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边

2023-02-20 14:21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安宁

梁 刚

手机叫醒的铃声响的不是时候。安宁正牵着景甜的手准备下江,脚都快要踏进浅滩的江水时,铃声响了。在微弱的晨光中,安宁一边穿上运动衣、运动鞋,一边想着刚才的梦境。当然不是张艺谋导演的电影《长城》中的那个景甜,而是二婶将要介绍给他做女朋友的郑立秋。安宁打开手机,调出微信中昨天晚上二婶发给他的那个村小教师的照片,也难怪,郑立秋还长得有几分像那个明眸皓齿的明星,昨天夜里,他不知看了人家多长时间,应该说是凝视。拉开村委会的大门,安宁跑开了。如果梦继续下去,他跟她下水后会做什么?她会游泳吗?如不会,会不会允许他托着她纤细的腰肢让自己的身体浮在水上?如果她也是个游泳的好手,两人会不会在水中比赛哪个游得更好更快……但随着身上的各个关节全部打开,身体开始发热,郑立秋才慢慢淡出他的头脑,他脚步小心地避让着机耕道上昨夜村民放牧或耕犁的牛拉下的一堆堆硕大的粪便。

太阳从河谷东边尖尖的山顶露出头,清晨的大江便亮得有几分耀眼,像是流淌着银子,河岸上树木的叶子上露珠闪闪,早起的鸟雀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清风吹来,让一身汗水的安宁惬意得不行,不禁加快了脚步。一如往常,跑到一棵大木棉花树脚下,安宁停下脚步,作五分钟的休整。安宁记得他驻村的第一天早晨跑到这里时,这棵木棉树正满树繁花,好似在打量着江湾中自己的容颜,那一朵比一朵还大的花朵,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到这里驻村,一见到大江,安宁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安宁家所在的小村,有一条小河。他爱在花落如雨的仲春,和小伙伴一起下河捕捉鱼虾。春天的河水很清很浅,如乡下光脚板的少年,藏不住什么心事。鱼虾很容易就到手了。河岸上,长着上百种树木花草:大青树、金竹、水皮子、水冬瓜、丁香柿、金银花……长大后,安宁为自己庆幸,还有一条河流和一片宽阔的田野留给自己的少年时代,来自大地和自然的教化曾让一个少年久久动情。郑立秋又回到他的头脑。昨晚,二婶告诉他,郑立秋是她的同事,去年从广西师大毕业考进他们学校。处了快半年,她觉得这姑娘阳光,实在,配得上安宁。等他回城双休,她会安排他们见个面。不想凌晨,那个他只在微信里见到的姑娘,就到他的梦中来了。快满二十四岁的人了,还这样没出息,安宁有些瞧不起自己。

跑到村委会,安宁走到江边,春满家的七八只大鹅在浅滩上觅食,见了安宁,一如既往抬起头,嘎嘎叫着跟他打招呼。江畔的几块稻田里,刚扬花的稻子散发着呛人的甜香;田埂上的野草缀满了大颗小颗的露珠。安宁掬起波光潋滟的江水,往脸上浇去,顿感身心清爽。

工作队长宋群到乡上开完会回到村委会,见安宁和老齐正在做饭,宋群说:“安宁,你去找那个‘鸭先知’了解一下情况。今天会后镇上的马副书记把我留下,说那个‘鸭先知’老是利用公众号揭我们坡脚村的短来换流量,虽然他只有几百个粉丝,但影响不好。市里网信办的同志关注到了,要我们做做他的工作。自媒体发展是大势所趋,但我们要把它利用好,要拍正能量的。饭我和老齐做,等会你回来吃现成的好了。当然,如果他留你吃饭,也不要推辞,就是喝点酒也没问题,你们更好交流。你是电视台记者,他也算是一个你的编外同行,在一起能说到一起,更好沟通。”

驻村没多久,安宁就在村委会党总支书记兼主任李庆的提示下,开始留意“鸭先知”,这个公众号的主人叫李雨龙,就是村委会所在地坡脚村的村民。他是少有的还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因为他要照顾年纪不大却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母亲。他有一个姐姐,几年前出嫁到外村去了。雨龙拍的每个视频只有三到五分钟,絮絮叨叨的解说,拍摄质量一般,信息量更是少得惊人,比如,村民办红白喜事,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男女老少都只用一个纸杯接桶装山泉水喝,他的解说提示是乡邻和睦亲如一家,但没有考虑到卫生;比如大人带孩子下地,用锄头在地头划一个大大的圆圈,尽管烈日当空,可孩子听从大人的交待,大半天都在这个圈里玩耍,解说是山村的孩子乖顺听话;还有一个是反映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在村中大树下,一边跟老人聊天,一边敞开怀给孩子喂奶,解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安宁看了,自认为这是有限度的反讽,也就没有多想。

第一次去雨龙家,空着手不合适,安宁走到村头的小卖部想买点东西带去。小卖部的老板娘春满,跟安宁差不多年纪,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校点撤并,七岁的儿子在乡小学读书,婆婆就到乡上一家饭店洗碗,顺带照顾孙子,小女儿才一岁多,还在吃奶,春满带着她守着小卖部。春满的丈夫张东海初中毕业就跟人学过几年木匠,最近几年河谷上下的人家都流行在房头屋后建盖彩板瓦房,他去县城拜师学了两个月,就带着三四个人在各村寨为人建盖彩板瓦房,他手艺好,收费公道,又是本地人,揽下了十有八九的工程,每天忙得很少回家。晚霞满天,但小店光线昏暗,又没有开灯,安宁走进去才发现春满正在洗头,孩子在靠墙的沙发上睡得正香。

“安宁,你要什么自己从货架上拿好了,我马上就好。”春满边说边草草整了下头发走过来。听说安宁要去雨龙家,春满说:“我打包票,你打五公斤后山高粱酒去,他准高兴得杀鸡招待你。”说着拿过一本卷了边的练习本:“你看,过年到现在,他到我店里买了五百多块钱的东西,都是赊账,其中有三百多块是打酒。”春满的小卖部门前有一块一间屋子大的场院,每天晚上,许多老少都到这儿打牌、抽水烟筒、说闲话,也就是在这儿,安宁认识了雨龙。雨龙身材矮胖,眼睛不大,下巴上留着一把山羊胡,和河谷中大多人一样肤色黝黑,但爱穿雪白的短衬衫、半截裤。

坡脚村有九十多户人家,是全村委会人口最多的村小组,家家户户的房屋都建在面江的陡峭的山坡上,挤挤挨挨,不少人家的场院与下一家的屋面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村路就像蛛网一样密集。刚到村子时,安宁要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才敢行走,村里的狗太多了,还有鹅,也会嘎嘎大叫着扑向生人。驻村不久,他们扶贫工作队员跑遍了五个村小组。对村委会所在的坡脚村,更是朝夕相处,狗见到他们,都摇起了尾巴。

雨龙家在村子的最中心。门大开着,几个四五岁的孩子站在门口向里观望着。来到村里不久,安宁就跟雨龙打过交道。他还是穿着雪白的短衫,同样雪白的半截裤。院子中间,支着一个铁灶,柴火熊熊,铁灶上,支着一口这些年人们很少见到的那种大锅,他在用一把长长的锅铲翻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连蹦带跳,口里说着什么。安宁要走进去,一个孩子用手指了指院子一角,安宁才发现那里立着一个支架,不用说,雨龙正在拍摄视频。他也只好站在孩子们中间。

雨龙很快就发现了安宁,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挥动锅铲。安宁一笑,把手中的塑料桶提起晃了几晃。李雨龙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上前关了手机:“安宁,请进。”

他把刚拍摄的视频放给安宁看,孩子们都拥上来,伸长了脖子。视频是这样的:一条筷子长的草鱼被从江里提起来,被一只大手拎着,飞快地行走,回到小院,配上解说:“原生态的江鱼,全鱼柴火红烧,干一斤酒!”接着刮鳞,开肠破肚,用水清洗,切葱拍蒜剁辣椒。铁灶的柴显然淋了汽油,打火机的火苗还离着一指远,就腾地燃烧起来,一口大铁锅架在一个铁三脚上。“上好的猪板油适量,白糖炒出花,大葱、蒜头、辣椒三样香,炒黄,花椒十粒丢进去,酱油、盐巴、味精少不了,江鱼放进去打个滚,三瓢冷水倒下锅,只差摆碗上酒了。”放完视频,他关了手机:“这是明天要发给平台的节目,过一会我就剪辑。工作组的同志,多提提意见。”

安宁觉得还行,便说:“很好,有生活气息。”

“那就好,配合一下,把这个视频完成。”手机对准安宁:“这是驻扎在我们村的帮扶工作队员安宁,也是我的铁杆粉丝。这不,还带来了酒。”接着,他把手机又放在支架上,调好,抱出一张桌子,摆好两副碗筷:“大功告成,出锅……”随后调好手机位置,对着饭桌。

雨龙拧开塑料桶盖用力吸了一口:“地地道道的后山高粱酒,又香又醇,有五十四五度。对了,我有了新素材,过几天我就去生产的酒坊现场拍摄。敬请期待。”接着,他把手机又放在支架上,调好,从屋里抱出一张桌子,摆好两副碗筷,拍了一阵,再次调整手机位置,对准两人正在吃喝的场面。孩子们都远远地看着。拍了五六分钟,他关了手机,用铁灶里的余火煮了一碗鸡蛋韭菜汤,从灶房里捧出电饭煲,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妈,我拍好了,出来吧。”一个年约五十岁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身材细瘦,脸无血色,端着一小碗饭出来。她微微对安宁一笑。这时,孩子们都围上来,咽着口水,雨龙夹了一大块鱼在母亲的碗里,又进屋里拿出一把筷子,分给孩子们,一挥手:“过来,见者有份,尝尝我的手艺。”孩子们也不客气,都围了上来。

那条江鱼足有两公斤重,孩子们手中的筷子像风卷残云,很快锑盆中就只剩下鱼的一个鱼头和相连着的骨架。好在孩子们都只吃鱼,没有动那碗鸡蛋韭菜汤,而他们两人碗中的酒,也才喝了几口。他抱歉地指指空盆,把鱼头夹给母亲,对孩子们向外一挥手,他们便一个个舔着小嘴巴走了,一步一回头。雨龙跟了上去,把大门关上。取下挂在屋檐下的一条腊肉,又丢了一块姜给安宁让他刮皮。雨龙开了电磁炉,很快,一大盘炒得喷香的腊肉便摆在安宁的眼前。暮色四合,雨龙开了灯,他们继续在小院吃喝。安宁说:“雨龙,我有个建议,以后你拍摄做菜做饭的视频,可以把你母亲也拍进去,体现人情、亲情。”雨龙思忖了一下,端起酒碗:“好点子,我敬你。”他告诉安宁,他都拍了半年了,只被腾讯、西瓜、百度平台采用了不到五十条,而且粉丝少得可怜。后来他研究了广西阿大、阿稳拍的东西,发现除了单身汉这个定位,还都是靠做菜喝酒来吸粉,阿大的甩锅大法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别人模仿会被粉丝打脸的,李子奇花样百出的烹调手法就更不用说了,听说那是团队作战,不值得参考。民以食为天。他想好了,还是要靠做菜喝酒来吸粉。安宁从“学习强国”上看过几个李子奇的视频,觉得很吸引人,对什么阿大、阿稳却是第一次听说,也就不好出主意。但他想起来上门的目的,就说:“各行有各行的路数,我是个门外汉,帮不了什么忙,不过,你拍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村民不讲卫生的陋习的场面也拍进去,这影响不好。”

雨龙问:“不讲卫生的陋习?你指的是?”“比如村民办红白喜事,都只用一个纸杯接桶装山泉水喝。”雨龙一愣:“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些。”雨龙的母亲吃好了,在电磁炉上支起了药罐,坐在一边听两个年轻人说话,像孩子似的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脸慈爱与欣赏的神色,让安宁想起也在乡下的母亲,看得出她也想开口,但插不上嘴。又坐了一会,她向安宁点点头,进门去了,草药独特的气味在小院飘散。雨龙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安宁,我想起来了,你们宋队长说你是一个记者,记者应该就是写文章的好手。这样吧,以后我说出我的想法,你帮我写一个文案,我就好拍了。”说着又端起酒碗敬他。安宁想这是好事,这样既可以拔住雨龙的马头,利于工作队开展工作,又能让自己积累创作素材,就答应下来:“我试试。”

宋群进来了,雨龙连忙拿来碗筷,请宋群坐下,又给他倒上酒。宋群问雨龙的母亲去哪里了,要是在家,就请老人出来说说话。雨龙的母亲闻声走了出来,笑说我还不到五十岁,还不敢称老人。宋群连忙说对不起。雨龙的母亲问宋群多大年纪,听说快三十岁,就夸宋群年纪轻轻就当上工作队长。又问成家了没有,宋群回答说有一个女儿已经四岁。雨龙的母亲又是点头又是拍手:“不是我自夸,我家雨龙有头脑,要不是我拖累他,他跟村里的小伙子到外面打几年工,有钱盖起新房,就不愁这么大还连个媳妇也没有。”又说:“她这种身体要走是早晚的事,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雨龙能够早一天成亲,生个孩子让她望上一眼就满足了。要是儿子实在讨不到媳妇,有合适的姑娘也可以让他去当上门女婿,她去投奔女儿……”雨龙打断母亲的话:“妈,你们从一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这儿,还不照样过到现在?对了,你前几天不是还跟我说过我表姑去了几年城里又回家的事,你讲讲,安宁是个记者,说不定能用上。”雨龙母亲说:“鸡毛蒜皮的事,你们想听?”宋群、安宁很有兴趣地望着她,雨龙的母亲便说起她娘家龙细村她表姐家的事。

表姐、表姐夫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已经自立门户,和村里大多人家一样,两个儿子家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但碰上人病猪瘟,过年就不放鞭炮不添新衣了。女儿嫁到后山那边,每年大年初三回娘家,背着一个孩子牵一个孩子,还提着一些山货:松仁、晒干的蘑菇,有时还带上两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女儿回家,是全家最热闹的时候了。

两个老人都六十多岁了,可眼不花耳不聋,人收拾得整齐,日子过得仔细,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

与儿子分家时,按人头,老两口分到十五亩山地,一片一间屋子大的菜园,还分到一头牛,当时这牛只有一头肥猪大,但几年过去,成了大牯子牛了。春耕秋播,表姐夫在后扶着犁,表姐在前牵着牛,在牛的喘息声中,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一些家常话,半天时间,田就翻了个身。每年收下的玉米卖一些,再用一些换成米,又养两头猪几只鸡,化肥买不了多少,有牛粪,只买种子农药,不愁零用钱。村里不少人都羡慕着老两口呢。

这年春耕后,有一个小名叫二毛的远亲拎着水果来,要表姐进城帮他家带几天孩子,说是一连找了几个小保姆都不中意,还是自家人心贴心才会对孩子真好,让人踏实。小毛是个有本事的人,搞房地产开发,风光得很,夫妇俩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表姐做家务事手脚利索,人又爱干净,又不说长道短,对孩子更是无微不至地呵护,小毛家就舍不得她走了,每月发给她一千五百块,吃穿住都不花钱。这样一来,表姐在小毛家一待就是两年了。

表姐走后,耕田犁地,洗衣做饭,养猪喂鸡,都靠表姐夫一个人忙活,晚上,在电视机前一坐半夜;农忙时,老人胡子老长也不刮,衣裤穿得汗腻如牛皮,那牛看上去也瘦多了。最要命的是人们种的玉米也不值钱了,要是天旱,收成连种子化肥钱都不够,很多人都外出打工。表姐夫还死守着那几块地,有人就看不下去了,说你老伴在城里享清福,你却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话听的多了,表姐夫逢人就说:等老伴下次回家,就叫她回村算了,老伴,人老了,不就图个伴?

表姐回村来,却抢着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二毛心疼老人,要他到城里去为他看守工地,一个月二千元。表姐说,你在家牛马样苦累,一年能有几个钱?去看工地,不动手不动脚,一年就纯挣六七千块,跟我进城去吧。表姐絮叨了一夜,老伴却一声不吭,逼急了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辈子怕热闹的地方。我表姐想想也是,这里离县城不过百十公里路,一到乡上就有班车,但一年他只上三五次街。他说,城里有什么好,光是人和车,挤得要命,冬天也是一身的汗。人挤人远没有人挤树和石头有意思。守着牛也比守着人好。天一亮,就赶着牛出去放牧了。看着人和牛的背影,表姐抹着眼睛回城去了。

第二天中午,表姐夫放牛回家,远远地就闻到了菜香。是老伴从城里回来了。

前几年,乡农科站的人下来动员大家种芒果,表姐夫不同意,但表姐到城里生活过几年,算是开了眼界,便自作主张答应种了十亩芒果,前年挂果了,一季收入就有四万多。老两口又过起了原来那让村人们羡慕的日子。

听了雨龙妈说的事,宋群感慨地对安宁说:“是啊,我们坡脚村多的是土地,脱贫攻坚开始后,也栽种了不少芒果,但大多数人家还是没有动作,认为守着土地就是守着贫困,只有出山打工才有出路,其实,我们这里是亚热带气候,有着得天独厚的光热水土资源,只要科技跟得上,再根据市场调整产业结构,河谷就会成为聚宝盆,村民守着村庄,就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安宁和雨龙连连点头。宋群端起酒碗敬了雨龙一口,说:“雨龙,你还记得去年快过春节,我们一起在春满的小卖部吃的那种甘蔗?”雨龙点点头:“那是水果甘蔗。又甜又软。”“那是我从县城买的,两元钱一公斤。”雨龙的母亲说:“这么贵?”宋群说:“你们村也种甘蔗,但只能交给榨糖的小作坊,每公斤只卖得五角钱。水果甘蔗就是在离你们河谷不到一百里的一个村子种的。当时我买来让大家品尝,就是准备动员大家都种水果甘蔗。雨龙,我知道你有三亩地靠近江边,最适宜种那种甘蔗。等过了大年,你带个头,全部种上。我了解过了,管理得好,一亩能有七八吨产量,你种三亩,每年就有二三万元收入。甘蔗苗和种植技术我们工作队负责。”安宁这才知道宋队长的来意。

宋群和老齐都是县农科局下派的,到坡脚驻村两年多了,宋群一次被评为州优秀驻村队员,一次被评为县优秀驻村队员。他在一个镇当过农科站长,驻村后,在指导农户种植上很有一手。有传闻说等他年底驻村结束,就是副镇长的人选。安宁听老齐说过,去年快过春节,宋群自己出钱买了一吨甘蔗,送到各村小组,请村民品尝,动员大家种植水果甘蔗,但到现在,还只有极少几家人答应。雨龙说:“要是种下卖不出怎么办?”“你放心好了,我们都跟县城几家超市签订了收购合同了,有多少要多少。”雨龙端起酒杯:“宋队长,听你的。”“只要你听我的,就能让你妈早日抱上大孙子。”雨龙母亲哈哈大笑,一张苍白的脸上竟有了片片红润。

天气闷热,又喝了酒,浑身流汗,宋群和安宁到村委会前的江湾泡了一通,才回到村委会。安宁想起雨龙妈讲的那个故事,觉得很生动,赶紧打开笔记本电脑。记下,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加上一段感想:“早年,我读到著名诗人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身为世袭的农家之子,当时,我以为自己也将成为诗中三代人其中的一代,在土里洗过澡,流过汗后,最后安眠于村后长满松树、麻栗树的龙潭坡山上的两尺红土。那时,站在家门前,面对经年耕种过的熟地肥土,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生。”写出,一读,觉得东拉西扯还做作,就删除了。

村委会是一幢二层小楼,宋群和老齐两人住在一楼,安宁一个人住在村委会二楼会议室隔壁的农家书屋,坐拥几百册书籍,一张阔大的书桌,放上他的笔记本电脑,小屋前后有两扇山里人家少有的大窗户,倒像从一个书房搬到另一个书房。昼夜,村委会都被鸡鸣狗吠猪哼鸟叫蛙吼所掩埋,看不到的虫子发出的声音更是密不透风。众声喧哗,使近在眼前的大江无声地流淌着。村委会小院边上有两棵大榕树,它们的枝枝叶叶洒下的浓荫,覆盖了大半个场院,树上,不知住着多少种鸟,但很少能见到它们现身。夜里,只要天晴,在庞大星空下,它们就像在你耳边鸣叫,叫声有的深长,有的短促,有的粗哑如石,有的朗润透亮,交织起来,也非常悦耳,有时双休日安宁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村委会值班,有这些声音,倒觉得心里满充实。

前年,安宁大学毕业,考进了兴城县文广局,成了电视台一名时政新闻记者。时间一天天过去,整日扛着摄像机奔走在大大小小的会场、领导调研活动现场,约定俗成地生产一批批大同小异的新闻,安宁觉得新鲜感在消失,人生在空转。他试着找回一种方向感和掌控感,激活曾经简单、热忱的少年心气。他有一个梦想,就是当一个大作家,让自己的作品成为时代的晴雨表。他开始写诗、写散文,发表在县文联主编的《兴城文化》杂志上,很快在当地小有名气。恰巧这时县上对扶贫驻村队员进行轮换,他想把书桌搬到扶贫主战场,去体验心中最纯粹的一种“到达感”,就是那种想要去现场,想要用双脚去丈量脚下的土地的那一种冲动。就像那些成功的作家在创作谈中写的:力求在扎根人民中体悟生活本质、吃透生活五味,坚持从生活中汲取灵感,用优秀的作品,理直气壮地致敬每一个生生不息的村庄、每一条烟火人间的街巷。文广局局长刘文丽,美丽聪慧,为人厚道,干什么都富有激情。最让安宁对她心生好感的是她也不时写诗写散文,且文采斐然。安宁发表的作品,她大都关注到了,在微信中跟他交流,多次鼓励他坚持下去,并推荐一些书籍给他。他几乎都照单全收网购来阅读。他把自己想去驻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理解他,同意了,春节过后,他被选派到离县城最偏远的村委会之一——坡脚村村委会。早几年大学毕业后考入县农村信用社的姐姐知道弟弟要驻村,花了八万多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送给他,为他壮行。

只要乡上没有会,每天一早,安宁就和宋群、老齐各人开着车,从村委会所在的坡脚村出发,兵分三路到龙母、老树、山尖开展工作,这些村落像一个个南瓜,结在弯弯曲曲的山路这根藤子上。虽然险累,却让安宁心头满盈着蜜蜂采蜜的感觉。扶贫部门发给队员封面呈板栗色的“精准扶贫工作手册”上,他用一向潦草的笔迹,认真记下一些日常:入户走访、贫情分析、建档立卡户退出或新纳入、低保对象公开评定、退耕还林补助确定、搬迁户进度、补助标准、党小组活动、河长清河行动、乡村环境卫生提升行动……这一切勾勒出了他们正在帮他们实现“可能的生活”所作的努力,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被安宁记在纸上,谁家抱养的孩子因没有相关的证明落不了户;谁家头脑有点小毛病的小伙子被骗婚损失六万元(这钱差不多借遍所有亲戚朋友,还贷了款);山尖村的张菊丽,三十二岁就是一个三岁大的孙女的奶奶,她家屋顶漏水,希望安宁将她们家列为贫困户;老树村人到中年的王林、张佩仙夫妻俩都是癌症患者,他们那无助的眼神;木细村刘家六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妹妹两张小脸都患有久治不愈的皮肤病,少年不识愁滋味,满世界都是兄妹俩的笑声……这些物事,让安宁不禁想起英国作家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写到的:“上帝走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翻开泥土,种下疼痛和灾难,从东方一直种到西方。”

这个周五一早,村委会大门一侧一间简陋但明亮的房子里,安宁正忙碌着,他半蹲在一堆青绿的松毛边,一边跟龙母村的张桂仙、张桂琼交谈着,一边把一个个鸡蛋从竹篮里点数后记在一个小本上,装进一个小纸箱,先随手抓一把松毛均匀地摊在纸箱底,然后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层码满了,又抓一把松毛摊在鸡蛋上,接着放上蛋。一枚枚硕大圆润的鸡蛋安放在松毛上,就像才下在草丛中,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安宁还在纸条上写下货主的姓名,以保证信誉。隔壁的会议室里,宋群、老齐和李总正商量着推广鲜食甘蔗的事。这期间,又有几个妇女提来一篮篮鸡蛋,两个小时后,十四个大大小小的纸箱装满了,有一千二百多个鸡蛋。安宁在每个纸箱上写出货主的姓名、鸡蛋数量,用手机上的计算器鼓捣了一番,走到隔壁他住的房间提来一个包,从里面拿出一沓有整有零的纸币,当面付清几个妇女的货款。

这时,安宁的手机响了,是他二婶打来的,二婶说要是这个双休他们放假回城,要他晚上一定上她家去一趟。二婶说,郑老师已经答应今晚到她家吃饭。安宁答应了。这时就有村民拎了一桶江里的黄辣丁鱼进来,这是昨天晚上他用泡笼捕到的。有人送鱼来,工作队会买下,收拾好放在冰柜里,村上召集小组干部开会或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办伙食,这些鱼就能派上用场。安宁上前接过,说今天这鱼他一个人包下了。宋群和老齐疑惑地望着他,安宁脸红了,坦诚地说:“我二婶为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今晚要我到她们家吃饭,还约了那女的……”

老齐一乐:“我知道,你们电视台多的是美女,你挑花了眼?”

安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电视台美女如云不假,但熟人反而没有那种感觉。”

宋群拍拍安宁的肩膀:“我们安宁一表人才,又是个才子,我敢打包票,那姑娘一定会一见钟情。老齐,用不着你我操心,等过一段时间,少不了有喜酒让你我喝。”

安宁一笑:“八字都还没一撇,什么喜酒?”宋群老齐笑了。

下午,他们驱车进了县城,分头把鸡蛋送到各人联系的订户手中。这天安宁有五个订户,等他一一送完,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回到租住的房屋,连忙洗了澡,草草收拾了一番,拎着鱼,开车到了二婶家。

连很少下厨房的二叔也腰系围裙和二婶正在厨房里忙活。安宁说:“这么隆重,操办国宴?”

二叔笑了:“我说安宁,做人要厚道。这算是一个仪式,马虎不得。话说回来,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要是外人,我最多让他们加个微信,至于成与不成,那要看他们的造化了。”二叔在县档案局工作,晚上总爱喝几杯,安宁在县城的时候,常到这里蹭饭,也陪他干上几杯,酒一下肚,叔侄俩便没大没小。

踩着时间点似的,几大碗香气四溢的菜刚摆上桌,二婶家的可视电话响了。安宁要进厨房,被二婶连推带搡赶到电梯门口。二婶家住在二十一楼,安宁眼瞅着数字一层一层向上跳动,心有些慌乱。电梯门开了,一个个儿高挑、长发披肩、白衣黑裙的姑娘走了出来,带着缕缕青黄瓜的气息。只一眼,安宁便看出郑立秋真人比二婶发给他的照片更漂亮更有活力。郑立秋微微一笑,把一个果篮递给有些手脚无措的安宁,一伸手,示意他进门。她的落落大方使安宁觉得自己就像是她的一名学生。

安宁和二叔照样喝枸杞泡酒,二婶开了一瓶红酒。吃喝着,二叔有意将话头引到安宁驻村扶贫的事上。喝了一些酒,又是自己所熟悉的,安宁不再拘谨,起身找了一双筷子,把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夹在郑立秋碗里:“你吃一个,这是真正的生态鸡蛋。”郑立秋吃了一小口,连连点头:“这是小时候吃过的鸡蛋的味道。”

安宁便给他们讲了江边的“上树飞鸡”。江边村民“无鸡不成宴”,可以说是不“土”不吃。村民养殖的土鸡可有特色了,白天在林下或灌木中觅食,夜晚上树睡觉,人送外号“上树飞鸡”。在露天的环境,最大地还原了它原始的生长环境,晚上在树上住。主人一天只喂它们一餐,而且只喂五分饱,喂的是清一色的玉米,这样就最大地调动了鸡野外觅食的积极性。虫子和草给鸡提供了“天然食品”,也能吃树上的毛毛虫和知了。每天暮色四合,鸡们就会一只跟着一只飞上树,在树枝上安眠……

见大家有兴趣,安宁讲起了他们为村民代收鸡蛋的事。坡脚村有着良好的山林生态,村民都有在林子间放养鸡鸭的传统,禽蛋品质高,但市场上的产品鱼目混珠,难辨真假,人们不容易分辨好坏,好产品难销且卖不上好价钱,而在农忙季节,很多贫困户起早贪黑忙于劳作,顾不上下山出售土特农产品。他们驻村不久,在风风火火的帮扶工作中,三个队员增加了一个内容:为贫困户代售鸡蛋、活鸡、蜂蜜、核桃等优质山货。每周五,是他们收购、代销产品的时间。当天上午,他们都会安排一人守候在村委会,货点清,把钱就垫付给卖主,下午他们回城休息,就用自己的车载着赶回城,然后分头送到通过微信订货的顾客手中,价钱都随行就市……

安宁说得起劲,二叔打断他:“安宁,你把我们家当成什么地方了,你这是在向领导作扶贫工作汇报,表功请赏。”大家都笑了。

安宁张大了嘴巴:“我说的都是真人真事啊。”

郑立秋说:“还是给我们讲点大江边有趣的事吧。”

安宁便又给郑立秋夹了一条比中指还长的鱼,说:“这是‘黄辣丁’,是大江产的美食之一,人们或钓或网上来,大的半斤,小的手指大,闪着黄澄澄的光,爆炒红烧,滋味鲜香。不说邻江的村子,就连住在山头的男人,也会在傍晚收工后骑着摩托来江上下网,次日天不亮赶下山来收鱼,中餐一家人就有鱼吃了。一天傍晚,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扛着一大化肥袋水淋淋的东西,问是什么,答说是江贝,叫我晚上去他家喝酒。我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公斤白糖去了。那一大袋江贝有的大如拳头,有的小如手指头,剥去壳,肉只有一大碗,加葱蒜爆炒,鲜得让人恨不能连舌头也吃下去。当地人还会到江边捉知了。知了口渴,天一黑,就成群结队从山上飞下来,到江边饮水,人们借着手电光,一只只捏起,它差不多有小手指长,黑得发亮,双眼鼓突,人们掐去它的四肢撕掉它的翅膀,丢进袋子。知了的惨叫让人耳麻。知了的肉身在你手指间,你就像拿着一个猛烈振动的乐具。把知了丢进油锅炸脆,就着本地人酿的高粱酒,喝个爽,当然,河谷的闷热让人难当,不过走几分钟,就是大江,在江湾里泡个澡,回去再读一阵书,长夜一下短起来……”

二婶说:“我说安宁,你说得都让我们想跟你去驻村了。”

郑立秋一笑:“安宁,我也有个同学驻村,就在离你们只有四五十里的花椒村,那个村子也在盘江边。上个月我们在一起吃饭,他讲起驻村,一肚子的苦水。天天开会,迎接国检、省检、州检、县检,有些政策要熟读死记,组织部门还不时通过视频点名查岗,有时走访贫困户,凌晨五时就要守在人家门口,要不就见不上人。那里的村民很早就下地,带上吃的中午就在地里解决。天黑干活回家,男人喝酒要喝到下半夜,所以他们只能起大早守在人家门口。恰巧那天镇上要报一家贫困户的种养殖计划,他给人家打电话,口气那个亲热,比叫自己的爸妈还甜腻,而我那个同学,可一向是个冷冰冰的人。他说在村里,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

安宁点点头:“其实我们村的情况也跟你同学说的差不多,只不过人要像俗话说的,到哪山就唱哪山的歌。对了,你刚刚说到的你那位同学一大早就去守在人家门口了解情况,他是方法不对。我们是天亮煮了早点吃了,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上一箱矿泉水,向村民借摩托骑了,我们三个人分头,直接到人家地里。在地头,大家边喝水边交谈。大半天就能跑完。你可以告诉你同学按照我们这样的方法试试。这样做,以后考评,贫困户满意率高。叫他不要省那点油钱,工作队员有伙食费下拨村委会,每天还有补贴。”

郑立秋起身端起杯:“来,安宁,为你的乐观向上,为你的工作方法,我敬你一杯。”两人都干了杯,郑立秋意犹未尽地说:“安宁,今晚吃了你们村上的‘土鸡蛋’,也吃了‘黄辣丁’,等你下个双休回城,就带一只‘上树飞鸡’来让我们一饱口福。”

二婶端着酒杯马上站起来:“郑老师,我们就等你这句话。安宁,下周带两只回来。来,郑老师,我和安宁敬你!”

郑立秋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也太那个了,喝过酒的脸上就有几分红,听了二婶的话,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除了冬春两季,河谷差不多都是热浪滚滚,每天早晨,只要太阳一露面,人就是什么也不干,也是一身的汗水。中午做的饭菜要是没有吃光,晚上也不用回锅,还是热的。一有空,安宁、宋群、老齐和李总、王副都会到一个江湾里泡凉,江水温柔地抚摸你的皮肤,十几分钟后,身心都会感到一种沁凉,这不禁让安宁想起以前读过的莫言散文《泡热水澡》:“我如果成了什么领导人,一定要泡在澡堂子里办公,办公桌就浮在水面上。开会也在澡堂里开,大家一边互相搓着背,一边讨论,那样肯定能够比较坦诚相见,许多衣冠楚楚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就容易解决了。有好几次我接受记者采访,他们问我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我说就是将来在家修个澡堂子,天天能洗热水澡……”“我这样的人这辈子是当不上什么官了,所以指望着利用职权来为自己修一个大澡堂子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寄希望于我能写出一部畅销书,卖了几千万本,收入了亿万元的版税,那时,我的大澡堂子就可以兴建了。到时候欢迎各位到我家来洗澡,咱们一边洗澡一边谈论文学问题,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他把这事说给大家听,老齐平常也读些书,他说:“前几年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家里肯定有大澡堂子了。安宁,你是个作家,以后到北京,不妨去找他洗热水澡。”大家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在江湾,工作队和村干部没有在水上支着办公桌,也不谈论什么文学问题,讲的最多的是扶贫。这天,说起村里的贫困,李总讲了他的三奶奶。三奶奶刚二十二岁时,孩子小国才三岁,三爷爷就去世了。她含辛茹苦把小国养大,又为儿子娶回媳妇。这期间,乡亲们多次劝她改嫁,她怕小国受气,拒绝了。三奶奶六十岁那年,一场高烧,导致双目失明。一天吃完饭,小国见母亲自个摸索着烧水洗了澡,用长长的布条缠上了多年没缠的小脚,从衣箱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寿衣换上,一手拄拐,一手拎着一根麻绳往后山摸去。他不知母亲要做什么,悄悄跟上去。母亲好不容易摸着半山腰的一棵皂角树,用绳子在树枝上打了个圈,然后摸到一块石头,人站上去,把脖子往绳子里一套,随后脚往后一用力踹倒石头。这时小国才明白母亲是要上吊自尽。他扑上前抱住母亲,大哭。

母亲说:“小国,别哭了,让妈走吧。妈是你们的拖累。”小国抽泣着说:“妈,你这是怎么啦?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母亲说:“小国,别哄妈了。你还记得咱家养过的那只老狗吗?它岁数大了,我们吃肉时不分它一点,它就连食也不吃了呢。妈眼睛不好,吃东西还是能尝到味道的。今天家里杀鸡,我却只能喝汤。”小国越听越不明白:“没有啊,不过年不着节,家里也没来客,谁说我们家今天杀鸡?”母亲哭了,说:“你还不肯承认?不是鸡汤会那样好喝?”小国想了又想,说:“妈,想起来了,我在汤里放了味精。”“味精?”“是啊,就像糖精一样,一点小白粉粉。前几天供销社才有卖的,听人说好吃,今天我买了一包。”小国的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用手捂住了脸,说:“小国,妈今天的事千万不要跟人说。要是让人知道了,妈真的没脸见人了。”小国说:“妈,你放宽心好了,我不会跟人说的。”母子俩边说边下山回家。第二天,小国狠狠心,杀了一只鸡,让母亲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看着母亲吃得那样香甜的样子,小国流泪了:山村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让老母天天能吃上鸡肉,喝上鸡汤?

李总五十多岁,土地承包后就跟着父亲在江里捞沙子卖,一天到晚泡在江里,父子晒得像两条黑泥鳅,地里草长得玉米、甘蔗高,一开始村人都说他们父子不务正业,几年后,他们家购置了小铁皮船,又买了抽沙机,建起了三间二层高的小洋楼,人们才明白他们是闷声发大财,便都丢下庄稼来河里捞沙。想不到,人们刚尝到甜头,县土地局、环保局就下了严禁在这段大江采沙的通知。李总手中还有些钱,便和妻子在乡上集市租了一个铺面卖小百货,生意还不错,乡上要选明白人、致富带头人,李总读过初中,说话做事公道,便被乡上聘为办事处也就是后来的村委会文书,没多久入了党并当选为村支书兼主任,一干就是十多年。

大家笑过后,宋群正色道:“李总说的故事,初听觉得是笑话,但细细一想,这真是实打实的贫困,但从中我们也能看到他们是多么善良。我觉得帮这样的人脱贫,我们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安宁老齐连连点头。

说起到各自单位争取扶贫资金兴建水池发展冬早农业促农民增收的事,宋群、老齐表示要再去单位要二十万,李总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安宁。安宁说:“我看了,全村委会五个村小组,只有坡脚村有篮球场,还有,五个小组的大喇叭也大多坏了,我请人帮我算过了,最少要六万元,这笔钱我去找我们刘局长争取。”李总连连点头,说都是真情扶贫啊,伸出一双大手分别与三人握了又握。

回到村委会,安宁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整理完李总在江湾讲的故事,想了想发给了郑立秋。这时,接到山尖村小组村民朱云海的电话,说他在滚石潭钓到一条大鱼,鱼要下锅才发现忘记带盐巴了,要安宁送点过去。

坡脚、绿母村小组就在江边,村民要想吃掉鱼,就像在地里摘菜一样方便,另外木细、老树、山尖三个村小组不在江边,村里的人想吃鱼,每晚下地回来,就骑着摩托到江边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上泡笼,次日天亮再骑车赶来,都会有些收获。农闲的时候,也就是在收玉米和砍甘蔗的前几天,人们轻松下来,男人和孩子都会到江边,他们都先投下泡笼,又在竹竿上系上水线、钓钩,以蚯蚓为饵垂钓,尤其晚上,收获会更丰厚。

朱云海是安宁直接挂联的四家贫困户之一。他三十多岁,是四川资阳市下属的安岳县人。据他说安岳县人口有近二百万,五年前,他以农民工的身份参与江边高速路修建,公路修通后,他就留下来了,与当时到工地上为他们做饭的龙细村的吴桂蓉成了亲。吴桂蓉的前夫一天吃菌子中毒不治身亡,留下两个男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都在读小学,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夫妻俩耕种着六十多亩山地,一半种玉米,一半种甘蔗。婚后四年,吴桂蓉又生了两个女孩。在贫困户评定中,朱云海家被列入帮扶对象。前不久,在安宁的反复说服动员下,朱云海家在玉米地里种了十五亩芒果,安宁为他算过账,只要四年后芒果挂果,一年会有三四万元的收入。

当地没有女人会到大江里钓鱼,但朱云海硬是打破规矩,说服妻子把两个孩子交给老婆婆,跟他到江边,有时两口子连晚饭也不吃就向江边出发,一直要到天亮才满载收获回家。有鱼吃,老婆婆和两个孩子都很高兴,知道他们要去江边,两个孩子都好听话,赶紧跑到奶奶怀里,嚷着要跟奶奶睡。

安宁见小卖部的灯还亮着,想买瓶酒带去,走近了看到卷帘门关着,他轻轻拍了拍门,门很快开了。春满很是意外,说她刚把孩子哄睡,正在看雨龙请安宁吃鱼的视频,安宁接过来一看,觉得也还过得去。春满说:“你跟雨龙说,以后再拍吃的,把我也请过去露个面,像你一样当个配角,我可以赞助他后山酒。”

知道安宁要送盐去煮鱼,春满说:“要是有人帮我照顾孩子,我就跟你去,我还没有在大江边吃过露天夜餐呢。”安宁被她逗笑了。

滚石潭在江上游十里处,安宁骑着村委会钱副主任的摩托,十多分钟就到了。江边的沙滩上,朱云海两口子正待在一个用化肥袋做的帐篷里,几块石头支着锅,水正在沸腾,安宁一到,他们马上把已经收拾好的鱼下锅,是一条草鱼,和雨龙那天红烧的那条一般大。两口子甚至带来了葱姜、辣椒和碗筷,鱼很快就熟了。想不到吴桂蓉也会喝酒。安宁在他们家吃过几次饭,都没见到她喝。见安宁奇怪,吴桂蓉说:“做儿媳妇的,哪个敢在婆婆面前喝酒?”朱云海得意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说:“那几年我们修公路她为我们做饭,我们男人都喝不过她。”那晚安宁回到村委会,鸡都叫头遍了。

受启发,安宁要雨龙拍摄一个江边夜餐的视频。雨龙很振奋,说这是个好创意。安宁便说服了朱云海夫妇作为雨龙的拍摄的对象,这天,傍晚,他们来到江边,雨龙和朱云海夫妇钓鱼,因工作组有规定,安宁没有碰鱼竿,就捡拾柴火、剥葱刮姜打下手。安宁看到,江边到处都是芭蕉树丛,那肥厚宽大的叶片在夕照下绿得发黑,他灵机一动,把帐篷上的破化肥袋掀了,用刀削了二十多片搭上,又在地上铺上了芭蕉叶,一切完成,他把雨龙、朱云海叫来欣赏自己的作品,这时,传来吴桂蓉发出一声欢呼,他们走上前一看,一条差不多十斤的大江鳅被她刚刚弄出水面。这时天完全黑了,他们架起锅开始煮江鳅,雨龙开始拍摄,安宁出去抱柴火,发现整个帐篷被里面熊熊燃烧的柴火映得一片金黄,不禁叫一声好,要雨龙赶快出来。雨龙闻声出来,张大了嘴巴,围着帐篷拍了个够。也就是在那晚,吴桂蓉亮出了她的好酒量,一口就把一小碗白酒干了。雨龙现场解说:“她是河谷上下百里第一个钓鱼的女人——吴桂蓉大姐。”

次日,视频发出,有八百多网民关注,几天下来有两万粉丝。有的粉丝留言:肯定有高手指点。安宁看到乐了。

这期间,也是在安宁的提示下,雨龙拍了一个后来题为“蛇路”的视频:河谷天气炎热,又有大江和林木,是蛇的天堂。晚春到仲秋,开车行驶在从北水乡政府到坡脚村委会那段长三十八公里的路上,要时时留心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麻蛇、青蛇、黑蛇,它们最小的只有筷子长,最大的足有两米,有腿肚粗。几趟来回,安宁一辈子见过的蛇也没有在这段路上看到的多,这些蛇见到行人大多会躲避,但见到车辆总是爱理不理的。安宁透过紧闭的车窗,用手机拍了,发到朋友圈,群友会告诉他,这叫赤链蛇,以红黑相间为主,它爬过的草滩上会散发出腐鱼的腥臭味。它爱在农村的石头缝、猪圈、堆放柴禾的地方栖息。菜花蛇一般是两米左右,重量可达十公斤,头部有“王”字黑纹,但是没有毒性,以鸟类、鼠类、以及其他蛇类为食。民间有一俗语:一里菜花蛇,十里无毒蛇,意思是菜花蛇会吃其它蛇类。水蛇是最多的。小时候,一天,安宁和父亲去村头的小河里洗犁,看到一条手指粗的水蛇把它闪着冷光的头昂得筷子一样笔直,李花的花瓣落在它头上,它却浑然不觉地顶着它满河招摇。父亲说,这是条女蛇。安宁惊奇地望着父亲。他说,男的会喜欢花吗?安宁想想也是。水蛇前部呈深灰色或灰棕色,主要以鱼类青蛙为食。还有青竹标,长得就像竹节,它近在你的眼前你也不容易分辨,属于毒性蛇……

至于视频的解说,一看就知道雨龙也是从百度上得来的:随着世界人口不断增长,野生资源逐渐减少,就拿蛇来说,国务院虽然在野生动物保护法中明确地规定了一类至三类保护动物,但对蛇类却滥捕滥杀……解说的尾巴有了亮色,说是坡脚村民自觉保护蛇类,不打蛇,更不吃蛇,也不买卖蛇,与蛇和谐共处。

来驻村的第一天,安宁就看到李总那张布满灰尘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同样布满灰尘的舵盘。李总告诉他,是龙细村小组他的堂兄李荣送他的。李荣到江里捕鱼,在沙滩上发现它,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用摩托车载到村委会,李总看了半天,才看出是一个船舵,用胶木做的,都快散架了,南盘江上有船,但都用浆,从不用船舵,也不知是谁丢到江里的。李庆用百度一查:船舵是用来操纵和控制船舶航向的,一般位于船尾,又称船尾舵,它是中国造船技术方面的一项重大发明。有人会把船舵摆在家中或办公室,象征着领航者,引领着事业航向理想的彼岸,同时还能保佑家庭一帆风顺,顺风顺水。他觉得有点意思,便用万能胶把船舵大致复原后,顺手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个双休日,安宁一个人在村委会值班,百无聊赖,便打电话要雨龙来,拍了这个船舵,并用百度的说法做了解说,又强调坡脚村委会在这个船舵的主人——李庆书记的团结带领下,脱贫攻坚取得了显著成绩。想不到,这个视频吸引了上万人关注。几天后,李庆才听别人说这事,这个憨厚的中年汉子看了视频,哭笑不得,说拿一个基层干部开玩笑,太不严肃了。宋群也批评了安宁,以后不要再这样作弄李总。还说要你动员雨龙走正道,不想你把他带得更偏了,影响不好。

直到雨龙拍出名为“乡风,这么美”的视频,宋群和李总才高兴起来,并要安宁督促雨龙多拍这样的东西。

村委会在猫脸洼种植了七十亩芒果。一整天,村里几位党员和驻村扶贫工作队员在易地搬迁点兔子坡的芒果地里除草。傍晚快收工时,李总口袋里的手机“滴”地响了一声,他掏出一看,大声招呼大家:“哎呀,山尖村小组普自保家的黄牛滚下大箐沟了。走,我们去称几公斤牛肉来,晚上改善一下伙食。”七八辆摩托一起发动。

摩托行驶在散满牛粪和羊粪蛋蛋的山径上。一片片甘蔗、玉米地像大匹小匹绿布黄布,挂在路两旁一面面陡峭的山坡上。蒲公英打着雾也似的小伞,在向晚的轻风中轻轻摇曳,被摩托带起的风撞得四散开来,朵朵小伞在晚风中渐行渐远,大山脚下,南盘江在夕照下闪着金光。

约莫十五分钟,他们在一条山溪边一个稍平坦的地方停下。隐隐地,听到从下面的山谷传来人的阵阵呼喝声。安宁循声一望,只见十数个小如蚂蚁的人影,簇拥着一个黄色的东西,正一步一步沿着几乎笔直的山路攀登上来,慢慢地,他总算看清是十几个男人正扛着用绳子绑着的牛迂回向上。安宁心下一动,打电话要雨龙赶紧过来。

一轮火红的夕阳就快滚下他们身后的山沟时,人们把牛抬到了溪边。越来越多的人提着桶抬着盆来到这里。雨龙也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大家七手八脚,刀斧齐上,半个小时就将一头重约一吨的黄牛大卸八块,并很快在山溪里清洗好下水,接着,肉和下水被砍切成小块小段,分成三十多份,摊在溪边的草皮上。有人用秤过量后,人们上前认领。小组长张哨手里拿着纸笔,高声喊道:“张家林,三公斤,一百二十块,吴帮荣,四公斤半,一百六十块,张兰秀,两公斤,八十块……”

安宁当记者的职业病又犯了,问身边的村委会钱副主任是怎么回事,钱副告诉他,由于五个村小组生产、生活的地方山高谷深,每年都会有一两头牛因斗架或运送肥料、玉米、甘蔗不慎滚下山坡,摔死或摔残。这样的牛只能杀了吃肉。一人有难众人帮。为帮助失去畜力的人家重新买一头牛,村里人会自发赶来,认买几公斤鲜牛肉,既为损失牛的人家凑些钱,也能让自己改善一下伙食。这成了村里多年的传统。就是反目成仇的人家,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出手相助,并会因之重新言好。李总告诉安宁,去年秋,龙母村小组副组长张荣福家的牛拉玉米时不慎摔死,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六千五百多元,自家只出了三千多元,就重新买回一头大黄牛投入生产。他高兴地说,扶贫工作开展以来,从镇上到村小组的机耕路常常维修,路况好多了。以前,人们到白水乡赶一次集,来回要三天时间,头天赶到白水住一晚上,第二天买卖,第三天一早才能踏上归程。现在,当天即可往返。摔伤摔死的牲畜也比以前少多了。站在仲冬的寒风里,听着这些,让安宁心里热乎乎的,上前认买了两公斤。

虽是寒冬,可山顶村家家户户的屋舍仍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安宁买的牛肉,和几个党员买的一同放进小组长张哨家的大锅里,用柴火猛煮。牛肉快出锅时,女主人放进大把的花椒和辣子面,男主人从土坛里打出了清冽的高粱酒,顿时,张家小院肉香、酒香扑鼻。山里湿气重,每年,家家户户都会种些高粱酿成酒,喝了活筋祛寒。吃喝间,有人向安宁讲了当地另外的“牛事”:前些年,不少山村治安状况不好,时有人入村盗牛,但很少有盗贼在龙细村得手。夜晚,一有风吹草动,全村家家亮灯,户户发动摩托,村里的大喇叭也打开了,令盗牛贼闻风丧胆。这让安宁联想到自己驻村大半年亲眼看到村民们的不少善举义行:老树村的人到中年的王林、张佩仙夫妻俩身患重症,两个女儿分别就读初中、高中,家庭非常困难,全村老少一星期就捐资二万多元,让两口子得到及时治疗;在最近的扶贫动态管理中,乡亲们又一致推举将王林家列入建档立卡贫困户,以享受政策补助。每个村小组的五保户,一天两顿,只要闻到哪家的菜饭香,进门去拿起碗筷就吃喝,没有人会使脸色。

分牛肉、煮牛肉、吃牛肉的场面,雨龙拍摄了一个多小时,安宁建议他分成三个视频,并亲自动手写了一千多字的解说,让雨龙根据他拍的画面内容配音,分三天发布出来,效果惊人,粉丝猛蹿到八万多。安宁还根据这个解说写了一篇小散文,发表在省报上,局长刘文丽也看到了,发来微信给予表扬。

就这样,前后十几个视频拍出,而且都通过了平台审查发布出来,“鸭先知”被几个平台冠以“三农”的标签。雨龙成了网红,粉丝突破了十万,达到十三万。几个平台的收入一个月算下来,这个月竟有了八千三百多元。他表示要与安宁平分。安宁婉拒了,说你母亲的病不要光靠草药了,要科学治疗。还有你的拍摄设备也应该升级了。这让雨龙很感动:“安宁,你不知道,这几年,好多人当面都夸我是个孝子,背后却说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说实话,拍视频,我当初也就是图个好玩,我每天都跟老弱病残待在一起,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我只能给自己找个爱好,也就是粉丝说的存在感。想不到还能靠这个养家糊口。我会好好干下去的。安宁,你要多帮我。”安宁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宁争取扶贫资金的事完成了一半。刘文丽局长答应年内先解决三万,用来更换五个小组的广播设备,同时建一个篮球场,余下的明年想法解决。宋群、老齐的单位也只拿得出十万。农科局挂联的不止坡脚村,各个村都伸手要资金要项目。老齐说,建水池的事拖不得,十万他争取解决。安宁吃了一惊,宋群却微微一笑:“组织相信你,我更相信你。”

老齐快五十岁了,身材高大,说话却小声小气。他长着一双和善的大眼睛,浑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利索。让安宁奇怪的是,什么人见了他,都会对他产生一种亲近甚至依赖。很多贫困户都爱向老齐诉苦,明知他并不能有求必应,但就是愿意向他倾诉。你跟他讲什么,他都认真听着,看着你的眼睛。安宁与立秋恋情的进展,前前后后都向他说了,说过后他就后悔,可一有什么新动向,就忍不住还是都向他吐露。看老齐做饭菜,更是一种享受,又快又好。只要他在,厨房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有时来村委会帮厨的春满都夸赞:老齐的女人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女人,男人又帅气又能干,打着灯笼也难找。

驻村不久,安宁就听人说老齐有一个腰缠万贯的老丈人朱老板。朱老板半工半农读了五年小学。他身材高大,又舍得出力,干起农活像拼命,一个人常干三个人的活,一张掼盆一个人背,十六七岁就有媒婆主动上门为他提亲。后来,国家的政策好起来了,按生产队的分配,他从村里带了三十多人到外地修路,身为建筑队队长的他,由于头脑灵活,管理有方,他带的建筑队每人每天平均收入八块多,而公社建筑队二百多人,每人每天收入只有一角六分。当时的公社领导三顾茅庐,多方动员他出任企业办主任,后来,他顺应改革开放的大潮,创办了一个地产集团,在县内外都有项目,现在已经身家上亿。安宁试探地问老齐:“你是要向老丈人救援?”老齐拍拍安宁的肩膀:“有枣无枣打它一竿子。”宋群说:“让安宁跟你去好了,如果朱老板答应了,可以让安宁拍一条企业助力扶贫的新闻。”老齐一笑:“那我就尽锐出战吧。”李总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代表坡脚村全体干部群众期待你凯歌高奏!”

带着李总准备的两桶后山酒和五只“飞鸡”,安宁开着车,跟老齐去拜见老丈人。回到县城,在老齐的指点下,安宁把车开到县城近郊一个青山秀水的小村,走进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一进门,安宁就闻到了一阵麻辣味的浓香,安宁这才想起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老齐轻车熟路地带安宁走进一间耳房,一个六十多岁的高个老头穿着一身白色的悠闲衫,正一个人坐在一个铜制的火锅前慢慢品享,手里端着一小碗酒。老人久经风霜后的那种平淡,让安宁为之动容。老齐叫了声爸,老人示意他们坐下,安宁看到桌上已经为他们摆好了碗筷和倒好的酒。老齐端起满碗酒:“好多天没有跟爸爸喝一回酒了。爸我敬您!”安宁一愣,在他的印象中,老齐能喝酒,但总是小口小口地抿,他也赶紧站起来:“大伯我也敬你一杯!”老人深深地望了安宁一眼:“你们一起驻村?”“大伯,我是新兵,才去了半年。”

老人没动酒碗,却问:“你们要修建一个水池?”

“爸,我们准备发展两千亩水果甘蔗。理想的地块在山坡上,您知道,没有水种不成。”

“需要多少资金?”

“蓄水二万立方,预算最少要十万元。我没有跟您说,建材不贵,只是我们村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进山有一段机耕路,大车拉不进去……”

老人摆摆手:“我派人去帮你们修好了。对了,你打个报告来,盖上村上和乡上的章。我们公事公办。”

老齐从老人手边拿过酒壶,自己满满倒了一碗,又给安宁也倒上了:“爸,我们敬你。”

老人浅浅地喝了一口:“吃菜吧。”

坐了不到十分钟,有一个小伙子进门来了,小声说:“朱董,跟客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吃。我会叫人来为你们开车。”

老齐说:“爸,村上让我带了点酒和几只土鸡送给您。”

老人点点头:“放在我车上吧,跟客人谈事,现成的见面礼。”

把老人送上车,老齐一边把桌子上一大盘新鲜羊肉全部倒进锅里,一边自言自语:“老爷子,我会一辈子敬重你。”他又将两人的酒杯倒满:“来,安宁,我们互敬一杯。”安宁不客气地大吃起来。老齐不说话,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喝酒。安宁心想他是太高兴了,也就没有劝他喝慢点。两人吃好,安宁要收拾碗筷,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微笑着轻轻走了进来,拦住了他。朱董派来的司机把两人送到老齐住的地方走后,安宁才发现老齐醉得站都站不稳了。好在老齐住的是别墅。别墅的院门和屋门都是指纹开锁。老齐家豪华如高级宾馆,却空无一人。安宁从净水机里接水让老齐喝了,想走,却又不放心,问老齐:“嫂子到哪里去了?”老齐滴酒未沾似的清醒:“人家净身出户了,带着我儿子在省城读书。我们协议离婚,但现在还保密,儿子今年要高考,怕影响他。”“朱董知道吗?”“据我所知,天底下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老人家。”老齐挥挥手:“走吧,明天来早点,我们下村,那里才是我的家。”安宁暗暗叹了一口气。

一入秋,按照工作进度,安宁他们会同乡、村干部,进村入户,帮贫困户搬新家。差不多半个月了,每天,他们有时顶着烈日,有时冒着大雨,帮助群众抬柜子、搬沙发、扛包袱,屋子里的东西一搬空,推土机就上前作业。这个周六,安宁他们正在山尖村小组忙活,立秋来了。山尖村有四十一户人家,其中有十七家贫困户,他们在这里已经干了三天了。宋群没有将她当作外人,安排她和村小组的几个妇女为搬迁工作组做饭。晚上,大家还在吃喝,两人悄悄走出门。满天星星,山脚下,大江在闪着银光,隐隐能听到江声。这时安宁才想起埋怨她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立秋说就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安宁有些感动:“你做到了。”立秋拉起安宁的手:“安宁,跟你在一起,我越来越感到踏实。”安宁不由得把立秋拥在怀中。立秋忽然用手一捅安宁的腋下,说:“你都几天没有洗澡了,一身的汗味。”安宁笑了:“想洗澡你就直说。”“什么地方能洗澡?”安宁手指山脚下的大江:“它正等着我们扑进它的怀抱中呢。走,我们开车去。”立秋的眼睛闪闪发光,孩子似的蹦了一个高。

这期间,雨龙担当了一线新闻记者的职责,做了三个视频。是安宁为他配的解说词:在脱贫攻坚中,坡脚村共有七十五户贫困户易地搬迁,乡、村、工作队牢牢把握“易地扶贫搬迁要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总要求,确保群众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但故土难离的情感,在群众心里往往扎得很深。这些心结,挡住了村民搬迁的脚步,有心结,就得破解。工作队成员进村入户,跟乡亲讲政策、说出路,在树荫下座谈,在庭院里夜话。渐渐地,群众的态度变了,积极配合,将如期完成帮扶拆迁任务。

可惜的是,关注这三个视频的粉丝量并不理想。

从乡政府到坡脚村,有三十八公里机耕路,峰回路转,坑坑洼洼,最要命的是道路狭窄,对面来辆摩托,也难以避让,过年前,村民请来货车,把玉米和甘蔗拉出山去卖给商贩和土榨坊,山路排着长长的车龙。他们的小车有时要倒退三四里才能找到避让对头车辆的地方。安宁他们最怕的就是外出开会或入村,有时进出一趟,来回六十多公里,一天时间就报废了。下大雨,有的路段塌方,一些路障村民的牛车可以通过,但轿车不行,他们车子的后备箱总放着锄头,铲子,遇上不大的路障,就自己动手清理。让他们觉得难以理解的是,赶着牛车下地干活的村民,生是鞭打着牛跨越而过,不顾忌牛啊人啊车啊都是泥泥水水。牛车上就有锄头,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清除路障;有时塌方严重,牛车排成长队,有人就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村干部,要他们赶紧找推土机来清理,其实二三十个人动手,一个小时也能清理,但他们就是不动手,都坐在牛车上,男的抽烟,女的说着闲话,等待推土机。一时找不到推土机,村干部和工作队员会骑着摩托赶来,四五个人动手干起来,只有个别村民操起锄头上前帮忙,但多数村民都袖手旁观。

这天,村委会又接到村民的电话,说是十九公里处塌方了,车子无法通行。出发前,宋群要安宁把雨龙叫去拍一回。不用说,村民在一起观望的场面又出现了。最后,这个被雨龙命名为“好样的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视频拍好了,安宁要雨龙送到村委会大家一起看看,提提意见。看完,宋群说发好了。老齐说:“我看我们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是不发。”安宁说这个视频发出去会产生负面影响。李总也说:“我同意他们两个的意见,不发。”雨龙这时才似听出了什么:“我当着你们的面把它删了,一个视频,值不了多少钱。我不能害了宋队长,害了你们。”宋群摇头:“雨龙,还是发出去,只要早日能把路修通,我相信,群众的工作就好做了。我是队长,你们要听我的。”

次日,这个名为“看,这样好的干部”的视频发出来,有大量留言,有人为李总、工作队为民办实事叫好,更多的人提出异议:这里的群众基础太差了,村干部、驻村干部为什么不发动群众,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干部的能力、素质有多差,多么不得人心,这样的村干部、驻村干部,留着何用?

三天后,一个副县长率县扶贫办、县交通局的人在乡党政主要领导的陪同下来到村委会。镇长批评李总、宋群:这段路已经列过项,硬化是早晚的事。你们要有全局观念,坡脚村没有被列为全县特困村,因为村里只有两千人,居住的村小组又分散,投资不小,县上扶贫压力太大,一时难以解决,我们要理解。宋群刚要说什么,被李总抢了话头:“这事要怪就怪我考虑不周,是我一个人做的主……”副县长摆摆手:“你们不要在我面前唱双簧戏了。那个视频连州领导都看到了,批评我们扶贫工作不力,让老百姓灰心,所以形不成合力,并作出指示,要求我们三个月内将进村公路建成通车。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招标,争取早日动工。在这里我给你们定个倒计时,八十天完工。”安宁在心里叫好。

安宁心中有些不踏实,便根据他们扶贫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写了几个文案交给雨龙。雨龙一看就明白了,骑着他的摩托,爬上白云浮动的群山之巅,把镜头对准了贫困户易地搬迁建成的七十五幢新房,在雨龙拍摄的画面里,有村民把祖辈的遗照从烟熏火燎的危房端到新屋,挂在雪白的墙壁,他们说我们要让先人们看看通过帮扶,今天过上了火红的日子;雨龙拍摄了村子中间新建成的坡脚小学,校园门口的国旗在哗哗飘扬,校园里鲜花绿地,四十多个孩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书声琅琅,雨龙解说学校是扶贫工程之一,投资三百万,是去年才建成的。雨龙还拍摄了从大江爬上高高的山顶的输水管道和三个大水池,大片大片的芒果,解说为这七千八百株芒果大多是贫困户种下的,水从大江里提上来,河谷,将在两年后的秋天变成果篮。龙细村的普中林在山坡放牧羊群,也进入了雨龙的镜头,解说是:这些羊是政府送给贫困户的扶贫羊,当初只有十八只,才两年不到,羊群的队伍增加了一倍。普中林一脸憨厚的笑,抱起一只小羊,雀跃在镜头中。

这些视频一天一个发出来,雨龙的粉丝减少了不少,有的留言说“鸭先知”变味了,只会歌功颂德了,有的却表示还是想看“江边夜餐”“蛇路”那种风格的东西。郑立秋也在发给安宁的微信中提醒他:“自媒体有自媒体的风格,你千万不要把鸭先知带成你们电视台记者的那种套路。”

安宁暗暗笑过,却不作解释,但他还是又为雨龙写了几个文本以转“画风”:一个江边村子的村民办红白喜事时,晚上用过的餐具都挑到江边浅滩,天亮再来收,锅碗瓢盆都被带着细沙的江水冲洗得一干二净,为拍好细节,雨龙还戴着头灯,拍摄了小鱼来唼食残留在餐具上食物的画面;另一个视频被安宁命名为“鸟水手”:夕阳西下,大江被晚霞照耀,水面犹如一张起伏荡漾的画布,泼满了细碎热烈的油彩。一只长着两只长腿、羽毛艳丽、眼睛泛蓝、体态纤巧的小鸟,站在一段浮木或一片塑料泡沫板上,顺江而下,它的神态,像极了长年与风浪为伍的艄公或水手,气定神闲,目空一切。除了雨龙,目击者还有那些在江湾上觅食或嬉戏的野鸭、大鹅。它们像雨龙一样,惊羡地目送着它,被江流载着,越飘越远。这样的场景,安宁驻村半年来,也才看过两次,写出来,也就是想让雨龙注意观察,说不定哪天撞在他的枪口上,不想这么短的时间,雨龙就给拍摄出来了。他初看以为是雨龙在什么地方下载下来的,但细看,那些大树、那些江湾,千真万确是当地的风景。问雨龙,他得意地一笑:“安宁,你是外来人,我可是看着这条大江长大的人。在我眼里,河谷没有秘密。”

果不其然,“鸭先知”的粉丝又回来了,有的粉丝留言:“鸭先知,你没有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

雨龙也告诉安宁,他准备去拍一个视频,坡脚五个村小组有八个三十岁的光棍,差不多有三四年了,他们每个月都会到江边捕一天鱼,晚上点一堆火,一起就烤鱼喝酒,胡闹到黎明才各回各的村,雷打不动。他甚至连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江边光棍渔光曲”,拍出来一定会轰动。“光棍现象”多年来在不少山乡普遍可见,安宁是知道的。他劝雨龙放弃:“你再不抓紧,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那时五十步笑百步。”雨龙张大了嘴巴。

春节前,县上对工作队员又进行轮换,驻了整三年村的宋群回到县城,从县农科局新派来一位队员,老齐被任命为队长。这天,安宁看到他们电视台发布的一份干部任前公示,县里拟提任二十几个驻过村的队员,感到很振奋,但一看其中没有宋群,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打电话给宋群,为他抱不平。宋群笑了:“安宁,好好干,别多想。老李刚刚打电话来,说等路修好了,就叫我下去,他准备好黄辣丁,我们几个好好喝几杯。对了,你小子跟那个老师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告诉你,我媳妇前几天生下了老二,是个女娃,这回我儿女双全,安宁,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安宁心头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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