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茗,唐义武
(1.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2.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欧阳修在庆历六年(1046)年被贬谪滁州期间所作的《梅圣俞诗集序》一文中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观点,是对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和韩愈的“不平则鸣”说在宋代的发展,虽然是在评价梅尧臣的诗歌成就时提出来的,但是对中国古代诗歌创作而言,也是有一定的普遍意义的理论总结。以此观点来考察欧阳修景祐三年(1036)和庆历五年(1045)两次被贬时期的诗歌创作,对比分析他这两个时期诗歌的思想和艺术特点,与诗“穷而后工”的理论存在一致性,从这个角度看,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理论在这两次贬谪经历中得到了较好的实践证明。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梅圣俞诗集序》[1]1092
首先这里的“穷”并非指物质之匮乏,而是境遇之穷,对士人而言,就是才华不得施展于世的困境,欧阳修之前的杜甫、韩愈、白居易都有过类似的表达,如杜甫《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2]”韩愈《荆潭唱和诗序》:“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音易好。[3]”白居易《序洛诗》:“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4]”处于困穷境遇之下的诗人,不能直接参与国家政事,就会将郁积的忧思感愤借助“兴刺”的艺术手法表象出来,将艺术创作的笔触伸向自然界的山巅水涯,以自然界的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等意象为寄托,对现实中不平不公之事(羁臣、寡妇之叹)给予讽喻和揭露,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歌就富于“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精神,艺术上继承《诗经》的比兴传统。从内容到形式都遵循中国古代诗歌健康发展之路,达到“愈穷则愈工”的艺术境界。
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理论的最早的实践者似乎可以追溯到战国后期的伟大爱国诗人屈原。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早年“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对内主张举贤任能,对外主张联齐抗秦,深得楚怀王倚重,但是受到佞臣构陷,失去楚王的信任,最终自沉汨罗。屈原的美政思想虽然没有实现,但是创作了以《离骚》为代表的一系列伟大的浪漫主义诗篇,《离骚》反映了屈原对楚国黑暗政治的愤慨和他热爱宗国愿为之效力而不可得的悲愤心情,也抒发自己遭到不公平待遇的哀怨。《离骚》在诗歌艺术上最大的贡献是对“香草”“美人”意象的反复大量运用。美人的意象一般被解释为比喻,或是比喻君王,或是自喻。这种比喻达到了强烈的抒情效果,哀婉缠绵、如泣如诉,以夫妇喻君臣不仅形象生动,而且也符合中国传统的思维习惯。香草意象不论是作为美人意象支撑陪衬,还是作为独立意象,都与美人意象一起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统,使得诗歌蕴藉而生动。屈原的经历和诗歌创作与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理论生成应该是有内在的逻辑一致性的[5]。
嘉佑三年(1036)五月,始终锐意革新的范仲淹因上《百官图》,触怒守旧派代表人物宰相吕夷简,被贬谪出京任饶州知州,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革新与保守势力阵营分明,拥护改革弊政的集贤校理余靖、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因公开斥责吕夷简为范仲淹辩护,也被罢职贬官出京。与此相反的是,身为谏官的高若讷,不仅不为范仲淹伸张正义,反而当着余靖和欧阳修之面诋毁范仲淹的为人,这彻底激怒了本就因范氏被贬义愤填膺的欧阳修,他奋笔直书,致书高若讷,痛斥他不能恪尽谏官的职责,尸位素餐、阿附权相,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的伪君子,并直接表示:“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1]1785”高若讷恼羞成怒地将这封信献诸朝堂,欧阳修也不出意外地被贬为峡州夷陵县令,但是他的仗义执言也得到士林赞誉,成为蔡襄《四贤一不肖诗》中的“四贤”之一,在赶赴夷陵途中受到很多仰慕他人品操守的官员的热情接待。到达夷陵之后,峡州知州朱庆基和峡州判官丁宝臣对他也非常友好,他甚至在知夷陵期间还赴许昌,迎娶了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薛奎之女。欧阳修在夷陵的物质条件是艰苦的,但心情并不低沉,他坚持真理,力主革新的理想没有半点动摇,并且看到改革弊政是人心所向,支持者大有人在。他对重返政治中心信心犹在。在信仰坚定、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情况下,欧阳修的夷陵之贬并非是真正的人生仕途之“穷”,政治理想和信念没有遭受到沉重的打击,因此他的夷陵的诗歌创作与他的心态基本相符。以纪游和寄赠唱和之作为多,少有对自身贬谪境遇的哀叹和愁苦之词。试举以下数首为例:
隔谷闻溪声,寻溪渡横岭。清流涵白石,静见千峰影。岩花无时歇,翠柏郁可整。安能恋潺湲,俯仰弄云景?
——下牢溪[1]10
石溜吐阴崖,泉声满空谷。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岩腹。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
——蝦蟆碚[1]10
潺潺出乱峰,演漾绿萝风。浅濑寒难涉,危槎路不通。朝云起潭侧,飞雨遍江中。更欲寻源去,山深不可穷。
——龙溪[1]308
孤舟转山曲,豁尔见平川。树梢帆初落,峰头月正圆。荒烟几家聚,瘦野一刀田。行客愁明发,惊滩鸟道前。
——劳停驿[1]309
这是一组游览夷陵自然风物的写景诗,作者带着探奇访幽的心态,留连岩花翠柏、俯仰潺湲云景、徜徉乱峰山曲之间,与友人探寻溪水之源,共约尝试春芽。总之,这些都是比较纯粹的山水诗,与谢灵运相近,用精致细腻的词语,对自然山水进行细致的描画和再现,没有从京城远贬山城小县夷陵的失落悲愁之感。反倒是透着一种心无挂碍的轻松之态,此时欧阳修年届而立之年,意气风发,《与高司谏书》虽然是他被贬的理由,但他也因此受到革新派的交口赞誉,并且能够因此并列为“四贤”之一,与范仲淹等共进退,这在当时看来并非是一种耻辱,而是为了坚持真理宁愿以身试法,得其所哉。 有《金鸡五言十四韵》一首,似有所怨刺,但是并非为己伸冤,还是在为范仲淹鸣不平,兹摘句如下[1]14:
蛮荆鲜人秀,厥美为物怪。禽鸟得之多,山鸡禀其粹。众彩烂成文,真色不可绘。仙衣霓纷披,女锦花綷縩。……岂知文章累,遂使罗网挂。及祸诚有媒,求友反遭卖。……不群世所惊,甚美众之害。
诗中的山鸡因具有超出众鸟的文采之美,因而身陷罗网,可见“不群”和“甚美”是招祸之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山鸡的遭遇与范仲淹颇有相似之处,这时的欧阳修还不至于自比山鸡,可以感觉他还是借山鸡的遭遇来隐喻范仲淹的被排挤和被贬斥。有为范氏抱不平的愤激之情,而无自叹身世之慨。
可见,夷陵之贬并没有让欧阳修感受到人生之“穷”,因而在诗歌创作上少有兴寄之作,这一点到了滁州之贬的时候有了很大变化。
庆历革新是欧阳修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但是革新的失败,也让他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庆历改革开始,欧阳修就受到了重用,位列宋仁宗为了推广改革政策而特意提拔的几位谏官之一,欧阳修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在谏垣几个月时间,就密集上札子七十余条,为推行改革清除障碍出力,是庆历革新的中坚力量,也说明他对此次改革充满希望。但是好景不长,庆历革新因为触动保守势力的利益,加上其他一些原因,很快就在反对派的抵制和反扑下失败了,从庆历五年(1045)的正月开始,范仲淹、富弼、杜衍、韩琦等革新派的领袖就陆续被贬谪出京,保守势力重新上台掌权,庆历革新遭受了全面失败,欧阳修此已经不在京城,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必然和范仲淹等一样面临被贬谪的结局,对此他是有准备,也坦然接受,但是他没有想到反对派竟然不满足于对他进行一般的贬官处罚,而是利用他无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张氏的案件,罗织了欧阳修“盗甥”的罪名,虽然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没有坐实,但是宋仁宗还是以欧阳修应该“淑慎以远罪辜”的由头,罢免了他龙图阁直学士和河北都转运按察使职,以知制诰、知滁州军事,贬到了滁州。这样欧阳修是带着参与革新失败和“盗甥”两个“罪名”来到滁州的,而且“盗甥”的污名让他尤为激愤,对视名节为生命的欧阳修来说是无法承受的耻辱,也让他感觉到了政敌的卑鄙和险恶。庆历革新的失败对欧阳修的打击是他之前没有预测到,这是一次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全面交锋,并且以革新派的整体失败为结局,政治理想受挫、个人蒙冤让欧阳修的深受打击,滁州之贬成为了欧阳修人生和仕途的最低点,可谓他的最“穷”时刻,这在他知滁期间创作诗歌中有明显的反映。
首先是对构陷他的群小的憎恶,《憎蚊》就是这种情绪的明确表达[1]73。
扰扰万类殊,可憎非一族。甚哉蚊之微,岂足污简牍。乾坤量广大,善恶皆含育。……大患已云除,细微遗不录。蝇虻虱蚤蟣,蜂蝎蚖蛇腹。惟尔于其间,有形才一粟。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尝闻高邮间,猛虎死凌辱。哀哉露筋女,万古仇不复。……我来守穷山,地气尤卑湿。官闲懒所便,惟睡宜偏足。难堪尔类多,枕席厌缘扑。……扫厅露晴天,坐月荫嘉木。汝宁无他时,忍此见迫促。翮翮伺昏黑,稍稍出壁屋。填空来若翳,聚隙多可掬。……端然穷百计,还坐瞑双目。于吾固不较,在尔诚为酷。谁能推物理,无乃乖人欲。驺虞凤皇麟。思之不可见,恶者无由逐。
本诗的讽喻意味非常明显,就是把那些躲在暗处,个体能量不大,但是聚集起来却能兴风作浪的群小,形象地比喻为一粟大小的毒蚊,在诗题中加上一个“憎”字,态度非常明白。“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是现实中阻碍革新、中伤正人君子的小人的形象写照。这些小人不敢正面对峙,只能在暗中作祟。诗的最后慨叹锐意改革的志士仁人被排挤出政治舞台,蚊蝇恶类却尸位素餐,无法驱赶,这显然是有违天道物理的。
知滁期间,欧阳修所作《读徂徕集》和《重读徂徕集》二诗,颇有深意。石介,字守道,称徂徕先生,尊崇儒学正统,欧阳修曾经批评他“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后来石介大力支持庆历革新,言辞激切,被政敌排挤出太学,死后还被诬陷诈死投奔契丹,甚至要开棺验尸。欧阳修这两首诗既是为石介鸣冤,也有自伤自励之意,兹举《重读徂徕集》句为例[1]75。
我欲贵子文,刻以金石联。金石烁而销,玉石碎非坚。不若书以纸,六经皆纸传。但当书百本,传百以为千。或落于四夷,或藏在深山。待彼谤焰熄,放此光芒悬。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无穷在其后,万世在其先。得长多几何,得短未足怜。惟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谄诬不须辨,亦止百年间。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
欧阳修坚定地认为,公道自在人心,诬蔑和诽谤终有熄灭的时候,人生的长短并不足惜,最珍贵的是人的名声和文行。坚持正道直行,不须自辨黑白,随着时间的推移,百年之后,自有公议。以孔孟为例,困厄一生,但是坚持不懈,终成圣贤,因此忠义之士,当坚持真理,视死如归。欧阳修在当时的险恶政治环境之下,借石介的遭遇以自励自警,此种胸怀,是欧阳修对儒家威武不能屈的最好阐释,与同时期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主张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异曲同工,殊途共归,都是北宋庆历时期一些进步名臣共有的思想境界,
在深厚的儒家信仰的支撑之下,欧阳修得以从被贬之初的忧愤、惶惑的精神状态中摆脱出来,能以超然、洒脱的心态面对穷困的处境了,此种态度,在《啼鸟》诗中得以表露[1]66:
穷山候至阳气生,百物如与时节争。官居荒凉草树密,撩乱红紫开繁英。花深叶暗耀朝日,日暖众鸟皆嘤鸣。鸟言我岂解尔意,绵蛮但爱声可听。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晓催天明。黄鹂颜色已可爱,舌端哑咤如娇婴。竹林静啼青竹笋,深处不见惟闻声。陂田绕郭白水满,戴胜榖榖催春耕。谁谓鸣鸠拙无用,雄雌各自知阴晴。雨声萧萧泥滑滑,草深苔绿无人行。独有花上提葫芦,劝我沽酒花前倾。其余百种各嘲哳,异乡殊俗难知名。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身闲酒美惜光景,唯恐鸟散花飘零。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节录)
对于处在因谗毁而谪居穷山的欧阳修来说,这是一首立意独特的咏鸟诗。如诗中所说,欧阳修本来因小人进献谗言才被贬官至此,他因此听见如簧巧舌应该会产生憎恶之情,但是在诗中所描写的春日里。各种鸟儿的鸣叫并没有让他厌烦,相反却产生亲近之感,作者也能够侧耳倾听各种鸟儿的殷勤表演:黄鹂颜色可爱,娇啼如婴;竹林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陂田水满,戴胜催耕;鸣鸠雄雌相从,预报阴晴;花上提葫芦也劝“我”畅饮。诗人沉醉在春风美酒、鸟语花香之中,与花鸟订交成为友朋,简直有世外桃源自得其乐之感。在诗的结尾处还对屈原放逐时的憔悴独醒予以婉讽。此时欧阳修似乎已经忘却荣辱、寄情山水,超越得失,其实这与《重读徂徕集》中的思想是一致的,他已经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忠义和清白,因为他对此有自信,相信后人会对庆历革新和他自己的文行德操作出正确的评价。因此才会以潇洒澹然的形象示人,在后世赢得风流太守的美名。
欧阳修“穷而后工”的诗学理论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提出,应该不是只针对梅尧臣的一人的诗歌创作提出,当时他对中国诗歌创作理论的一个方面的总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诗学观点的提出在庆历六年(1046),正是在他自己处于政治生涯危机四伏的时候,《憎蚊》《读徂徕集》《重读徂徕集》《啼鸟》等诗的创作动因,与《梅圣俞诗集序》中的“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的论断是一致的。把这些诗与他夷陵时期信手拈来的游览之作相比,思想更加深刻,艺术手法更加成熟,用诗歌表达了自己的受污诬贬滁州的心迹变迁,是对他自己提出的诗“穷而后工”的诗学观的实践和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