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红许
走过小河边,常常看到几只水鸟在水面上荡荡悠悠,一副赋闲的样子,时而缓缓游动、时而没入水里,像几朵飘来的水葫芦,看得我都迷幻了,还以为是从《诗经》里跳出的符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似乎觉得它们是诗意的化身,是从时间的深处走出的精灵。
在上饶市区的广信区与信州区之间,有一条知名度不高的界河,曰槠溪河,扭动着弯弯曲曲的小蛮腰直接注入信江。在这条溪流边行走,几乎成了我的日课,一日,突然发现河面上来了三五只游动的身影,小小的黑影在河面上并不怎么起眼,却荡起一串一串涟漪,像画家的笔触点染的那般美丽可爱,这是什么水禽?
几次想去查阅、问询,一转身,这种想法就从时间的缝隙里漏掉。每次看到,这种念头重又升起,转眼又逝去了。究竟是什么珍禽异鸟?对动物界知之甚少,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弄明白。
想起在鄱阳湖畔老家,俗话称这种鸟为油鸭、水葫芦,也有人叫迷咕噜,似缩小版的鸭子,体形短短圆圆,远看像鸳鸯、像鹌鹑。一个偶然机会,我查阅资料,反复比照图片,终于得知它有一个特别难认谐音“鼻涕”的名字,想起小孩流鼻涕,就想笑。从此也牢牢记住了这一鸟名。
不过,我还是愿意把它们唤作“油鸭”,觉得更亲切,似是打通了与故乡水草、河流的对话。
对小小油鸭,这些年我开始关注,关注它们的冷暖、安危,关注它们的习性。槠溪河提供了观察的便利,清晨、午间、傍晚,有时候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
时间久了,我发现油鸭在江南倒不像是候鸟,当算是留鸟,一年四季几乎随时都能看到它们成双结对的身影,甚至三五只、或十余只、一小群像水葫芦一样散落在水面,觅食、嬉闹,油鸭聚群在一起也是斯斯文文的,构成一幅变幻多姿的画面。
油鸭行动机灵,一会儿工夫就游到远处去了,也不特别怕人,但时刻保持着提防的警惕心,发现岸边有异常,就会朝着河中间的方向渐游渐远。遇到危险或惊吓,油鸭就会伸展细长的颈脖子,煽动短小的翅膀在水面上快速飞掠,溅起一路漂亮的水花,像玩耍的孩童用石子儿打出的一长串水漂。油鸭擅长潜水,能游到十几米外再钻出水面,岸上的人很难预判从哪里露头。捕捉小鱼小虾,是油鸭的拿手好戏,水下作业,油鸭身手敏捷。油鸭食性杂,还吃水生昆虫及幼虫、甲壳动物、软体动物、小草等。
岸边长着芦苇、水蕹菜、大狼把草、紫菀、柳叶蓼……一簇簇一丛丛站立成茂密的草丛,是大自然赋予油鸭的理想栖息之地。入冬了,油鸭仍然在河面上优哉游哉,有时候也会藏身水葫芦间、草丛里,不仔细观察、辨认,都不知道还匿居着一两只油鸭。
油鸭常年在水上,极少上岸。真想看看油鸭走路的样子,或者抓一只来仔细端详,养一两天再放回大自然。倘使有那么一天,或许哪只倒霉的油鸭被我捉住,彼时陡生的惊恐、绝望,怕是一生都难以用满身茂密、油亮的羽毛去抚慰。我很快放弃了这个天真的想法。
有时,在岸边站久了,眼前的点点油鸭又幻化出一行行古诗文来,“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安得学野凫,泛泛逐清影。”“翡翠莫夸饶彩饰,鸊鹈须羡好毛衣。”“野凫也。甚小,好没水中。膏可以莹刀剑。”
夏季水草丰美,进入油鸭的繁殖期。偶尔会发现一只小油鸭得意地匍匐在一只大油鸭的背上,身旁还跟着几只,有时也挟在翅膀底下潜水,小油鸭出生后,需要亲鸟呵护一段时日,再放飞出去。据说油鸭的巢是可以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每窝产卵少则两三枚,多则八九枚,很遗憾我没有观察到,也没有购置任何观鸟装备,完全凭借隔了一副镜片的一双裸眼。
非常有意思的是,油鸭还是谈情说爱高手,寻常的水草寄托了绵绵相思情,对眼了后,双双浅翔水底,它们在互相倾诉衷肠时,彼此对视,翩翩起舞,摇头晃脑,然后衔上一小撮水草送给对方,就算是定情物了。一束水草成就一段爱情,真是大开眼界,令人类汗颜。
在槠溪河自由往来的油鸭,用它们的飞掠、嬉戏、入水,告诉人们,它们是快乐、幸福的。入夜,河岸缤纷的灯带流光溢彩,映照得小城美如画,不知油鸭是不是能够适应?
每次蹀躞余干康山大堤,大都是冲着江豚去的,这一片水域被誉为“江豚湾”。
几年前,科考人员监测发现,这里活跃着成批的江豚,数量最高时达到200 多头,占鄱阳湖水域江豚总数的一半。
“江豚湾”从此声名鹊起。前往“江豚湾”打卡的人络绎不绝。
去“江豚湾”观江豚,有时是要考验耐心的,伫立风中,静静地等待,就为那惊鸿一瞥,那胜有声的无声微笑。远远望去,江豚一身漆乌,油亮的表皮在阳光下折射出更加扑闪迷人的光彩,尤其是那跃出水面的一瞬。
那年秋日,余干的好友三明、小锋、锦灵等人鼓动我说去“江豚湾”走一走,一干人驱车兴致勃勃赶到,窃喜没什么人。所谓“江豚湾”,其实就是在堤坝上搭建了一处观测台,离水域还有几百米。天高云淡,聊着天就顾不上聊云朵了,眼睛还得密切注视宽阔的水面,生怕错过了某个生动的细节。这时,偏偏有不识趣、不自觉的微风飘过,一阵阵横扫,破坏了平静的湖面,稍稍露出水面的江豚很可能就被涟漪吞噬掉,我们在耐心等待惊喜发生,就为那一瞬间。更远处的鄱阳湖草洲上,不时飞翔着提早来鄱阳湖报到的野鸭、大雁、天鹅。
“出来了,江猪,两头。”有人惊呼,顺着手指的方向,终于看到了。江猪,是江豚的俗称,鄱阳湖周边人都这么喊着。
不负此行,在“江豚湾”,等了大半个下午,总算见到一两只江豚闪了几下金贵的身姿,展示了一下水上芭蕾,一只露出了短圆的头部,憨态可爱;一只背部拱出水面,像是在和水下的一只追打、嬉戏,或是在打滚、撒娇。持续时间大概三五分钟,接下来就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但我已经很知足了,能如此近距离观看江豚,看到了“微笑天使”。
为什么“江豚湾”聚集着众多的江豚?我问当地江豚保护协会志愿者小胡,她指着水域自豪地说,余干这段水域位于赣江、信江、抚河的三江交汇处,水草丰美,水质条件良好、深度适宜、食料多,成为每年江豚往来鄱阳湖的必经之地。“是这样啊!”我似懂非懂地回答。小胡说,他们巡河的任务就是,宣传保护江豚,打捞破船、树枝,拾捡旧渔网、废弃鱼钩,提醒过往船只减少噪音以及船桨的伤害等,为江豚营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见过江豚的次数并不多,早年坐船往来鄱阳、南昌,偶尔听见船上有人喊叫,“看,江猪!”往往等反应过来的人看过去,已经不见踪影。
江豚的真正模样,剔除影像,还从没有过眼见为实,就是完完整整地呈现眼前,几乎都是“豚”抱琵琶遮面去,并不是它害羞,是我等难以潜入水底与之伴游。时有耳闻江豚搁浅河滩,真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去见一次江豚,那宁愿不见,不少是因为它们的声呐系统遭到人类比如过往船只发动机的干扰,从而做出错误判断。
江豚究竟有多大?倒是小时候在鄱阳湖畔老家时,听出湖捕鱼的大人们说,一头成年江猪的重量、长度大致相当于一个成年人。那时,印象最深的是,大人们说,在大湖,遇上江猪得小心,它们会把小船扛翻的,以至于吓得我每次坐船到村庄对岸去,总是隐隐担心水下的江猪会出来翻船。
在鄱阳时,在饶河邂逅过江猪,那也是偶尔半露容颜,岸边有眼尖的大喊:“江猪,快来看!”几头江猪在水面纵跃几下就不见踪影了,像在表演稍纵即逝的水上花样舞蹈,愈发增加了江猪的神秘性。
近年,长江流域禁渔十年的效果,在数量逐年增加的江豚身上就初步显现了出来,捕食领域更广了。湖阔凭豚跃,江豚实现了在更大的范围跟随鱼类自由自在的活动。眼前浮现一幅画面,江豚在大湖深处翩翩起舞。
像我这样早些年千方百计离开了鄱阳湖,而今回去一趟倒是要特意去走向大湖、亲近大湖,越发羡慕住在大湖边的人,观看江豚不足为奇,已经融入了日常生活,低头劳作,歇息时抬头望去,也许湖面就跃出了一抹动人的微笑。
“一叶波心棹小航,鸬鹚没水觅鱼忙。舟人拍手相惊笑,衔得鱼来尺许长。”明代诗人描写的鸬鹚捕鱼画面,依然在氤氲水波间。
肩挑一竹篙翅膀怎么也静不下来的鸬鹚,渔夫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在清晨的朝霞里,走向熟悉的河岸,开启了新的一天寻常的放漂捕鱼生活。
在饶河、在信江、在西河,我都见到过鸬鹚的身影,深灰的、黑色的,有的立于船舱飘出的木杆上,有的立于船头,看似漫不经心,或绕船贴着水面低飞,或跳入河面,一旦发现猎物,就迅速扎入水中,待浮出水面,嘴里则叼着一尾鱼,便扇动骄傲的翅膀快速游向渔夫主人邀功,捕鱼结束后,主人会论功行赏,将准备好的小鱼小虾或剁碎的鱼肉喂给它们吃。
老家人把鸬鹚称为鸬鸟,也有叫鱼鹰的。
那年在广信、铅山交界处的信江河段行走,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划过,只见河湾驶来一艘小船,由远及近,船上站着十来只壮硕鸬鹚,黑色的羽毛,一个个神采奕奕,抖擞不安分的翅膀,我朝着船的方向大声和渔夫打招呼,夸张地挥手吆喝着。渔夫缓缓把船停泊岸边,在此起彼伏鸬鹚发出沙哑的“嘎嘎嘎”叫声中,我完成了和渔夫的简单交谈,得知渔夫就是靠这些鸬鹚,满足他们家的日常生活开支。这时,看见一只鸬鹚吞入一条手掌大的鲫鱼,鱼尾巴在嘴外晃动,渔夫顺手抓住鸬鹚的脖子,用力一挤,挤得我的心有点颤抖,鲫鱼顺溜落入鱼舱,渔夫旋即把鸬鹚毫不留情丢进了水里,让它们继续去工作。
鸬鹚捕鱼,是一项传统捕鱼技艺。鸬鹚的脖子上有个富有弹性的皮囊,可以用来临时储存捕到的鱼。人类正是利用鸬鹚这个特殊的生理构造来捕鱼的。不过,鸬鹚是要经过驯化才能捕鱼的,下水前,渔夫先在鸬鹚的脖子上系上一根绳子,或套上一个皮圈,以防鸬鹚将捕获的猎物吞下肚子。鸬鹚全部下水捕鱼时,渔夫也不能闲着,鸬鹚叼到大鱼,渔夫就要借助一柄长长的抄网协同作战,将鱼归舱。可怜的鸬鹚,被一根绳子扎住了大快朵颐的享受,像牛一样一辈子被一根栓头套着,这就是宿命。它却乐在其中,在渔夫的指挥下,水上水下地忙乎,抓鱼、吐鱼,不时抖动深灰的羽毛,洒着收获的水珠。这时,渔夫就像一员大帅,抄网就是一杆枪,鸬鹚就是一群英勇杀敌的战神。
鸬鹚,搏击长河的勇士。面对游鱼,鸬鹚是那么的凶猛,一抓一个准,而在自己的主人渔夫面前,却是那么的温顺、听命,不囤私货,悉数上缴,得到主人一丁点食物就很是餍足的样子。鸬鹚,在印象中,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为人而活着的,忠实地为主人卖力作业。其实,大自然活跃着鸬鹚野生群落,它们自由自在,翱翔蓝天,栖息在大江大河,快快乐乐为自己而活,不需要忍受挤压脖子的痛苦,或忍受驱赶被动干活的憋屈。鸬鹚其貌不扬,安静时像鸭子,一旦进入水中就显得异常兴奋,它们同野鸭、鹭鸶、䴙䴘一道,在自己的领地,凭一张尖锐的嘴喙、一身天生的水上轻功,率性而为,不受侵犯,鸬鹚无愧于“水中之鹰”的称谓,是野性与力量的化身。
闲暇歇息时,抬头看一看两岸湖光山色,看一看抖动羽翼的鸬鹚,渔夫还是喜欢上了这一祖传下来的行当。
鸬鹚,傲立潮头的旗手。而今,在河边行走,很难再见到鸬鹚的身影了。是河里的鱼类资源匮乏,还是别的原因?我不得而知。那个信江上遇见的渔夫,也谈起了鸬鹚捕鱼这项技艺没有人传承,几个子女宁愿进城打工都不愿学,忧心地望着悠悠河水。
渔夫摇摇头发动机器开船远去,船桨掀起两排散开的浪花,只余一痕落寞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