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晗
《红楼梦》里有两位写作老师,一位是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极有章法,讲诗词套路,从心理上降低难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
她给香菱选参考教材,首推王维、杜甫、李白的诗,善于鼓励学生,“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她还画了重点,有的放矢:“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学生在她的指导下进益很快。
另一位老师就有一点隐蔽,是来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大放异彩。
刘姥姥讲故事的方式,非常值得大家学习。写作文、写公众号文章、在公众场合给别人讲故事,都可以参考。
首先,要考虑讲述对象的心理期待,弄清观众、听众、读者是谁。
在场的各个年龄层的都有,小姐、丫鬟、夫人、老太太等,刘姥姥首先想到的是,讲一个女孩子的故事。这是最大公约数,在场有许多女孩子,年龄大的贾母、王夫人也曾经是女孩,唯一一个男孩宝玉,还是最喜欢听与女孩相关的故事的。这个选择最为安全稳妥。
刘姥姥的讲述非常精彩,她的开场从日常场景出发,很容易让人相信是真人真事。现在很多人讲故事都说“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这个路数,把听来的或看来的故事安到自己朋友身上,显得真实亲切些。
“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母听得认真,接茬问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都让人猜到了就没意思了,刘姥姥此时设置了悬念:“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偶像剧女主角出场,由抽柴的声音引出,有鲜明的色彩——雪地里穿红衣服,十七八岁,极标致,引发期待,观众都听得很认真,公子哥贾宝玉还一直“追更”:“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
可惜中途南院马棚起火,刘姥姥的故事被救火声打断了,对讲故事的人来说是有点扫兴的,因为情绪断掉了。并且抽柴与着火之间,引发了不好的联想,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
虽然这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刘姥姥当机立断——换选题。换什么好呢?不知刘姥姥经过了怎样的头脑风暴,她最终换了一个在当下场合更为安全并且“政治正确”的故事——“大老板”满意最重要。
“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她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席话,合了贾母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这回刘姥姥甚至牺牲了一点故事的精彩性,没有那么多细节描写,纯粹是因果报应,简简单单,这显然是放弃了一部分年轻听众,为贾母和王夫人量身定做——跟宝玉的情况完全相似,都是因为他的祖母和母亲积德行善,等于说贾家是被菩萨庇佑的。
故事看似俗套,却符合贾母期望基业长青的大格局。
用自己的特色方式讲别人爱听的话,可谓收割流量的密码。当下的许多自媒体都这么干,而刘姥姥也是有互联网思维的人。
到最后离开贾府的时候,王夫人相赠的东西最厚重,给了一百两银子,宝玉也特意向妙玉求了被嫌弃的成窑的杯子送给刘姥姥,未尝没有刘姥姥讲的故事深得己心的缘故。
后面在大观园行酒令时,刘姥姥的表现也可圈可点。鸳鸯出:“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对:“大火烧了毛毛虫。”鸳鸯出:“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对:“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出:“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行酒令时,“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对的“桃花带雨浓”便押错了韵,刘姥姥没有那些条条框框,只管“说人话”,现出自己的庄稼人本色,反而新鲜突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绿配红,大火烧了毛毛虫,又押韵,颜色也能对得上。别人都是从书本中得来的二手经验,只有刘姥姥有鲜活的劳作生活和人生见识。
这给我们的启发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和独特的生活体验,只要从专业出发,从生活出发,讲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细节,就能焕发光彩。
刘姥姥讲的故事看似俗气,却精彩无比,包含着人生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