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湖鳄鱼伤人事件

2023-02-20 14:21罗尔豪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福清李家鳄鱼

罗尔豪

1

满囤媳妇秋芝哭喊着进来时,村主任李家兰刚从镇上开会回来,会是开给李家兰一人的,书记批罢镇长批,李家兰闷着头一声不吭,出了政府大院,还在纳闷,为一个破水库,连书记镇长都搬出来了。

李家兰正自烦躁,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哭声,正要出门问,却见瓜蛋一头撞进来,语无伦次地说,主任,不得了,鳄鱼咬人了!李家兰摇下脑袋,以为自己没听清,说,你说啥?瓜蛋哈着腰喘几口气,总算把气息调匀,说,鳄鱼咬人了,许家小岚被咬伤了。李家兰又摇下脑袋,不相信地看着瓜蛋,说,鳄鱼,哪来的鳄鱼?瓜蛋说,谁知道,人还在湖边躺着呢,你快去看看。李家兰急急往外走,看见秋芝被两个人架着,正往院子里来,眼泪鼻涕的,嗓子都哭哑了。李家兰还有些不相信,说,真是鳄鱼咬了!秋芝说不出话,身边的人说,是鳄鱼,我们亲眼看见的,不是赶得急,人都给拖水里了。

一行人急匆匆往湖边跑,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水边,有的手里还拿着锄头耙钩子,盯着水面。会计多禄迎上来,说,好大的鳄鱼!李家兰说,你真的看清了,是鳄鱼?多禄说,咋不是?椰子壳一样的脑袋,全身鳞甲,嘴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小孩。李家兰蹲下来查看小岚的伤势,一条腿血肉模糊,上面布着深深的牙洞,还在往外冒血。孩子大概是惊着了,昏了过去,探探鼻息,呼吸还算正常。李家兰抓了把汗,对周边的人喊着说,还站着干啥?送医院哪,瓜蛋,去把你的车开过来,多禄你也去,钱村里先垫上,救人要紧,其它以后再说。

等车走远了,李家兰哆嗦着抽出一支烟,手却抖得打不着火,福清帮他把烟点着了。李家兰仿佛是对自己说,这水里咋会有鳄鱼呢,说着话,却看着福清,你们看清了,真的是鳄鱼?福清晃了晃手里的耙钩子说,是鳄鱼,我朝它脑袋上砸了几下才松口,不然人早就没了。李家兰说,不是条大鱼?咱这河里百十斤的鱼都有。是鳄鱼,二民说话还有些抖,衣服贴在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不是鱼,几米长的,咬住小岚就往水里拖,我正在给烟打顶,离得不远,开始还以为是小娃子溺水了,跑到河边一看,一条大鱼露出黑乎乎的脑袋,正叼着娃儿往深水里拖,我们也不知道是啥家伙,呼隆隆都下了水,又是喊又是砸,那家伙才松口,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知道是鳄鱼,恐怕就不敢下了。李家兰说,这河里咋会有鳄鱼呢?福清说,也是的,这水里咋会有鳄鱼呢?二民说,瓜蛋家以前骂谁家偷了她的鸭子鹅,恐怕就是这家伙做的祸。

晚上,多禄回来,李家兰知道孩子已经送到县医院,镇医院看了孩子伤势,做了简单处理,要他们送县医院。多禄说,伤口已经清理,也注射了啥子免疫球蛋白和疫苗,现在正在进行手术,医生说,应该没啥事。李家兰总算舒口气,说那就好。多禄没有走,看着李家兰。李家兰说,咋了?多禄说,钱的事咋办?村里账上的那点钱都取出来了,看样子根本不够。李家兰说,再想想办法,救人要紧。多禄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却扭过头,这钱,出了恐怕就要不回来了。李家兰说,我知道,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先把孩子治好,其它的以后再说吧。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李家兰召集村委福清多禄等几个人开了个会,商量这事咋办。村里以前从没有经见过这事,也不知道咋处理。李家兰说,这事大,稍后要去镇上跟领导汇报,可有几件事马上要做,一会儿开个会,把水里有鳄鱼的事跟大家说说,叫人们看好自己的人和牲畜不要到河边去,尤其是小娃子,现在天热,又是放假期间,孩子们千万不能到水里洗澡。浇地的不要单独去水边,要带上家伙。多禄去做几个水里有鳄鱼的警示牌子,竖在水边,字要大,一里外都能看清。大家看还有啥没说到的。福清说,那些外边来钓鱼的咋办?李家兰说,也跟他们说到,他们不听,出了事就不能怪咱们。

散会后,大家各干各的事,李家兰感觉都要虚脱了,想想还有啥事没安排到,就想到了傻子三民。傻子三民疯疯癫癫,整天在河边转,看不见就下水去。三民会水,也没见淹死,但这次不一样,河里有了鳄鱼,弄不好就被鳄鱼拖去了。李家兰想得头有点大,想跟福清打电话,想了想,还是直接去了三民家。

一路上,李家兰都在想鳄鱼的事,想这河里咋会有鳄鱼,几辈子都没有的事。又想到早前瓜蛋说丢鸭子鹅的事,还有富顺丢羊的事,自己咋就没当回事呢?

2

如果自己稍微有些警惕心,年前就该察觉了。

水库叫团结水库,但纸坊村习惯叫它团结湖,或叫河。团结湖属于中小型水库,是纸坊村和下游十多个村子联合修建的,主要承担下游数万亩地的浇灌和防洪职能,但这些年,水库的浇灌和防洪职能逐渐失去,水库无人管理,部分坝基沉陷,水闸房屎尿遍地,绿苔丛生,几乎废弃。当年,建水库几乎把纸坊村的好地给占完了,作为补偿,镇上和水利管理部门把水库的使用权和部分管理职能交给了纸坊村,随着团结湖职能的消失,管理部门索性当起甩手掌柜,管理上的事都交给了村里。村里对这一大汪水也是一筹莫展,早些年承包给外地人养鱼,承包费没收几个,把水给污染了,以前一汪汪的绿水变得死腥烂臭,下到水里上来身上能出一层的痒疙瘩,再没有人下河洗澡,连浇地都不行。最要紧的是,地下打出来的水漂着一层小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打多深都不行。纸坊村人不得不买水喝,每天下午都有水车鸣着喇叭进村送水。但更多的家庭还是吃打出来的水,至多是在水缸里多沉淀一会,在锅里多煮一会。提心吊胆着,很多病还是找上门,几年里因为癌症都去了二三十个。村里人怨声载道,县里要求镇上解决,镇上说团结水库是纸坊村管的,就要求李家兰解决,还给李家兰封了新官,叫团结水库库长。李家兰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接下了,毕竟是自己村上的事,再有人提出承包水库,李家兰说什么也不答应,还开了会,定了规矩,水库边禁止建养殖场,鸭子鹅禁止下水,禁止往库里倾倒垃圾,严禁电鱼船进水库电鱼。还专门设置了水面漂浮物堆放地。村里又花些钱,把沉陷严重的坝基修了,在水库边种了垂柳和枫树等,还聘了水库管理和保洁员,这些年水质才好了些,消失多年的芦苇重新繁茂起来,鸟也飞回来了,孩子们可以下水了,水也能吃了。李家兰想着自己总算为乡亲们做了点好事,可好好的水库咋会出现鳄鱼呢?自己咋会恁麻痹大意呢?

年前,瓜蛋媳妇月英找他,说自己的鸭子和鹅丢了。李家兰知道月英偷偷在湖边放鸭子,就说,怕是小偷偷走了,一天到晚那么多下乡收鸭子鹅的,趁你不注意,拎着鸭脖子就跑了,回去还是把它们圈起来,这样安全些。月英剜了李家兰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气哄哄地走了。

事后不久,富顺家的羊也丢了,而且丢得很稀奇,据富顺的媳妇引娣说,两只羊子在河边吃草,自己在边上田里锄地,羊子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晚上回家撵羊时少了一只,咋也找不到,附近也没外人来,富顺也去找,地里村里都找遍了,也没见羊的影子。富顺去找李家兰。李家兰说,附近又没人,莫不是水鬼抓了去?富顺的神情有些紧张,说,真的有水鬼!李家兰没好气地说,随便说的话你也当真了。富顺说,媳妇跟我说,中间曾听见羊叫,咋说呢,很害怕的那种,婆娘也没当回事,说不定真是水鬼抓了去。李家兰说,莫要胡说,土都埋脖子的人了,还信那一套。富顺说,可那么大一只羊,说没影就没影了,两千多元呢。

李家兰也不是没防范,他跟镇上派出所汇报了,包片民警小王在村里走了走,问了些情况。他也开了会要村民们小心那些下乡收鸡收鸭子的,可就是没往那方面想。再后来村里安生了些,李家兰还以为是自己的措施有效果了呢。

可谁会想到,团结湖里会出现一条鳄鱼!

现在最紧要的是把鳄鱼抓住,再出现鳄鱼伤人的事就麻烦了,李家兰想着,去找水库管理和保洁员老甘头。

还没挪开脚,却看见满囤扭着多禄从村部出来,头皮就是一麻。满囤是小岚的爹,在外面打工,知道女儿被鳄鱼咬了,匆忙赶回来。除了看女儿就是跟李家兰吵,要村里承担医药费,还要赔偿损失。李家兰知道满囤是个一根筋,一条道跑到黑的,想着先应付过去,就说,先把娃子的伤治好,其它的事以后再说。满囤说,那不行,现在就要给个说法。李家兰有些生气,说,那你去找镇上县上,问他们要去。满囤说,我就找村委,事在咱这河上出的。李家兰说,可团结湖也不是咱村里管的。满囤说,村里不管能跟外面人签承包合同?李家兰瘪了嘴巴。多禄气喘匀了,才说,满囤你不知道,这河的管理部门还是上面,签合同也只是上面委托咱签的。再说出了这事,李主任一直忙前忙后,药费都是村里垫的。可满囤就是不松口,几个人被缠着走不开,急得团团转。多禄突然说,我有个办法。李家兰看着多禄。多禄说,鳄鱼肉知道不?两个人都有点懵,不知道多禄要说啥。多禄咳了一声,说,干脆把河里的鳄鱼给你,你逮住了就算你的,卖的钱足够给孩子的医药费和补偿费,咋样?李家兰吓一跳,看了看多禄,又去看满囤。满囤紧皱着眉头,说你骗我。多禄说,我骗你干啥?现在鳄鱼肉值钱,一斤百十多元,临县就有个鳄鱼养殖场,不信你去打听。这河里的鳄鱼怕有几百斤,算算能卖多少钱?满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背在后面的手指头翻动一阵,眉眼才疏展开来,可马上又严肃起来,说,恁大条鳄鱼,我咋能逮住?多禄说,这个你放心,村里帮你抓,抓住了处置权归你,怕不保险你可以自己去逮,咋样?满囤的眉头松开了,可还是说,你们可不要骗我?

看着满囤离去,李家兰说,你说那行?多禄说,我哪知道?先应付住再说,不然一下午你别想着干点别的事。李家兰说,那满囤逮住鳄鱼卖不了恁多钱咋办?多禄说,恁大条鳄鱼他咋逮得住!李家兰说,你不是说村里帮他逮吗?这鳄鱼也不知道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咋处置恐怕也不是咱说了算。多禄说,又不是扬子鳄,啥国家保护动物,就是一杀人凶鳄,谁管你卖给谁?至于卖多少钱,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李家兰说,你个死多禄,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来。多禄说,对付满囤这样的麻缠人,只能这样办。

李家兰说,村里近段事多,还是开个会,把事说说。

会议室烟雾缭绕,李家兰把准备成立捕鳄队的想法说了,大家没啥意见。又把看好孩子和牲畜的事强调强调。接下来就说到小岚药费和满囤要求村里赔偿的事,问大家有啥办法。多禄说,有啥办法?支出去的几千还是挪借危房改造资金,这个窟窿得赶快堵上,可村里就是个空壳子,哪有钱来堵?向钓鱼人收的那点钱还不够还建钓台的钱。对了,前天瓜蛋媳妇也找到村里,说早前鳄鱼吃了她的鸭子鹅,也要赔偿?福清说,这损失是不是该上面赔偿。李家兰说,上面恐怕指望不上,再说管理权是咱村里,出了这事村里肯定要担责任。福清突然说,多禄刚才说的法子不妨试试,那鳄鱼说不定真的值好多钱呢。李家兰看看福清,又看看多禄,声音软下来,说,总感觉有些玄乎。福清说,那还有啥办法?一直没说话的二民说,如果把水库租给金沙公司就好了,一年租费就是十几万,就不会受这作难了。李家兰说,承包的事一会再说,大家看看多禄这个主意咋样,如果可行就按多禄说的办,几个村委没有异议,这事就算通过了。

鳄鱼的事安排好,李家兰才说,现在说说水库承包的事,说实在话,从金沙公司提出来到现在快一年了,期间公司老总找我,托县上镇上领导压我,我始终没吐口,为啥,就是为咱这汪水,为咱吃的水。这库里水刚刚清一点,井水异味才少一点,如果再交给金沙公司,恐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二民说,没恁严重吧,不就是建个水上乐园。李家兰说,可不是就建个水上乐园恁简单,我看过金沙公司的规划,除了建梦幻水上乐园,还要建大型水上楼阁和水上餐饮船舶,一天几百人的吃喝拉撒,要全部排进水库,这一汪汪水咋禁得住折腾,我不想为那几个钱让村民再去买水喝,年纪轻轻就得恶症。但如果大家同意,我没话说。村委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其实,李家兰对开发团结水库有自己的想法,团结水库条件不错,离县城近,湖中间有个小岛,叫湖心岛,有两个足球场大,是早些年疏浚水库过程中,挖出的淤泥堆积起来最终成岛的。岛上杂林丛生,栖息着白鹭、灰鹭等多种野生鸟类。稍加建设,就能搞搞水上游、钓鱼大赛等活动,可就是缺钱,他找人测算了,整治湖心岛河边,重建通往湖心岛的水上栈道,岛上观光人行道,必要的绿化,排水系统等基础设施,少说也要几百万,村里哪有钱,也找不来投资人,只有先放下了。

出了会议室,想去找老甘头,却接到镇环保站电话,说给村里购置的垃圾收集斗到了,让村里安排人去拿,李家兰决定自己去,顺便跟领导再汇报下水库发现鳄鱼以及建立垃圾转运站的事,还有水库管理员老甘头工资的事,老甘头已经大半年没发工资,虽然老甘头没说啥,可李家兰不能装糊涂。

纸坊村离镇上就二十多里,一眨眼就到。李家兰看镇长挺高兴,就把自己的事都汇报了。镇长没有回话,却问起鳄鱼的事,李家兰如实汇报。镇长说,那你们咋办?李家兰说,我们准备成立捕鳄队,尽快把鳄鱼逮住。镇长说,要得,你那鳄鱼伤人的事传得快,县长都问起过,民生没小事,更何况这鳄鱼还伤了人,如果再伤人你的责任就大了。李家兰忙点头。镇长想了下又说,跟金沙公司谈得咋样?李家兰说,村里人不同意,怕把水再弄脏了。镇长不等李家兰把话说完,就说,你刚才啰里吧嗦说的那些,不就是钱吗?跟金沙公司签了合同,钱不就来了?你们村是贫困村,啥原因?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好资源不会利用。精准扶贫靠什么?靠项目,引来项目了,你们有地方挣钱,县里有地方收税,这日子才有过头,不然靠上下嘴唇一碰撸两嘴白沫,日哄人哩,一会你去见下项目办刘主任,他是牵头人,你们再说说。李家兰想再说几句话,镇长的脑袋已经埋在面前的文件上。李家兰只好去了刘主任办公室。刘主任说,老李你这是掐着时间点来的,正好金沙公司的姚总也在,一起喝个茶,聊聊天。李家兰知道刘主任说的喝茶就是吃饭,就说家里还有事得回去,事说完就走。刘主任的脸色有些挂不住,说,请你喝个茶就恁难。李家兰忙说不敢,只好留下来。

茶楼叫天茗阁,兼营中餐。金沙公司的姚总早在等着,喝了一会茶,菜就上来了,比大饭店的还要精致。李家兰小心夹了两筷头,半天也没咽下去。几个人说了会话,就说到团结湖水库鳄鱼伤人的事,刘主任说,这鳄鱼咋会跑到咱这,真是日怪了。李家兰说,也是,过去从没有发生过。姚总说,会不会是周边鳄鱼场的鳄鱼跑出来了?刘主任说,安县没有养鳄鱼的。姚总说,或者是有人把鳄鱼当宠物养,不想养了就放到河里,还有些喜欢放生的人专门买来宠物放生,这些年多得很。刘主任说,这倒有可能,人真是日球怪,吃饱喝足了就干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李家兰说,咋说不是?去年村民在河里逮住一条看似乌龟的东西,问了认识的人说是巴西龟,凶得很,筷子放嘴里,咔嚓就咬断了。刘主任说,所以说,这水库管理不能弱,政府必须负起责任,好好管起来,才能为民所用,造福人民,李主任你说是不是?李家兰听着有些别扭,嘴里也嗯嗯着。

吃饭期间没有提到水库承包的事,李家兰松口气。结束时,姚总从车里拎出两盒茶叶,说,这是咱本地的茶,不值钱的,凑合着喝。刘主任谦让几句,收下了。李家兰想推脱,看了眼刘主任,也只好收下,可心里不踏实,找个僻静地方,把茶叶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估摸着是个整数。李家兰心咚咚跳,急忙把钱原样装好,想着该咋办,现在回去找不到人,姚总已经回市里了,只有先回去,等下次来再说。

李家兰准备回家,突然想到正在医院的小岚,想着顺便过去看看。在医院门前买了点苹果香蕉,问清了病房,就往里走。走廊里人挤人,洞开的病房里不时传出病人的呻吟和哀叹声。连着推了几扇门,才看见小岚坐在床上玩,腿上还打着绷带,秋芝看见李家兰,愣了下,忙让小岚重新在床上躺好。李家兰把苹果香蕉放在桌子上,说,看上去好多了。秋芝说,啥好多了?医生说娃儿的腿骨都碎了,娃子这招谁惹谁了,受的啥罪啊。李家兰忙劝说,要娃儿好好养伤,好了还要上学呢。秋芝脸垮下来,说,李主任这是啥意思,催娃儿出院呢?李家兰说,你想歪了,就是想娃儿快点好。秋芝说,你也不用辩,我知道你们是咋想的,今儿你来了正好,上次交的五千元已经花完了,医院正催着缴费,人家说再不交就要撵人。李家兰下意识说了句,一个多星期就花完了?秋芝说,账单都在这里,我们也没贪污一分钱。李家兰忙摆手,说,不是那意思。说着话,一个护士进来,催让他们去交费,已经欠账两天了。秋芝指着李家兰说,人来了,马上就去缴。李家兰倒抽口气,差点没把自己噎死。看了眼秋芝,秋芝把头扭到一边,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岚,咬了咬牙,说,我这就去缴费。

下到一楼,李家兰愣了半天,摸了摸揣在兜里的那一沓钱,转了好几个圈,才走到收费窗口前,把拿出的三千元钱递进去。收费员拿着住院号比对一下,说,三千元太少了,只够还欠账,明天就得停药。李家兰结巴着说,那得多少?收费员乜斜他一眼,说,治病还怕花钱!李家兰把剩下的七千元钱拿出来,拿了收条,出来时差点跌了一跤。

晚上,李家兰睡不着觉,满脑子的鳄鱼跑来跑去,还有那一万元钱,把他脑子占满了,身子贴烧饼一样翻来翻去。老婆子骂他撞了鬼了。李家兰说,可不是,撞了鳄鱼鬼了,一条鳄鱼把日子全打乱了,惹出多少事?说着,李家兰一骨碌坐起来,在地上找鞋,趿拉着就往外走。老婆子说,这深更半夜你往哪去?李家兰说,心里烦,出去转转。

李家兰蹲在河边,连抽了几根烟。晚上的团结湖一片静谧,偶尔能看到小鱼跃出水面弄出一片粼光。几只萤火虫飞过水面,然后停止不动,红色的眼睛灯笼一样悬在水面上方,就像鳄鱼的眼睛,盯着他看。李家兰抓起一个土块,扔到河中,红色的眼睛消失了。他想了会鳄鱼,又想着那一万元钱的事,该跟村委透透气,那钱他李家兰没有装兜里,用来给娃儿治伤,也算是用到正处了。这样想着,心里才安稳些。

3

团结湖发现鳄鱼的消息很快传遍周边十里八村,传出去的消息不断被扭曲放大,再传回来时那条鳄鱼有几百斤重,跟头牛差不多,纸坊村的几个人被鳄鱼吃掉,晚上还上岸溜到村里,纸坊村的牲畜几乎被吃完。人们在感受恐惧的同时,更难掩对杀人鳄的好奇,纷纷组团来到纸坊村,更有人携家带口开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有一段时间,团结湖边几乎站满了人,那些“请勿靠近河边”的警示牌被推倒在地,刚起身的玉米和芝麻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一些小贩看准了商机,拿着望远镜沿河叫卖,生意竟然不错。

李家兰的头大得像簸箕。这些人被鳄鱼扑住咋办,不出事咋都好说,一出事就是他李家兰的责任。李家兰看着越聚越多的人,想着去找二民商量,二民是治保主任,负主要责任的,可没等他抬起腿,就看见二民呼哧着跑过来,说,我家的鸭子鹅丢了。

李家兰下意识地说,让鳄鱼吃了?

二民家的鸭鹅丢了三只。

但这次丢得稀奇,二民说,自从出事后,媳妇秀兰就把鸭鹅圈起来,咋会就丢了呢!李家兰说,确实把鸭子鹅圈起来了?秀兰说,这还用作假,村里又赔不了一分钱,鳄鱼伤人给钱治伤,我们这鸭子鹅被吃了就算自己倒霉?二民说你个婆娘说丢鸭鹅的事你扯恁远干啥?秀兰说,我就是觉得不公平。二民说,去,去,给鸭子弄食去,在这瞎咧咧烦人。

李家兰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围着二民的鸭圈看。二民住在村最西边,离水就是百十米的距离,遇到洪水年,水能涨到院子里,鱼虾都能蹦到锅里,就是因为离水近,二民才养了很多鸭子和鹅。可圈起来的鸭子鹅咋就丢了呢?李家兰脑子里浮出一个恐怖的画面,月明星稀的晚上,四周万籁俱寂,一条壮硕的鳄鱼从水里钻出来,沿着水边的小路向村里进发,它被传过来的鸭子叫声吸引住了,很快就到了二民的鸭圈旁,几只狗子汪汪叫着,但它回头看它们一眼,那些狗子就闭了声,夹着尾巴仓皇跑掉了。鳄鱼在鸭圈前转了转,找到一个地方用力撕扯,那些鸭子鹅仿佛被吓傻了,叫都叫不出声来。老天!李家兰惊叫一声,把身边人吓一跳,说,咋了?李家兰不说话,围着鸭圈转,把靠墙的玉米秆子掀到一边,赫然露出一个不规则的豁口,足有水桶般大,上面沾满鸭毛鹅毛,鸭鹅应该是从这里被弄走的。几个人都围过来看,二民疑惑地说,我咋就没发现这个豁口?又回头看李家兰。李家兰拨楞下脑壳,说,我也是猜测的,好端端的鸭鹅会飞了?

鸭圈前早围了一堆人,村民们七嘴八舌,说,这是啥子给弄的,不会是小偷吧?李家兰说,除了小偷谁还能把豁口再盖住。二民看了看河上,说,会不会还是那条鳄鱼?李家兰打断二民,说,咋会呢?鳄鱼都成精了,还知道掩盖罪证。边上的多禄说,也是的,除非是鳄鱼成精了。

从二民家出来,李家兰向老甘头家走去。老甘头住在以前水库的观测站上,一条水泥通道连接着房子和岸边,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个孤岛。观测站年久失修,通道护拦早已没有,遇到库水上涨,只能靠着露出水面的几个水泥桩子踩水进到房子。观测站周边芦苇密布,覆盖了大半个河汊。成群的斑嘴鸭、绿翅鸭、钓鱼郎和红嘴鸥在水面飞来飞去。

老甘头正在忙碌,他用桐油把“鸭溜子”内外搽一遍,有缝隙的地方用石膏填补起来。最后把船身一翻,横架在两条长凳上,在阳光下晾晒。

李家兰看着那条“鸭溜子”,说,迟早给你弄条机动的,说着扔给老甘头一包烟,自己也燃了一支,转身去看小水泥房子,房间的角落还堆放着一些仪器,都生了锈。窗户的玻璃早已烂掉,只剩下几根横条,勉强用报纸糊着。窗台上满是水鸟的粪便,蚊子苍蝇嗡嗡往身上扑。房子里除了一张床,几样简单的炊具,别的啥都没有。李家兰拍下去一巴掌,手上染了一层血,说,这样子咋住人?老甘头说,习惯了。李家兰说,放着修好的房子不住,真球日怪。老甘头说,有那钱,把这个房子修修。李家兰说,有政策的,我也做不了主。不过,我听说上面有政策,要维护咱这水库,观测站都要修。老甘头说,也听说咱这水库要包出去建娱乐场。李家兰说,村里不会包。老甘头说,那就好,然后看着李家兰说,你来不是只给我说这些吧?李家兰说,二民家的鸭子鹅被鳄鱼吃了,这次是进到村里。老甘头说,我听说了。李家兰说,那咋办?这鳄鱼弄得我头疼。老甘头重新按了一袋烟,说,不是我不担这个活,这么大的水面,上哪找去!李家兰说,想想办法,说不定下次就进村伤人了。老甘头说,该跟政府说的。李家兰说,汇报了,镇上要逐级汇报,等不着。老甘头闷了一口烟,说,那你再找个年轻人,弄条大一点的船,在河上找找看,我也不敢保证能逮住那条鳄鱼。李家兰说,总得试试,即使抓不住,也是个惊动,免得再有人受祸害。老甘头说,我也有个事。李家兰说,工资的事吧,这个你放心,上面再不管,村里砸锅卖铁,月底给你结前两个季度的工资。老甘头说,不是这事,河汊里的水葫芦又长起来了,还有水花生,顺着水漂,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把水面覆盖了,我一个人干不过来,还是多找些人手。李家兰说,这个没事,忙过这段,我就找人捞水葫芦和水花生。这几天你先把捞垃圾的事放一放,抓鳄鱼要紧。

总算了却一桩心事,李家兰的脚步轻快起来,想着去湖心岛转转,顺便给钓台上的人带个信。钓台建在湖心岛上,是一个精致的小屋,距岸边有二十多米。四角用钢管深扎水底,水面上是厚厚的白色泡沫,泡沫上铺着棕色的竹地板,竹地板上用白色的薄铁皮和绿色的角铁构建。屋内有一床、一桌、两椅,地面上还有一个半米宽、一米长的地窗,用来钓鱼下钩。当初建这个钓台,也是为了村里能创点收,可运营到现在,收的钱连建钓台的钱都没还清,每天制造很多垃圾,负责维护的老甘头烦,李家兰也烦。

钓台上,有几个资深钓鱼人,在钓台上住几天了。李家兰和他们说了鳄鱼的事。一个留大胡子的钓客目光亮了亮,说,真的有鳄鱼!李家兰说,那还有假?我们准备暂时把钓台关闭了,等抓住鳄鱼了再开放。大胡子说,别,别,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忙。李家兰说,帮啥忙?大胡子说,抓鳄鱼啊。李家兰忙摆手。大胡子说,看来你不了解我们,实话跟你说,我们钓过一百多斤的鱼,看我们的钓竿和钓线,钓线是钢丝线编织的,几百斤的鱼都跑不脱,大胡子说着给李家兰看他们的渔具。李家兰还是摇头,边上的人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三个人,还对付不了一条鳄鱼?李家兰说,那鳄鱼很能的。大胡子说,再能也是一条鱼,还会能过人?你就等好消息吧,帮你抓住鳄鱼你就永远免费让我们在你这钓鱼。

李家兰没有再坚持,他知道这些钓鱼人是对鱼最了解的人,如果借他们的手把鳄鱼抓住最好。但他还是跟他们说了安全的事。临走,把一张关闭的告示贴在墙上,手机拍了照片,这才离去。

刚下钓台,李家兰看见傻子三民正往岛的深处走去,就说,三民你去哪?三民捏着充了气的鱼脬玩,看了眼李家兰,说,我去看鳄鱼。李家兰说,你知道鳄鱼在哪?三民说,我知道。李家兰说,鳄鱼长啥样?三民高兴了,一骨碌躺在地上,指着自己说,这么大,又说,穿黑衣服,披铠甲,会说话。李家兰愣了愣,说,你跟鳄鱼说啥?三民说,我要鳄鱼跟我玩。李家兰说,鳄鱼咋说?三民说,鳄鱼答应了,连见面的地方都说好了。李家兰想,真是傻子说话云天雾罩,就说,小心鳄鱼吃了你。三民说,鳄鱼不吃我,要我跟它玩。李家兰看着三民,三民的目光明净,就像盛着一汪水。李家兰说,咱们去看鳄鱼。三民拍手说好,可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下来,说,我不跟你去,你们在抓鳄鱼,我不带你去抓鳄鱼。

隐在林草间的白鹭和黑水鸡像是受了惊,突然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阵,落到附近的树丛里。感觉有股湿漉漉和腥膻的味道从鼻端掠过,李家兰抽了抽鼻子,给二民打了个电话,往回走去。

4

老甘头年轻时当过舰艇兵,满世界跑,见过大世面的,一辈子离不开水,退役后被村里聘为水库管理和保洁员。老甘头吃住在观测站,很少回村里,除了三民很少有人到他这来。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驾着他那条“鸭溜子”在水面漂,看护水库,清除水面垃圾,顺便逮个小鱼,为这老婆都跑了,可他仍乐此不疲。

大船造好了,下面是五六个大油桶,油桶上面铺着木板,把木板与油桶捆绑起来,安上一个柴油机,便成了抓鳄鱼的船。驾船的是满囤。

老甘头没有立即去找鳄鱼,他去了案发现场,察看鳄鱼留下的痕迹。满囤也蹲下来,学着老甘头的样子用手指挑起贴地的草,拽下几棵放在鼻端,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头顶的毒太阳晒得他有些烦,说,这日头都要把人晒化了,鳄鱼早躲进水里凉快去了。老甘头说你懂个球,鳄鱼是冷血动物,最喜欢晒太阳,太阳出来才能找到它。满囤撇撇嘴,说,我就不信这天鳄鱼会待在外面,傻瓜才会待在外面。想了下又说,鳄鱼究竟好不好捉?老甘头把烟袋在石头上磕了磕,说,鳄鱼我见的少,鲨鱼见的多,舰艇出海,后面总跟着鲨鱼,还有鲸鱼,我逮过一条鲨鱼,那家伙跟着舰艇,总喜欢对着舰艇来一口。我用一个鱼钩就把它钓上来了,一条四百多斤的虎鲨。满囤直起身子,说,那要卖好多钱呢。老甘头说,钱,钱,除了钱就不会说点别的?满囤重新把身子放在地上,说,没钱咋给娃儿治伤?说着抓了几根狗牙根草塞进嘴里,咬出满嘴巴的绿汁,恶狠狠地说,我要为闺女报仇,杀了那狗娘养的鳄鱼。

老甘头又去看边上的泥巴印,用手丈量,又顺着伏下的草撵到玉米地里,待了好长时间才出来。老甘头踢醒满囤,说,你看,鳄鱼就是从这上岸的,你看这些压痕,鳄鱼肚子贴着地爬,脚印比较深,中间还有一条线,应该是它尾巴拖过地上留下的。满囤也去看那些压痕,似乎有些道理。老甘头说,我找到它晒太阳的地方了,说着往玉米地里走,满囤跟在后面。进去两米的地方有一个水泥台子,老甘头指着台子上的泥巴,以及明显的足印说,它就是在这上面晒太阳的。满囤说,那就好了,我们就守在这,等它来就是了。老甘头说,这是多天前的印痕,它可能已经搬家了,说着话往河里看了看。

老甘头仍撑着他的“鸭溜子”,满囤驾船跟在后面。太阳毒得要命,河面静悄悄的,一只钓鱼郎从水面掠过,嘴里衔条小鱼,鱼尾巴还在摆动。天闷得很,一片乌云正在东南方向积聚,没有风,水都是热的。老甘头让满囤把机器关了,说,你这机器轰隆响,鳄鱼早吓跑了,说着丢过来一只船桨。满囤在水里划拉一阵,就是一头的汗,热得实在受不了,趴在船边撩水洗脸,最后索性把头浸在水里。老甘头把一个撒网扣在满囤头上,嘴里喊着鳄鱼,满囤吓坏了,用劲把头从网里抽出来,才知道是老甘头耍他。老甘头说,你那样子不怕鳄鱼一嘴咬了你的头?满囤看着幽深的河水发呆,仿佛那下边真的藏了一条鳄鱼。老甘头说,身子太靠近船帮,容易受到水下生物攻击,鲨鱼最喜欢追着舰船,如果是小船,它能把船撞翻。满囤把身子缩到里面,说,鳄鱼会不会撞船。老甘头说,我不知道,估计要看它心情了。

船沿着岸边走,水边铺满了千屈菜和雨久花。一丛巨大的芭茅一半浸在水里,就像伏在水下的鳄鱼。水上漂着几只水鸭子,把脑袋插进翅膀里,睡得很沉,“鸭溜子”涌起的浪把它们推向一边,它们才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他们,有一只竟然落在船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挑衅地盯着他们,示威似地抖着翅膀,在船头走来走去,然后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坝边,几个钓鱼人在洗澡,老甘头正要赶过去,劝他们上岸,却听满囤说,你看那是啥?老甘头顺着满囤手指的方向看,离洗澡人不远的水面,漂浮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硕大的脑袋时隐时现。满囤的声音有些抖,说,是鳄鱼,正往游泳的人游去哩。老甘头的身子收紧了,拼命摇着“鸭溜子”,手里早抓了一把鱼叉。

岸上干活的人也看见了,呜呜啦啦叫着,叫水里的人快点上岸。洗澡人正玩得高兴,不知道人们在喊些啥,可看到很多人边跑边往河里指,才意识到什么,四下里看,就看到越来越近的鳄鱼,两个人拼命往岸上爬,一个像是吓傻了,站在水里不动,癔症好一阵,才喊着救命,手拼命划拉,身子却不见动,一个劲往水里沉。岸上的人越聚越多,离得近的还抓起身边的石块往水里投。鳄鱼把身子潜入水里,人们看见掀起的波浪朝游人奔去。人们惊叫连连,在岸上跑来跑去,看见老甘头,喊着老甘头快点。老甘头的“鸭溜子”摇到吓傻的男人面前,抓住胳膊提溜到“鸭溜子”上,这才擦了把脸上的汗。再去找鳄鱼,已经到了“鸭溜子”跟前,满囤说话都结巴了,说,叉呀,咋不叉呀!老甘头看了眼满囤,把手里的鱼叉举起来,就要往下投时,鳄鱼不见了,一会儿,从船的另一面浮出一个人,露个脑壳,是瓜蛋,看着老甘头笑。老甘头有些懵,左看右看,说,鳄鱼呢?瓜蛋在水下掏捏一阵,拉出个鳄鱼头面壳,说,在这呢。老甘头看看手里的鱼叉,一屁股坐在船上,脸色蜡黄,连抓了几把汗,说你个死瓜蛋玩的哪一出,我这一叉子下去你还有命吗?瓜蛋在水里打着转,笑着说,真他妈的好玩!满囤说,真把人吓死了。瓜蛋说,快拉我上来,水里泡的时间长了,腿都要抽筋了。老甘头把瓜蛋踹进水里,说,你就不怕鳄鱼真把你吃了?瓜蛋说,这大白天的,到处是人,鳄鱼早吓得不知道躲哪了,哪还有胆量出来咬人?说着话,瓜蛋已经游到岸边,打个呼哨,跑掉了。

虚惊一场。老甘头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醒过来,怔了好一阵,接连骂了几句,往水闸房划去。

河里的水葫芦疯长,顺着河水流动,经过的地方都被水葫芦覆盖了,就像漂浮着的绿毯,小船不时会被蒲草和水葫芦缠住,老甘头停下来,去拽缠在船头的水葫芦和蒲草。水下一阵翻腾,大片的水葫芦被拖到水下,水向两边分开,一条直线往深水区潜去。老甘头擦了把脸上的水,骂了句,一条死鲢子吓老子一跳。

到了水闸房,老甘头看了看岸边,一片光滑的擦痕引起他的注意,他把船停下来,查看那片擦痕,擦痕光滑,边上还有足印。老甘头又上了船,把船撑到水闸房下的涵洞前,今年天旱水位下降,几个涵洞半露在外面,凑近了看,里面黑黢黢的。拿桨往里捅了桶,里面一阵翻腾,一条足有二十斤重的黑鱼窜出来,甩动的尾巴几乎把满囤扫进水里。老甘头眼疾手快,手里的鱼叉投下去,河面泛起一团血红,黑鱼翻了几个身,躺在水里不动了。满囤擦了把脸上的水,惊慌地说,不是鳄鱼吧!老甘头把黑鱼弄到船上,说,是鳄鱼早把你啃掉了。

老甘头撑着船围着涵洞转了几圈,水边漂着几只鸭毛,他捞起来看了看,又上岸,在堤坝上查看。满囤跟在后面,说,看见啥了?老甘头说,我有预感,那家伙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着。

满囤抓着鸭毛看了看,然后去看黑黢黢的隧洞,仿佛就看见两只莹莹发亮的球状光点,直直盯着他。满囤后退一步,说,我看见了,它真的在里面。老甘头在满囤头上敲了一记,说,吓傻了!满囤说,真的,红眼睛,闪闪发光,盯着我呢。老甘头装了袋烟,说,今晚不回了,我们就在这守着。

5

老甘头在水闸房守了三天。水闸房里又热又臭,还闷,满囤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脚下一会就湿了一片。满囤耐不住,说,鳄鱼不在这里吧?老甘头磕了磕烟袋锅,说,它就在这,就藏在角落里盯着咱们呢。

晚上,老甘头坐在水泥房下面突出的横梁上,脚浸在水中,蚊虫如繁星般成群袭来,河面上飘过来淡淡的水腥味。几只归宿的夜鸟从水面掠过,弄出轻微的声响,夹杂着满囤的呼噜声,手拍在皮肉上的啪啪声。

一束微光飘过来,近了,是三民,拿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萤火虫,三民的身影在夜晚闪闪发亮。老甘头忍不住咦了一声。

三民在水闸房停下来,看着黑黢黢的水面,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声音,一会,河水一阵翻腾,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浮出水面,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三民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扔到水里,几声嘎嘎的声音传过来,随着水面翻滚,鸭子已消失了踪影。三民坐在地上,把手里的瓶子甩来甩去,嘴里嘟哝着什么,然后躺在地上睡着了,红色的鬼魅一样的眼睛也在水面消失。

老甘头看得心惊肉跳,他啥也没说。

天亮了,河面上的小船突然就多起来。其中就有瓜蛋,老远就对着老甘头喊。

老甘头说,又来吓唬人。

瓜蛋说,我也来抓鳄鱼。

老甘头看了看瓜蛋的小船,里面放着渔网和鱼叉。就说,咋想着来抓鳄鱼?

瓜蛋说,鳄鱼吃了我的鸡鸭,我要它赔偿我的损失。

满囤听明白了,一下站起来说,瓜蛋,想都不要想,这鳄鱼是我的,你抓住也是我的。

瓜蛋嘴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说,又不是你家养的牲畜,河里的鳄鱼谁抓住是谁的,何况还吃了我的鸡鸭。

满囤说,李主任说过的,鳄鱼的处置权归我,用来给小岚治伤和赔偿损失。

瓜蛋说,村里谁不知道,小岚腿上咬伤早就好了,你不让出院,还不是想要挟村里?

满囤气得呼呼喘,说我撕烂你个碎嘴子,说着就往瓜蛋的船上跳,距离有点远,掉进水里,拼命往船上爬。瓜蛋弯着腰往下推。两人撕扯一阵,都掉进水里,在水里打起来,水花四溅,鱼儿虾儿早躲开了。

老甘头也不劝,装了一锅烟,坐在船头吸着。

风吹过来,河面皱起了眉头。几只水鸟踩着水面飞跑,身后溅起一朵朵浪花。太阳下,能清晰地看见水底摇曳的水草,几只小鱼小虾在水草间钻来钻去。

溅起的水花小了些,觉得两人折腾得差不多了,老甘头才说,歇歇吧,歇好了再打。

两人上了船,狗一样喘着气。瓜蛋大概吃亏了,开始控诉满囤的恶行,说,满囤你就不是人,小岚出事还是我开车送到医院,龟儿子还打我,看你下手多狠,脖子都抓破了。

满囤的短处被拿着,只是重复着一句话,鳄鱼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瓜蛋说,鳄鱼是大家的,是纸坊村的,谁也别想独占。

老甘头把烟灰磕了磕,说,打完了,也吵完了,咱先得把鳄鱼抓住,鳄鱼都没个影子,你们吵个球!

两人相互看一眼,老甘头说,听明白没,先把鳄鱼抓了,其它事以后再说,你们不要听外面那些人瞎咧咧,一条鳄鱼卖几万,抢钱呢。

满囤说,多禄说的,咱这水里的鳄鱼大,有几百斤,能卖好几万。

老甘头说,几百斤,亏你想得出,那么大的鳄鱼早一口把人吞了,骨头渣子都不剩。咸水鳄最大也才三四百斤,咱这根本没那鳄鱼。

瓜蛋说,不是啊,那天我们亲眼见到的,真的有几米长,脑袋跟箩筐一样大,两个眼珠子铜铃一样。

满囤也说,没错的,我问过二民,还有福清,当时都在场,都说鳄鱼有三四米长,跟村前那株百年古柏一样粗。

两人似乎已经摒弃前嫌,轮流给老甘头证明他们说的是对的。老甘头说,如果是那样,我们更得小心,那样的鳄鱼,吃人跟吃火腿肠一样,嚼几下就咽到肚里,你们可要小心别让它碰上。

瓜蛋的身子缩下去不少,说,真的那么厉害。

老甘头说,我没见过鳄鱼吃人,可我见过鲨鱼吃人,打渔的船翻了,等我们收到信号赶过去,鲨鱼已经把人吃得差不多了,那么大一个人,咬到嘴里,咔吧两下就没影了,就剩下个脑袋漂在水面上。鳄鱼吃人估计也差不多。

瓜蛋说,那咋个抓鳄鱼?

老甘头说,先找到它,引它上岸,就能把它捉住。

瓜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正说着话,看见几辆车顺着山冈开下来,在水闸房前停下,下来几个人。领头的是镇政府马副镇长,老甘头认识,马副镇长负责环保和水利,老甘头去要过工资和水库维护费,闹了很多不愉快。马副镇长看见老甘头,愣了下,说,你还在水库上干啊?老甘头说,等着你给发工资呢。马副镇长说,没问题,承包合同一签,有钱了啥问题都解决了,我跟李主任说过,先给你解决工资问题,然后买一艘机动船,再把水闸房和观测站维修好,河边全部砌上水泥护坡,栽上树,旧貌换新颜,你就快快活活在观测站上班养老了。

老甘头看着两个年轻人忙着摆布测量工具,他知道是对库区地形和库区横断面进行测量。又思忖着刚才马副镇长说的话,团结水库的承包怕是已经定下来了,老甘头感觉心堵得厉害,脸色很难看。

马副镇长继续说,等娱乐场一开业,你们纸坊村的人就可以到娱乐场打工,足不出户就能上班挣工资,你们村的扶贫问题就解决了。

老甘头梗着脑袋说,村里不会同意把水库包出去的,说着气呼呼地招呼满囤上了船,往水库的另一边划去。

晚上,老甘头去找李家兰,李家兰和老婆子正因为钱的事生闷气。老甘头拉李家兰到院子里,说,村里决定把水库承包出去了?李家兰摇头。老甘头就把下午见到马副镇长的情况说了一遍,李家兰腰直了直,说,真的?老甘头说,我才来问你呢。李家兰说,他们是啥意思?虽然村委和村民意见不一致,但也没说把水库承包出去的事。站在门槛上的老婆子说,包出去也好,村里有点收入,你也不会老垫钱。李家兰说,村里的事你不要插嘴。老婆子撇撇嘴,说,人家当官都为自己办点事,你倒好,自己倒贴钱,我看干脆不干算了。李家兰扬了下手,说,回屋睡觉去,不要妨碍我们说正事。老甘头说,那就好,说着就要回身,想起满囤和瓜蛋打架的事,也跟李家兰说了。李家兰说,这个死瓜蛋,在里面瞎搀和,原本就是应付一下满囤,他还当真了,明天我去跟他说。

6

一个星期后,从河上传来消息,鳄鱼抓住了。

这天李家兰正在坝院开会,逐条给村民们讲解村规民约,劝导村民不要把生活垃圾直接倒进河里,各家各户都发了垃圾收集斗,垃圾要统一收集,更不能让家禽入库,牛羊下河。说着直接点了治安的名,治安家养了十几只羊,治安媳妇总偷偷摸摸到河边放羊,李家兰至少抓住了两次。治安不服气,气咻咻地跟李家兰辩解。这时就听见河边传来大呼小叫声。李家兰以为又出啥事了,急忙往河边跑,迎头碰上满囤,满囤高兴得手舞足蹈,说,逮住了,逮住了!李家兰说,逮住啥了?满囤喘着粗气说,逮住鳄鱼了,我们逮住鳄鱼了!

抓住鳄鱼的地方就在水闸房的护坡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指手划脚,激动得跟过年似的。李家兰分开人群,对靠在最前面的小娃子说,靠恁近干啥,不怕鳄鱼咬了你们?满囤说,咬不了人,老甘叔把鳄鱼嘴绑住了。李家兰进到里面,看见老甘头坐在护坡上,嘴上噙着烟袋,鳄鱼就躺在他前面,被渔网裹着,褐色的脊背上散发出湿漉漉的腥膻味。李家兰围着鳄鱼转了几圈,试着用脚踢了踢,鳄鱼睁开眼睛,头摆动几下,周边人吓一跳,呼啦啦往后退,两个孩子摔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李家兰让家人把孩子领走,又让人们往后退了退,留出一片空地,这才问起抓鳄鱼的经过。

满囤急着要说,被李家兰止住,说,你懂个屁,让老甘头说。老甘头把烟灰在石头上磕了磕,说,我知道它藏在下面的涵洞里,在这里守了一个星期,这王八操的东西像是知道我在等它,就是不出来,连太阳都不晒,最后可能撑不住了,爬出来晒太阳,让我给揪住了。

满囤嫌老甘头说得过于简单,接着话头说,这家伙精得很,在堤坝上晒暖,我们悄悄接近,还是被它发觉了,呲溜就往河里跑,四条小短腿撑着身子跑得飞快。老甘叔早就算准了它往回跑的路线,直接截住它的退路。这家伙看退路被截断,张着大嘴奔着老甘叔就扑过来。老甘叔闪过身子,回身骑在鳄鱼背上,照着鳄鱼眼睛的部位就砸。两人大战几十回合,难解难分,你们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有人提醒说,是老甘叔和鳄鱼,满囤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珠,说,都一个意思。到最后,眼看着老甘叔支撑不住,我急忙拿来渔网,罩着鳄鱼头套进去,抱住鳄鱼一圈圈绕,直到鳄鱼被鱼网卷住,它才束手就擒了。看看我们的手,满囤说着举起老甘头还在流血的手,都是被鳄鱼厚厚的鳞片划伤的。

李家兰找来创可贴给老甘头包上。一会儿,二民、福清和多禄都来了,第一次近距离看鳄鱼,都惊奇地张大嘴巴。二民踢了鳄鱼一下,说,就是你咬人,还偷吃我的鸭子。鳄鱼翻了翻灰黄的眼珠,不说话。二民说,你还不服气,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操起身边的棍子就要打。李家兰说,算了,跟个鳄鱼斗啥子气?福清围着鳄鱼转了几圈,突然说,不对啊!李家兰说,啥子不对?福清说,感觉不是咬小岚的那条鳄鱼。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看着福清。福清说,我记得那条要大得多,脑袋有小簸箕大,浮出水面时看上去有一丈多长,这条看上去小多了。李家兰说,你可看清楚了,当时还有谁在场,二民你说呢?听福清这么一说,二民也围着鳄鱼转了几圈,说,还真是的,这条鳄鱼才多大呀,有三尺长,是比那条小多了。我还记得那条鳄鱼头部有疤,就在眼睛附近,看上去很怪异,真的很吓人。李家兰刚复位的心又吊起来,说,你们可要看清楚了。多禄说,我也感觉不是,那条看上去壮得多,比这个粗一轮,这条说不定是那条鳄鱼的儿子。李家兰看着团结湖波动的水面,说,这湖里到底有多少条鳄鱼,都他娘的从哪跑过来的!二民说,是不是有人专门放的?李家兰说,人们放这些东西干啥,闲着没事干了?福清插话说,还真不好说。

村民们站着不愿离去,李家兰说,还不回去干活,有啥好看的?多禄提桶水,浇在鳄鱼身上,说,这鳄鱼咋办?李家兰说,先弄回去再说。满囤说好,就要去抓鳄鱼,可被瓜蛋拦住,瓜蛋说,可没有说这鳄鱼是你的。满囤说,鳄鱼当然是我的。有村民说,水库的东西,咋能说是你的?应该是村里的才对。很多人跟着附和。满囤回头看在场的人,人们也在看他。满囤结巴了,说,李主任说过的,水库捕到的鳄鱼归我,卖钱给小岚治伤。李家兰有些烦,对多禄说,先把鳄鱼弄回去,咋处理村里研究,都不要在这瞎咧咧。想了想又说,都回去干活去,不要一天到晚盯着条鳄鱼,一条鳄鱼就把你们的心给弄乱了,没球一点出息。

人们这才散去,李家兰叹口气,看着老甘头,老甘头站起来,说,只要这湖里有,我就把它抓出来,这个你放心。李家兰说,这个我知道,一会你到村部来一下,让多禄把上半年的工资给你。老甘头说,工资要回来了?李家兰抽了下嘴角,说,要回来了。

7

治安跑来找李家兰时,李家兰正带着几个人捞河里的水葫芦。

不过十来天,水葫芦已经把河汊堵塞了,大片大片地往河中间漂。还有成片的水花生,点缀着星星点点黄色的小花。水葫芦和水花生是团结水库最头疼的一件事,年年打捞年年泛滥,稍不注意,就把河面覆盖了。可打捞需要人力物力,报到上面没人管,问烦了说团结水库是纸坊村管的,你们自己解决。上面可以不管,但李家兰不能不管,他是库长,直接责任人,最关键的是,这些水葫芦水花生不除,水污染了,以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可水库只有一个保洁员,老甘头根本忙不过来,也没打捞的家伙,去年上面放出话说给买一条机动船,环保部门给拨一部分资金,可最后也不了了之。前些天老甘头告诉李家兰水葫芦的事,其实他每天下河都在看,哪个河汊有几株水葫芦他都一清二楚,但苦于组织不来人,又缺乏打捞工具,就只能先放着。这眼看是挺不下去了,再耽搁水葫芦就把团结湖覆盖了。没办法,早上李家兰喊了多禄、福清和几个村委的人,义务打捞水葫芦。

李家兰和老甘头分别占据船头、船尾,每人操着一只三四公斤重的网兜,把水葫芦捞到船舱里。半个小时就捞一船,弄到岸上,继续捞。老甘头说,你村主任整天耗在水上不是个事儿。李家兰说,那有啥办法?都不管,这水库就完了,村里人又要买水吃。老甘头说,这上面应该管的。李家兰说,有钱了管,没钱了都不愿管。老甘头说,狗操的东西。李家兰问鳄鱼的事,老甘头说,这些天一直没见着,水库都翻了个遍,估计是这些天鳄鱼受人惊扰,不敢再上岸了。李家兰说,肯定藏在某个地方,说不定它现在就躲在水葫芦或者水花生下面,盯着我们呢。老甘头说,水花生下不会藏鳄鱼。对面船上的福清说,为啥?老甘头说,水花生开黄花,鳄鱼最害怕黄色。李家兰说,那得给你弄件黄色的水裤。老甘头说,算了,我又不怕它。

日头直直照下来,感觉水都要沸腾了。几个人都穿着水裤,一点汗都透不出来,身子就像泡在水里。福清不住扭腰松胯,李家兰说,裤裆里钻蛇了?福清说,家伙都粘到一起了,说着解下水裤,只穿了一条大裤衩,这样感觉舒服了些。

李家兰上岸小解,看见治安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鳄鱼把我家的羊吃了,两只呢。

李家兰还有些不相信,说,真的?

治安说,晚上我数羊,咋数都少了两只,吆喝了几个人,打着手电到河边找,就发现水边的一摊血,还有漂浮着的羊毛,拿着长竹竿在水里搅了搅,羊头泛上来,随着泛上来的羊头还有一个黑乎乎椰子壳样的脑袋,眼睛直直盯着我们,手电都掉到水里了。

李家兰恨恨地说,不让你们到水边放羊还以为我在坑你们。

治安哭丧着脸,说,咋办呢?

李家兰随着治安往洄水湾跑,洄水湾对面不远就是湖心岛。湾里芦苇密布,沿岸树木杂乱疯长,有些阴森,早些年这里淹死过人,平时少有人去,但草场大,村里养牛养羊的大都在这里偷偷放养。

洄水湾边早聚集了一群人,都是在地里干活的村民。李家兰分开人群,说,都去干活去,有啥好看的?罗锅富顺说,主任,你还真得好好看看,简直就是杀戮场。李家兰站在河边看,河里漂着两只羊头,几只羊腿,散乱的羊肠子和羊毛,周边的水还是血红的。有一只羊头漂到水边,李家兰捞起来,羊眼还睁着,满含恐惧,李家兰看着那双眼睛,灵魂仿佛出了窍,就看见一条鳄鱼潜伏在水里,盯着岸边喝水的羊,突然蹿出来,紧紧咬住羊脖子,死命往水里拖,就跟《动物世界》里看到的鳄鱼捕捉斑马一样。有人推了推李家兰,他才灵醒过来,放下手里的羊头,让治安把羊头和羊腿都打捞上来,一个个查看撕裂面,很明显是鳄鱼的杰作。李家兰对边上的几个妇女说,把孩子领回去,这些东西有啥看的?别让娃子有心理阴影。孩子们不走,李家兰作势要把他们扔进河里喂鳄鱼,他们才不情愿地走了。

李家兰站得有些累,蹲下来,手拨拉着捞上来的羊头和羊腿,问治安,是两只?治安说,少了两只。李家兰说,妈的,胃口挺大的,一次就吃了两只羊,这条鳄鱼该有多大啊!瓜蛋说,是啊,上次老甘叔捉到的根本不是这条,恐怕真有几百斤,不然咋会一次就吃掉两只羊?

地上汪着一团血,星星点点的,苍蝇停在上面,嘤嘤嗡嗡的,李家兰看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是从路上延伸过来的。李家兰有些奇怪,说,莫不成是鳄鱼上岸抓住了羊子?治安忙走过来看,说,一定是,鳄鱼不是进过村子吗?李家兰说,谁说鳄鱼进过村子?治安说,二民家的鸭子就是鳄鱼从圈里抓出来给吃了。

李家兰瞪了一眼治安,转身对福清说,喊大家过来,开个现场会,把这事说说。

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李家兰指着地上的羊头说,看见没?这条鳄鱼危险不,招呼好自己的孩子,没事也不要到河边来,看样子吃个人也没啥问题。浇地要双人一组,带上家伙。牲畜也看好,再出事村里不负责。就这,都回家吧。

治安还没有走,说,那我的羊咋办?四千多元呢!李家兰说,我去镇上汇报,上面不管了再说。治安婆娘说,李主任你一定要管,孩子上学全靠这几只羊了,家里还有病人,这羊又让鳄鱼吃了,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说着嚎啕大哭。李家兰皱着眉头,咬了咬牙,说,镇上不管,村里管,不能让村民受损失。多禄急忙说,村里哪有钱?李家兰说,没钱了想办法。多禄说,有啥办法?村里就是一个空壳子。李家兰说,村里先欠着,等有钱了再赔。

8

半个月后,一支由民警、消防和渔政人员组成的捕鳄队带着麻醉枪、捕捞网和猎枪进驻纸坊村,领队的是镇政府马副镇长。李家兰向捕鳄队汇报了情况,说,马镇长出马,再凶的鳄鱼也蔫巴了。马镇长说,你李家兰也学会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了?李家兰说,你以为我整天就会给领导们添堵?马镇长笑了下说,听说你们捕了一条。李家兰说,捕了条小的,不是伤人的那条。马镇长说,你们咋知道?李家兰说,逮住小鳄鱼后,又发生了羊子被吃的事。马镇长说,这湖里不止一条鳄鱼呢。李家兰说,谁知道呢?

马镇长要求去鳄鱼吃羊子的案发现场看。他们去了河边,现场踩踏得乱七八糟,但依然能闻到一股血腥味。马镇长还是一点点查看,跟个侦探似的,不留蛛丝马迹,然后问身边的民警小王,说,你看呢?小王有些懵,不知道马镇长想知道什么。马镇长转身问李家兰,一下子丢了两只?李家兰说,两只,头和羊肠子漂在水上,半河的血,杀戮场一样。马镇长说,羊头呢?李家兰说,治安拎回去炖着吃了。马镇长说,一下子吃掉两只羊,这条鳄鱼可真够大的。李家兰说,可不是?马镇长召集人员现场开会,研究案情,商讨抓捕对策。一个年轻人说,弄点猪血牛血丢到水里,就能把鳄鱼引出来。小王说,那是鲨鱼,鲨鱼闻见血腥味会追上来。那就弄点活鸡活鸭丢到水里,鳄鱼就出来了。马镇长挥下手,说,没考虑把水库里的水放掉?李家兰说,这么大的蓄水量,放下去怕把下游的几个村子都淹掉了,八九年那场大洪水,水漫过泄洪道,把两个村子都淹了。再说,这水闸几十年没有用,早坏掉了。老甘头站在边上听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马镇长看着阔大的河面,和河面漂着的几只船,说,那几只船是干什么的?李家兰看了看,有些惊诧,想了想说,村里也成立了捕鳄队,监视水面,即使抓不住,也是个惊动,同时也防着不让小娃和牲畜到河边来。马镇长说,安排得很周到,预防措施做到前面,很好。得到领导的赞赏,李家兰有些兴奋,说,村捕鳄队以后就归马镇长指挥。马镇长看了眼老甘头,说,老甘头一辈子生活在水上,肯定知道咋抓鳄鱼。

等马镇长去给手下安排工作,李家兰拉了下老甘头,指了指河面上的船,说,都是从哪冒出来的?老甘头说,都是村子里的。李家兰说,不会吧?老甘头说,瓜蛋,治安,二民也有一条。李家兰还有些不明白,他们去水上干啥?老甘头说,都说抓鳄鱼的。李家兰说,没安排他们去抓鳄鱼,他们抓啥鳄鱼啊?然后拨楞几下脑袋,似乎明白了,愤愤地说,为了俩钱就不怕鳄鱼把他们给吃了。

李家兰有些憋闷,跟着捕鳄队来到河上。村里人听说来了捕鳄队,还带着枪,都围过来看。李家兰挥舞着手说,看啥看?还不回去干活?草都把花生秧子都盖住了,烟都冒顶花了。村民们不听劝,看大戏似地跟在后面。

捕鳄队浩浩荡荡来到鳄鱼曾出没的河面,一个队员用捞垃圾的网兜在河水中来回搅动,另一个队员拿着电鱼的长杆,接通电源,探进水里,大概是想通过电流刺激将鳄鱼逼出水面。但鳄鱼没有电着,却电晕了几十条小鱼,翻着肚子漂在水面。老甘头皱着眉头,李家兰也有些心凉,如果他们像这样把水面滤一遍,一个月怕都不中。

在一个小河汊,李家兰堵住了治安的小船,李家兰说,你不去拾掇庄稼在河上干啥?治安说,抓鳄鱼,为村民除害。李家兰说,有恁好的心?治安说,这鳄鱼一个劲做祸,你想让它再伤人啊?李家兰说,我安排有人抓鳄鱼,镇上捕鳄队也来了,你就不要瞎凑热闹了。治安撇撇嘴说,他们那样还想抓住鳄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尽瞎球整。李家兰说,不操人家的心,我可跟你说,不要打鳄鱼的主意。治安说,鳄鱼把我的羊吃了,我要为我的羊子报仇。李家兰说,钱才是目的吧?治安说,没错,我就要抓住它抵我的羊钱,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它欠我的。李家兰说,你就不怕鳄鱼把你吃了?治安说,我就等它来吃我呢。

钓台上,李家兰看见二民正在跟两个钓鱼人说话。李家兰皱着眉头,想过去跟二民说几句话,可二民扫见他的影子,就把船划走了。

开始不过是应付满囤的话,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成了这个样子。李家兰感觉脑壳一阵阵疼。

捕鳄队晚上还要抓鳄鱼,李家兰让多禄去安排饭。马镇长摆手说,不能去街上吃,纪律不允许,随便做点就行。李家兰有些作难。马镇长说,你这不是靠河边吗?河里产的弄几样来烧烤下就成。一个队员说,你们不是逮了条小鳄鱼吗?弄来让马镇长尝尝鲜。马镇长也来了兴趣,都说鳄鱼肉好吃,还真没吃过。李家兰的头胀得老大,问多禄,鳄鱼呢?多禄看着李家兰,吭哧着说不出话。马镇长说,咋了?有难处就算了。李家兰忙说,没啥难处,就是不知道咋做。小王插话说,鳄鱼烧烤最好,去找个烧烤架子就行。

烧烤就在多禄的院子里,鳄鱼肉在铁架子上滋滋冒油,在上面撒上盐、胡椒和孜然等调料,马镇长吃着鳄鱼烧烤,喝着啤酒,有些醉态,对李家兰说,还是你老李有福气,守着一个水库,有吃的有花的,我一个副镇长都不如你。李家兰陪着笑说,也就是吃几条小鱼,花的就说不上了。马镇长说,那是你死心眼,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说这事,这金沙公司是书记引来的项目,人家相中咱团结湖是咱村的福气,镇党委研究多次,一定要把这个项目留下来,娱乐场建起来,村民们能到场子里打工,足不出门就把钱赚了,还犹豫个啥?我看你就抓紧把合同签了吧。李家兰感觉一股子火往外拱,他压了压火气,说,不是村委不签,是村民不愿意,以前买水买怕了,恶病也得怕了。马镇长嘿嘿笑了,说你个老李,还来骗我,你以为我们当干部的就是动动嘴?不调查不研究咋开展工作?实话给你说,我早问了村里人,很多人同意水库外包的。李家兰说,不是吧?马镇长指着二民,二民你来说。李家兰看着二民,二民扭头看向别处。

李家兰一晚上没睡好觉,早上头昏脑胀,正蹲在门槛上刷牙,看见满囤径直走过来,头更大了,硬着头皮说,有事?满囤直愣愣地说,这事你得管。李家兰说,啥事?满囤说,现在河上都是船,把河面都盖住了,都说是逮鳄鱼的。李家兰说,那好啊,早些把鳄鱼抓住大家都省心。满囤说,可人家说谁逮住是谁的。李家兰头抬起来,说,谁说的?满囤说,大家都这样说。李家兰说,这个你放心,村委研究过的,他们即使抓住鳄鱼,鳄鱼也是你的。满囤这才满意地走了。

李家兰满嘴白沫发了一会愣,打电话叫多禄过来,说,马镇长他们都吃好了?多禄说,都吃好了,一会就下河。李家兰说,这几天你多操点心,招呼好领导,还有满囤的事。多禄看了眼李家兰说,满囤有啥事?李家兰说,当初咱随便一句应付话,引得村民都去河上抓鳄鱼,满囤不干,刚才来找了。多禄小心地说,那咋办?李家兰说,还能咋办?你去做个牌子,除了捕鳄队其他人严禁捕捉鳄鱼,包括禁止外人钓鳄鱼,竖到河边。说明白,不遵守规定私自抓鳄鱼,出了事村委一概不负责任。

9

天刚露点亮,李家兰就起了床,往河边去。

晚上,李家兰一夜没睡安稳,心里乱得很,总感觉要出事,起来看看天,黑漆漆的,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不知道往哪去,看了桌子上的电话,安静地躺在那里,这才多少放了点心。

沿着堤坝往前走。河面风平浪静,几只绿头鸭把头夹在翅膀下,随着水波浮动。湖心岛上,几只白鹭栖息在树丛间,一动不动,好像还没有睡醒。

水闸房旁的苞谷地边,李家兰看见瓜蛋在忙碌,有些奇怪,走过去,看见地里布设的地笼网,还有坑里传出来嘎嘎的叫声,瞬时明白了。

李家兰说,这么早,抓住鳄鱼了?

正撅着屁股查看的瓜蛋吓一跳,回头看是李家兰,难看地咧了下嘴。

李家兰围着瓜蛋布设的地笼看。地笼网铺设在一个约半米深长宽约一米的坑里,坑的一边竖着盖板,用棍子支撑着。陷阱四周用水草掩饰,恍如一个“草洞”。李家兰探头往里看,里面有只鸭子,正伸着脖子,发出嘎嘎的叫声。李家兰说,不错,高科技嘛。说着轻触支撑的木棍,盖板啪一声落下来,把坑盖住了。瓜蛋搔了下脑袋,说,就是没抓住鳄鱼。李家兰说,哪学的?瓜蛋说,网上看的。李家兰又说,你咋知道鳄鱼待在这一片水域?瓜蛋说,听老甘叔说的,在这已经抓一条了,那条大的应该也在这一片。

李家兰把那只可怜的鸭子弄出来,鸭子连饿带吓都有些傻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就说,鳄鱼会不会逃出来?瓜蛋说,逃不出来,真有鳄鱼掉进去,地笼网翻卷把它罩住了,越滚越紧,坑又这么深,根本爬不出来。李家兰说,设这个陷阱几天了?瓜蛋搔着头皮说,一个多星期了。李家兰说,那咋捉不到鳄鱼?瓜蛋看了看水面,说,这只鳄鱼成精了,陷阱都能看得出来。李家兰说,不会吧?瓜蛋四下里看,压低声音,仿佛怕鳄鱼听见,说,每次来都能看到鳄鱼爬过的痕迹,坑里的鸭子也没影了。李家兰直起身子,说,还有这样的事!瓜蛋说,这鳄鱼一定是成精了,比人都要能。李家兰嗤一声,看着瓜蛋,说,它再能还能过人?早晚要被人抓住卖了,是不是?

李家兰正和瓜蛋说鳄鱼的事,看见二民匆匆跑过来,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又有啥事了。果然,二民呼呼喘着跑到李家兰跟前,说,三民不见了。李家兰说,啥时候不见的?二民说,昨天到现在,早上喊他吃饭,没见到人。李家兰急急说,找了吗?二民说,找了,村里村外都找了,找不到。李家兰说,水库呢,水库周围找了吗?二民说,正找呢,我来跟你说一声。李家兰说,说啥说?去村里叫人,让大家把手里活停下,都去找人,尤其是水库边。

李家兰把三民失踪的事跟马副镇长汇报了,马副镇长说正在跟书记汇报点事,回去后再说。李家兰不敢耽误,把叫来的十几号人简单分了工,捕鳄队和老甘头他们在水上找,其他人沿河边找。人刚安排好,三民妈跌跌撞撞跑过来,抓住李家兰不松手,又是哭闹又是控诉,说如果真是鳄鱼把三民吃了,要跟李家兰没完。李家兰安慰说,三民可能是在哪玩,忘记回家了。三民妈说,要是让鳄鱼吃了呢?李家兰没好气地说,你就盼着三民被鳄鱼吃了,好省心是不是?三民妈愣了愣,拍着大腿哭起来,我的三民哪,你在哪啊?天杀的鳄鱼哟,好好的水里咋就有了鳄鱼哟……

李家兰上了老甘头的“鸭溜子”,沿着河边到鳄鱼常出没的几个地方看了看,没有见到残肢断臂血水横流的场景,李家兰多少放下点心。老甘头也安慰说,三民没事的,昨天我还见他在水边转,然后往湖心岛那边去了。李家兰说,咱们到湖心岛去看看。

湖心岛上,草和杂树把地面都覆盖了,岛上落满各种各样的鸟,吵起来几里外都听得见。草树间,歪歪扭扭竖着一间简易房,屋子里长满了杂草,墙角长出一丛野葛,几乎要把石棉瓦顶开。屋角堆着稻草,上面有深深的压痕。李家兰四下里看,没有见到三民的影子,却在岸边看到一片伏下的草丛,和周围郁葱的杂草地相比显得异常扎眼。李家兰看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是啥东西弄出来的,就去看老甘头,老甘头也盯着那片光滑看,抓起几根草在鼻端嗅了嗅。李家兰说,咋了?老甘头摇摇头说,没啥。

很快,找三民的人汇聚在一起,都说没见到三民,也没见到三民被鳄鱼吃了的迹象。李家兰多少松口气,说,三民还活着,怕是跑到哪去耍了。多禄说,去年跑到镇上,几天才回来。李家兰说,今年不一样,大家再找找看,犄角旮旯都不要放过,二民你跟亲戚家联系,看三民是不是串亲戚了。二民说,三民除了在村上跑,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对了,二民说,近来家里的鸭子老是丢,不过都是一只两只的,不会是鳄鱼又进村了?

李家兰的心又吊起来,看着粼粼的水面,湖水幽深,摇曳的杂草间,仿佛就潜伏着一条鳄鱼,紧盯着岸上的人。李家兰打了个冷战,三民这瓜娃子不会是真被鳄鱼吃了吧?李家兰想着都害怕。

10

河边传来枪声,李家兰站起来就往河边跑,身后跟着一群人,连声说,咋了,咋了?有人说,都打枪了,一定是抓住鳄鱼了。

河上漂着十几只船,无头苍蝇似地打着转,一条小船倒扣在水面上。剩下的拼命往岸边划,有条船大概是昏了头,船向深水处划去,叫了几声,才灵醒过来,拨转了船头。水上不时传来噢噢的惊叫声,李家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多数船都靠了岸,没有靠岸的还在拼命划,老甘头和机动船殿后,小警察手上端着猎枪,直直盯着水面,枪不住抖动。马镇长的声音都变了,嘶声说,放枪啊,看啥子哩?小警察哆嗦着朝水面又放了一枪,水面溅起一片水花。老甘头手里拿着渔叉,指了指河中心,说,鳄鱼都跑了,放球啥枪?小心伤着人。

李家兰问老甘头,都回来了?老甘头说,都回来了,可治安的小船被掀翻了。李家兰说,治安呢?老甘头指指自己的“鸭溜子”,治安蹲在船舱里,浑身发抖,上下牙齿碰得嗒嗒响。李家兰说,遇上鳄鱼了?瓜蛋接了话,说,可不是?我们正在水上,一条大鳄突然蹿出水面,咬住治安的船就往深水里拖,跑得贼快,多大的鳄鱼啊,我们看着都傻掉了,除了喊叫不知道咋办?幸亏我们离得不远,我和老甘叔紧跟在小船后面。鳄鱼开始撕咬治安的船,几下就把船给弄翻了,治安掉进水里,连水也不会划了,身子直往水里沉,鳄鱼正往他身边去,还是我及时伸出手,抓住治安的胳膊,硬是把治安从鳄鱼嘴边救回来。满囤说,瓜蛋你可真不要脸,明明是老甘叔把治安救上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谎话,也不知道害臊。瓜蛋回头跟老甘头说,老甘叔你说,你救治安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在边帮你拉?没有我你能把这个死沉死沉的治安拽上来?恐怕早让鳄鱼吃掉了。老甘头拧着衣服上的水,说,要说还就瓜蛋不慌,说着看了眼马副镇长和他的捕鳄队。马镇长吭了声,说,这条鳄鱼真不小,一下子就把船给弄翻,喀嚓两下就把船咬成两半,太吓人了,我看还是跟县上汇报,派专业的捕鳄人员来,再伤了人我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李家兰说,镇长说的是,这不是条一般的鳄鱼,得有专业人来抓。

接下来的几天里,纸坊村的人都在谈论那条鳄鱼,经历现场的瓜蛋成了义务宣传和解说员,他说,那可真是条大鳄鱼,足有四米长,几百斤,脑袋有簸箕大,尾巴像铁耙,一扫就把治安的船给弄翻了。罗锅富顺插话说,你原来不是说是鳄鱼咬翻的么?瓜蛋眼一瞪,说,有啥差别?多嘴。罗锅不吭声了。瓜蛋继续他的演说,鳄鱼的嘴巴张开,牙齿跟电锯的锯条一样,喉咙大得足可以塞进去一个人……

对瓜蛋的宣传李家兰也不阻止,感觉这样也好,村里人害怕,就不会再有人下河捕了。

李家兰去找老甘头商量捕鳄的事,马镇长他们已经指望不上,捕鳄队撤离后一直没有消息,时间不等人,抓不住鳄鱼,啥时候都有危险,这条挨千刀的鳄鱼,把纸坊村弄乱了,要把李家兰逼疯了。

老甘头提着一条小鱼,鱼肚已经破开,在水里清洗干净,然后用小刀在鱼身上切下一块,放进嘴里,然后问李家兰要不要来一块。李家兰摇头。老甘头说,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鳄鱼,凶猛,还有智慧,就像一个老猎手,从容不迫。李家兰说,有啥法子把它抓住?我满脑子都是鳄鱼,三民也不知道死活,真把人愁死了。老甘头说,我多到湖心岛看看。李家兰说,鳄鱼在哪?老甘头说,我不确定。李家兰拍了下脑壳,说,可我就不明白,这河里咋会有鳄鱼呢?还不止一条,真的是日了怪了!老甘头说,谁知道,不会是有人故意放的吧?李家兰看着老甘头,傻呵呵地说,放鳄鱼干啥?真是见了鬼了!

11

天连着旱了两个月,苞谷叶子打了卷,地里的裂缝能塞进去脚丫子,可仍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地在水边的村民们开始抽水浇地,李家兰不敢麻痹,逐个对浇水的村民说小心鳄鱼,尤其是晚上,不要留单,手边要放个趁手的家伙。浇水的村民说,还怕它不来呢。李家兰说,小心行得千年船,那可不是条一般的鳄鱼。

果然就出了事。

福清的几亩苞谷和花生在水边,和罗锅富顺的地紧挨着,正好遇着富顺浇地,就说好两家合作,把两人的地都浇了,这样不用把机器和管子挪来挪去,能省一半劲。

浇地是个累人活,连轴转,机器一开不能停,挪管子,接管子,清淤泥杂草,看垄沟,改水道,赤脚扛着铁锹满地跑,晚上也得在河里地里守着,一天到晚折腾下来人几乎要散了架。轮到福清时,两个男人几乎要累垮了。

这天晚上,地里剩下福清和老伴,富顺有事回去了。忙到后半夜,两人实在撑不住,福清心疼老伴,让老伴回去,他和黑子招呼着就行。老伴不放心,说天快亮了,就在地边眯一会吧。两人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福清记得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照得水面清亮亮的,无数只萤火虫在水面晃动。但他太困,记忆到这就短路了。再次醒过来是被黑子的叫声惊醒的,狗的叫声已经变调,呜咽呜咽像是在哭。他一骨碌爬起来,顺着黑子吠叫的方向看过去,腿一下子就软了,两只闪闪发光的红灯笼嵌在一个巨大的脑袋上,正盯着他,也就两三米的距离。他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血呼一下涌上头,感觉脑袋就要爆炸了。他推醒老伴,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挪,手在地上乱抓,摸到一个铁锨,心里才踏实些。鳄鱼在短暂的凝视后,冲过来,福清拿着铁锨在鳄鱼头上乱打,拼命往地边跑,边跑边喊。喊声惊动了附近浇地的人,都往这边跑来,抓起身边的东西往鳄鱼身上砸。鳄鱼受了惊,回转身,下了河。富顺四处找黑子,黑子却没影了。

早上,福清在河边发现黑子的断肢和一摊血,福清把黑子的断肢收起来,找个地方埋了。

李家兰来看福清,福清好像还没醒过来,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抖,说,离我恁近,那眼睛,就跟娃儿们年节放的孔明灯一样。老伴也说,白森森的牙齿,小火车一样冲过来,不是黑子挡在前面,就咬住我了,可怜黑子被咬死了,天杀的鳄鱼。李家兰说,黑子救了你们的命。福清说,可不是?没有黑子,俩老家伙早被鳄鱼啃吃了。

从福清家出来,李家兰来到出事的地方,福清的地对面就是湖心岛。李家兰踩着半人高的蒿草,看看河边,又看了看对面的湖心岛,有种怪怪的感觉。老甘头在湖心岛上晃动,他喊了几嗓子,老甘头听到了,把船划过来。李家兰说,福清的事你知道了?老甘头说,知道了。李家兰说,真要把我逼疯了。老甘头说,我感觉它就在附近,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说着话,两人已上了岛,四下逡巡,白鹭在树丛间跳来跳去,弄得树叶哗啦直响,有些瘆人。

正说话间,简易房里一阵响动,一个人走出来。没错,是三民。李家兰捂住胸口,上前一把抓住三民,说,你这几天上哪了?害得大家好找!

三民看着李家兰,拍着肚皮笑。

李家兰说,走,我们回家。

三民摆脱李家兰,站在水边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上划过,钻进齐腰深的芦苇里。三民说,我不回。

李家兰说,你在这干啥?

三民说,看“岩皮”。

李家兰疑惑地看着三民,说,谁是“岩皮”?

三民说,大鳄鱼。

李家兰知道三民又开始犯傻了,拉着三民说,不要在河里耍了,小心鳄鱼把你吃了。

三民抬起头说,“岩皮”不吃我,和我玩。

李家兰抓着三民,三民的身子往后退,就是不肯回家。李家兰不敢松手,打了二民的电话。稍后二民过来,才把三民弄回去。

老甘头听着李家兰和三民说话,心动了动。

12

鳄鱼没有抓住,马镇长再来纸坊村带来的是封河的消息。

这天中午,李家兰和老甘头驾着“鸭溜子”在河里找鳄鱼,多禄打来电话,说马镇长来了,他正跟其他几个村委联系,马镇长要开会。

回到村部,村委几个人都到齐了,马镇长坐在正中的位置,要李家兰在他身边坐,李家兰不过去,随便找了位子坐下。马镇长说,就说一个事,这事是昨晚镇党委开会慎重研究的,所以我今天才急急赶过来,把镇党委会议精神跟大家贯彻一下,就是团结水库鳄鱼的事,这事现在闹大了,报纸登,信息传,市里县上领导都知道,书记县长多次过问,要求保护好沿库农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镇上连夜开会,决定对团结水库封河,管理权交由镇政府管理,市县正抽调专家组成捕鳄队,很快就到纸坊村。李家兰听得有些懵,说,抓鳄鱼没问题,可封河,还有管理权是啥意思?马镇长说,团结水库以后由镇政府和县水利局统一管理,从今天开始,水库周边停止一切生产活动,人员严禁进入划定区域。李家兰听清楚了,看看几个村委,大家也在看他。李家兰说,管理权以前不是说好的吗,由村里管理,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有协议的。说着看向多禄,多禄说是的,协议都保存着呢。马镇长说,以前是这样,但正因为是这样,才造成近些年水库疏于管理,坝基沉陷,溺亡、污染等事件不断发生,乃至今天的鳄鱼伤人事件。李家兰有些生气,说,水库维修村里年年打报告,可每年的维修费村里见不到一分钱。村镇聘的管理员大半年不发工资,这都是村里的错?还有这鳄鱼伤人的事镇上不也派捕鳄队了吗?马镇长嗓子里咕噜几声,说,这个事是镇党委政府的决定,大家有意见可以跟镇党委政府沟通。李家兰说,我就是不明白,一条鳄鱼会这样惊动镇政府?惊动了也行,来把鳄鱼抓了不就行了?搞啥封河,还停止一切生产活动,这天旱得着火,村民连地也不能浇,看着庄稼旱死,这算啥事!马镇长说,我只是给你们传达会议精神,碟大碗小你们自己看着办。说完出了会议室。

李家兰好一阵子没说话,村委的几个人都看着他,李家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蹍碎,说,政府说话不算话,那不行,这要好好掰扯掰扯,你们说咋办?福清说,肯定和金沙公司有关,听镇政府的熟人说,金沙公司给镇政府的承包费提高到六十万元。二民说,如果咱早些答应金沙公司就不会出这事了。李家兰没好气地说,你还是想把水库包出去。多禄说,就是怕咱这细胳膊扭不过大腿。李家兰说,扭不过也得扭一扭,啥都要讲个理字,咱们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把鳄鱼抓住,这该死的鳄鱼也不知从哪来的!多禄说,会不会是金沙公司放的?李家兰怔了下,说,不会吧?福清说,也不好说,这些无良商人,为了钱啥干不出来?李家兰说,不管谁放的,咱们先把鳄鱼抓了,他们就没了没收水库管理权的理由。另外,让村民千万不要再下河了,再出个事不用镇上说咱就得把管理权交出去,咱们分头行动,我和老甘头去抓鳄鱼,多禄找几个人把水库的水葫芦和垃圾清清,咱不能让人家来一看,水库乌七八糟的,给人口实。福清和二民再去找村民摸摸底,找时间开个群众会,把镇上的决定跟大家说说,征求下村民的意见。

从村部出来,李家兰心里烦,去湖心岛转了转,钓台上,几个人在说话,李家兰想再跟钓鱼人说说鳄鱼的事,最好是先把钓台关了,免得再出事。走近了,却意外看到了姚总,正和几个陌生人说话。看到李家兰,两人都愣了愣。李家兰说,姚总也对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感兴趣?姚总笑了笑,说,听说这里有个湖心岛,适合钓鱼,就和几个朋友转过来看看,顺便来看李主任。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家兰。李家兰感觉老脸瞬时红了,烧得脸颊生疼,转了话题,说,这水里有鳄鱼的,别让鳄鱼咬了。姚总说,我也听说鳄鱼的事,也是奇怪,这湖里咋会有鳄鱼呢?李家兰说,还不止一条,总不会是有人放的吧!姚总看着李家兰,笑了下,说,听说镇上都封河了,是不是?李家兰看着姚总,姚总也在看他,对了对眼,都把目光移开了。姚总说,这是个好地方,闲置着真是亏了,李主任也是贵人多忘事,以后还要李主任多支持工作,说着话和朋友们走了。

看着姚总一行人在树林里消失,李家兰骂了自己一句,没做亏心事,你怕的啥鬼敲门?真球没出息!

13

老甘头和鳄鱼的恶战发生在两天之后。

这天早上,天刚亮,老甘头收拾好捕鳄的家什,准备下河,看见三民踏上土堤坝往湖心岛走去,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走近了,听见是鸭子的叫声。老甘头怔了下,放下手里的东西,跟在三民后面。三民摇摇晃晃,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跟鸭子说话。上了岛,三民停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出溜到一处断崖下,进了边上的林子。地上半人高的蒲草和艾蒿匍匐在地,形成一条小径往树林延伸而去。老甘头目测了下小径的宽度,查看地上留下的脚印,心里揪成了疙瘩。这个地方咋就没注意到呢?往里面去,是一片空场,上面的草被压实了,太阳正好升起来,投射在草坪上。老甘头基本上猜测出,这里就是鳄鱼晒暖的地方。他打量这个地方,断崖下不容易发现,又利于晒暖和歇凉,离河边又近,遇到危险能立即逃回水里,真是条聪明的鳄鱼。老甘头正想着,附近水域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看过去,一条鳄鱼正往堤坡上爬。老甘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是一个大家伙,就跟村民说的一样,有三米多长,二三百斤是有的,可这么大的鳄鱼咋会跑到团结水库呢?

三民也听到了声音,走过来,手里拎着那只可怜的鸭子。鳄鱼看见三民,停住了,盯着三民和他手里的鸭子。三民把鸭子扔过去,鳄鱼抬起头,准确接住了,嘴巴噏动几下,就咽下肚,连只鸭毛都没留下。鳄鱼还看三民,三民拍了拍手,说没有了。鳄鱼动了下脑袋,似乎在说什么。三民说,一次只能拿一只,多了被哥哥发现会打死我的。鳄鱼仿佛听明白了,顺着小径爬到那片空场,升起的阳光正好覆盖了那片区域,鳄鱼趴在太阳下,闭上眼睛。

老甘头摸了摸手上的工具,走得急,只有一柄渔叉,渔网和电话都留在船上。他知道鳄鱼在太阳下不会逗留多长时间,很快就会下到水里去,如果那样就难抓到了。可凭自己一个人抓这么大一条鳄鱼,也没有胜算,弄不好连自己也要搭进去。老甘头有些急,回去找人恐怕没有时间,只能不住往钓台上看,期望有人出现。可天还早,河边和钓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老甘头去看三民,三民就坐在离鳄鱼不远的地方,看着鳄鱼,自言自语说着话,鳄鱼有时会睁开眼看他一眼,更多时间闭着眼不动。老甘头想让三民回去报信,可立马打断了这个想法,这个傻子偷鸭子喂鳄鱼,弄不好还帮倒忙。鳄鱼在树荫里待了会,扭动身子,开始往河边爬去。机会稍纵即逝,老甘头把烟袋别在腰上,抓着渔叉,往前一阵小跑,堵住鳄鱼下河的路。

鳄鱼停下来,眯着的眼睛睁开了,绅士样往边上让了让,可老甘头始终堵在前面。鳄鱼似乎生气了,携着一股腥风向老甘头冲去。老甘头闪到一边,手里的渔叉向鳄鱼背上插去,鳄鱼皮坚硬,渔叉滑到一边,差点把老甘头的身子带过去。鳄鱼被激怒了,尾巴一扫,一棵手腕粗的树被拦腰扫断,身子同时向老甘头扑去。老甘头慌乱之中不断后退,眼看就要退到水边,急忙扭转身子,往岸上的树林里退去。鳄鱼停下来,前面就是水面,它似乎放弃了老甘头,往水里爬去。老甘头有些急,也忘了危险,抓住渔叉往鳄鱼的身上投。鳄鱼回过头,张大嘴巴,嗓子里发出哞哞的牛叫一样的声音,调转身子向老甘头冲去。老甘头借着树的掩护,往远离河边的方向退,随手用抓到的任何东西投向鳄鱼。鳄鱼不胜其烦,突然一个猛扑,老甘头脚被绊住摔倒在地,刚想站起来,却发现鳄鱼就在面前,张着大嘴看着它。老甘头抓住手里的渔叉向鳄鱼投去,却被鳄鱼张嘴咬住,甩到一边。老甘头看着越逼越近的鳄鱼,头上的汗雨一样顺着脸落下来,感觉今天恐怕是逃不脱了,但求生的欲望驱使他的手在地上身上乱抓,他摸到腰上的烟袋锅,匆忙抓在手里。就在鳄鱼冲上来的一瞬间,他抓起烟袋锅朝鳄鱼的眼睛砸去,鳄鱼受了袭击,疼痛使它不住甩着脑袋,老甘头借机滚开身子。

死里逃生的老甘头抓着脸上的汗,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来不及观察退路,被击伤的鳄鱼坦克般向他冲过来,经过的地方,草木匍匐,树木折断。眼睛流出的血刺激着鳄鱼的神经,鳄鱼已近乎疯狂。老甘头绕着树跑来跑去,延缓鳄鱼的追击。他需要一件趁手的工具,他想去抓那把渔叉,可他的目的似乎被鳄鱼窥破,截住他往渔叉方向去的路,突然调转身子,尾巴电卷风驰般朝老甘头扫去。老甘头的身子重重摔在树干上,等他勉强爬起来,那只流血的眼睛已经抵到面前。老甘头闭上眼睛,想这次真的要完了,自己在水上漂了一辈子,鲨鱼都抓过,没想到却丧生在这畜生口里。他看着鳄鱼的嘴巴打开,能嗅到鳄鱼口腔里发出的腥臭味。他甚至配合似地把脑袋往前面送了送。但鳄鱼没有咬下来,他感觉有个东西横在自己面前,睁开眼,是三民。三民哇啦哇啦叫着,也不知道他在说些啥,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老甘头想把三民推开,可身子骨像是摔断了,一点劲都用不上,老甘头绝望地闭上眼睛,脑子里重复播放着鳄鱼吃掉三民和自己的血腥场面。但三民哇啦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老甘头再次睁开眼,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场面,鳄鱼甚至后退了一步,把几乎抵住三民的嘴巴挪开,盯着三民看了一会,然后调转身子,往河里爬去。

李家兰带着村民赶过来时,鳄鱼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地上的一片狼藉。三民扶着老甘头,嘴里仍然哇啦哇啦不知说些啥,眼里包着一汪泪。

李家兰要把老甘头送医院,老甘头摸了摸腰,说不碍事,歇歇就好了。李家兰问起经过,老甘头说了,是三民救了他的命。村民们得知事情的经过,都吃惊地张大嘴巴,看着三民,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李家兰招呼三民过来,说,鳄鱼听你的话!

三民说,我和“岩皮”玩。

李家兰说,鳄鱼能听懂你的话?

三民说,我说,它也说,“岩皮”不伤人。

李家兰说,可它咬了小岚。

三民说,那是它饿了,那几天我忘记给它喂食了。

李家兰说,它还吃了治安家的羊子。

三民说,治安家羊子不是“岩皮”吃的,是治安自己把羊头羊腿扔进河里的。

李家兰吓一跳,你说啥?

三民又重复一遍,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他打我,不让我跟外人说。

李家兰的牙咬得嘎巴响,想起那天在路上看到的血迹,总算明白了,他说,瓜蛋陷阱里的鸭子也是被你弄去喂鳄鱼了?

三民嘻嘻笑。

瓜蛋朝三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李家兰说,要把鳄鱼抓住,它太危险了,差点就咬了福清。

三民说,它饿了,只是去吃“黑子”。

李家兰说,你帮我们把“岩皮”抓住,这样对它好。

三民摇头。

李家兰想了想说,如果你帮我,抓到后我们把它送到动物园,可如果被村里或者上面来人抓住了,就会被卖掉,说不定当场就会把鳄鱼杀掉吃了,就跟吃掉那条小鳄鱼一样。

三民的眼里蓄满泪,带着哭腔说,他们不能杀“岩皮”,“岩皮”不伤人,哭着跑掉了。

老甘头扶着树站起来,说,三民说得对,我们不能杀了它!

14

早上,李家兰打开门,看见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卧在门前,他拨楞几下脑袋,再仔细看,没错,是条鳄鱼。他的腿一软,几乎要坐下来,下意识去关门,却看见边上站着三民,笑嘻嘻看着他。

李家兰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把门留了一道缝,不住向三民挥手,意思是叫他快点走开。三民指着边上的鳄鱼说,我跟它说好了,它来投降了。李家兰有些懵,去看伏在地上的鳄鱼,鳄鱼眼睛微闭,嘴巴紧紧闭合,硕大的脑袋偶尔会动一下。李家兰不知道三民说的啥意思,又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住鳄鱼,只有不停摆手。慌乱之中,才想到跟多禄打电话,叫他快点去找老甘头,再多找些人手。多禄那边好像还没明白李家兰的意思,李家兰急赤白脸又说一遍,多禄才听明白了,说,咋可能呢!李家兰说你快点去找人,弄不好三民就叫鳄鱼吃了。

天已大亮,最先得信的是几条狗,站在远处汪汪叫,鳄鱼受了惊动,脑袋摆动几下。一条狗看见鳄鱼摆过来的脑袋,对了下眼,挨了打似地汪汪叫着跑开了。狗的惨叫引来了村民,他们看见匍匐在李家兰门前的黑桩子,还以为是根木头。走近了,那树皮变成了鳞片,木头偶尔还动一下,尾巴甩在边上啪啪直响。罗锅富顺一下子软在地上,边上的人七手八脚把人拉开。胆子大的立马拿了家什,虾米一样弓起身子,随时准备应对鳄鱼的攻击。

臆想中的人鳄大战没有发生,鳄鱼堵住李家兰的门不动,偶尔会抬下头,嘴巴抵在三民的腿上。村民们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正好赶过来的二民腿一软,坐在地上,声音都带了哭腔。鳄鱼没有咬三民,只是把头在三民身上碰了碰。在场的人抓了几把汗,急急打手势要三民闪开。三民看看那些凌乱的手势,摇摇头。

案早已报了,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抓鳄鱼还要自己想办法。

老甘头过来了,村民们都过来了。李家兰出不去,就用电话指挥,要老甘头把所有的村民疏散,回家把门关上,鳄鱼抓住前不能出来。李家兰在电话里问老甘头有啥好办法。老甘头说,留下十来个精壮的男人,用渔网把鳄鱼罩住,但要先把三民弄走。李家兰说,叫二民想办法把三民弄走。李家兰说,小心些。老甘头说,这东西在水里凶,离了水就跟头猪差不多。老甘头说到这里顿了下,它咋会大清早堵在你家门前?还有三民,咋跟鳄鱼在一起呢?李家兰说,我哪知道?我又跟它没仇。

第一个环节上就出了问题,无论二民咋劝,三民就是不动,三民妈来说也不行。瓜蛋悄悄过去拉三民,鳄鱼看有人走近,甩了下头,瓜蛋一溜跟头跑了。老甘头只好骗三民说,鳄鱼恐怕饿了,你去给它弄几只鸭子鹅。三民高兴了,说,妈不让弄。福清忙说,你去我家笼子里捉,想捉几只捉几只。三民说,我捉一篮子。福清说,就捉一篮子。三民起身要离开,鳄鱼偏过头,叼住三民的裤脚。三民摸了下鳄鱼头,说,我去给你弄吃的。鳄鱼仿佛听明白了,松了口。

三民总算离开,老甘头示意瓜蛋他们抓住渔网的四角,朝鳄鱼的方向移动。鳄鱼似乎有了察觉,不安地甩动尾巴,脑袋扭来扭去。老甘头打个手势,渔网准确罩在鳄鱼身上。鳄鱼受了惊吓,不住翻动身子,跟辆小坦克似地横冲直撞。第一张渔网扯破了,但鳄鱼的半个身子被缠住,冲劲明显打了折扣。老甘头忙指挥第二拨、第三拨人把渔网套在鳄鱼身上,渔网随着鳄鱼的翻动越缠越紧。老甘头急忙把绳子从鳄鱼身下穿过去,来回穿插,把鳄鱼紧紧捆住。老甘头翻身坐到鳄鱼身上,用绳子绑住鳄鱼的嘴,这才舒口气,看看身上,衣服都湿完了,水里捞出来一样。

村民都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对着还在翻动的鳄鱼指手划脚。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狗蹒跚走过来,在鳄鱼脑袋上嗅,鳄鱼甩了下脑袋,小狗被撞到几步开外,汪汪叫着委屈地跑走了。李家兰看了下头顶的太阳,喊了几个人帮忙,把鳄鱼弄到树荫下,又提了几桶水,浇在鳄鱼身上,鳄鱼才平静下来。

三民提着鸡子回来,看见被绑着的鳄鱼,哇一声哭了,挤开人群,几乎是扑在鳄鱼身上。鳄鱼受了惊动,抬起脑袋,身子也用力扭动,裹着的渔网不时发出绷裂的声音。老甘头忙把三民拉过来,说,你不要哭,你哭,鳄鱼也要伤心,鳄鱼一伤心就离死不远了。老甘头说着指了指鳄鱼的眼睛,三民望过去,鳄鱼的眼角果然汪着一包泪。三民不哭了,手放在鳄鱼的下颚部,安抚着鳄鱼,鳄鱼抬起的头重新伏在地上。三民说,你们不能杀“岩皮”!李家兰说,没人杀“岩皮”,我们已经跟野生动物救护救治中心联系了,“岩皮”会被带到动物园,和它的朋友在一起,好不好?三民这才高兴起来,嘴巴里呜呜啦啦像是在唱歌,鳄鱼的头微微抬起,像是倾听的样子。

听了这话,一直待在人群里的满囤不愿意了,对李家兰说,你说过抓到的鳄鱼归我的。李家兰看看满囤,又看了眼三民和目光灼灼的村民,大家都盯着他看。李家兰感觉自己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他想了下说,我当初是说过这样的话,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上面不同意我们私自处置鳄鱼。满囤说,我不管,那你赔偿损失,还有医疗费,小岚还在医院呢。这话瓜蛋不愿听了,说,小岚早就好了,一直待在医院干啥?讹人呢!满囤揪着瓜蛋打起来,咋也拉不开。治安说,这鳄鱼也不是他满囤的,在咱团结水库,就是咱村里所有人的,每个人都有份,谁也不能独吞。有的干脆说,把鳄鱼宰了,跟过去生产队分肉一样,才公平。三民听了这话,就要去解鳄鱼嘴上的胶带,老甘头急忙把三民拉开。场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李家兰抓过老甘头的烟袋,狠吸几口,一脚把水桶踢到墙根,吓得几只鸡尖叫着跑出来。李家兰说,不就是为几个钱吗?几个臭钱把你们的眼都糊住了。

李家兰越想越气,说,自从水库里发现这条鳄鱼,看看你们都干了啥?活也不干了,花生地里的草长比花生都高,苞谷旱得叶子都耷拉了,也不想着去除草浇水。家也不要了,连躺在床上的老人都不管,任凭老人在屎尿堆里滚,巴巴守在河上,不就是为了俩钱吗,连命都不要了,上哪挣不来那俩钱,不就是怕自己吃亏吗?吃点亏跟剜自己的心头肉一样,是不是?

还有人,把自家的家畜杀了,扔到水里,栽赃给鳄鱼,为啥?眼馋,也想弄点赔偿,这法子都想得出来,比鳄鱼的心都黑。还有水库承包的事,我这老脸撑着让人家刮来刮去,可有些人在下面说东说西,不就是为那十来万元的承包费?以为自己年底能分点红,就说十万元上面和村里一分不花,一两千人一年到头能分多少?百八十块钱都看在眼里,可你们知道换来的代价是啥?你们再去买水喝,得各种各样的病,都不是憨子傻子,连个小账都不会算。

你们以为我当这个村主任沾了多大光,村里一分钱没有,开开门是家人,要应付一大堆事,哪来的钱?东挪西借,工资都搭进去,吃完饭你们搂着老婆娃子睡觉,我们在干啥?应付一大摊子事,不是我自己的事,是大家的事,吃力不讨好的事,求爷爷告奶奶的事,你们问问村委几个干部谁愿意干,还不是我好说歹说,大家才留下来?还有老甘头,一天到晚守在水库上,守着这一汪汪水,累死累活一个月就那一千块钱都发不下来,他图的啥?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

乱糟糟的声音没有了,李家兰说得有些伤心,擤了下鼻子,说,今儿说得多,主要是心里堵得慌。今天大家都在场,我正好把村里的事说道说道,鳄鱼伤人和伤害家畜的事,村委不推卸不诿过,跟上面汇报,如果上面不管,村委管,没有钱,咱认账,村委不可能一直穷下去。大家也不要盯着这条鳄鱼,就是条金鳄鱼大家也分不了几个子,还是想想其它的致富法子。再说水库的事,大家都知道,镇上要收管理权,根子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刚才你们不是说团结水库是纸坊村的吗?那就让大家决定,如果大家同意把管理权和承包权交出去,村委没意见,一切按大家的意见办。不同意,咱就要把这一汪水好好管起来,给子孙后代造点福。

李家兰说完让多禄弄来一个作业本,剪刀裁开,福清和老甘头当场制票发票,又安排了唱票计票人员,径自走了。

15

两天后,李家兰向镇上走去。走到堤坝口,他站下了,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丝丝水气。水库里的水,平静,温和,碧绿。岸边的小水坑里,长满了水葱和千屈菜,几条小鱼困在石头间,像是走进迷宫出不来了,茫然在水里游动着。李家兰突然有种感觉,自己就跟那几条小鱼一样,困在石头间咋也走不出去!

猜你喜欢
福清李家鳄鱼
“称霸”试衣间
关于Weitzenbock不等式的一条不等式链
台湾青年随父深耕福清台农创业园20载
李家正 釉·画
那些年,我们错过的旗袍秀——旗媛淑院福清分院揭牌
鳄鱼
鳄鱼
数到一万捉迷藏
福清“表情包”
时钟是弯成一圈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