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殊途:辛弃疾诗词中功名实现途径差异及原因

2023-02-19 18:19:30吴树亮刘常飞

吴树亮,刘常飞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河北 石家庄 050000;2.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辛弃疾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一位颇为特异的人物,一般将其定位为专力作词、而不事诗的作家。南宋刘辰翁《辛弃疾词序》指出:“稼轩胸中今古,止用为词,非不能诗,不事此耳。”[1]119宋末陈模《怀古录》记载:“蔡光工于词,靖康间陷于虏中,辛幼安尝以诗词参请之。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故稼轩归本朝,晚年词笔尤好。”[2]109-110《宋史·辛弃疾传》:“弃疾雅善长短句,悲怀激烈,有《稼轩集》行世。”[3]12166清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也曾言:“辛词极工矣,而诗殊不强人意。[4]657可知辛弃疾词名远胜于诗名。刘克庄就曾发出慨叹:“《送湖南部曲》悲壮雄迈,惜为长短句所掩。”[5]73巩本栋《辛弃疾评传》:“至于他的诗,虽亦有一定成就,但显然不足以与其词相比。”[6]286孟子月《辛弃疾诗歌研究》:“辛弃疾舍诗趋词,诗歌创作走了一条与词作相反的道路,平淡内敛,重理趣思辨。”[7]40进入21世纪,虽然随着辛弃疾诗文的整理和出版,对于辛弃疾诗的研究有所增加 ,但其广度和深度仍不够,更无法与辛词的研究相提并论。巩本栋提道:“辛弃疾在诗歌创作中写其退居心态……是正确、全面地认识和理解辛弃疾思想性格和心灵世界的一面窗口。”[8]辛弃疾的诗仍然有其独特的价值。

一、由武功而入仕:词扬而诗无

由武功而获取文官高位,是辛弃疾在词作中反复渲染的入仕途径。文官高位是辛弃疾内心中巨大的政治荣誉,但在词作中辛弃疾只认可由武功而获取文官高位这一路径。即便获得了文官之首,辛弃疾依然用武功进行勉励,以期获得丞相封侯的殊荣。如《洞仙歌·江头父老》:

江头父老,说新来朝野,都道今年太平也。见朱颜绿鬓,玉带金鱼,相公是,旧日中朝司马。 ……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9]41-42

据邓广铭先生考证,此词作于淳熙二年,为叶衡正月十九生日所作。参考《宋史·孝宗本纪》可知,叶衡于淳熙元年六月除参知政事,十一月除右丞相。[3]657-658此时叶衡正是文官之首的地位,并用“旧日中朝司马”中“天下以为真宰相”的司马光指称叶衡。但辛弃疾依然以丞相封侯的“东阁”之典对叶衡加以期待。因此,在辛弃疾心中文官之首并非最高的价值期待,其所认可的是通过“取山河献君王”所获得象征现世之功名的“貂蝉”之位。再如《最高楼·金闺老》:

金闺老,眉寿正如川。七十且华诞。…… 更十岁太公方出将;又十年武公方入相。留盛事,看明年。直须腰下添金印,莫教头上欠貂蝉。向人间,长富贵,地行仙。[9]335

金闺老,是形容洪内翰位极文臣高官的地位。若辛弃疾将文名看作是第一要义,此时洪内翰就应成为辛弃疾政治理想的载体加以敬佩。但哪怕此刻洪内翰已经70岁,依然劝勉他到80岁时将会像姜太公一样“出将”。再过十年到90岁就会如同卫武公因为帮助周平王平定叛乱而被封为“公”进而“入相”。貂蝉之文官高位是人间富贵的表征,是生前名获得之后所得到的主流认可逻辑下的象征。但在辛弃疾心中必须由出将的方式获得文官高位,这是他自己所认可的实现自己价值的方式。所以当面对已经实现文官高位的人依然会用“丞相封侯”加以期待。所以在辛弃疾心中,“入相”并非核心目的,通过何种方式“入相”才是关键。而后者才是辛弃疾心中的核心要义,否则即便已经“入相”,依然感觉不尽如人意。因为在辛弃疾心中始终认为平戎万里才是真儒事,当赵晋臣因为家中兄弟皆位列文官高位自足之时,用“满屋貂蝉未为荣,记裂土分茅,是公家世”[9]548来勉励对方。当面对有锡带之宠的胡长文之时,在为其祝寿时写道“看取黄金横带,是明年准拟,丞相封侯。”[9]39用封侯作为最后文官生涯得以圆满的表征。

辛弃疾在诗中对于武功的描写几乎处于空白的状态。只有两处写过与收复事业相关的诗句,一处是寓居带湖期间所作的《咏雪》,其中提到“未奏蔡州捷,且歌梁苑诗。”[10]38另一处也是退闲家居期间所作的《送剑与傅岩叟》,该诗写到“且挂空斋作琴伴,未须携去斩楼兰。”[10]105纵观两诗可以发现,辛弃疾并未将这些诗句与获取现世功名联系起来进行表达。相反,辛诗中出现的与抗金相关诗句的情感基调极其消极。“未奏蔡州捷”指出由南宋发动的收复失地的中兴之事业还未达成。《送剑与傅岩叟》甚至将自己的宝剑送给傅岩叟,告诉他暂且将剑悬挂在斋房中,无须拿起这把剑来保家卫国。

同时,辛诗有意淡化描写人物身上的武功色彩。如《林贵文买牡丹见赠至彭村偶题》:

宝刀和雨剪流霞,送到彭村刺史家。闻道名园春已过,千金还买暨家花。[10]151

彭村刺史即祝可久,一位进入铅山群贤堂的孝义之人。“送到彭村刺史家”可见辛弃疾对他的推重,但辛弃疾并没有对彭刺史展开具体的描述。据《铅山县志》记载可知,彭刺史是一位武功与孝义兼具之人。嘉靖《铅山县志》卷七载徐元杰《群贤堂赞》云:“刺史祝公,公名可久,字德父,居旌孝乡之石塘,从宝学刘公子羽立功于西陲,官至贵州刺史。父殁不仕,从容里中……又为义庄,族之贫者计口给粟。”[10]152“立功于西陲”可见这位彭刺史身上的功业。辛弃疾在该诗中完全忽略了彭刺史身上武功的一面。然而辛词中呈现的则是另外一番面貌,将功业放在了首要位置,即便面对一位以科举入仕之人,也以建立功业作为勉励对方的出发点。赵惠俊曾指出:“辛弃疾不止一次在应酬词作中表达这种‘貂蝉元出兜鍪’的人生追求,而且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他都会如此期许。”[11]如果认定辛弃疾在诗中有意忽略彭刺史身上武功之一面或许有求之过甚的嫌疑,但辛弃疾并未从武功之一面褒扬彭刺史则是无疑,这依然与词作之中的描写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再如《和郭逢道韵二首·其二》勉励郭逢道只要在科举中文章光焰长,便可直达郭子仪的富贵。郭子仪扬名史册的关键是帮助唐朝造就中兴伟业的战功。诗中忽略郭子仪武功色彩取其富贵传家之一侧,同样可见诗中有意抹去由武功而入仕这一途径。

二、由科举入仕:诗扬而词抑

在辛诗中,科举成为获取文官高位的路径而被辛弃疾加以期待。在绍熙三年,辛弃疾听闻朝廷下发举办科举的诏书,为勉励诸子发愤读书写下《闻科诏勉诸子》:

秋举无多日,天书已十行。绝编能自苦,下笔定成章。不见三公后,空长七尺强。明年吏部选,梅福更仇香。[10]60

诗中告诉诸子若不能跻身三公之位,则白白长了七尺男儿身,须在明年吏部铨选中拔得头筹。开篇“秋举无多日”点出时间紧迫性,告诫诸子“绝编能自苦”。辛弃疾见辛錏夜以继日研读圣人经典,大为赞赏写诗以勉励。《第四子学春秋,发奋不辍,书以勉之》:“身是归休客,心如入定僧。西园曾到不?要学仲舒能。”[10]62“归休客”和“入定僧”写到第四子发奋苦读的面貌。辛弃疾在这两首诗中表达了对于科举入仕的认同。《和郭逢道韵二首·其二》亦是如此:

君家富贵有汾阳,只要文章光焰长。莫为梅花费诗句,细思丹桂是天香。[10]146

“汾阳”是指汾阳王郭子仪。《旧唐书·郭子仪传》:“代宗不名,呼为大臣……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之罪,富贵寿考,繁衍安泰,哀荣终始,人道之盛,此无缺焉。”[12]3467郭子仪成为富贵的代名词被辛弃疾加以期待,并告诫郭逢道“只要文章光焰长”便可富贵直达郭子仪。宋代乡试例在八月,正桂子飘香时节。所谓“天香”之谈,正一语双关,期待郭逢道能够在科举中金榜题名。因此,在辛诗中由科举而入仕这一路径亦是被辛弃疾加以期待并时常勉励诸子和友朋。

辛词则几乎完全否定由科举而入仕这条途径。辛词常常出现对于主流文官由科举而入仕这一路径的嘲弄。如《破阵子·掷地刘郎玉斗》:

燕雀安知鸿鹄,貂蝉元出兜鍪。却笑卢溪如斗大,肯把牛刀试手不?寿君双玉瓯。[9]71

此词下阙用非常形象的方式表明自己的选择,并对主流士大夫的选择进行了嘲讽。燕雀选择貂蝉,鸿鹄选择兜鍪。前者是主流士大夫的选择,对应文官升迁模式。后者是辛弃疾自身的选择,对应由武功而获得文官高位的路径。燕雀并不知道真正的“貂蝉”本来就出自“兜鍪”,却笑卢溪地方很小不肯去大展身手。“元出”二字,表明辛弃疾对于经由出将实现自己政治理想从而赢得生前名的强烈认同,这应是对“元出”二字准确的词情理解,并非表明辛弃疾对“貂蝉”的向往。再如《满江红·笳鼓归来》“三万卷,龙头客。浑未得,文章力。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蝉却自兜鍪出。”[9]79其中“三万卷,龙头客”表明了王佐状元身份,而王佐这次平定湖南寇巨大声名的获得却“浑未得,文章力”。主流士大夫否认武功所带来的现世功名,而王佐文官高位却出自军功。“貂蝉却自兜鍪出”暗示了辛弃疾对于主流士大夫价值选择与实际升迁路径悖论的嘲弄。这背后反映出辛弃疾对于主流文人谈性命义理、不重事功价值观念的排斥。“夷甫”这个典故频繁出现,即针对主流士人罔顾祖宗二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事实却清谈误国的不满和讽刺。如“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9]154“叹夷甫诸人清绝!”[9]262“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9]282夷甫,即东晋王衍。《晋书·王衍传》:“(衍)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13]1236-1237桓温曾言:“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13]2572辛弃疾对于王夷甫之流士大夫拥有巨大悲愤,在《满江红·倦客新丰》这首词中悲壮且无奈地高喊出“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9]88辛弃疾明确将“诗书万卷的致君人”看作是使得“神州沉陆”的可叹之人!换言之,辛弃疾明确将自己排除于主流儒者行列之外。当时南宋主流儒者以及他们借以安身立命的升迁模式被辛弃疾完全排斥,辛词中经常出现否定儒业诗书的表达。“男儿玉带金鱼,能消几许诗书?”明确表达出“枉读平生三万卷”[9]306即诗书之业对功名并未起正向作用。弟子范开应科举之时,辛弃疾用非常耐人寻味的词句送行,“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9]200人间举子在茫茫书剑之间奔忙,可堪笑!这是以居高临下者的姿态对于从事诗书儒业者苦苦奔忙于科举之途却不自知的深刻洞察。辛词中出现两次儒冠误身之典,表明对于以儒业为重之人的同情和无奈。多数论者将“儒冠误身”看作是辛弃疾自身的投射,实则儒冠误身所言之人是投赠对象。如《水龙吟·倚栏看碧成朱》:

白发怜君,儒冠曾误,平生官冷。算风流未尽,年年醉里,把花枝问。[9]327

范南伯落入武选,未能在文官秩序迁转,这是其一生的苦痛,在临死之前要求儿子让其身着儒者之服入殓。当家中文官花“粉碧绯紫见于一日之间”[14]580时,范南伯将其视为将要光耀门楣的祥瑞。面对着这位“年年醉里,把花枝问”的范南伯,辛弃疾将其“平生官冷”之根由归结为“儒冠曾误”。范南伯也是一位由北而来的忠义之人士,更是辛弃疾第二任妻子的哥哥。即便是面对着以“忠义相知”[14]581的范邦彦儿子范南伯,辛弃疾依然发出“儒冠误身”的慨叹,更何况其他南宋士人们。辛弃疾对于南宋主流士人价值选择的排斥则相当明确,且其所投赠对象可能皆为由北而南来的归正之人。《阮郎归·山前灯火欲黄昏》: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9]84-85

邓广铭对张处父笺注:未详。据下片云云,疑亦与稼轩在山东同时举兵反抗金朝统治者。[1]85若邓先生的推论准确,张处父当为由北而南来之归正人。辛弃疾认为这些归正人被主流士大夫的价值逻辑所同化最终因儒冠而误身。而辛弃疾自身正是一位归正人,他当然不愿意再继步此二人之后尘。

三、由孝义入仕:诗与词皆扬,诗为主而词为辅

由孝义而受到朝廷褒奖,成为辛弃疾诗与词中另一条入仕的途径。辛诗更加注重对于孝义本身的刻画和描写,辛词所重点突出的则是由孝义之行为而受到朝廷的嘉奖以及对由此而获得朝廷巨大荣誉的揭示。

在辛诗中,恪守孝悌、造福乡里之人是推重之典范,并对其行为进行详细描写,如《前头冈周氏敬荣堂》:

泰伯古至德,以逊天下闻……我行前冈上,人指孝友门。邀我饮其家,本末能具陈:我家所自出,嘉佑刘三元……我老悲古道,闻此摧肺肝。洗盏前致词……我诗聊复尔,语拙意则真。此书君勿嗤,尚俟采诗人。[10]129-130

敬荣堂是周钦若所建立,《江西通志》卷八五记载:“周钦若,铅山人,累世业儒。初有声三舍间,不就禄仕,积书教子,数世同居,庆元中旌其门。敬荣堂乃周钦若慕其祖刘煇置义荣社养族人之贫者,故以敬荣名堂。”[10]131辛弃疾以泰伯的逊德类比周家兄弟的孝悌之行。“孝友门”是周家优美之门风的代称。周钦若因为仰慕其舅祖刘煇置义荣社惠及乡里,而同样创置敬荣堂养族人及乡里之贫困者。诗中周家人自陈“我家所自出,嘉佑刘三元”,刘三元是周家的舅祖刘煇。该诗用巨大的篇幅描绘周家孝义之行,表现了作者的赞佩和敬意。但这首诗创作缘起是朝廷下诏旌表周家的义行,这在该诗中并未呈现。因此该诗无法看出辛弃疾认为孝义之行是入仕的一条途径。

《赠申孝子世宁》同样用大量篇幅描写申世宁的孝行,更在最后一句点出期盼由此而被朝廷下诏旌表的意愿,则可以窥见在辛诗中孝义之行亦是入仕的一条途径。

六月烈日日正中,时有叛将号群凶……至孝感兮天动地,白日无光百川涌。三刀不死古今稀,一命自有神灵拥……何时上书达天听?诏加旌表高嵯峨。[10]139

申世宁是铅山有名的孝子。盗贼想挟持他父亲以换取钱财,为了父亲不被强盗劫掠拼死护救,最终被盗贼砍了三刀,盗贼被他的行为感动放过了二人。辛诗认为申世宁“三刀不死古今稀”的原因是“至孝感兮天动地”以至于“一命自有神灵拥”。辛弃疾诗中详细记录并描绘了申世宁的孝行,最后指出“何时上书达天听?诏加旌表高嵯峨。”当描绘完申世宁的孝行后,辛弃疾想到的是将该孝行呈奏给皇帝,请求朝廷下旌表而进行褒奖。虽然未点出申孝子由此而入仕,但相较于《前头冈周氏敬荣堂》显然更近一步。

《寿赵茂嘉郎中二首·其一》直接指出赵茂嘉由于义行而入仕,表明在辛诗中由义行而进入朝廷确实是入仕的途径:

玉色长身白首郎,当年魔节几甘棠?力贫活物阴功大,未老垂车逸兴长。久矣今如太公望,岿然真是鲁灵光。朝廷正尔尊黄发,稳驾蒲轮觐玉皇。[10]161

“力贫”句,指赵氏创置兼济仓事。《铅山县志》卷八《仓库》:“兼济仓,在天王寺之左,直文阁赵不迂所立,初慕兼济平粜之意。以谷贱时籴,至明年谷贵时捐价以粜。……庆元五年状其事于州,州以闻,诏除直秘阁,以慰父老德之心,今久废。”[10]162赵茂嘉在乡里设置兼济仓造福乡里而被朝廷授予直秘阁学士,在政治上享有荣誉被尊崇。《和赵茂嘉郎中双头芍药二首·其一》进一步表达了对赵茂嘉由此而在仕途升迁的赞佩。“今朝芍药并芬芳”[10]159指赵茂嘉于庆元五年诏除直秘阁,继升直华文阁与弟晋臣俱有职名,辛弃疾用双芍药故事为喻进行祝贺。

辛词中对于孝义之行的书写非常少,只有两首词涉及,即《最高楼·闻前冈周氏旌表有期》《南乡子·庆前冈周氏旌表》。这两首词与辛弃疾《前头冈周氏敬荣堂》这首诗作于同一时间,且都是针对周家敬荣堂所写。《前头冈周氏敬荣堂》一诗重点赞颂的是周家孝悌、造福乡里之门风优美。而这两首辛词则是突出朝廷对周氏的旌表以及周氏由此而来的可能获得的巨大荣誉。通过这两首词的题目就可以明显看出,《最高楼》题为“闻前冈周氏旌表有期”,指出其写作背景乃是听闻朝廷给予周氏孝义之行以褒扬的旌表将下达。《南乡子》题为“庆前冈周氏旌表”,表明写作缘起是庆祝周家获得朝廷颁发的旌表。在具体写作当中,辛词并非如同《前头冈周氏敬荣堂》详细描写周氏的具体孝义之行,而是非常明显地指向了由此而带来的巨大的政治荣誉。《南乡子·庆前冈周氏旌表》:

无处捉春光,天上飞来诏十行。父老欢呼童稚舞,前冈,千载周家孝义乡。 草木尽芬芳,更觉溪头水也香。我道乌头门畔,诸郎,准备他年昼锦堂。[9]456

此词开篇即以“天上飞来诏十行”指出了旌表下达周家。“孝义乡”三字点出周家获得朝廷旌表的原因,但也仅限于此,并未展开详细书写。下阙“我道乌头门畔,诸郎,准备他年昼锦堂”则是想象周氏子弟将来入朝为官后衣锦还乡的情境。《最高楼》在上阕抒发了对于周家兄弟和睦的钦佩后,于下阙直接写出“看明朝,丹凤诏,紫泥封。”[9]454辛弃疾将周氏子孙之后获得文官高位与这次朝廷旌表看成一体的两面。辛词完全将孝义置换为功名,孝义之行成为获取主流政治荣誉的途径。因此可以大体推论出辛弃疾在词中更加无所保留地表达着自身的立名思想。

四、文武殊途:辛弃疾“胸中今古,止用为词”的根本原因

辛弃疾对功名的获取拥有强烈的欲求,政治高位是辛弃疾的人生理想,但在诗词这两种文体中呈现出两种迥异的实现路径。通过以上三部分的论述可以得知,辛词反复渲染由出将而入相的价值表达,并否定科举入仕的主流价值途径,亦在极少部分的词作中认可由孝义而入仕的途径。辛诗则回归南宋主流士大夫身份逻辑,呈现出由科举、孝义等传统途径入仕的表达,对由武功而入仕之一路径避而不谈。要言之,由武功而入仕,词扬而诗无;由科举而入仕,诗扬而词抑;由孝义而入仕,诗与词兼扬。由此可以发现,辛弃疾在诗词这两种文体中所呈现身份的差异,辛词中辛弃疾是一位武将,而诗中辛弃疾则变成一位文臣。文武殊途,是辛弃疾“胸中今古,止用为词”的根本原因。

学界一般将辛弃疾专力为词、不事诗的原因归结为师承金源词坛的宗主蔡松年以及避谤。巩本栋认为师承蔡松年是辛弃疾专力作词的关键原因,指出:“这种师承,在辛弃疾后来的生活和创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并成为其取得杰出成就、蔚为大家的重要原因之一。”[15]与其说辛弃疾师从金源词坛宗师蔡松年是专力为词的重要原因,毋宁说蔡松年只是充分发掘了辛弃疾之本性情感与词体特质之间相吻合的一面。当辛弃疾用诗词请教蔡松年的时候,他指出辛弃疾他日会词名大显而诗名不彰。词之为体,有宋一代则有800多体,可谓参差多端、变化无穷。而近体格律诗则有四体,七言律诗一体更以平衡中正为审美特质。经由宋代理性精神的渗透,宋代的近体格律诗越发具有工稳整饬的特征。辛弃疾本性之情感为慷慨激烈,借由词体出之自是当然。巩本栋《辛弃疾评传》将辛弃疾专力作词的另外一个原因归结为避谤,指出“这种造成其避祸不作诗的现实原因,客观上也是其利用人们的词体观念,以词代诗的原因。”[6]292巩本栋认为辛弃疾利用词为小道不受统治者限制来解释其专力为词并未把握其中之根本。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一所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亦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16]21-22可见,词作依然是统治阶层核验的范围,辛弃疾之所以未因为这首《摸鱼儿》获罪的原因,罗大经归结为孝宗皇帝的至德。换言之,辛弃疾之所以未因此词而获罪的原因是皇帝开了大恩。王炎在孝宗后期已是一个政治“忌讳”,陆游在南郑时期写的作品不敢保留下来,自然也就失传了。[12]82辛弃疾却不避讳当时的禁忌,《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小序中明确表示对于王炎的同情:“时王公明枢密薨,坐客终夕为门户之叹。”[9]52巩本栋进一步指出:“对辛弃疾来说,由他自北南来的身份所决定,他比别人面临着更多来自外界和心理上的、有形的和无形的限制与约束。因此,当他以词的形式反映现实、抒写爱国情志时,他有时就不得不委婉其词,隐晦其意,有意识地使用诗中的比兴艺术手法。”[15]其实,辛弃疾将词写得委婉多曲,不是为了避谤,而是由于辛弃疾深刻领悟到了词之为体的本质特征。辛弃疾在《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中曾言“为赋新词强说愁”,[9]183辛弃疾从少年之时就领悟到了词体的愁之悲情体制。“愁”意味着词表达情感应具有婉曲和暗示的特征,这属于抽象的抒情的层面。所以辛弃疾使用比兴寄托之法将词写得委婉曲折与避谤无关。

但不可否认,两宋曾出现过两次官方禁止官员作诗文的诏令。洪迈《容斋随笔》记载北宋末:“崇宁以来,时相不许士大夫读史作诗,何清源至于修入令式。”[18]782方回《瀛奎律髓》记载南宋末江湖诗祸起:“诏禁士大夫作诗,如孙花翁、季蕃之徒,改业长短句。”[19]4与辛弃疾同时的陆游,晚年追悔平生亦说:“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20]1612可见,在宋代由作诗而罹祸的危险确实存在。为了避谤不作诗也出自稼轩之口,曾经两次在词的小序提到为了避谤而拒绝作诗的情况。《水调歌头·文字觑天巧》小序:“余诗寻医久矣,姑合二榜之意,赋水调歌头以遗之。”[9]140《醉翁操·长松》小序:“将告诸朝,请予作诗以赠。属予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请。”[9]288即便避谤是辛弃疾亲口所言,但有两个现象需要揭示:第一,即别人让其作诗时辛弃疾用“避谤”的说法以词代诗,而非辛弃疾之后不再作诗,因此不能简单地将稼轩不作诗的原因归结为避谤。只能在当时的两种情况下将其归结为避谤,并不能将其指认为整体诗词数量和质量存在差距的原因。第二,辛稼轩是一位有自己主张的人物,在政治上公然触及忌讳甚至与当朝宰相对抗。乾道六年,宋孝宗北伐之心又起,辛弃疾被召,向皇帝讲述南北形势。《宋史·辛弃疾传》有“持论劲直,不为迎合”[3]12162的记录。淳熙六年向孝宗上呈《论盗贼札子》,对南宋整个官僚体系提出巨大批评。淳熙七年不顾朝廷反对,私自藏下皇帝下达的金牌,凭一己之力建成飞虎军,与宰相周必大交恶。庆元党禁期间,辛弃疾一人去吊唁朱熹。《宋史·辛弃疾传》:“熹殁,伪学禁方严,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辛弃疾为文往哭之。”[3]12165辛弃疾怎会因为遭到惩罚而不作诗,相反他不但不会因避谤不作诗,在诗中也曾多次触及时讳。《感怀示儿辈》用“新交蔡克儿”[10]179形容韩侂胄之流当权者,极尽讽刺之能事。避谤只是辛弃疾当时不作诗的托词,背后有更深层的原因,须重新审视其专力为词的关键性原因。

辛弃疾专力为词最根本的原因正如刘辰翁所言“非不能诗,不侍此耳”。而之所以不侍诗的根本原因则为辛弃疾本性之情感借由词出之,安顿之情感则由诗而写之。这背后的根本则在于稼轩身上具有文武殊途的特征,本性之情感对应武将之身份,安顿之情感对应文人之身份,这是辛弃疾诗词风貌呈现巨大差异的根本原因。研究者们也都注意到了辛弃疾诗与词之间的巨大差异。巩本栋《辛弃疾评传》:“辛弃疾在诗歌创作方面,实际上是走了一条与词很不相同的道路,即诗学邵雍。”[6]351在创作时间上,辛词贯穿辛弃疾的全部生命历程,而辛诗大部分作于40岁后的退居时期。在情感指向上,辛词慷慨激烈,具有不可一世之英雄气概,《稼轩词提要》指出:“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21]1816汪洋指出:“即使是归隐后创作的大量闲适词中也往往也透露出牢骚满腹。其词大都是‘有我之境’,蕴含着深厚的感情色彩。”[22]相较于辛词的激扬悲壮,辛诗则具有理学家诗的风格,充满哲理和反思的气质。胡建认为:“稼轩诗风有其飞扬踔厉、痛快淋漓的一面。……从总体来看,其诗风明白直率,平淡中寓于哲理,很少奇语、硬语,与其词风有不一致之处。”[23]王春庭《论稼轩诗》认为,“稼轩诗歌少一点纵横的英雄气,多一份哲理平和。”[24]辛弃疾的诗歌典型体现着宋代文人的特色,正如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所言:“他们常常在内心调节感情的平衡,寻找美的享受和悲哀的解脱,在内心世界里蕴藏一切喜怒哀乐,细细地琢磨着有关宇宙与社会的哲理。”[27]54

辛词之数量大大超过了辛诗之数量,乃是由于辛弃疾是把本性之情感完全放在了词作之中。所以,从文体的角度加以审视之时,辛词是辛弃疾之主业,辛诗则是辛词之余事。其实,从辛弃疾整个心灵寄托而言,功业才是辛弃疾之主业,辛词则是功业之余事。范开《稼轩词甲集序》:“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诩。”[28]随辛弃疾生活8年的范开将稼轩认定为一个有着强烈功名意识的英雄。徐钉言:“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29]250辛词是稼轩在功业未成之时不得已抒发怀抱而为之。辛词数量大大超过辛诗,且二者的质量无法对等,关键一点为辛词是辛弃疾本然之心,是其真实情感毫无掩饰的表达。而辛诗则是其学习之所为,其情感是经过消化和安抚之后的呈现。辛词,其情感未经过任何梳理和安抚,直接将其生命的困惑和苦痛冲口而出。辛诗中有大量自我安慰、自我排遣之情感,在诗中不断论证自身现世存在的合理性,以期获得心灵的平和。前者是本然之情感,后者是安顿之情感。前者是辛弃疾个体本性深处最真实的一面,即便不经过写作,单单就是那一份情感姿态,就足够打动读者。后者之情感,则是经过了自我排遣,用佛道二家的理论化解了内心的困惑,呈现出了典型的理学家之诗的特征,始终与辛弃疾的心灵困惑隔着一层。

五、结论

辛弃疾对功名的获取拥有强烈的欲求,政治高位是辛弃疾的人生理想,但在诗与词这两种文体中呈现出两种迥异的实现路径。词中反复渲染由出将而入相的价值表达,并否定科举入仕的主流价值途径,在极少部分的词作中认可由孝义而入仕的途径。诗中回归南宋主流士大夫的身份逻辑,呈现出由科举、孝义等传统途径入仕的表达,对由武功而入仕之路径避而不谈。可以明显发现,辛弃疾在诗词中的身份割裂,词中辛弃疾是一位武将,而诗中则变成一位文臣。这可以回答辛弃疾何以专事为词而不作诗这一诗歌史的公案。词是辛弃疾真实自我毫无保留的呈现,诗是其在自我消化苦难之时疏解郁闷情绪所作,这是其诗词差异的关键性原因。因此,词中迥异于南宋主流士大夫,诗中呈现出与主流士大夫相同的价值选择。诗词在辛弃疾这里承担着不同的情感表达的功能。本性之情感,借助词而传达;安顿之情感,经由诗歌而出之。本性之情感对应的是武将之身份,安顿之情感对应文人之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