剃头都不讲究,都愿意找熟手,谁又认他李同安呢?
李同安不是镇上人,家在青鳍镇下的一个村子里,走路约摸半小时路程。路不算长远,但开店之后他却不怎么回家,基本住在店里,即便生意不好也这样。况且早期李同安也拿不准,究竟什么是生意好生意不好,毕竟他从没开过店。没人来理发的时候,他也不闲着,端一盆水把店面里外擦得光溜锃亮,一尘不染。李同安的理发本事神龙不见尾,倒是邻居们风传他勤快整洁,是个不错的青年,印象一下子好起来了,便有人到他理发店问长问短,李同安谦和地有问有答,进一步博得了大家好感。虽然进店聊话的多,理发的少,远远看上去,这家小小的理发店却不再清冷。相应地,聊着聊着,总会聊成熟人,有人便把理发交给“春风理发店”得了,多大个事儿呢?
李同安开的理发店就是“春风理发店”。
合该春风理发店会旺盛起来。冬天快到的时候,春风理发店旁边小巷直通的那座仓库,被人改建成公共浴室,小巷出口的地方凌空架设一道金属拱梁,上嵌“华沁池”三个大字。拱梁一头要搭在春风理发店房顶,浴池方面找到李同安商量,他二话没说同意了。浴池方面不胜感激,预言春风理发店必火。李同安腼腆地笑笑,权当作吉言听。等华沁池浴室开起来,没想到理发店真忙不过来。原来去浴室洗澡泡澡的人,基本上都要先理发,两不误。李同安开心之余,不免暗自庆幸与人方便,其实就是与己方便。
虽是江南小镇,青鳍镇那个冬天格外冷,下了几场大雪之后,低温持续了好长时间,沿街檐下的冰溜旷日持久,难以融化。天越冷来澡堂子泡澡的就越多,泡澡的多,进春风理发店理发的也多,许多人渐渐变成熟客了,不善言辞的李同安凭借良好的服务,赢得了大家的认可,理发技术仍在其次。这样讲不代表李同安的技术不好,他是正儿八经拜师傅学过理发的。大家发现只要进店里,随手总会摸到几本关于发型的画报书,让人眼前一亮。来泡澡理发的不可能总是老年人或码头工,和李同安年龄相仿的青年人看画报时,对理成什么样的发式慢慢自发有了要求。这是李同安乐见的,当有人对照画报要求怎么理的时候,李同安便会很兴奋,他长久地注视玻璃镜里的人,一手拿着长柄梳,一手拿着推剪,迟迟不动手,像写作文之前打腹稿,非要酝酿出一篇好作品。别人有时不耐烦了,从镜子里斜睨他,嫌怪他装模作样。总在别人沉不住气的时候,李同安找到了灵感似的,左一下右一下,风卷残云般理出了让人满意的发式。顾客们再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以为这发式相当契合自己。殊不知这更是李同安自得的发式,像给自己理过一次发一样,意犹未尽。
那一年,青鳍镇青年中流行起“郭富城头”,便是李同安的杰作。郭富城是香港“四大天王”之一,他长方脸配上中分的满发,看上去潇洒至极。最早“郭富城头”一定先流行在大城市,如果不是李同安有心,青鳍镇应该不会那么快流行起这么时尚的发型。从此,发型一说渐渐在青鳍镇传开来,年轻人再不会只剃一成不变的头发,追求个性成了大家的共性,尽管大都仅限于模仿。李同安不只会理“郭富城头”,他还为许多人理出“刘德华头”“黎明头”“张曼玉头”“王祖贤头”,青鳍镇一下子进入了新时代。
春风理发店不知不觉成了青鳍镇青年男女的聚集地,大家有事没事都往这儿扎堆,令李同安喜忧参半。作为年轻人,木讷的李同安自然倾向于和同龄人来往,他乐见自己小巧但整洁的理发店,成为青鳍镇讨论时尚的沙龙。许多青年在一起做梦胜过他一个人做梦!但年轻人多起来了,相应的老年人和其他顾客便减少了,这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在于老一辈看青年,总归是不成熟的一代;另一方面理发是一项私密活儿,充其量只能与理发师一对一,存在一定排他性:我老人家肃穆地理个发,旁边搁一帮人围观,而且是一批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人围观,成何体统?来春风理发店的青年中,确实有一批小痞子,青鳍镇人称之为小油子,名声不太好听。
一个理发店的客源不能只依赖某个群体,这一点李同安是知晓的,可是,总不能为别人理发而清场吧?李同安做不出,任何一个理发店都做不出。码头边的青鳍镇理发店肯定也做不出,难道它会为店里突然来了青年顾客,而把那些不理发却在店里聊天的老人家撵走?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客源越来越单一,李同安无能为力。
随着清明过后华沁池阶段性歇业,春风理发店生意大不如从前,尽管它仍常常高朋满座。当然,年轻的理发师李同安没有把生意好坏放在心上,他觉得比起开店之初,现在的情况已经相当不错了,况且他还结识了镇上很多同龄人,他们对他不错,和他无话不谈,给他启发良多。比如有个姑娘就建议他,得上一台烫发机,市里早已开始电烫了,比卷发夹效果好得多。她这么一说,有人马上站到对立面,说鸡胗般的小镇,买回来还挣不回本钱。大家七嘴八舌地一抬杠,李同安心中有数了,可以先买回一架二手电烫设备,试试看。
二手电烫机买回来的那天,劝他买机器的姑娘第一个要求烫。李同安嗫嚅道:“可是孙萍,我还是不大会弄……”
叫孙萍的女孩胆子大,一抻头已在烫罩里,不容分说。
李同安见状,只好摸索着给孙萍烫,居然烫成功了!孙萍看着镜子里洋气的自己,乐不可支。见她走出春风理发店,招摇地走上春风路青石板大街,李同安觉得他的店恐怕又要旺起来。
外向的孙萍简直是活广告牌,她的卷发造型在古老的青鳍镇流行开来,满大街的“孙萍头”,又带动起春风理发店旺盛的人气。有一天,李同安为最后一位中年妇女烫好发,已是晚上八点多,不过年不过节的,这生意算是好到顶了。他倦容中饱含的喜悦,被为他打下手的孙萍看在眼里,她在他肩背上热烈地擂了一拳,显得比他还兴奋。况且,是她鼓动买的二手电烫机,为他带来了经济效益,是有功之人。李同安的情绪被孙萍感染,史无前例地咧开嘴笑,一把攥住孙萍的手摇了摇,以示谢意。孙萍抽回手,又擂他一拳,像嗔怪,又有点得意忘形。清扫店堂时,李同安坚定地挽留孙萍一起吃晚饭。孙萍边忙活边反问:“你能请我吃什么呢?”这么问把李同安问懵了,请她吃什么呢?孙萍难为了他,开心地大笑。这么晚了,单身汉李同安请孙萍下馆子,怕是饭馆都已经关门了吧。
孙萍戏谑地说:“那……那怎么办?”
李同安在原地搓着手,倒腾着步子,不知所措。
孙萍说:“也别下什么馆子啦,你去买一点饼干吧,我晚上吃不多。”
于是李同安急忙去采买。他买了饼干和经饿的大麻饼,还很有心地买了青鳍镇酱品厂出品的小泡椒和酱黄瓜等,让孙萍眼前一亮。他们在清扫一新的春风理发店里,因陋就简地吃起晚餐,而且吃得很香。店堂明亮的镜子映照着他们,令小巧但整洁的店堂人影攒动,这使他们偶尔的沉默不值一提。孙萍侧目注视着镜子的自己,有一刻略略走神。余外她总是活泼热烈,她根本不担心李同安的木讷,她讲了那么多话,总有几句是替他讲的。
孙萍终于打算回家,她从软乎的理发转椅弹起身,伸伸腰,又慵懒地坐回椅子,反复了几次。那一刻李同安拿不定主意是送她还是不送好。孙萍突然满面愠怒地从椅子上坚定起身,朝门口走去。出门之际,她转身又从吃剩的饼干里拣一块,蛮横地咬一口。李同安遵照本地古训,提醒孙萍:“夜路上莫吃香的。”孙萍一听“噗哧”笑了,把那块咬缺口的饼干照李同安身上砸过来,哼着柔软的小调走出春风理发店,扑入迷蒙的夜幕中。李同安紧随其后,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呼吁她尽量沿着街檐走,别人家的窗灯多少能给她指点一些行程。
2
来个男人要烫头,是在一个温润的早晨。不期而至的微雨让青鳍镇当日清晨舒适宜人。斑驳的镇街因为潮润仿佛一下子陈旧了几十年。而李同安却认为雨后的清爽,使小镇猛然年轻了几十岁。他趁行人稀少之际在春风路上小跑了几个来回,才返回店里。等他做好开张的准备,一个男人在另一个青年陪伴下,进入了理发店。李同安见青年是熟人,客气地招呼,也朝那个男人颔首致意。男人偏着脸问青年:“就是他?”青年欢喜地点点头。男人便没多话,直奔转椅而去。可惜他个子矮了点,登上理发椅费了些周折,便踢了踏脚板一脚。李同安注意到他穿了一条赭红色的喇叭裤,但不知他为什么要生理发转椅的气。李同安征询地望向青年,青年朗声介绍:“这是徐哥,要烫一个和喇叭裤般配的发型。”“喇叭裤配卷发?”李同安目测徐哥的头发长度,“烫发可能够呛。”一直倨傲冷酷的徐哥批驳青年:“你晓得个屁,哪是和喇叭裤配?是要和男士大尖领配!”李同安便注意到,他脖颈上衬衫夸张的尖领果然翻露在外。青年听出了徐哥的不快,急忙说:“对的,香港录像片上可流行这样式了。”
香港片里流行不流行,李同安不晓得,他从不去录像厅看录像,可他从来没给男人烫过发呀。关键在于,李同安注意到这个叫徐哥的人脸型窄削,烫成卷发一定不好看。徐哥大约感应到李同安的迟疑,挑着眉眼问:“你怕老子不给钱?”李同安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和戾气,他与那么多青鳍镇青年打过交道,也遇到过为数不少的小痞子,但大家处得都不错,没有谁像徐哥这样让人初见就想敬而远之。
“只是,你再考虑考虑吧。你头发不长,脸型偏瘦,怕是烫不出理想的效果。”李同安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是看相算命的还是剃头的?烫个头跟长相有什么关系?”叫徐哥的男人乜斜着李同安,冷冷地说。
青年见状急忙对李同安说:“叫你烫你就烫,好坏徐哥都喜欢。”他挤眉弄眼的,希望李同安领会。
李同安不为所动,他觉得作为理发师,与其说对顾客负责,不如说是对自己负责。他杵在原地,非等徐哥回心转意不可。青年体察到了空气中的焦糊味,那是两个不合时宜的人之间的抵牾和角力,摩擦出的危险气息。青年附身过来对叫徐哥的人耳语一番,徐哥略略缓和了神色。等青年直起身时,李同安说:“我可以为你设计一种发型。”青年不失时机地附和:“我相信他的手艺。”
李同安当然不会为徐哥理“郭富城头”,根据徐哥目前头发的长势,先前应是剃过光头的,为掩蔽他瘦脸的缺陷,两鬓和前额上的头发处理时要慎之又慎。一番端详之后,李同安胸有成竹地给徐哥理出了发型。
“像一个明星,像一个明星。像谁来着?”青年嘈嘈切切之后,佯装低头思索。
徐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解嘲地说:“还真没理过这种头型。”他左右偏脸再三打量,又要求李同安为他刮刮胡子。李同安二话不说,弄条热毛巾焐热他的脸,在掸刀布上擦亮那把剃刀,细致地刮起来。躺下来的徐哥无疑抻长身体,相应的一些部位即刻显得扭曲,比如他尖削的下巴颏和凹陷的双颊,甚至包括他狰狞的锁骨和单薄的脖颈……李同安为此小心翼翼,他突然无端地觉得,肉体其实不堪一击。
3
春风路上第二家理发店名头起得响,叫“世纪发廊”。位置也不错,处在青鳍镇正街和春风路交叉口。
孙萍说:“开店的是一个女的。”李同安点点头。
孙萍说:“你的生意会受到影响。”李同安顿了顿,仍只点点头。
坐在皮转椅上的孙萍调整一下身体,又说:“难道你没有什么打算?”李同安诧异地睁大眼睛,不置可否。
一上午时光便在孙萍絮叨中过去。李同安觉得她真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孙萍可能是有意为之,这一大上午,除了她,再没有人进来春风理发店,年轻人没有,年老者也没有;小痞子没有,正经人也没有。孙萍陪在这儿,可能想多少减低李同安的心理落差。这才离那家发廊开业几天时间啊!李同安不耐烦了,直率地对孙萍说:“你忙你的去。你不忙吗?”孙萍听大大咧咧地说:“我不忙。我有什么可忙的?”李同安说:“你怎么可能不忙呢?大家都在忙。”孙萍笑着说:“你不也不忙吗?”等她自觉失语时,好脾气的李同安鲜见地乌着脸,不管不顾地走到后屋,很久都没有露面。孙萍走到里间,有一道门通向屋后,是一方院落,小是小了点,别有洞天。孙萍走入院落,原来它利用隔壁的山墙围成了封闭空间,被李同安弄成了小花园,异彩纷呈。
孙萍一惊一乍地呼叫,李同安仍无动于衷,随她自在地攀折花朵。孙萍附身看他一铲铲地莳花弄草,也想上手,无奈他跟木头似的,只好心有不甘地反身走出花园。
孙萍走了,真安静啊。李同安停下手上的活儿,望着院墙外高大的行道树发呆,甚至萌生蹬上墙头爬到那些粗壮的水桦树上的念头。那样的视角,一定很奇特。
闲着也是闲着,也不是没有闲过。李同安锁好里屋门,敞着店门,走在春风路上。像难得给自己放假一样,他步伐淡定而悠然。自春风理发店开张以来,他还没有正经逛过古街呢,临近正午时光,稀疏的行人倒是很好的掩护。他一口气走到春风路口,自然瞭望到“世纪发廊”的招牌,光鲜亮丽——李同安最终没有经过那家新开的理发店,抵近时他突然心慌气短,好像他这个先开张的理发店主理亏似的。他内心的矛盾还在于,大大方方、目不斜视地走过那截街路,是自欺欺人,他担心自己原本就是来打探这家新潮的发廊的。因此他没来由的怯意是讲不过去的。与其受这样的心理折磨,不如痛痛快快地绕道而去,他闪身拐进了一条通向后街的小巷,那小巷走到头,便是江边。李同安在江边看着穿梭往来的船只,胸襟稍稍开阔了一些,尤其当一列长长的拖船队从内河航入大江,他被那谨严的统一性折服了:尾大不掉的船队在各色船只中表现出的气度,是可歌可泣的。李同安全神贯注地目送着船队从纷乱的船只中远航,直至泯失在水天之际,他突然觉得这一天下来,并不算虚度。
从江边回来后面对孙萍的劈头质问,李同安不以为然。等孙萍气势软和下来,他淡淡地说给自己放了一会儿风。孙萍幽幽地说:“行商全靠吼,坐店全靠守,你不能一去大半天。有几个来理发的,半天等不到你,都走了。”李同安听她这么说,脸微微一红。孙萍又说:“能来的,可都是老顾客了。唉,我恨不得为他们理!”李同安听出她话里的弦音,不过他想不通大家为什么不来了。既然是老顾客,冲的应该是手艺,不能说新开一家理发店,他李同安的理发水平就降低了。孙萍看出他心思一般,忍了忍,还是说了大实话:“人都图新鲜,再说那边还是个女理发师。”李同安不再作声,他倒杯水小口小口地啜饮,喝得绵软而又悠长。过了好久,他抬起头问孙萍:“你是不是想学理发?”孙萍诧异了,不理解李同安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她还觉得他这样问不好,让她感到了难堪。孙萍心平气和地反问:“凭什么呢?”李同安没察觉她语气里的俏皮实际上是一种伪装,只当它是一种常见的少女气,便毫无顾忌地回答:“你实在跑得勤……如果不好开口,不如我直接提出来!”
哦,坐实了。孙萍心里涌上一股悲凉,她本打算再讥诮几句,但她改变了主意,说:“给我烫个水波刘海吧。”
李同安说:“才烫发不久,你这是唱哪出?”
孙萍杏眼圆睁:“要你管?”
4
春风理发店生意渐至惨淡,是可预见的。原本中老年人就不是李同安的固定客源,他们爱去老街国营青鳍理发店理发。年轻人也不像料想的那样,对世纪发廊新鲜感过后会回归。来烫发的零散妇女,没法撑起春风理发店的门脸,清淡的日子让内敛的李同安难免焦躁。他往路口去的次数愈发多,可总在瞄瞄“世纪发廊”的招牌后,急急慌慌钻入那条小巷,走去江边。有几次李同安鼓足勇气要从世纪发廊正面经过,退堂鼓敲得心里慌慌的,便罢了。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有一次孙萍跟过来,看见他一如既往地沉闷,便不怀好意地问:“如果你的头发长长了,是自己剃呢,还是请别的剃头匠剃?”当时,一阵江风掠过,把李同安的头发吹成大背头,很是飘逸。李同安没有回答她幼稚的问题,即便是个粗陋的理发师,也该有自己行业的小窍门。
每个夜晚都带有令人向往的神秘的意味,而夜晚来临的顾客,李同安会把她当成好兆头。
起先,来者被当成好奇的路人,她窥探时羞涩的表情,令李同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毫无疑问,李同安首先注意到她的披肩发,养护得柔顺丝滑。再看她的面庞,不得不承认,差点就长成美女了。他甚至越看越顺眼,好像他们似曾相识。不过李同安没有将这感觉说出来,不仅老套,还显得油嘴滑舌。
李同安的犹疑和迟钝,让现场梗了梗。女子像水蛇滑进了店门。她环顾这间素净而紧凑的铺面,脸上的羞涩渐渐变得庄重。李同安的心不由得悬起来,那种心慌气短的感觉应运而生:他陡然想起自己三过世纪发廊而不入的惴惴不安,和眼前人的淡定,简直天壤之别。
是的,她正是世纪发廊的主人。大概从李同安脸上并没看到惊异,她便歪着脑袋静默,像等着他发问。其实李同安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他竟然觉得对她已相当了解,换句话说,每次经过她门前落荒而走,并不是白去的。
“你想剪个什么发型呢?”李同安荒唐地问她。
“呃,你起码得问我贵姓呀,大名呀。”她莺歌燕语地说。
“唔,你肯定是来剪头发的。”李同安坚定地说。
“唉……我叫俞芙蓉,人则俞,芙蓉花的芙蓉,外地人。”俞芙蓉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摇头。
两个人不着调的谈话,使气氛俏皮而欣喜,直到俞芙蓉坐上理发椅,两位理发师都沉浸于其间。对李同安而言,眼前俞芙蓉的一头秀发近似展示品,每个理发师的秘密还在于,都有一套养护头发的秘笈吧——这一头飞瀑般的头发,去人群走上一圈,怕是孙萍也比不上的魅力。对面镜子里的俞芙蓉偷偷笑了,她注意到李同安的沉迷和举棋不定。她说:“你都不问一问我想剪成什么发型?”
李同安慢悠悠地回答:“我知道。”
俞芙蓉又笑了。过一会儿,她顺应着李同安的手势,帮他解下系在脖颈的围布,一本正经地盯着镜子里的人物,爽声说:“嗯,剪得不错。”他们会心地相对而笑,像久别重逢——她终究为他剃了称心如意的发型。
接下来他们谈话,有别于相互打探,更像是互诉衷肠。他们谈了很多理发界时下和前瞻性的话题,谈了各自的学艺和从业经历,甚至触及到各自家世方面的话题,可谓相见恨晚。稍微不同的是,作为生意较差的理发店主人,李同安保持了适度的警醒,总不去触碰有关“竞争”的话题。否则,他们的相谈甚欢就毫无意义了。
5
孙萍进门时,把一份锅贴放在案几上,像没曾和李同安发生过不愉快。随后她的惊诧在于,李同安竟然剃了个中规中矩的发型。剃头三天丑,他那样子孙萍看着很不习惯。面对孙萍好奇地探问这头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别人剃的,李同安讳莫如深。这件事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就让孙萍云里雾里吧。这么一想,木讷的李同安也按捺不住笑了。这让孙萍受宠若惊:“乖乖,今天给面子啊,开笑脸了。”李同安微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苦过脸?”孙萍反问:“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呢?”李同安刹住笑,默默地看着她。孙萍说:“我不管,你说要教我理发的。”李同安回味过来,解释说:“我是问你想不想学理发。”孙萍撇一下嘴,娇滴滴地说:“你想赖账?”李同安说:“想学跟教不教是两码事。”孙萍抢着说:“我想学!”
李同安木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怎么?你不想教?”孙萍正色道,“我就那么不入你法眼?”
“教不教和有没有资格教,也是两码事。”李同安低眉垂眼地嗫嚅。
“你放屁。哪有那么多两码事?”孙萍说,“我想学你就教,一码事。”
见孙萍步步紧逼,后退的李同安踩响了身旁一个瓷盆,发出“咣啷”的响声。他弯腰去拾,孙萍一个趔趄过来,趁机野野地上手抵住他,竟有大义凛然和鱼死网破的架势。二人对视不久,便造就出少许的喜剧效果,几乎同时他们相对而笑。李同安没想到的是,孙萍因为惯性趔趔趄趄地一把搂紧他,搂得惊天动地,让他措手不及。他只好拱起腰身,也慈祥地轻拍她的后背。
因为有在春风理发店混迹的经历,孙萍学起理发上手很快。学到八九不离十的程度,技痒难忍,有一回趁李同安不在,孙萍从大街上拉来一个人,死活要给他剃个免费头。熟归熟,那人一百个不情愿,知道这丫头手上没数,到时剃成四不像,有苦说不出。孙萍答应剃头不但不收钱,还倒贴两块钱。那人装模作样地啧嘴,竟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问题并不是出在孙萍手艺上,那个人后来向街坊诉苦,孙萍讲究是讲究,却不顾别人感受:其实已剃得不错了,孙萍对镜细琢磨,这儿修一下,那儿修一下,精益求精嘛。关键是,七剜八补拆东补西,愣是把人家剃成古怪头。期间那人几度要挣脱,都被孙萍强按在转椅上,你说气人不气人?好在李同安及时出现,一看不妙,春风理发店生意本已清淡,弄不好牌子都要砸,赶忙出手,因陋就简地给人家剃了发型,以免那人被剃成足球头。看着他慌不择路逃出春风理发店,孙萍捏着两元钱追在他后面叫嚷,那人岂敢回身?隔着空气高呼:“给你师父吧!”
“师父?”孙萍回身望着李同安,脸上泛出一片狡诈的坏笑,“他意思是不是这两块钱给你?”
“什么师父?哪来的两块钱?”李同安莫名其妙。
“师父是什么?”孙萍搞怪地反问。至于两块钱,她没解释。李同安也没接话茬。孙萍欣喜地自言:“我是有师父的人了。”
我是叫师父,还是师傅好呢?孙萍遏制不住,仍在碎碎念。李同安当即从架上取下毛巾,走向天井的煤炉边,把茶炊里的热水倒在脸盆里准备搓洗。紧跟在后的孙萍自顾自地说:“叫师父吧,显老,你可不答应;叫师傅,修车的拉车的看门的,是个人都可以叫师傅,没劲。那我叫你什么好呢?”李同安没好气地说:“你学你的,没人愿意当师父!”孙萍说:“这叫什么话?总要给个名分的,名不正言不顺嘛。”李同安抖落抖落清过水的毛巾,瞄瞄孙萍,急忙制止:“可别这样啊,被人叫师父,丑死了。”他后半句声音轻轻的,像奶猫的小爪儿挠着孙萍的耳廓,听起来舒服极了。“那我叫你师兄吧,就当你把师父的手艺再转一道手教给我,回头我们一起去拜师,这总行吧?”李同安挥挥手,说:“哪有那么多讲究呢?”孙萍为自己的折中方案很是自得,她轻盈地夺过李同安手上的毛巾,踮脚晾在铁丝架上。她脚下一大丛月季开得正旺,粉红的花瓣映衬得孙萍曲线玲珑,剪影尚可。再一转身,李同安已不在天井,如此迷人春光,被他辜负了。
有恃无恐地走在街上,意味着李同安适应了门店归孙萍照应。虽然不能当人家师父,学徒的地位是要给人家的,学徒三年一家亲,店里一干事务,是经得起她打理的。再说当前的状况,春风理发店无需两个理发师的。哦,一个理发师都绰绰有余,他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他可能得另觅出路。想到要是关闭春风理发店离开青鳍镇,他肯定有难舍和不甘。一路杂思妄想,不觉已置身于青鳍镇主街,而且,他发现这次经过世纪发廊,没有遮遮掩掩,堂皇而过。突然间,李同安嫌自己太莽撞,未免操之过急。他果断掉头走回世纪发廊门前伫立,好像他嫌自己莽撞,便是有个走过世纪发廊确实的经历。
说在世纪发廊门前,其实李同安是借一家饮食店的披厦作了掩护,探身张望。世纪理发店租用的是供销社商场的一间门面,门前有十几级宽阔的台阶。李同安看到的与设想的差不多,世纪发廊里一大帮男青年在一起嬉闹逗乐,不知愁滋味。所不同的是,店主俞芙蓉表现出的社交能力,恐怕要强他许多:当女青年们和男青年打闹时,她会助她们一臂之力,甚或比他们还疯。有一刻,不知开了什么要不得的玩笑,俞芙蓉把一个油光粉面的青年追打出门外。他们几乎冲下台阶,李同安见状赶紧侧身闪避,不便暴露。从俞芙蓉手上的吹风机断定,她正在工作,可见那个青年已让她忍无可忍,真是难为她了。怜惜之余,李同安心下涌出别样的烦忧——究竟是为什么,他也讲不清。他觉得自己有点反常。
反常的还有,世纪发廊突然的静寂,与它的高朋满座很不相称。人们突如其来的缄默和谦卑,让现场的阵势愈发咄咄逼人:那个叫徐哥的,对的,就是那个要烫头的男子,在几个小痞子的簇拥下,光临了世纪发廊。徐哥登台阶时走在最前头,便不再显得矮小,当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猛地转身亮相,格外有着超越小镇的气度。让李同安不安的是,他们的到来,颠覆了现场的结构:原先那一群人纷纷起身,有的问候让座,有的干脆趁机离开。裹挟在分散的人群中,暴露的李同安没有理由再隐身下去,有眼尖的人看到春风理发店理发师的背影,闪进一条小巷,跟逃似的。当然,如果这个好事的眼尖之人追随李同安走一段路程,最终会发现他去了江边。
逐渐上涨的江水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景致,李同安并不感兴趣。包括吃水线为江畔柳林和驳岸带来的新奇感,以及江心岛在碧波荡漾中的独树一帜,都没有引起李同安的兴趣。船只近了又远,来了又去,仿佛都贯他身体而过,不断把他内心掏空——李同安想不出更好排解寂寥的方式了,与之前数度流连于江边不同,如今的惶然是主动的,他觉得假以时日,弄不好自己会像远去的杳无踪迹的船只……
天色果然暗下来了。远天的最后一丝霞光合闭之后,码头和航船次第揿亮了灯火,像为黑夜开启了一扇星空。坐在水边礁石上的李同安缓过神,警惕地注意到江浪的拍击,已让他衣裤相当潮湿,像刚经历了一次泅渡。他湿漉漉地起身,近旁船坞的灯光为他投下颀长的身影,伴随他的趔趄,影子在晃动,使他原有的忧虑放大。忧虑何其多!
一艘渔船贴着水面划行,在近岸的水域颠簸。船头直起身的打鱼人嗡嗡地问:要买鱼吗?刚出水的。他当李同安是个买鱼人是合理的,不然这个钟点谁还会在江边流连呢?借着水边昏黄的灯光,李同安看到渔夫虔诚的脸,他沉稳且安详地注视着岸上人。李同安心想如果不买鱼的话,渔夫会不会当他是个破落户,要想不开?由此李同安心里泛起温暖,他朝渔夫招招手,小船竟稳稳地停泊在犬牙交错的礁盘间。渔夫从船舷边拎起活水袋,受惊的鱼儿扑棱起水花,像一场小型的爆破。
“你看,新不新鲜?”渔夫兴致勃勃地说。
船尾渔娘递来一只电筒,热烈的光束下,纷攘着鳜鱼、昂丁、翘嘴、鲫鱼、鞋底板什么的,果真都是上乘鱼。
李同安指指点点,挑了几斤标鳜,还称了一些翘嘴。将鱼串拎在手中,李同安内心暂时颇感满足。
“这鱼要现剖现煮才鲜,赶快回家,再晚就耽搁事了。”渔夫说。
李同安慢悠悠地付了钱,轻轻朝渔夫点头。李同安的迟钝被对方看在眼里,他埋首整理舷边的活水袋时,像自言自语,又像有所指地说:“只要太阳升起,明天就是晴天。吃不尽鱼鲜。”
李同安转身穿过江滩,沿一条石径拾级而上,渔夫仍在他身后忠告:“师傅,今后入夜别来水边。邋遢。”
“邋遢”在本地话里也指不吉利的东西。李同安朝迷蒙的渔船挥挥手,心想这一天下来,算虚度了。打鱼人也挥挥手,电筒光柱在黢黑中抖落一番,固定在李同安身后,多少帮李同安指明了前程。不用说,他身前投下的长长的影子,显得比他本人更高大——甚至越来越高大,当另一个影子和它重叠之际——倚在巷弄口的俞芙蓉等李同安走近了,才幽幽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6
炖煮之前,俞芙蓉耐心地将每一条鱼煎至两面金黄,江鱼和香油受热后熨帖的味道,啃啮着两人的脏腑,经久不散。李同安静静地目视粗粝的煎鱼加水沸腾后,竟是纯正的奶白鱼汤,变魔术似的。俞芙蓉轻巧地盖上锅盖,闷热的香气瞬间把他们包拢,人在雾气中也变得氤氲起来。
“你不是去买鱼的。没有人买鱼买到晚。”忙活着的俞芙蓉直言不讳。
李同安抬头看看缥缈的俞芙蓉,脸上有被戳破的难堪和欲加掩饰的不切实际。
“我早瞄到你守在对面的饮食店里。我的店也不是黑店,你干吗不光明正大地来?”俞芙蓉的语气明显带有责备和奚落。
“我是想,看一看。可人太多。”李同安支支吾吾地说。
“不,我看你是心多。你是担心有人讲你踩同行的道,避嫌啦。”俞芙蓉挑明了说。
“也不是。人一多,嘴就杂了。”李同安解释。
“好一个人多嘴杂。现在呢,还是孤男寡女。你咋办?”俞芙蓉调侃。
“那……那我得走了。”
“要走连锅端走。你的鱼我也不吃。免得有人说闲话。”
“我们有什么闲话被人说?”
俞芙蓉半边笑脸终于从水汽中露出:“那不就得了?你买鱼,我煮鱼,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言毕,她猛地揭开锅盖,收汁的鲜鱼咕嘟咕嘟在锅里颤动,仿佛乐于唱一支好听的献身谣曲。
这顿饭吃得很家常,俞芙蓉没有格外客套,反而营造出合宜的就餐气氛。她偶尔为他夹菜,也不是刻意的。腼腆的李同安几次也想为她夹菜,终究忍住了。对于他来讲,这顿饭吃得温暖,就够了。
“以后,你可以常来吃。不管买不买鱼啊。”俞芙蓉说完,爽声笑起来。
“其实我买鱼也不会烧。”李同安说。
“你不是带了个女徒弟吗?使唤着用。谁学徒不是这样过来的?”俞芙蓉说。
“我不当她是徒弟。”李同安解释。
“那你当她是什么?谈对象?”俞芙蓉嬉笑。
“怎么可能?”李同安红了脸。
“怎么不可能?我看她人不错。”俞芙蓉笃定地说。
李同安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满面错愕。俞芙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来过我的店。是个直性子人。”
“来过?她为什么来过?”
“她为什么不能来过?店门开,四方来。”
“她来干什么?做头发吗?”
“也是也不是。”
李同安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也是也不是”?不过俞芙蓉大概忽略了眼前人的秉性,再怎么好奇,李同安是沉得住气的,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沉默中,俞芙蓉洗好了碗筷,开始收拾摆放杂乱的方凳。世纪发廊的方凳有许多,这让李同安想起了她店里的熙熙攘攘。想当初,春风理发店也是这样。李同安懂事地起身帮忙,非得把它们叠码起来,空间才开阔些。
“没法子,你知道的,”俞芙蓉说,“开理发店就这样,是人是鬼都要来。”
李同安不知道俞芙蓉指的鬼是哪些人。他不禁想到那个徐哥。
“我是外乡人,来求财,也不好撵一些人。”俞芙蓉无奈地说。
李同安很想问不好撵的有些人,是不是包括那个骄傲蛮横的徐哥。不过他没有问。有些事情一旦具体化,就麻烦了。或者说那样一问,就暴露出他的软弱和无能为力,因为一旦俞芙蓉反问该怎么办,他一准束手无策。不过他担心长此以往,事情到底会怎样发展,就好像人本来很干净,偏有污水往身上溅,怎么讲得清呢?他想起当年拜师学艺时,他和几个女学徒一起走,几个混混朝年轻的师姐妹耍花腔,他心里都堵得难受……
“你多大了?”俞芙蓉问。
“二十五。”李同安答。
“比我大了一岁。为什么感觉你像个弟弟呢?”
她这样说,李同安惶恐而又坦然。他挺挺身板,勇敢地直视俞芙蓉,她没有接应他的目光。他目光只好越过她,在这间店面里逡巡,熟悉的陈设,熟悉的调子,理发店大抵如此。只是世纪发廊总有一股令人称道的气息,毕竟这里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女理发师。
“当然不如你的店面啦。”俞芙蓉谦让道。
“真好过我的店。”李同安实诚地说。
“你看,我就不会电烫。”
“那也不难。”
“你教我,我拜你为师?”
“又是要拜师,怎么都喜欢拜师?”李同安马上紧张起来。他一时语塞,俞芙蓉也不追逼,岔开话头让他谈谈女徒弟孙萍。李同安说:“她有什么可谈的,她也不是我徒弟。”俞芙蓉夸她利落得力,是个好帮手。李同安不接话,倒很想和她谈谈电烫的话题,她不接话题,他无从说起。俞芙蓉说:“她人很好吧?”李同安问:“谁?”俞芙蓉嫌他不着调,亲昵地拍他一掌:“还能是谁?你女徒弟呗。”李同安点点头:“人不错,话挺多。”
“你不怕我告诉孙萍?”俞芙蓉开玩笑地说。
哦,她都知道是孙萍了。李同安隐隐觉得她们可能熟,起码打过交道。
“不能告诉她的,要不我怎么做人?”李同安惊慌起来。
“是啊,人家忠心耿耿,可不好那么说人家。”俞芙蓉庄重地说过之后,又开玩笑:“要我不说,你怎么谢我呢?”
“怎么谢?”李同安直直地问。
“那教我电烫吧。”俞芙蓉说。
站起身来的李同安搓着手扭捏地说:“我不喜欢当别人师父。”他说得细声细语的,俞芙蓉听不清,问:“你说什么?”等她追出门外,李同安已走在满街碎碎的月光中,他步幅蹒跚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十足的遗老。
李同安走在空荡阒寂的大街上,内心其实甜蜜而彷徨,再木讷的人,也像蝴蝶一样能从花蕊中啜吸到甜蜜。他很满意与俞芙蓉的一席谈话,他甚至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假如春风理发店和世纪发廊合二为一,会不会算强强联合。那样的话,俞芙蓉就不用学电烫了。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动而又匪夷所思,觉得今晚是个新的自己。
拐过街角,路灯下投来另一道纤细的身影,人身倚在路灯的线杆上。李同安擦身而过,差点没注意到她是孙萍。
7
早市罢了的时候,孙萍仍没有来到店里,这让年轻的理发师李同安略感反常。他沉静地忙着手头的事情,眼睛不时扫向门外。在他看来,昨晚的孙萍已然反常,当时她依靠在一根电线杆,像黏上去一样,纹丝不动,等李同安认出是她、邀她结伴而行的时候,她反身疾行,当没遇见李同安一样。跟在她后头的李同安有些窘迫,他不知道怎样缓解这窘迫,只好尽量走快一点。但昨晚他怎么也追不上孙萍。他虽然木愣,也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导致了孙萍很不愉快,而且他还预感,孙萍那时恐怕等候在原处已很久了。
那天几个赶集市的乡里人来剃头,有点忙。一个半大小子惊奇地问:“师傅你剃还是不剃?我的头都给你剃凉了。”原来李同安有一刻走神了,悬举着电推剪和长柄梳像个雕塑,很让顾客费解。继续埋首干活的李同安心想:就算我有些不对,她为什么不直说呢?一转念,他觉得没有什么对不住孙萍,即便不当她师父,教手艺他可是尽心尽力,跟真师父一样的。当天他为那几个人理发费了一点时间,他们彼此催促,其实也是向他施压,他们回去还有许多农事要做呢。幸好他们对理好的发型相当满意,在镜前左顾右盼,十分欢喜。几个理发的人一走,李同安清理好工具,站到门外朝春风路两端张望,带有一定弧线的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探望不到虚实。他返回店里,搬了一张方凳搁于门内侧,背靠上木门闭眼歇息。他昨晚委实没睡好。
晕乎乎的时候,有人踢了踢他。颇似疯丫头孙萍恶作剧的风格,李同安赶紧睁眼,却是瘦削的徐哥在两个陌生人的陪伴下,树立在他面前。叫徐哥的人抖落披着的夹克外套,嘴上说“青天白日躺尸”,身体已坐进理发转椅里。
李同安绷起身体,熟练地为徐哥套好罩布,反身在掸布上掸剃刀,掸得雪亮雪亮的,才拿起推剪和木梳,客气地问:“今天理什么发型?”徐哥不耐烦地说:“你妈,就知道发型发型,今天老子不理发,专刮胡子。”李同安并不介意,仔细看看徐哥半边脸,胡髭稀疏的,刮就刮吧。他踩动转椅下的机关,椅背后仰放平,徐哥躺了下去。接着,李同安用烫热的毛巾敷住徐哥的口鼻,目的是要把胡髭焐软,这一焐不要紧,叫徐哥的人掀掉热毛巾,质问是不是想烫死他。边上两个陌生人嘴就更不干净了,指着李同安脏兮兮地骂不算,还把店堂的椅子板凳踢得轰轰响。
李同安分辩:“刮胡子都这样,毛巾不热怎么焐?过一会儿就适应了。”
“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徐哥说。
李同安只好用温水敷脸再刮,效果不够好,剃刀钝钝地在徐哥桀骜的脸上游走,不顺畅,惹得徐哥很生气,一把夺下剃刀,作势要去划拉李同安。李同安颇感委屈,提醒对方:“刮胡子你这样乱动,很容易划伤脸的。”
“你要划伤老子,老子就给你放血。”徐哥挥动手上的剃刀叫嚣。李同安说:“你别乱动,就不会受伤。”徐哥还他剃刀,重新躺下来。李同安开始细致地刮胡子,并没有受到刁难后的愤懑和拖沓:这真是一张变化多端的脸啊,刮到脸颊以上,剃刀像在粗糙的石面簸动,一不小心,就会在某处坎坷的脸皮上打个滑或走个位,弄出一道血痕;至于瘪塌下去的脸腮,剃刀经过时像从深井中打捞什么,又像给一条瓠子或丝瓜削皮去瓤,真费工夫。李同安想:刮完这张脸,顶得上平常刮两张脸。徐哥胡子刮得很舒服,没再杂七杂八地挑事,甚至还开口问:“生意怎么样?”
李同安诚恳地回答:“不好。”
“想不想好?”徐哥问。
李同安不置可否。
“你他妈傻子吧?谁都想生意好。”徐哥说。
李同安轻轻撇正徐哥的头,暗示他别乱动。徐哥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暗使劲抵触,额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像雨后地面拱动的几条蚯蚓曝光后快速扭动。李同安觉得,如果锋利的剃刀不慎带过,叫徐哥的这个人定会血溅春风理发店。那青筋便是些血脉吧。
叫徐哥的人干脆坐起身说:“我能让你生意好起来,只要你愿意。”他朝跟班的招招手,其中一个过来,掏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本子,打开来给李同安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迹。
“你看,这是我为整条街各行业做的规划,”徐哥说,“市场混乱大家都挣不到饭吃,由我出面,大家按规矩做生意,就都有饭吃了。懂不?”
李同安云里雾里的,他并不觉得市场有多乱;再说,个体户不是由工商所管着吗?跟徐哥有什么关系呢?
徐哥撇撇嘴,对李同安的迟钝很反感。他进一步说:“只要你跟他们一样,按时交给我顾问费,我会根据你店的位置,划出一定的范围,别家店不会抢你生意,你有保障,生意不就慢慢好起来了?”
李同安反应过来,这就好比香港电影里黑社会收保护费。可是,我需要保护什么呢?
“你觉得如何?”徐哥问。
李同安摇摇头。
“你什么意思?是不同意我的构想,还是要和我对着干?”
李同安坚定地说:“我没钱交。再说我为什么要交?”
叫徐哥的人听他这样说,嘴角抽了几下,森然地笑了笑。他重新躺在椅子上,李同安继续按部就班地为他刮胡子。刮到两鬓铁青色,便刮好了。徐哥对着镜子摩挲摩挲脸,说:“不干净,继续刮。”李同安只好边边角角再清理一遍,徐哥仍然要他继续刮。几次下来,徐哥的脸粉白得像个冬瓜,要再刮的话,保不准他脸像充气的气球,会炸掉。
继续刮炸是没炸,倒刮出一片血印子。一个跟班的眼尖发现了,一把拽开李同安,扶起徐哥。徐哥盯着镜中的脸看了又看,仿佛两边脸不再对称。他舔了舔嘴唇,眼光变得阴鸷。两个陌生跟班旋即冲过来揍李同安。打手们出手凶狠,全程不言不语,显得很残暴。瘫倒在地的李同安手中仍紧紧捏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剃刀,他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用剃刀去削这些无赖呢?
脸上泛出血珠的徐哥走上来,惊讶地说:“哎,谁将你打成这样?”又回头问跟班:“你们看见了吗?”
两个陌生人冷冰冰地摇头。
“你们没看见,我也没看见,那就与我们无关了。”说完,捂着脸的徐哥从瘫在地的李同安身上跨过,像轻易跨过一条水沟。他把红殷殷的一边脸面露给李同安看,说这笔账以后再算。走出门的徐哥又转身回来,伸长脖子警告李同安:“离世纪发廊远点儿,要是再待到半夜才走,小心夜路上跌断腿。”他的警告是一字一顿说出的,李同安看到他每凶狠地吐出一个字,嶙峋骨突的喉结就上下窜动一次。
墩在地上的李同安对徐哥的警告很诧异:头一晚在世纪发廊作客,是没有外人的。迷离中他为徐哥知晓这件事设想了个原因,这个原因让他惊惶不安。同时他还细细琢磨,其实这个叫徐哥的人是为两件事来的,他不知道哪件事对徐哥更重要,如果他满足了徐哥第一件事,他就不会挨打的吧。但又或许两件事毕竟是两码事,即便答应了第一件事,他这一顿打也免不掉……
本来李同安恢复了一定体力,能站起来的。当孙萍走进春风理发店的时候,李同安决定还是躺在那儿。因此,看到瘫在地的李同安,孙萍显得很慌张。至少李同安觉得她很慌张。孙萍悲痛的吟哦在他看来,也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觉得这一天孙萍反常到极点,一贯泼辣外向的她来现场的第一反应,竟像一个温文娴雅的少女,包括她掩口惊呼以及满目的惶然。当孙萍要过来搀扶,他自然拨开她的手。孙萍坚决地搀扶,李同安固执地推让。
于是孙萍流泪了。她无声的流泪换在另外悲情的场合,一定会很震撼,今日今时,却令李同安反感。
孙萍说:“什么人都能惹,就是不能惹徐哥。”李同安不作声。
孙萍说:“他坐了七年牢,无恶不作。”李同安不作声。
孙萍说:“得罪他你没好果子吃,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同安仍旧不作声,这些好像在孙萍预料之中。她自顾自地说,旁若无人地说,也不指望李同安有所回应。当她说到徐哥正在软硬兼施地追求外乡理发师俞芙蓉时,李同安终于有了反应,他瞪着她的神情在孙萍看来,应该是一种合理的反应。为此孙萍难过极了,泪水又扑扑地流下来,她觉得他在这时才有反应,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8
徐哥使人催问了李同安好几次,均被坚定地回绝过后,一个深夜,春风理发店被人无缘无故地砸了。第二天路过春风路的人看到一家面目全非的理发店:半边木门被涂上驳杂的油漆,另一边玻璃没了,只剩下空洞的门框。美术体“春风理发店”几个字模糊不清,像老人瘪下去的浑浊的眼睛。
李同安站到门外,发现屋顶上也落满了奇形怪状的杂物和垃圾。当夜他其实挥舞着一把铁锹冲出屋外,无奈歹人速度极快,已作鸟兽散。他绝望地想,他们要是不跑快,自己会不会用铁锹拍倒一个?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总归觉得李同安得罪了什么人。他们无法想象腼腆自律的青年理发师,会得罪什么人。又有人推断,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同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谁又深知呢?大家七嘴八舌一番,陆陆续续散了。李同安独自整理一片狼藉,便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再不滚出青鳍镇!下次拆了你的屋!
俞芙蓉夺过那张纸的时候,李同安站在阒寂的店面门前,把它举在头顶,像古代申冤的草民,想拦阻路过清官的轿子。在俞芙蓉看来,他这种举动简直有些愚痴。
“要是现在围一堆人,你会这样吗?”俞芙蓉不无嘲讽地说。
李同安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得凄凉而落魄。他们清理了屋内外的杂物和碎屑,对于损坏的设施一筹莫展。
俞芙蓉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李同安望望她,说:“大概我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其实他还想说“一半是因为你”,不过他没有这样说。
俞芙蓉说:“我们合伙吧。”
李同安诧异地望向她,良久才说:“那又能怎样?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俞芙蓉说:“他们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
李同安听她这么说,心如刀绞,他知道这怪不到俞芙蓉,但总和她脱不了关系。因此俞芙蓉再劝他时,他竟无话可说。
俞芙蓉不好再说什么,有些话说一遍和反复说意思是不一样的。李同安看上去很疲惫,蓬头垢面的样子加剧了这种疲惫感。俞芙蓉说:“我给你理理发吧。”李同安乖乖地坐上理发椅,让俞芙蓉对着那面残损的镜子帮他理。即便这面镜子没了,她也能理出像样的发型。
这一次俞芙蓉理得细致,想要把李同安以后的头发一次性理掉一样。赶来春风理发店的孙萍目睹到这温馨的场面,毫不客气地推开专心致志的俞芙蓉,咆哮:“早就告诉过你,他的头发,有人理!”
俞芙蓉觉得再有一会儿,就能把这个男理发师的头发理好了。在理发上,他们也许都是完美主义者。于是她抿抿嘴唇,不管不顾地又上前,耐心地理起来。
孙萍觉得俞芙蓉这样子真过分,她上前薅住俞芙蓉头发,凶狠地把她掀倒在地。看上去娴静的俞芙蓉也有强大的爆发力:她倒下去的时候,趁势也拽倒了孙萍。她们并排卧倒在地,侧身抵面挠抓扑掐,算是大打出手。胸前挂着一面罩衣的李同安很想分开她们,但无济于事。等到孙萍渐渐占上风的时候,李同安一把揪住她疯狂扑腾的双手,让她罢手,却被她掀了个趔趄。
李同安气急败坏地说:“好吧,直说吧,我不但要让她理发,我以后理发都交给她了。我还要和她合伙开一家店。”
停住手的孙萍问:“你说什么?”
李同安打算把话重复一遍,刚开口孙萍便封住他:“你别说了。我只问你,我和你认识这么长时间,抵不上你和她初见?”
李同安没料到她这么问,一时语塞。
孙萍指着俞芙蓉说:“你跟她打过几回交道,你对她有了解吗?她为你又做了什么呢?”
李同安很想告诉她,许多事不是做数学题要套用陈规的公式。不过他没这么说,恐怕时下这么说也不合适。
虽然没得到李同安的回应,但孙萍解脱般放过了俞芙蓉,向外走去。她走得迅疾而又坚实,让人觉得她今后的路程一定走得稳当顺畅,不费吹灰之力……
结 尾
春天的一天,世纪发廊的俞芙蓉和春风理发店的李同安,在市里一家美容美发用品店进货时相遇,很客气地打招呼。他们都来自郊区青鳍镇,事先却没有相约结伴而行。但回去坐公交车时,他们座位前后相邻,也不显得生疏。
在车上他们听到旁边几个青鳍镇老人聊天,谈的竟然是孙萍父母的事情。仔细听,才知道她父母为她嫁给一个痞子,已和她断绝了往来。
一个说:“青鳍镇巴掌大地方,没见他们办结婚仪式啊!”
另一个说:“跑去外地啦!也不晓得丫头哪根筋犯浑,嫁了那么个货色。”
听到这儿,李同安和俞芙蓉面面相觑,不禁感慨:到底还是嫁给徐哥了。
此时距离孙萍从青鳍镇出走,有些年头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一个烫着波浪卷的微胖女子,趁暮色在春风路来回折踅。有心人要是留意,会发现她的活动区间正在路口的世纪发廊和春风理发店之间。出来泼水的俞芙蓉,一眼看去觉得女子很像孙萍,赶忙追上去,哪见到人影?
此后,俞芙蓉和李同安陆陆续续听说过有关孙萍的一些事,有的说她和徐哥结了婚有了个孩子。有的说他们又离婚了,离婚后因为吸毒,孙萍还亲手把徐哥告发到牢里。众说纷纭。
就这样,世纪发廊和春风理发店一家开在路这头,一家开在路那头,相安无事。俞芙蓉和李同安也不像好事者认为的,理所当然成为一对儿。不过他们与其他同行老死不相往来不同,偶尔还会有些交集。
这两位理发师在一起的话题,最多的还是关于孙萍。他们好像都在等候孙萍有朝一日回来,有许多问题想问她,有许多话想要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