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家
什么是“自我”?我很迟钝,很晚才发现“我是谁”这个问题到底有多么令人不安,就像童话《豌豆公主》中用来检验公主真假的豌豆,我即便是把它藏在了20 张床垫与鸭绒被之下,还是被硌得整晚无法合眼。如果没有对这个问题形成一种感知,一个自己的回答,我就没法判断我在世间所求取和获得的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所害怕的遗失和死亡,又究竟是谁的遗失和死亡;是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自我一定会随着注定的消亡而消亡?
对此,我能说出来供你参考的有3个故事。
先来给你讲一件近来发生的事。在闲鱼上有一家小店,只有几千个用户关注,这家店专门为动漫迷们定制3D 打印的人偶配件,比如给人偶配上一副耳机、一把手枪、一双球鞋,每一单也就是十几二十块钱的生意,定价在同类店铺里算是非常便宜的,店主又深谙二次元文化,活儿做得很地道,是那种“宝藏店铺”。可是最近几个月,店主的货发得越来越拖拉,而且货不对板,很多配件都搞错了,买家打电话过去抱怨的时候,发现电话那头是一位焦虑的老阿姨在道歉。
原来,真正的店主、她的儿子,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了。这段时间,是这位阿姨在经营这家网店,操作着儿子留下的3D 打印机。这位已故的年轻店主叫王任飞,母亲和朋友们都叫他的小名“牛牛”。牛牛5岁时查出了基因病“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其患者通常只能存活十几年。从牛牛小时起,母亲就对他的一切愿望全力支持。儿子喜欢赛博朋克,她就硬着头皮跟儿子一起看《银翼杀手》,一起打游戏;儿子喜欢制作、喷涂模型配件,她就掏钱买3D 打印设备。当小店陆续接到来自国外玩家的订单时,她也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意义。牛牛的生命是在25 岁终止的,他在工作间里制作模型时突然晕倒,手里还握着客户定制的一只改件。
母亲在送别了牛牛,按照他的遗愿捐献了遗体之后,在他的手机上发现了很多询问发货情况的消息。她本来没打算继续开这家小店,可是这些天南海北的孩子已经付钱了,总不能不给人发货;那些订单上写的诸如“高达”“蜗之壳”“寿屋女神”“御模道”的改件名字,她根本看不懂,于是开始联系牛牛生前的朋友们。利用儿子的遗物,她学习建模软件,熟悉离型膜更换、紫外光二次固化等操作,吃力地完成这些订单。
当玩家们知道了这些不太合格的配件背后的故事,小店里拥入了10 万粉丝,订单和鼓励的留言每天都在暴涨。这位阿姨谢绝了网友们的捐款,请求不是真正需要的网友就别下单,因为自己忙不过来;她只是想以这种形式,和去世的儿子保持联系。
你看,母亲爱儿子,儿子爱动漫;母亲在失去儿子之后,尝试着也去爱动漫……这位感动我们的母亲,她所要守住的是那段关于儿子的记忆。
第二个故事来自我热爱的作家福克纳的小说《野棕榈》。这部小说在技巧上有一个创造,像复调音乐一样,把两个表面上没有交叉的故事,像扑克牌一样洗到了一起,一个是带一点儿喜剧色彩的逃犯故事,另一个是凄凉的爱情故事,这种故事结构启发了很多现代派小说作者和电影创作者。
我们且说那个爱情故事的结尾,女主人公最后死去了,男主人公被判了10年徒刑,生无可恋,他手头还有一片毒药。这个时候,他做了一个决定:就这样毫无乐趣地活下去。因为这具身体保存着对爱人的记忆,记忆不能存活于肉体之外。下面的这段话我是能默写的:“(她)走了,带走了她那一半的记忆,如果我也走了,另外一半的记忆也就没了——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那么,这段描述就可以归纳为“我,是一段深爱着的记忆”。
下面是第三个故事。
认知科学家侯世达一直在研究人类的自我意识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他认为“自我”是完全可以用物理学来解释的。他的理论我不完全懂。我要讲的是侯世达自己的故事,他和妻子卡罗尔彼此深爱,观念和生活习惯都很贴合,可惜卡罗尔在42岁的时候突然去世,留下了侯世达和一对年幼的子女。侯世达在苦苦地思念亡妻的时候,还有一种科学家的自我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头脑里产生了妻子卡罗尔的一部分自我。因为他和卡罗尔相知极深,与卡罗尔有关的记忆就像一个软件,可以以他的大脑作为硬件,继续运行。
这不是玄学,是可以用他的理论来阐释的。他当时给自己的科研合作者写了几十封信,描述这个过程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说,卡罗尔其实是一种模式,包括她充满个性的风格,比如记忆、希望、信念等一系列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他们的儿女、朋友,是他们喜欢的书和电影,是他们的家和旅行过的地方。这些零散东西的总和,才是卡罗尔,而卡罗尔又占据了他的自我中重要的一部分。
他的研究认为,人的意识可以在人际交互中,通过某种方式进入其他人的大脑,构成他人自我的一部分;现在,他的确感觉到在这个物理世界里散落着可以辨认的卡罗尔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讲,卡罗尔还是活着的。这就是我们说的,亲人去世了,我们感觉到他们以某种形式陪伴自己,知道他们会对一件事情怎么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侯世达说:“一个人就是一个视角。不仅是物理的视角,更重要的是心灵的视角。”在头脑里构建所爱之人的自我,直到用他的灵魂来观察世界,这是可以练习的。就像学习一门外语,起初,你是在用母语思考之后把单词替换成外语,后来,你可以用外语的语法来思考问题了,直到口音都变得纯正起来。他对卡罗尔是那么了解,认识一切塑造了卡罗尔的人,热爱卡罗尔所热爱的一切,他相信卡罗尔内在的自我,现在进入了他侯世达的大脑。这个过程,也有点儿像福克纳写的那部长篇小说,是把两个生命像洗一副扑克牌一样洗到了一起。
那么,我们再回过头来,去看第一个故事。牛牛的母亲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我总觉得以后在那个世界里会遇见儿子,如果学习了他喜欢的事,以后娘儿俩相见,一起聊的东西会更多。”我有一点儿希望她能看到这篇文章,知道即便以一个唯物主义者的角度去看,她此时也正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她通过做牛牛所热爱的事,通过重温母子的共同记忆,通过体验牛牛曾经沉浸其中的感受和视角,已经在自己的生命里延续牛牛的存在了。这时候,她是牛牛的母亲,也是牛牛,这种自我状态该怎么形容?我觉得只能是“我,是一生所爱的总和”,因为记忆只是其中的一个介质。
这些断断续续的阅读和联想,留给我的感悟就是,要去爱,缺乏所爱的人,他的自我是空荡荡的。仇恨虽然可以把自我撑得鼓胀,但它造成了与他人的隔绝,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也是自我变得干瘪的日子。要去具体地行动和生活,去爱我们在世间遇到的人和事物,像牛牛一样爱赛博朋克,像牛牛的母亲一样陪孩子去看电影、做模型,否则,我们就会缺少用来构建自我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