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瑶
阿婆还是执拗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跑去街道旁,把所有的调料、锅碗一一码放好之后,再小心翼翼地用抹布,仔细将招牌擦拭一遍。然后满意地看看招牌上“阿婆的手擀面”几个字,点点头,露出慈祥而满足的微笑。
阿婆年龄已经很大了,按照老一辈的传统来说,她应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可如果那样,她怎么还能被称之为阿婆哟!那个比沙漠中风沙吹刮过的石头还要坚硬、倔强的阿婆哟!每次只要家人阻止她出摊,阿婆总执拗的跑到每天陪伴她的小三轮车旁,边收拾家伙什,边嘟哝着:“韭菜又贵了哟!来吃面的人多了,得多备几个碗哟!”最终,在出摊这件事上,家人举了白旗。
阿婆的手擀面是一绝,撒面粉、倒水、和面,一气呵成的动作后,一个白胖的面团子便出现了,再与擀面杖来上几个回合的扭打,一张白花花的面皮便呈现在案板上,根据顾客的需要,圆的、扁的、带韭菜的,多种口味、多种形状的面条,在锅里煮沸。一份份的打捞在碗中,递到顾客的桌上。
“阿婆,面条这么多,不涨价会亏。”顾客谈笑着调侃道。“对哟,韭菜和面粉都涨了,明天我得涨价了呐。”阿婆絮絮叨叨地说。其实,阿婆并不会涨价,二十几年了,阿婆从没涨过价,究竟面摊是赚了还是赔了,连阿婆的儿子、儿媳妇都不知道,可能,甚至连阿婆自己也不知道。赚的钱买菜、买面,剩下的钱放在一个铁盒里,需要用钱,就拿出来用,儿子儿媳给的生活费,阿婆也一并放进铁盒里。
“阿妈,生意和生活是要分开的,不能把钱放在一起呐。”儿子撇撇嘴,无奈地看着阿婆。
“小本经营,不是生意,是生活呐。”阿婆慢慢地吐出自己的道理。是的,阿婆不图赚钱,只是安稳地过日子,便已经足够。
阿婆的生活都揉进了面团里,那雪花花白的面团里,日子也如面团一样,显得质朴、充盈。
“阿婆的手擀面”在小镇上经营二十多年了,老主顾不少,新主顾也有,穷酸相的每次缺个两角钱,阔绰的吃完面后会偷偷在面碗底下多压上几十块。
那阔绰的,倒也不是真阔,真阔的哪会去吃阿婆面摊的,多半是阿婆不知何时结下的善缘。
阿婆信佛,愿结善缘。乞丐讨饭到路边,阿婆会递上一碗面;被小偷偷走钱财懊恼一天水米未进蹲坐在路边的商客,阿婆会递上一碗面;坐在面摊前的小情侣突然吵架,阿婆也会递上一碗面。
“阿婆,是两碗面,不是一碗。”小情侣中的男生不耐烦地催促道。
“么的么的,就一碗哟,剩下的要给工地上的工人们留,他们吃面吃得凶哦。”阿婆慢慢地继续在烟火气的面摊前干活,说话却掷地有声。
一会儿,再去看那对小情侣,一碗面,两双筷,吃得正香。
说到阿婆的善缘,是结下不少善果的,可大部分的善果都被阿豆吃了。阿豆何许人也?那可是阿婆面摊上的“大人物”,也是店面的“形象代言人”,他,就是阿婆的小孙子。
阿豆出生可消耗了阿婆不少的“善果”。阿豆出生的时候,阿豆爸在外打工,阿豆妈早产,阿婆把阿豆妈扶上三轮车,准备推去医院。
可阿婆老了,几百米就让她气喘吁吁,还好,阿婆种下的善缘结了果,街坊四邻纷纷献出自家的壮劳力,一起送阿豆妈去医院。医院里,“哇”地一声,阿豆落了地。
阿豆妈生阿豆遭了不少罪,产后营养没跟上,怎么也不下奶,阿婆就抱着弱弱小小的阿豆去讨奶,阿婆广结善缘,镇上在哺乳的妇女,都会给阿豆喂几口奶,就这样,阿豆又一次吃掉了阿婆的“善果”。
等到阿豆能跑能跳了,上学又成了问题。阿婆不懂什么划片区就近入学,也不懂入学的限制条件,这些从阿豆爸妈嘴里说出来的陌生文字,阿婆只觉得冰冷,因为,这些条件让阿豆没办法上学。
阿婆的理论:阿豆必须要上学,不上学怎么办?大字不识一个,是要干苦力的,阿豆的小身板,打一生下来就被阿婆给出了定论,这辈子他干不了体力活。
所以,阿婆又四处托人帮阿豆上学。这项伟大的工程,可是一度愁坏了阿婆。阿婆这个倔强的小老太太,一般不求人,但是为了阿豆,这属于二般,甚至三般的事了,已经上升到关乎阿豆人生命运的大事上了。虽然阿豆爸妈说他们会解决,但阿婆还是倔强得涨红了脸,去到一个个她所认识的“大人物”那里,期待能够转变阿豆的命运。
阿婆去到的人家有:修铁路的王大锤家,因为他舅舅在小学当门卫;缝补衣服的李大婶家,因为她老公在小学厨房帮工;卖五金的赵寡妇家,因为她哥哥在小学做会计;跳大神的徐奶奶家,因为她女儿在小学教舞蹈。
阿婆执拗地一家家跑,还好小镇不大,通过三四个人,还真的能够接触到“大人物”——小学校长,据阿婆后来回忆,那是她通过校长堂哥的表舅媳妇的妈妈才办成了这件大事的。
阿婆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很是自豪,可其中的辛酸曲折,却从未向人道出,但阿豆能够读懂阿婆,透过阿婆的眼睛,他读出了办成这件事的不易,这大概是一种隔代所具备的心灵感应吧。每次听完,阿豆都会下决心好好学习,虽然这种想法只能在脑袋里面呆上一会,随后被一个足球或者一把弹珠冲散,但这种想法至少是停留过的。
阿婆为了阿豆上学,可下了苦功夫,一路把自己的小摊也挪去了小学门口,为的是让阿豆中午吃上一口自己做的面,按照阿婆的理论:自己的娃用自己的面养,才能长得结实。
“阿豆哟,别玩了,吃面了!”阿婆一声长长地呼唤,阿豆就“马上马上”地应和着,可是,从未听话的停止手上地弹珠。通常情况下,阿豆回到面摊上吃面,是被揪着耳朵,嘴里喊着:“疼,疼。”在一条街的瞩目下,被拖回去的。
久而久之,阿豆作为“阿婆的手擀面”形象代言人便当之无愧了。其一,阿豆作为阿婆的“头号粉丝”,吃遍了阿婆会做的所有手擀面。其二,阿豆生下来瘦小,但在阿婆面摊上吃久了,倒养出几块腱子肉,几年之间,在班里的座位也从第一排,换到了最后一排,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高个。
渐渐地,小镇上便有了“阿婆的手擀面”能长高个的作用,这般不靠谱的传说。所以,每每放学,离家远的、不想回家贪玩、馋嘴的毛头小子,便拿着家里给的钱,一个个地凑到阿婆的面摊,上交了钱,便跑去旁边玩耍,待到阿婆揪着阿豆耳朵回来的时候,那帮毛头小子便一起回来,叽叽喳喳地在吵闹中吃下一大碗面。然后再各自散落到学校的每一个教室中去。
日子如水,流逝的速度如水般不经意,平静的样貌如水般没有一丝涟漪,但若遇上狂风巨浪,水面也会波涛汹涌,把日子拍进永远理不清的漩涡里。
“阿婆阿婆!阿豆在学校被打破了头!”人未到,声音却像闪电般穿刺进阿婆的耳朵,一时间,阿婆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想问太多的问题,却都被堵在嗓子眼,嘴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阿婆,走,快来学校”,一个女人一把拉住阿婆,阿婆握上那女人的手,才发觉她是阿豆的老师,她见过的,女老师还带她儿子一起来吃过面哩。阿婆此时脑子中,只回旋着这些不合时宜的事。
“走,走啊,阿婆。”女老师扯着阿婆,仿佛扯着柔软的稻草,一步步地把阿婆拉扯进了校园。
血,地上零星地散落着血迹,这是阿豆的?阿婆不敢想下去,腿一软几乎瘫在了校园医护室的门口,眼前一黑,马上就要晕厥过去。“阿婆,我没事。”
阿豆的声音!阿婆回回神,猛地站起来,睁开眼睛,只见,阿豆脑袋缠着绷带,上面不大不小的浸红了一块,那红色血在白色的绷带上显得极为刺眼,仿佛晌午的太阳,直直地照射着人眼,让人感到刺痛、灼热。
“你到底怎样弄得!上辈子讨债来了!故意磕个疤瘌!”阿婆怒气冲冲地说,一个接一个拳头捶向阿豆的后背,发出闷响。
在医护室一直没哭的阿豆“哇”一下哭了,声音沙哑得叫喊着说,“是黑狗子,骂你,说你是巫婆,做的面是毒面条,我才跟他打架的。”
李黑正坐在病床上,双腿被打上石膏板,听到这话,打了个寒颤,也猛地哭出了声:“妈妈说我长不高,阿豆能长高是吃了阿婆的面,我吃了这么久没长高,被妈妈骂,我生气,我生气才这么说的。”
一时间,整个校医院乱成一团,床上的李黑哭得歇斯底里,床下的阿豆哭得撕心裂肺,医生护士齐刷刷地跑过来安慰着孩子,以免他们再把伤口胀裂开,女教师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安慰哪一个。阿婆却愣在原地,看着哭泣的阿豆,眼里噙着泪水。
小孩子总是皮实的,多吃些肉,多喂些鸡蛋,伤口就会像拳头打过的沙袋一般,迅速地重新愈合。但未曾愈合的友谊,却会在孩童的心里慢慢地结满荆棘,不时地刺痛孩童纯真的内心,痛痒难耐。
阿豆的伤不重,不用住院,只按时去医院换药即可。李黑则没有那么幸运,要住院一周,病房中没有玩伴、没有弹珠、没有阿婆筋道入味的面,也许以后都不会有了,有的只是妈妈的数落,爸爸的斥责,以及苦涩的药剂。
按时上学的阿豆,日子倒与之前一样,只是莫名地多了几分伤感,他有时会想念李黑。曾经一起踢过的足球,打过的沙包,合伙赢来的弹珠,每一件阿豆的玩具里都能看到李黑的影子。这件事之后,阿豆变了,他不再畅快地在操场疯跑,不再嬉戏打闹,用老师的话说,他变得很规矩。但阿婆知道,阿豆是变木讷了。
炎热的午后让人变得浮躁,承不住事的孩童会更加不安,无处安放的情绪,促使他们分泌更多汗水,直到,湿透了整个脊背。
阿豆赖在床上,睡过了一个晌午,他打算,一直沉睡下去,即便意识已经清醒,他也不愿意醒来,就像饮酒买醉的人,期待通过睡眠,忘却内心的烦忧。
“阿豆呦,起来了喂。”阿婆用手拍拍躺在床上的阿豆。
阿豆不说话,继续闭眼安神,装着听不见阿婆的话。
“阿豆呦,我擀了凉面,配上鸡丝,你阿爹还给你买了汽水喂。”阿婆慢慢地说。
阿豆猛地坐起身来,一咕噜地跳下床,急切地拽着阿婆。
“阿婆,在哪里?”阿豆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在厨房,慢些慢些,莫急莫急。”阿婆边说,边被阿豆扯着衣角拽向厨房。
“在篮子里,你瞧!”阿婆笑眯眯地给阿豆展示着篮子,里面放着食盒,以及两瓶汽水。
阿豆馋得不禁抿抿嘴。
“阿婆,给我!”阿豆着急地去扒阿婆的篮子。
“莫急莫急,咱们去看黑狗子,然后一起吃。”阿婆慢慢悠悠地说。
阿豆生气了,一跺脚,蹲下身去说:“看他做什么?他打我,还给他吃?莫不成你疯了?”
“阿豆喂,你也打了人家不是?你俩以前整天黏在一起玩,两个小哥玩得多好?莫不要因为小事伤了感情,这辈子,从小到大的哥们,是上辈子定下的缘分。”阿婆仍旧慢慢地说道。
阿豆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牵着阿婆那沧桑的手,跟随她一起向医院走去。
四季更迭,岁月变迁,小镇不变。变化的倒也有,阿豆的个头,阿婆的身高,说来真奇怪,阿豆长高一寸,阿婆就变矮一分,不知是因为阿豆营养好长得太快,还是阿婆的腰杆被生活压得更弯。
阿豆上完小学,直升了初中,学业的压力,促使阿豆选择了寄宿的生活,所以,一年到头,阿婆见不到几次阿豆了。
于是自从阿豆走后,阿婆便有了一个新的使命,每天晚上去“砰砰砰”地敲阿豆爸妈的门,然后问一问:阿豆来信了吗?阿豆说什么时候回来?阿豆学习怎么样?
阿豆刚刚上学走打头的几天,阿豆妈还会跑出来安慰阿婆几句,阿豆很好,不用担心,他忙,不会天天写信。或者阿豆爸,会叼着旱烟斗,给阿婆说,这个小兔崽子,该丢出去练练,男孩子嘛。
可是日子久了,谁也扛不住阿婆天天问,于是从一开始的安慰,到编话报平安,再到最后的“什么消息也没有。”一句话,打发门外的阿婆。阿婆只能悻悻地,转身,坐在台阶上,看着满天的星空,想着:阿豆最喜欢看星星了,阿豆也在看星星吧?阿豆跟我看的是一片星空嘞。想着想着,阿婆心中莫名地安稳了几分。
阿豆上学期间,一年也回不来一两次,每次阿豆回来,只能跟阿婆简单地说上几句话,转身回到房间,继续看书。阿婆能够透过窗户看见阿豆看书的身影,灯光洒在阿豆脸上,那脸庞便更显得苍白,就跟得了病似的,惨白惨白的。
每当这时,阿婆就铆足了劲,做好吃的,当然每次必上的是一碗手擀面。可是,阿豆变得不怎么爱吃了,阿豆说:“学校的面香,机器压的,里面有大块的肉,浮着大片的油。”
阿婆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面,让阿豆这么喜欢,只是,再也不是她做的面了。
“阿婆哟,阿豆去哪里了?”面摊的主顾慢悠悠地跟阿婆闲扯。
“阿豆上学了嘞,去市里上学了,见世面了嘞。”阿婆骄傲地吹嘘着。
“阿婆,你去过市里莫得?”面摊主顾看着眼前的小老太太兴奋的样子,打趣地说。
“阿豆去上学,我去做什么?”阿婆撇撇嘴,不屑地说道。
“去看看阿豆啊,还能见见世面嘞!”面摊主顾边说着,边忙不迭地送一口面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
看阿豆?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我的阿豆,一定也在想我嘞!阿婆想着,想着,手上的面饼在擀面杖下转得飞快,思绪也已飞到阿豆身边了。
“阿婆,魂被勾走了哟!”面摊主顾此时已经吃完面,拍拍阿婆的肩,放下钱离开了。
第二天,阿婆打点妥当,带上手绢,里面放着来回车票的钱,还有一些送给阿豆的零花钱,再带一包阿豆最喜欢吃的糖,备上几个饼子,几根葱。一个小老太太,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征程。
阿婆搭上公车,心里盘算着要塞给阿豆一包糖,让他别在学校那么苦,给他些零花钱,别再把他饿瘦了,要是赶上中午,也想尝尝食堂里的面,尝了就也能给阿豆做……
一路上,阿婆都很顺利,到了学校,阿婆让门卫去叫阿豆,然后自己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一个个干净、灵气,她不在意别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她想着,我的阿豆跟他们一样,干净,灵气!
“你,你来做什么?”阿豆看见阿婆,涨红了脸,双手手指不停地彼此打转,局促地说道。
“阿豆,我来给你带好吃的,糖!你看!还有,还有零花钱!”阿婆兴奋得像个小孩,开心地把带给阿豆的东西一一展示。
“好了好了,你走吧。被人看见不好。”阿豆边往外推阿婆,边说道。
“哦,哦哦。”阿婆一下子也涨红了脸,那一瞬间,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打扰阿豆。于是她匆匆把手绢里的钱和糖一起塞给阿豆。
“不要糖,我不吃,这糖都快化了,你拿走吧。”阿豆嫌弃地推搡着糖。
可阿婆还是执拗地塞给他,然后迅速转身,小步跑向外面。
对了,要嘱咐他多吃点,吃好点的。阿婆突然想到自己最重要的嘱托还没说。便转身,想要喊住阿豆,可她看见阿豆把钱往裤兜里一塞,然后一抬手把整包糖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瞬间,阿婆的脸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般,只觉得火辣辣地疼,她赶忙像兔子一样转身往外跑,她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是怕被别人用玩味的眼光审视,还是怕阿豆扔糖的时候看见自己目睹了整个过程?她不知道,脑子空空的,只是飞快地跑着,想要赶紧跑出学校。
整条街道热闹而喧哗,但阿婆顾不上看,只是在人潮攒动的街道中,跑着,突兀地跑着,直到跑到车站,阿婆拿出手绢擦汗,这才发现,她把钱全留给了阿豆,手绢里,并无分文。
那天,阿婆是走回去的,沿着绵延长远的车站走回去的,但确切的说,后半段路是被人送回去的,阿婆中暑了,晕倒在路旁,被人搭送到了公安局,警车送回去的,一路上还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探头探脑的吃瓜群众,都好奇阿婆这又是结下了哪般的善缘,纷纷打趣要阿婆讲讲。
“莫得故事讲呦,我累了,要回家休息了哟。”阿婆下了警车,摆摆手,让街坊四邻赶紧回家,自己一溜烟地进了屋。
到了晚上,夜深了,阿婆屋里点了一盏煤油灯,虽然电灯足以将光明送进小镇的每一处角落,但阿婆仍旧觉得,煤油灯省钱,更重要的是,她觉得煤油灯温暖。这个夜晚,她觉得有点冷了。
阿婆披着粗布外衣,手里做着针线,颤颤巍巍地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她年纪大了,总要穿好久才能将线送入针孔,要是,阿豆在就好了。阿婆叹气,继续侍弄着手中的活计。
阿婆嘴里囔囔地说:我要给阿豆做鞋垫呦,免得阿豆走路硌脚。自言自语的样子,仿佛在与自己的心灵对话。
“阿豆长高了,嗯,还瘦了,阿豆肯定没吃好,多给些钱,让他吃好些。阿豆长大了,不爱吃糖了,以后给他换五味斋的点心吧,没准,他还爱吃那个。”
阿婆忙忙的,不管阿豆妈告诉阿婆几遍,夜深了,让她尽早睡,她就是不肯停下手里的活计,她不愿睡下,一睡下脑子就会飞速旋转,过电影似的放映今天的事,阿婆不愿意深究为什么阿豆不亲亲她、抱抱她,还推她出学校。她不想思考这么多,万一,真思考出来什么不如意的结果,比如:阿豆真的不爱她了,那她该怎么办?
阿婆还是睡了,眼皮打架一样的,针头也开始在眼前晃悠,一下变出好几个,阿婆终于扛不住睡意,还好,倒头就睡了。
那晚,阿婆做了梦,梦见自己还年轻,牵着阿豆的手,走在大路上,可是慢慢地,阿婆的身躯变小了,阿豆变得高大了,阿豆越走越快,快到阿婆的手快牵不住阿豆了,阿婆说:“我的阿豆呦,慢一点,等等阿婆。”可是,阿豆并没有听见,就这样,阿婆看着阿豆越走越远……
一夜间,阿婆花白的头发,掉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地刻在面容上,出摊时步履更蹒跚了。
安静祥和的小镇,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变了不少,外面进来了很多的老板,说要开发小镇,一时间,拔地而起的酒店,歌舞升平的会所,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涌出。
阿婆的生意更不好做了,人们都喜欢去酒店、会所,不爱来她的面摊了,都说酒店的饭菜如何香,会所里的服务如何好,慢慢地,阿婆的铁皮盒空了许多。
虽然生意不好做了,但阿婆并没有偷工减料,而是继续地买更多的蔬菜和肉,她记得阿豆说过,那种好吃的面条里面,有大块的肉。
“阿婆,来碗面。”老主顾走到阿婆面摊旁坐下。
“好喂。”阿婆应着,手下的擀面杖擀得飞快。
“阿婆,阿豆找工作了?”老主顾与阿婆闲聊着。
“莫得,阿豆还小,阿豆现在上高中了,学习可好了。”阿婆得意地说着,嘴角露出不经意的微笑。
“不对啊,我刚刚还见阿豆在前面歌剧会所里嘞。”老主顾不经意地说着。
什么?会所?!阿婆愣了一下,然后丢下面摊,给老主顾说:“帮我看面摊。”老太太小脚飞快地捯饬着,跑向“歌剧会所”。
“咦?阿婆?”两个保安看见阿婆惊诧到,这个小老太太也来会所?够潮啊!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坏笑着。
阿婆顾不得那么多,她穿越人群,险些把周围的人都撞到,最终,在后面的小巷子里看见了他的阿豆。
看见阿豆时,阿婆吓坏了,一圈人围着她的阿豆,棍棒纷纷落下,阿豆被一圈人围着,哀嚎着。
“你们做什么,青天白日,你们打人!”阿婆猛地扎进人群之中,用身体护住她的阿豆,一边叫骂,一边把阿豆的头死死地抱着,她怕,万一,把阿豆打傻了可怎么办?
“老太太,别多管闲事!他欠了我们的钱。”领头的人凶神恶煞地说。
“他是我的孙子,欠了多少?”阿婆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硬气地说道。
“他在赌桌上,欠了我们一万!”领头的人说道。
一万,这么多?阿婆想着。“是吗?阿豆,跟阿婆说,不怕。”阿婆安慰着阿豆,缓缓地说道,语气和蔼。
阿豆没说话,恶狠狠地看着对方说:“你坑我,你出老千!”
“不想活了?”领头的又一次举起棍棒,重重地砸过去,阿婆狠狠地把阿豆推开,那棍棒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阿婆头上,血汩汩地流出,阿婆一时间踉跄,忙得扶墙。
“你,这是你自找的!”领头的人看着老太太的脑袋上开了个口子,不免也慌了神。
“钱,我明天还你,阿豆,我今天带走!”阿婆说完,眼睛一闭,只觉得整个头眩晕不已。
“阿婆,阿婆!”阿婆听见了阿豆的呼唤,这声音,多亲切……
阿婆第二天并没有还钱,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还是没有,直到,第五天,阿婆才从病房里醒了过来。阿婆睁开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白净的病房,天花板上有一抹蚊子血,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在天花板上打死蚊子?阿婆一醒来,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阿婆哟,阿婆呦。”阿豆妈哭着说。
“嗷什么?阿豆呢?”阿婆急急忙忙地问道。
阿豆妈好不容易才收住了眼泪,将阿婆受伤后,阿豆是如何把阿婆背去医院,然后阿豆爸是怎样把阿豆好一顿打,再怎样东拼西凑的凑够了还债的钱,又怎样的把阿豆送回学校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嗯嗯,阿豆聪明着,就是贪玩。”阿婆得意地边说,边回想着,阿豆是怎样把自己背去医院的?自己可重了,压坏我的阿豆了,瞧,阿豆还是知道心疼阿婆的。阿婆想着想着,便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这事情之后,阿豆倒是知道下劲学习了,后来跟黑狗子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再后来,俩人一起创业了,用阿婆的话来说,这两个生瓜蛋子竟然还出息了。
阿豆和李黑毕业以后,通过打工赚钱,攒够了第一桶金,便着手开始创业。创业初期,他们经过多方筹备,计划开一家餐饮店,至于卖什么,想来想去,两个人不谋而合地决定做面食。毕竟在钢筋水泥的大都市中,炸鸡啤酒不健康,米饭快餐太寻常,小吃餐点规模小,高档酒店花销大,而一碗面,不仅承载着他俩的童年味道,还能够温暖奔波劳碌在这大都市人们的胃囊。
俩人筹划好一切之后,小店便开起来了,名字就命名为“美食餐饮店”,这个名字代表了他们对面食美味的坚守,转化为现实就是,花费了不少钱在厨师的聘用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小店生意始终惨惨淡淡的,这可愁坏了阿豆和黑狗子。
“咱们的店咋就是不火?”黑狗子歪着脑袋坐在餐桌前跟阿豆对话。
“不知道啊,咱厨子以前可是五星级酒店的帮工,花了咱们老鼻子钱了,是味道不好?”阿豆甚至开始质疑面的味道。
“这可咋办?”黑狗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脸。
“咱,做调研!”阿豆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着阿豆撸起袖子,略微思考了一下,在电脑上打出了“美味餐饮店调查问卷”几个字。
阿豆的问卷得到了良好的反馈,但看到里面的内容,两人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问卷里面提出的面馆的问题简直太多了:面条太多油,不筋道,米醋太酸了,配菜里有虫子……
阿豆和黑狗子从未觉得店铺在面的味道方面亏待了客户,毕竟五星级餐厅的帮工应该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但这调查结果看上去,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咋办?阿豆,咱们的店要是下个月还这样,就得关门了。”黑狗子小声地问着阿豆。
阿豆眉头紧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突然,他站了起来说:“小店,有救!”
第二天,阿豆就回了小镇,那熟悉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味,忙碌工人的汗臭味,以及阿婆面摊的面香味。
“阿婆!”阿豆边叫喊着,边飞快地跑到面摊旁,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显得更加瘦小阿婆的背。
阿婆抬头,看见了她的阿豆,久久想念的阿豆!阿婆嗫喏着,着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双手颤颤巍巍地,用尽了气力狠狠地拍了拍阿豆的肩膀。
夜晚,阿豆陪阿婆收了面摊,回到家,跟阿豆爸,阿豆妈,和阿婆坐在一起,阿豆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让阿婆把手艺传给店铺的厨子?
“你的店铺,开得不好了?”阿豆妈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豆没有说话,一阵沉默之后,阿婆把面前的酒杯甄满酒,一仰而尽说道:“走,明天,陪你去。”
“美味餐饮店”在阿婆的到来之后,生意便有了转机,来吃面的人越来越多,吃多了星级饭馆“黑科技”的食客们,彼此之间都流传着这样的评价:这家面馆,有家的味道。
阿豆经常开心地对阿婆说:“阿婆呦,我可是把你的面发扬光大了呢!”
“是呦是哟,阿豆和黑狗子有出息了呢!”阿婆笑津津地说道。
阿婆在这段时光中,是快乐的,用她的话说:阿豆是她一手带大的,阿豆出息了,能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向未来。这种感觉,就像阿婆的那个梦一样,只是,她不曾想到,梦的结局,还是要放开阿豆的手,停止在陪阿豆的路上……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晚上的都市,倒依旧歌舞升平。
“阿婆,晚上要去应酬,不要等我回来了。”阿豆匆匆忙忙地拿起公文包,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阿婆在店里忙得焦头烂额,但阿豆的话却能够穿过嘈杂食客谈天的声音中,准确地传递到阿婆的耳朵中。
“这么晚,不放心你哟,早些回!”阿婆担心地嘱咐道。
“知道,我去了。”阿豆摆摆手,便离开了。
“你早些回,晚上不安全,别喝那么多的酒……”阿婆说什么,阿豆并不再听,只留下离去的背影。
阿婆叹口气,然后作罢,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阿豆不耐烦她的这种态度,人老了,总是不被人待见,阿婆知道的。
于是阿婆转了身,回到厨房,但无意间地一抬头,看见了阿豆的手机留在了灶台。“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够改掉哟。”阿婆皱皱眉想着,手上却没有丝毫的迟疑,拿起手机,快步跑向阿豆远去的方向。
“阿豆,阿豆!”阿婆边跑边喊着。
阿豆听见了这声音,心底升起一种厌烦的感觉,他觉得,阿婆老了,一句话能说八遍,说得他耳朵都长茧子了,他不再愿意听唠叨了,于是脚步加快,权当做听不见后面的呼喊。
“阿豆,阿……豆。”
突然,阿豆感觉身后声音戛然而止,伴随着刺耳的刹车,那喊叫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停顿了,就像猛地按了暂停键,一种不祥的感觉浮上阿豆的心头。
阿豆转身,已是隔世。
没人知道,阿婆在车祸的最后时刻,在想着什么,也许辞世的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想到她牵着乖巧的阿豆,阿豆手里拿着弹珠朝她开心地笑;
想到她牵着调皮的阿豆,阿豆头上有一层绷带朝她大声地哭;
想到她牵着倔强的阿豆,阿豆用力地背着她跑向医院;
想到她牵着她最爱的阿豆,久久地走在未来的路上,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在阿婆的葬礼上,来了好些个人:徐奶奶、王大锤、李大婶、赵寡妇、小学老师、黑狗子、阿豆爸、阿豆妈,还有食客甲乙丙丁戊,对了,阿豆也在呢……
后来,阿豆把“美味餐饮店”改名成了“阿婆的手擀面”。
后来,阿豆和黑狗子把“阿婆的手擀面”开遍了整个城市。
后来,阿豆读了博士,当了大学老师,他卖掉了所有面馆,只留了当初他和黑狗子创业的第一家,也是阿婆待过的那一家。
后来,偶尔,你能看见一位大学老师,下班之后,会去一家叫做“阿婆的手擀面”的总店铺,吃上一碗面,他经常说:这面,有一种亲切的味道,是爱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