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庄稼地

2023-02-20 00:37陈思盈
牡丹 2023年19期
关键词:庄稼地农人庄稼

陈思盈

对农民来说,拥有土地,在土地上种出庄稼,庄稼能丰收就是拥有了财富。作为农民,只有不断劳动,才有丰收的希望。所以,他们笃信,只有不停地在土地上劳作,才能远离贫穷和饥饿,才能用创造出来的财富供一家人吃穿住用行、供孩子上学、供家人看病。

我的姥爷就是这样一个笃信在土地上用劳动创造财富的人。他也的确用卑微的劳作创造了辉煌——在他生活的那个战火纷飞、时局动荡的年代,他以蝼蚁一般的卑微打败了贫穷这个强大的敌人。他在土地里刨食、不断创造财富的同时,又开了一家小小的经营文房四宝的小店,并成功地将两个儿子培养成了一位工程师、一位识文断字的村会计。

我的家乡地处中原之中,肥沃的黄土地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黄土地上,生长着小麦、大豆、芝麻、高粱、谷子、烟叶、红薯、花生等农作物。除去天灾人祸,只要丢进土里一粒种子,它就能发芽、开花、结果。

“分田单干”这四个字是绝大多数农民对20 世纪80 年代初那场轰轰烈烈大包干运动的俗称。在“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思想的指导下,人们对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干活儿总有使不完的劲,种庄稼总有挖掘不尽的潜力。

那时的高楼大厦很少,车水马龙的现象基本没有,灯火辉煌也不多见,我视野里常见的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满地的庄稼,还有土屋、土墙,鸡飞、狗跳,羊咩、牛叫,夏种、秋收,秋种、夏收,周而复始。

那时的庄稼地是热闹的,而现在的庄稼地是寂寞的。以前,尤其是夏天,地里的棉花、玉米、大豆、高粱、红薯、芝麻、绿豆、花生……凡是属于那个季节该生长的植物都有。

那时的秋天在我眼里就是一幅最美的写意画,充满了丰收的幸福。农人最喜阳光,大地就是他们晾晒幸福的最好场地。他们是种什么就晒什么——辣椒、玉米、小麦、芝麻、大豆,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恨不得把一年四季的收获都晒出来。每到秋天,乡间的田野、农家的场院就呈现出最美的写意画:红辣椒在阳光下变得轻盈苗条,黄玉米在阳光下收紧籽粒,金大豆在阳光下敛眉顺目,白芝麻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就连农家常年要蘸着吃的酱,也要专门等到三伏天最热的那几天来晒——那是一种岁月的凝香,也有乡情的味道。

在黑夜的星空下,爱做梦、爱幻想的我,总会在自己的作文中描绘着我的家乡。

当我还是一名初中生时,在外出打工风潮的引诱下,众多的农村劳动力特别是青年男女纷纷离开农村、离开土地。渐渐的,庄稼地里越来越不热闹了,很多人都开始种懒庄稼了。尤其是夏日,庄稼地里除了玉米就是大豆,很少再看到其他的庄稼,偶尔看到几棵高粱或是芝麻,总忍不住让人心生感慨。

他们的离开,是因为做农民太苦了,从庄稼地里赚取财富太慢了。当农民有多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种麦子被家乡人称为种“懒庄稼”。

小麦秋种夏收,只要不旱不涝,基本用不着怎么费心侍弄。但在过去,收麦子的隆重则高过了种麦子的风头。我曾在父亲外出那年拿起镰刀下地割过麦子。那一年,因为下连阴雨,即使有收割机也下不了地,只能人工割麦。那天,当还是初中生的我一脸兴奋地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脚蹬白色运动鞋、头顶碎花太阳帽、手拿镰刀出现在地头时,母亲在同村人的哄笑声中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让我当时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

看看其他人的穿着,再审视一下自己,我立即就意识到是自己穿的衣服给自己招来了笑柄——那样的穿着,根本就不是下地干活儿该穿的衣服。

那时,老家的人常将家里的衣服大致分为两类。

时新的、洋气的、新买的、新做的衣服平时一般是不穿的,只在装点门面时穿,或是在出门时穿。农村出门的意思比较丰富,不仅仅代表走出家门,走亲戚、上街采买、进城、赶会、参加活动等,都以出门二字代替。

旧的、破的衣服,他们也舍不得扔,专等干脏活儿、累活儿时穿,不怕弄脏、弄破。即使脏了破了,他们还是舍不得扔,或是用来做鞋,或是直到用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和质地时再被拿去当抹布后才寿终正寝。

而我是因为心疼母亲一个人割麦子太辛苦才自发来到地里帮忙的——在此之前,我并没有真正到地里割过麦子。所以,面对母亲责备的目光,我既惶惑又无辜。可即使这样,我仍是凭着一股子激情,就这样穿着出门衣服割起了麦子。

起初我还能勉强跟上,可不到十分钟,就坚持不住了。天上的太阳把我晒得晕头转向、汗如雨下,我腰酸背痛、两腿无力,手里的镰刀也变得很沉、很钝,割下的麦子就像羊拉屎一样地拉了一地。有一镰下去,我还将自己的鞋子割破了,差点伤到大脚趾。麦秆上的扬尘和可恶的、无孔不入的“花大姐”让我止不住地打喷嚏和犯恶心。那一刻,我也顾不得“花大姐”是七星的、九星的还是十二星的了,只觉得它们很可恶,专门往人身上飞、往衣服里钻。我连着捏死了好几个,直闻到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干燥麦子加死瓢虫的辛辣气息。还有那麦芒刺得我浑身奇痒无比,让我越来越跟不上趟了。

环视四周,只见大家都在弯腰奋力割麦子——焦麦炸豆时节,农人最看重农时,收麦就是在和天赛跑,要在好天时把麦子收到场头才算胜利,才能不耽误下一季农作物的种植,晚收一天就会增加更大的风险,比如遇到强降雨,地里潮湿,成熟的麦子一经雨淋,便容易发芽、发霉,磨出来的面粉也不够洁白。

我只能硬着头皮赶趟似的闷头割。后果可想而知,当天晚上到家我就病倒了,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惹得母亲抱怨我说:“天生的小姐命!看你以后好好读书不!”

“快割快打,麦粒不撒。”从田地里收割回的麦子还要找地方晾晒,要晒得达到交公粮和售卖的标准才行。遇到不好的天气,只有将麦子堆在一起,还带水分的麦子很容易被捂得发热、发霉。所以,要抢。因为不抢,就会造成更大的浪费。小鸟吃不了几个,害虫也糟蹋不了多少,农人最怕的就是老天爷不开眼,一直下雨。记得很多年里,父亲母亲在麦收季常常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全副武装上阵,还要带上充足的水和干粮,基本上中午就在地头吃饭。这样是为了节省时间,抓紧收割小麦、赶农时。通常早上四五点起床,一直干到下午七八点,忙活一天骨头都散架了。

夏收结束,一场雨过后,农人会趁着墒足点上玉米或大豆,在玉米抽出两三片叶子时上点化肥、在大豆长出气根时串一下地或撒点氮肥,加上只要没有天灾,就静等着收获秋实了。但从播种到收获玉米,中间有很多环节。这期间也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暑天,那种冒着酷暑干活儿的经历,让所有经历过的人想起来就刻骨铭心。

那时候,玉米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会生一种钻心虫,直接咬掉玉米的生长芯,造成玉米长得矮壮、分叉、不结穗。所以要给玉米“丢药”——丢一种叫“呋喃丹”的农药。将药掺上细沙,将其混匀,然后用小勺子搲一点丢进玉米的生长芯,每一棵玉米都要“丢药”。这种活儿干起来相对比较轻松,但是玉米叶已经长出了锯齿,胳膊往往会被刺出一道道血印,一出汗就是火辣辣的疼。那时天气炎热,农人大都是穿短袖甚至光脊梁干活儿,即使刺得慌,农人也少有穿长袖的习惯。

那个时候也需要给玉米除草和追肥。除草用的工具是锄头或直接用手薅草。非常费力,头顶烈日,汗珠子落在地上摔成八瓣,一上午也锄不了几垄地。玉米拔节时还得追肥,往地里搬运化肥,那种刺鼻味道和死沉的感觉,让我多年以后仍然记忆犹新。特别是每逢解开化肥袋口子往外倒化肥的那一刻,那一股冲天的氨味儿真的会要把人熏倒。

“上化肥”和“点玉米”一样,一人用锄头在玉米根部附近刨出一个坑,一人一手端着化肥盆子,一手用勺子搲出适量化肥,然后丢进坑里面再用脚埋上;也有用铁锨挖坑的,先挖好一个坑,将化肥丢进去,然后再挖第二个坑的土填进第一个坑里面,如此往复,这样可以提高不少效率。每亩地追肥多少大都是计算好的,追得多了会造成烧苗现象。所以那时会经常出现有的人家为了让庄稼长势更好而多追肥的,但是正好赶上了下大雨,化肥被溶解吸收得很快,烧死了庄稼,得不偿失。父亲不在家那年,我曾经一个人端着盆子上过化肥,那种滋味,终生难忘。

那时候信息闭塞,人们管理庄稼都是遵循前人的经验,一般不会突破老俗理。等到玉米出天缨的时候,玉米秸已经长得很粗壮了,人们为了让玉米地更好地通风,会把玉米基部的玉米叶砍掉。一般是留到玉米穗下面两至三片叶子,剩下的基部叶子全部一个一个撇掉,打成一个个小捆,再一捆一捆扛到地头拉回家里,找个宽敞的地方晒干晒透,垛起来当作冬天喂羊喂牛的草料或是做饭烧掉。而收玉米的苦更不用说了,干过的人没有不说苦的。

烟叶、花生、红薯等属于经济作物,可套种、间种、连片种植。它们的生长周期短、经济收益高、产量高,是人们种懒庄稼之外能多些收益的经济来源。总之,土地是不会被农人浪费的。

相比之下,晒粮食算是比较轻松的活计了。农民晒粮食时,除了家禽家畜外,最要严防的就是成群结队来啄食粮食的麻雀了。它们很少单独行动,总是悄悄地来,被赶时却“呼拉拉”一大片盘旋而起。最烦人的是,它们还总爱和人们玩游击战术——你走我来,你来我逃,赤裸裸地挑战着农民的耐心,常常让晒粮食的农民尤其是视粮食如命的老辈人气得跳脚。父亲总是将最好、最饱的麦子拉到乡间公路上暴晒,在摊、晒、收的忙碌间隙里,总会不时地捏起一粒麦子放入口中咬一下——他是在品尝新粮归仓的喜悦,也是在判断麦粒是否晾晒成功。

每年,也只有秋天时,农人最为满足。晚秋黄桃熟了,玉米、大豆、谷子、高粱、红薯、烟叶、芝麻收完了,小麦也耩上了。做农民的,一年四季忙碌得不消停——春天要播种,夏天要锄草,秋天要收割,只有到了冬天才会闲下来。农闲了,人心也就闲下来了。闲下来的人就开始张罗着保媒拉纤和子女的婚嫁事宜了。

在我眼中,秋天的丰收是一场庄稼的大合唱,是农人隆重的丰收典礼。在秋收面前,夏收算什么呢?那不过是小麦的独舞罢了。

秋天的乡村,到处都流淌着一股醉人的气息。成熟的农作物中,一片又一片红的是高粱、辣椒、红薯,黄的是玉米、谷子、柿子、花生,白的是棉花。这些缤纷的色彩在大地上铺展,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边。那些长在枝头的果实是招摇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但它们确实是有实力招摇的,静等着农人的收获。就连果子长在泥土深处的花生、红薯,也像积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膨胀了身体,等不及要露头了。

那时,在农村学校上学的我们是有秋假的。放假前,老师总会用一些诸如“又是一年收获季,同学们也要对照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收获了相关的知识”之类的鼓励性话语来刺激我们。每每这时,我就会觉得很惭愧——自己的学习成绩太对不起这个收获的季节了。所以在秋假里,我就会特别卖力地帮父母干活,以此来弥补心中的亏欠。仿佛,这样做就能有所收获了。

但秋天的庄稼地里也蕴藏着阴谋和邪恶——没有收获的玉米、大豆等作物常常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于夜深人静时刻偷走,让辛苦了一季的庄稼地的主人收获的希望落空;高高的庄稼地里常常会藏着一些歹人,他们有预谋地潜伏在那里,专门抢劫一些晚归的农人甚至杀害落单的妇女。

记得出镇子往城里的那条路上,过了颍河桥有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两边是一大片密密的庄稼地——在夏天的时候,庄稼地里的玉米长得非常非常高,就像一大片的青纱帐。自从听说一位从城里来农村来走亲戚的年轻女孩被杀害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后,我就不敢再一个人走远路了。

有时,即使是独自一人走在自家的庄稼地里,我也常常会胡思乱想,想着会不会有人突然从青纱帐里跳出来,打劫——劫财落空后顺便劫个色,临了,那人怕事情败露而把自己害死后被随手埋在青纱帐的某一棵玉米秆下;有时也会想着,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英俊潇洒又像自己一样孤独无望的少年,两人彼此会心一笑,牵起手走向美好未来,远离这恼人的庄稼地。可惜,我什么都没有遇到过,一路上陪伴我的只有天上的大太阳、身旁密集的庄稼和过往的风。

冬闲是农民感觉最惬意的时光。女人们可以窝在家里边儿整理一年到头没有空整理的旮旮旯旯,男人们则是用干沙子炒上一盆花生就着小酒一杯就能悠哉地度过一整天。偶尔,他们会在茶余饭后慢慢地踱到庄稼地里,看看小麦的长势,期待一下来年的丰收。

而促使我一心要离开庄稼地的,是庄稼地里常见的各种虫子。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去地里帮母亲收绿豆,摘了一个下午,也不过摘了半袋子。晚上去学校上晚自习时,后座的同学猛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把我吓一跳。我正要发作怪他,却见他手里捏着一条黑灰色的毛毛虫,说是在我背上发现的。我立即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毛毛虫应该是我在摘绿豆的时候爬到身上的。那一次我对土地、对庄稼有了深深抵触。

记忆中,我家有好几年连着种有一亩多地的花生,收获的花生就用来榨油。暑假的一天早晨,趁着天凉快,我被母亲安排着到堰坡边儿的花生地里去拔草。我一口气儿在地里干了两个多小时,晨起的露水加上汗水让我浑身湿透。太阳已经火辣辣的,我起身到地头堰沟去洗手。走到堰沟边,看到一丛薄荷长得好,就想摘下来一些回家下面条吃。谁知,刚挨着薄荷就发现薄荷根处盘着两条蛇,吓得我魂儿都快没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花生地的,从此母亲再让我下地干活时,打死我也不去。

大豆地里的丈母虫,芝麻秆上的毛毛虫,棉花叶子上的棉铃虫、红蜘蛛……让庄稼地热闹起来的不仅有植物,还有这些让人看见或提起就头皮发麻的小畜生。说起来,我还得感谢这些小畜生,若不是它们的出现,也许我永远走不出家乡的庄稼地。

走出庄稼地多年,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摸爬滚打、经历过人生种种,人到中年的我终于明白: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沉默的庄稼中微不足道的一棵,是早晨那滚动的露珠里最小的一粒,是天上的云彩中最不起眼儿的那一朵。庄稼随着四季起起落落,露水随着节气沉沉降降,云彩随着风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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