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关于散文写作,我的直觉是,散文的表达,一定是日常的、被忽略的、在某个特殊的瞬间又突然发现的生活样态。我不喜欢将散文拔高,抒情不止的散文一定不是好散文。散文的感情向内会更动人一些。
我主张散文要有自己的体温,要做减法。有自己的体温,是说写作态度。不能为了写作而写,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漏斗里停了下来,又或者,一定是有些事件转折了自己,硌痛了自己。这样的写作动因,让文字不自觉地会沿着自己的感觉和视觉切入,渐渐深入,从而抵达自己原本也不曾想象的地方。是的,写作还有发现陌生自己的可能。
关于做减法,我想针对的是堆砌式的写作,散文的写作到最后不止是词语上的减法,而且是人生切口的减法。忽然想起雷平阳写过的一首诗,大体是他写自己热爱的事物,从一开始是全人类,到最后回到自己的村庄,又或者自己的亲人。从大到小的过程消耗了他的一生。我当时看到以后特别有共鸣,其实,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都应该减去的过程。
写到最后,我们应该发现,有很多东西,我们渐渐不会了,我们只会做很小的事情,写很少的东西。
我个人的散文写作比较自然主义,属于风吹哪里便打哪里的方式。这就有了局限,比如结构,比如深刻的思想,比如继承与开拓。但我还算克制,并尽量只写真情实感。
我解决个人写作困境的办法是多阅读,不仅仅阅读书籍,也读人,读世事百态。我觉得散文一定是我看到了,我想到了,我表达了。在别人都看到的日常里找到你自己的独到见解,和在没有人抵达的地方发现日常一样重要。
尝试着写了很多篇散文以后,我对自己的困境已经有一个很深的体味,那就是,若我不难过,若我不喜欢,我都不会去写散文的。我写,一定是内心里有一股或热或凉的气息迫使我来写了。
散文写作在当下比较弱势。多数写作者还停留在自我抒写的阶段,看不到自己和时代的疏离感,不知道散文写作还有承担。
不痛不痒的散文写作太多了,让大家对散文的印象仿佛停在一个比较平庸的印象层面。原因有很多种,也比较琐碎,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写作者自己的视野。你看到了什么样的世界,你才能抒写什么样的情怀。多数写作者被规定看到和阅读的场景,比如常常被嘲笑的电视节目,比如庸俗的报刊。而社会层面的诸多问题,在民间写作中又被设置诸多的障碍。在媚上和平庸的写作环境里,真正能打破这些拘囿的越来越少,即使你打破了局限,写出了有疼痛感的文字,却也会为这个时代的孱弱感到失望。散文写作的没落,和这个时代有紧密的关系。冲破这时代的遮蔽,写出常识,其实也就写出了经典的文本。
阅读散文时,我常常会感到焦虑、孤独、失望。焦虑是因为写作和生存的悖论,失望是因为好的文字经常被淹没,而平庸的文字被到处赞美。
当下的很多乡村散文多是虚伪的乡村。乡村从上世纪80年代一直被城市物质文明侵蚀,到了今天,乡村的伦理已经基本消失。旧的伦理消失,而新的伦理又没有建立。于是,当下的乡村非常无序。没有城市诸多法则和秩序,却又有着城市消费观念,那么,乡村注定是一个让人疼痛的地方。
而这些年,我们的乡村散文很少触及这些外延。乡村散文若不能即时地传达乡村的凋蔽与疼痛,那么,乡村散文就死了。其缺点就是:大家一味地还原上世纪80 年代的乡村尔雅,却完全忽视当下乡村的凋蔽。甚至只以道路修通了楼盖得高了这些浅薄的物质标准来判断乡村的发展,更是荒唐可笑。
优秀的散文应该具备最基本的五个元素:个性的语言、开阔的视野、深度叙事的能力、有写作者个人的体温、动人的细节。如果再列下去,应该还有。但是,最为基本的,应该是以上五点。
当然,散文和所有文体一样,也必须传递常识。每一个散文写作者,都有义务将自己所阅读到的、所经历的欢喜和失落写下来。我相信,个人的历史,就是这个时代的历史。时代的底线是我们每一个人,时代的悲伤和欢喜也由我们每一个书写者组成。
一位散文写作者能“走红”,是好事情。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很多人因为走红而失去了书写的能力。写作不是为了走红而开始的,但是真的走红了,最起码从某个方面证实,那个写作者写出了这个时代所缺少的东西,或者共识。
比如近几年李娟的散文写作,她完全游离于体制之外,也很少在专业的散文刊物上发表作品。但是,她都“红”了。因为她的确有自己独特的书写领域,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她写出来了,她走红了。
这些都是美好的事情,至于“走红”以后,会不会破坏她自己的写作,甚至她会不会以后写不出好东西了,那是写作者个体的成长。过于看重“走红”这件事情,或者过于低调,假装清高地拒绝走红这样的事情,都是荒诞的。
自然而然就好。散文这个文体,本来也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写作。
孔德玉
赵瑜是“70 后”豫籍作家。1976 年,赵瑜出生于焦裕禄的故乡河南省兰考县,1995 年高中毕业后考入开封师专中文系,1998 年始,先后在《时代青年》《求职与打工》《天涯》等杂志社担任编辑。2013年,受作家乔叶引荐,赵瑜以专职作家身份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赵瑜的创作多在新世纪之后,涉及小说与散文两大类别,另有一些阅读札记、作家传记、随笔。其小说《六十七个词》《裸恋》《女导游》呈现都市男女各色情感生活。其耗时15年完成的人物情感传记“深情三部曲”,以平实、幽默的笔触,还原了文坛名人的情感经历。相较于以关注两性与情感生活为主的小说与传记,赵瑜的散文无论是创作数量或是书写题材都更为丰富。赵瑜散文创作始于2007 年,短短十多年来创作颇丰,曾出版散文集《小忧伤》《小荒唐》《那么孤单,那么彷徨》等,另有许多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文学界》《散文》《黄河文学》《文艺报》等多个知名刊物。赵瑜散文创作题材较为丰富,或是以诗化笔触触摸童年故乡记忆与民俗风情,或是以真情之笔书写作家行旅、生活之思。其散文承载了作家浓烈的乡愁表达,寄予了作家对于乡土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忧思,对于现代社会生存痛感的观照,以及对于积极宽厚生存哲学的追寻,具有深广的文化内涵及现实关怀。赵瑜散文的魅力还不仅于此,其散文从“小”处着眼,又兼具“史”的视野,具有鲜明的地域化特征,及碎片化、诗意化、趣味性的审美特色,在当代豫籍散文作家中独树一帜。本文主要从题材、内蕴、艺术风格三个角度,探讨赵瑜散文创作的整体特征。
散文是最贴近作家主体精神世界的文体形式,散文写作是作家与自我的文字对话。赵瑜散文首先是作家个人史的记述。其散文从作家个体视角出发,题材内容丰富,涉及故乡记忆、行旅见闻、日常生活感知,是走进作者自身生活史、行走史、成长史与心灵史的重要参照。
(一)故乡记忆的多重呈现
故乡是作家生命之根,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许多作家的文学创作都以故乡生活为背景构筑独特的文学地理空间,如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陈忠实的关中等。故乡,在赵瑜散文中也占据重要地位。赵瑜曾这样阐释他与故乡的关系:“出生地是对一个人的记忆的填充,自然,出生地同时也会塑造一个人的面貌。”[ 赵瑜:《我与故乡几种关系》,《广西文学》2021 年第8期。]成长于中原腹地,质朴厚重的中原文化,对赵瑜有着极大的影响。赵瑜的散文集《小忧伤》《一碗面里的乡愁》、散文《那么孤单和彷徨》《关于青春的梳理》《乡村阅微》《小县城》等系列散文中,时时可见故乡生活经历及中原乡土生活的影子,姑且可以将这类散文称之为“故乡题材散文”。
赵瑜的故乡题材散文,立足于豫东平原乡村这一极富中原特色的地理空间,以自然主义式的白描手法,将作者儿时的故乡生活记忆与情感体悟,进行全景化展现。这是在物质匮乏的社会背景下,被亲情,友情,童趣包裹着的一段温暖回忆,苦乐交织,又不乏温情。《小忧伤》以孩童视角,展现了故乡的麦田、玉米地、麦秸垛、雪地、池塘、老水井、红薯窖等一系列故乡空间面貌,极富乡土风情。作为“70 后”豫籍作家,赵瑜所生活的乡土空间是贫穷、破败、凋敝、没落的,他也曾感叹:“和物质做抵抗是最为痛苦的人生选项。”[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5 页。]这部创作于早期的散文集,以轻快的笔调追怀故乡生活的诗意与温情,但在其中也隐隐透露出由于物质生活匮乏而带来的不快、忧伤等情绪体验。在其后的《小县城》《记忆碎片:旧光阴之中学时代》《我的思想演变史》等散文中,赵瑜逐渐以现实主义姿态,在回忆性视角下直面故乡物质匮乏的生存困境,及身处于其中由贫穷而产生的窘迫感,及想摆脱饥饿感的焦灼之情。如《小县城》中所记述,“我”由于衣服、鞋子破旧,去往县城富裕亲戚家时产生深深的自卑感,为了保持面子,用墨水将鞋子染色,读来些许苦涩与心酸。而到了《一碗面里的乡愁》中,赵瑜又回归对于故乡的温情化回望,其中对于麦收时节在烈日下劳作的辛苦疲倦场景的记述,不乏关于亲人的温情记忆。散文中,父亲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任劳任怨,又时而脾气暴躁。母亲勤劳节俭,质朴善良,坚守秩序,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一家人,是家庭关系的粘合剂与重要支柱,也是孩子思想上的启蒙老师,教给孩子以劳动来换取想要之物。这些乡土生活场景,固然是作家自身经历的记述,带有作家个性色彩。但这些苦乐交织的乡土生活经验,及其背后的生存逻辑,也是中原大地上朴素劳动人民的生存样态的再现,唤醒一代人的乡土回忆。其中塑造的父亲母亲形象,也是生活于乡土大地的一代农民的缩影。
此外,这类散文也以中原民俗风情为依托,勾画中原乡土民间生活百态,具有极强的地域色彩。其中涉及农耕、节日、婚丧嫁娶、民间交谈、行医、饮食等多种中原风俗。如散文集《小忧伤》以儿童视角、白描的手法,详细记述了他童年记忆中麦收的全过程,包括磨镰刀、割麦子、拉麦子、踩车、碾场、扬场、翻晒、看场等,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俨然乡村麦收指南。此外,散文集中另有春节“起五更”,正月十五上坟、看社火等节日习俗;换亲、送嫁妆等婚俗;也涉及一些民间治病偏方,如将仙人掌碾碎为喝农药的人催吐等,书写了中原乡村生活百态。《乡村阅微》提及了中原地区陪客、敬酒、喷空、红白事等礼仪习俗,呈现出中原人敦厚、质朴、热情的平原性格。《一碗面里的乡愁》则侧重展现中原地区的饮食习俗。在现当代散文中,“故乡的吃食”一直是散文家门热衷的话题,如周作人《苋菜梗》、梁实秋《豆汁儿》、汪曾祺《知味集》等。黄子平曾评述,这些作家们在书写故乡吃食时,往往不单单写味觉,而是“色香味俱佳”地书写,书写其产地风景、制法技艺、器皿、进食仪式等,进而将味觉记忆转化为视觉形象。[ 黄子平:《故乡的食物:现代文人散文中的味觉记忆》,《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4 期。]赵瑜的散文亦是如此,它较少侧重食物味道的细节呈现,而多是着眼于食物的制作技法、食物品类的描绘。《一碗面里的乡愁》着重呈现了滑县手工空心面的制作过程。从和面、垫面、醒面、到压面饼、切面,从盘条、上杆、过交,再到出杆、下架。张弛有序,不乏真情。而围绕面食,作者又以其地域生活经验出发,细数各类中原面食,如杂面条、扁食、炒面、卷子、面托、麦仁粥、面筋穗、糖角、枣花、团子、糖糕、油馍头、麻叶等,从宏观角度呈现了中原地区的乡村面食风俗,及中原人的生活情态。
(二)行旅见闻的个性体悟
赵瑜也是一个“行走的文人”。他的行旅范围十分广阔,从沙漠大海,到雪域高原,从壮阔的自然美景,到特色人文景观,他的足迹遍布祖国大疆南北。循着他的脚步,他对于生活的感知,也不断突破中原故乡这一有限的空间视域,具有更为宽广的视野。其行之所至、沿途见闻、生命体悟,成为他散文创作的重要叙述题材。这类散文可看作是行旅题材散文,以《时光三种》《西湖三叠》《湘行散记》《西沙五札》《印江三札》《梅雨潭》《无锡三味》《沙漠手记》《雪域手记》等为代表。
赵瑜的行旅题材散文,以叙事性笔调为主,兼及议论与抒情,对个体行旅经验及其生命感悟进行细致入微地描写。《西沙五札》中写到了作者前往南海三沙群岛游历的经历。散文详细记述了其往返程坐船的经历、永兴岛留宿之夜中与友人吃烧烤的场景,其中也花费一些笔墨写到了当地渔村中渔民的生活情态,晾晒墨鱼干的场景,最后又书写目睹被污染的大海后的心绪感悟。这是赵瑜早期创作的一篇中规中矩的行旅题材类散文,其中,小到行旅过程中的行程规划、交通方式、饮食起居,大到所游之地的人情风俗、行旅途中生命体悟等,都被网罗至有限的篇幅中,可以说呈现了赵瑜行旅题材散文的书写的总体内容。具体而言,这类散文在题材内容上具有如下特点。其一,这些散文以“我”这一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出发,详细呈现出作家个体行旅体验,带有极强的个人化色彩。如《黄河源头记》《雪域手记》《沙漠手记》等散文详细记述了作者前往高原、沙漠等非常态环境下的旅行经验,其中在对于当地自然风情进行形象化展现之余,更是花费大量篇幅,书写在极端环境下的高原反应、晕车等身体反应,凸显出作家的个体经验。其二,这类散文也展现出了不同地域环境下的人情风俗与社会相,具有浓厚的烟火气与人情味。如《云彩记》以叙述性笔调记述了作者前往云南大理旅行的经历,其中着重书写了在苍山、洱海遇到的一系列当地人,诸如与之成为朋友的音乐人,为了生计而起争执的两位妇人,古朴、沉稳、朴素的船夫段老汉等,这些质朴、率真、富于真性情的人物形象,展现出当地淳朴自然的民风。又如《湘行散记》记述了自己跟随友人前往湘西乡村的旅行经历,其中花专门篇幅书写西三冲村集市上的热闹情境,极富生活气息。而《西湖三味》具体记述了作者行游于西湖间三个生活化场景,诸如在荡口镇品尝当地特色早点、在惠山古镇茶馆品茶、在南长街街道品茶,呈现当地的社会风情与生活状态。其三,这类散文也不乏作者对旅行中生命感悟的记述。如《沙漠手记》中,作者从沙粒与沙丘的关系,联想到孤独的个体与家庭、群体间的关系。《抵达与路过》中,作者在与景区贩卖门票的妇人交谈时,审视了在细小、卑琐的生活缝隙中不断累积的经验主义生存哲学。《时光三种》《西湖三味》等散文在当地人慢节奏生活状态的呈现展现中,融入了作者对于当下生活状态与生活节奏的思考。整体而言,这些行旅题材散文,从作家个人视角与行旅经验出发,细致化地勾勒了特定区域内自然地理样貌、人文景观、饮食风俗、生活场景,其中对于风俗人情的体察、对于行旅过程中的生命思索,彰显出赵瑜对生活的热爱,及敏锐感知生活的诗心。
(三)日常生活的在场感知
赵瑜另有部分散文多取材于个体经验与日常微观事物,日常化的生活场景及生存空间中,记录个体在现代化语境中的生存状态与独特感悟,如其曾说:“在别人都看到的日常里找到你自己的独到见解,和在没有人抵达的地方发现日常一样重要。”[ 赵瑜《散文应该怎么写》,《文艺报》2013 年12 月25 日。]这类散文可视作日常生活题材散文,以散文《切片》《浮生记》《感官手札》《远行与忆念》《公交车记》等为代表。
《切片》由一个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片段写起。一个叫默生的朋友生病了,前来探望的友人互相交谈,各自诉说着默生过去的经历,在这些友人的议论中,勾勒出默生的个人史。透过这一生活片段,作者敏锐体察到生活的内在本质:日常生活所感知到的世界,皆是由一个个切片构成。切片,是赵瑜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方式。但他对于切片时代本身,却是保持警惕,他又认为,切片也是对主体的背叛,有时也是主体逃离自己的借口。这也显示出赵瑜对日常生活的辩证、理性之思。《浮生记》拾缀起其参加寇老师的殡葬仪式、同学聚会、陪儿子打针、整理旧报纸、坐经停的飞机等一系列生活碎片化场景,每一个场景之下,又以议论与抒情笔调,传达着作者对于生与死、日常生活带来的压抑化、庸常感的思考。《被遮蔽的》一文,由一系列日常化的生活片段、瞬间情感体验的记述出发,挖掘被遮蔽、被忽略了的生存真相。如“衣服”一节写道,“衣裳是一种容纳的哲学”,“躲藏”一节写道,“躲藏是因为我们想被发现。”[ 赵瑜:《被遮蔽的》,《广州文艺》2010 年第11 期。]其在寻常之事物中,发掘日常生活哲理,极富理趣。《公交车记》《远行与忆念》《内心之远》等则是透过公交车、火车站、候车室、卧铺等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日常公共空间,审视人间百态。这些公共空间中,活跃着老人、孕妇、孩童、情侣等各类群体,是作者笔下裹挟着冷暖、孤寂与忧愁的生活剧场。可见,这些散文以日常化的生活碎片、寻常生活空间,直面生活现场,记述了作家对于当下社会现实、生存逻辑的独特观照。
散文《切片》曾被冠以“在场主义散文”的称谓。[“在场主义散文”,是2008年由周闻道在“天涯论坛”网站上发起的当代散文流派。2010 年,赵瑜的散文《切片》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在”,即是存在、到来,“场”,指围绕“在”周围的环境因素。“在场”,类似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所强调的“无遮蔽状态”,强调去弊、本真。“在场主义散文”具有两层内涵,一是去弊、敞开,强调在散文中直接呈现人类个体生存处境、生存经验与生命本质,二是强调作家“主体介入”,即呈现作家内在主体精神。[ 徐江:《在场主义散文现象论》,《求索》,2009年第7期。]也就是说,在场主义,实则是一种直面生活现场与生命本真的现实姿态。赵瑜始终以“在场者”姿态,介入当下生存现实,并发掘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人生哲理。“在场性”无疑是这类散文的主要特点。其中,日常生活空间,是他以“在场”姿态审视外部世界的立足点;日常化的生活碎片挖掘,是其建构散文“在场性”的有力武器;而其散文中所呈现的精妙哲思及生存伦理观照,则充分展现出作家对日常生活的主体介入性与深刻体察,是使这类“在场主义散文”保持魅力的重要来源。如赵瑜自己所说:“散文的表达,一定是日常的、被忽略的、在某个特殊的瞬间又突然发现的生活样态。”[ 赵瑜《散文应该怎么写》,《文艺报》2013年12月25日。]
赵瑜散文具有丰富的现实精神内涵,一方面,他以理性笔调对于故乡的回望,承载了浓浓的乡愁,也呈现出对于乡土文明的忧思。另一方面又以“在场”姿态,批判性立场揭露现代社会生存痛感,彰显出其积极宽厚的生存哲学。对于乡愁的理性回望,也寄予了其对于传统乡土文化的审视,而对于城市痛感的挖掘,背后又时时体现着“人”的内核,展现出作家独特的人文关怀。
乡愁始终是萦绕于赵瑜散文中的情感内核。在《远行与忆念》中他曾对故乡真切告白:“每一年接近爆竹炸响的这几天,身体里会有一个指针指向了我的出生地——河南东部的一个小村庄。我需要回到那个院子里,呼吸一下那个村庄的空气,听一下那里的狗叫声,查一下老人在去年里又死了几个,然后和同龄的人说说庄稼、父母亲及身体……仿佛那里有我永远汲取不完的营养,又仿佛那里是我身体里的某个伤口,需要我不时地去舔舐,去吸纳,去酝酿,去种植,去索取,去反复回味。”[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05 页。]《小忧伤》《一碗面的乡愁》等散文,以诗意化的笔调回望故乡花草树木、民俗风貌,寄予了其对于故乡的真切怀念,尤其是其中对于各类面食等中原饮食风俗的书写,直接与乡愁相关。因为工作的原因,赵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曾离开河南,前往深圳、海口、湘西等地。与家乡的长久分离,让他越发思念家乡的人与物。而作为人们身体记忆的饮食记忆,便成为承载这一乡愁的载体。如赵瑜自己所言:“所有好吃的食物里,都住着一个母亲,一个故乡。”[ 赵瑜:《一碗面里的乡愁》,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 年版,第69 页。]同时,乡愁的存在,让赵瑜在打量故乡风俗人情时也具有别样的温情,使其不断缅怀与颂扬乡土民俗记忆。如《一碗面里的乡愁》中,他盛赞滑县手工空心面的制作,是一场“有关祖先的智慧和审美的戏剧”,是中原民俗文化的代表。又如在与沈从文散文同名的《湘行散记》中,赵瑜置身于湘江旁的西三冲村,目睹集市中物品低廉的价格,他想到的是自己儿时生长的乡村,家乡的麦田与玩伴。乡愁的存在,让这篇行旅散记,更像是一部即景怀乡之作。
赵瑜曾在《当下散文写作弊病》一文中批判当下乡土散文的一种写作弊端,即以“怀旧”姿态,歌颂田园牧歌,仅仅将乡土当作消费品,缺乏对于乡土疼痛感的体察。赵瑜散文的乡愁书写有意规避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怀旧倾向,而是始终以理性化笔触,反思故乡文化与乡土文明。一方面,他站在文化批判视角,不断反思乡土空间中滞后的、非理性因素。如《乡村阅微》《小县城》等散文,批判与反思乡土社会以权力崇拜为核心的旧价值观念,以及乡村人思想与眼界的保守与落后。另一方面,赵瑜又始终将乡愁放置于入城市、乡村,现代、传统的文化框架中,以悲悯心态触摸现代化冲击下乡土文明的疼痛感,赋予乡愁以更为深广的文化意义。就如《小忧伤》的后记中所言,现代化都市空间中,交通、通讯技术的发展缩短了人与人交流的物理距离,但心理距离却被拉大。在需要付诸信任、温暖、友善的场域,温情被抽象为冷漠、麻木、旁观。于是,其对于乡土的宽容、温情的回望,成为抵抗现代城市文明弊病的精神良药。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乡土社会传统的民俗、生活方式,逐渐被现代城市文明所挤压、置换,地理上的乡土逐渐解体的同时,也伴随着乡土文明的日渐衰亡。就农耕风俗而言,曾经的镰刀割麦场景,早已被机械化作业所取代;而就面食而言,机器设备加工制造的面食也以其便利化日渐取代手工面食。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小忧伤》《一碗面里的乡愁》打捞起逐步蜕变为记忆的故乡回忆及中原民俗传统文化,其背后的乡愁,也正是对于乡土文明失落的深切缅怀,并由此呼吁现代化语境下对于传统文化的保护。
同时,赵瑜散文又以“在场”姿态与批判性视角,从“人”的角度出发,着意挖掘现代社会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阴暗面,这着重表现在他对于现代化都市生活中生存痛感的体察。
其一,他以人道主义立场,体察与关注小人物在城市中面临的的巨大生存压力。在他看来,物质是生存的基础,而“精神在物质面前的软弱就像一个固执的鸡蛋,如果非要碰向现实生活这块石头,那么,结局十分模糊。”[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42 页。]作为异域城市的“外来者”,赵瑜在《公交车记》《内心之远》《大乘的钱》等散文中,打量城市中的流浪汉、小偷、贫穷的大学生等底层人物的生存处境。这些底层小人物在城市高昂的消费面前被一次次压弯了腰,尊严被压榨于温饱的边缘,个人理想在现实压力面前不堪一击,如《内心之远》中所写,农村出身的女大学生以身体来获取美好生活的票证。再如《大乘的钱》中将视角聚焦于在街道边垃圾桶里捡拾剩饭、并向行人叫嚣的底层流浪者,作者对之包含同情与怜悯之心,甚至幻想以“大乘的钱财”来救赎他们。
其二,赵瑜也以批判性立场揭示城市道德滑坡、人性异化的文明病,及由之带来的社会乱象。如《公交车记》《远行与忆念》等“公交车”“火车站”“卧铺”“候车室”等日常公共空间被视作裹挟着冷暖、忧愁与人性之恶的生活剧场。“在火车站里,陌生人被骗子、死亡、小偷等等词语捆绑在一起,让人戒惕。”[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02 页。]再如在《内心之远》中的触目惊心场景:人们打捞起为救落水孩子而溺水的大学生后,却索要高昂的打捞费。又如《小荒唐》中,多数感情被肉体欲望所驱使,被各种利益关系所纠缠,本应是简单纯粹的两性关系,也沾染了城市文明病,变得“病态”“荒唐”。可见,在赵瑜笔下,城市文明是裹挟着物质利益诱惑的生存场域,在物质引诱下,身体与灵魂不断被城市驯化为欲望的出口,使人们放弃道德坚守。同时,在城市中,人们一面渴望温情,一面却以冷漠化、物质化的标准对待周围世界,将自我温情束之高阁,这显示出作者对于现代城市文明病与人的精神困境的思考。
其三,赵瑜散文也揭示并反思了被庸常、世俗的日常生活裹挟下的生存麻木感。这是另类生存痛感的呈现。如其所说:“一个人长时间生活在一种固定的轨道上,单一的工作和视野,会让一个人的磁场固化。”[ 赵瑜:《沙漠手记》,《十月》2021 年第6 期。]《浮生记》中,他有感于“被世俗击打得只剩下平庸表情的人”,大发感慨:“他们屈服于任何一条戒律,更服从于任何一种价格,他们在小节上讨价还价,却丢失了人生最为丰硕的精神领地。是的,那众多被哀乐包围的面孔,让我联想到屈服、恐惧、庸常和失意。”[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17 页。]在此,他从日常细微之事出发,捕捉到了被世俗生活包裹下的麻木的灵魂。《独角戏》《皮外伤》《痛觉消失》等散文对于这种日常生活的庸俗化与麻木感又有进一步揭示。
面对现代社会剧烈的生存压力及生存之痛,赵瑜立足于生命本真,以宽容的姿态抵御沉重庸常的日常生活,显示出其积极的生存哲学。对于生活中的疼痛与不快,赵瑜总有着从容的态度。如其所说,“向美好的东西靠近,并拥有它”[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52 页。](《切片》);要“用生命与体温创造更有价值的时间”[ 赵瑜:《小荒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169 页。],以自身价值抵御生命中的痛苦与不幸。(《痛觉消失》)当身处于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时,他将公交车当作其“日常手册”,试图从拥挤中找寻生活的诗意(《公交车记》);面对买水果的老太太对于外地顾客故意抬高价格,他却并未生气,反而为自己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帮助一个老人”感到满足。(《海口三叠》)当其在揭示当下感情的“混乱、物质、动荡”之时,依然相信纯粹的、健康的两性关系存在。(《小荒唐》)而当面对日常生活的庸常化与程序化时,他更是以积极的态度认为,个体不应屈服于程式化的日常生活,而应尽力在沉重而庸常的日常生活中,保持内心思维的独立性与丰富性,“找到自己的小舞台”,以抵御庸俗化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创痛。如其在《皮外伤》中所说,我们要及时清理内心,“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带尖的刀具”[ 赵瑜:《小荒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169 页。],划破生活的假面,增强对于疼痛的敏感度。而《时光三种》《西湖三味》《感官手札》《海口的慢》等散文中,他一再赞赏与呼吁慢节奏生活状态,从日常生命中发掘诗意,呈现出了另类宽厚积极的生存之道,在这背后,也是其对于内在生命自由、精神自由的呼唤。
总之,赵瑜的散文,寄予其浓厚的乡愁情怀,并传达出其对于乡土文化的理性审视,对于城市生存痛感的挖掘,乃至于自我生存哲学的表达。这一系列丰厚的精神内涵,使其散文突破狭小的个人史呈现,具有更为宽广的现实、文化内涵。
赵瑜散文具有中原质朴、率真之气,其散文并不将自我美化,而是自我真情的流露。赵瑜散文多以一系列碎片化的日常生活情节连缀成篇,结构上呈现出非情节化、碎片化色彩,同时,其散文中也有意注入历史与文化因子,具有浓厚的人文气息。此外,他的散文语言朴素自然,简约凝练,具有诗意化与趣味化的审美特征。
与篇幅短小的小品文不同,赵瑜散文篇幅较长,多是碎片化生活场景、瞬间情绪感悟等片段式的拼接。一篇文章中常包含多个小节,内在结构较为松散。典型如散文集《小忧伤》,抓取童年生活中288 个具体而微的小片段,连缀成篇,以此来回忆作家童年生活的全貌。从其中各小节标题呈现上来看,具体包含三类内容,一是如“孤单”“羞涩”“生气”“小忧伤”等情绪体验,二是如“恶作剧”“电影”“游戏”“食物”“伤口”等童年回忆,三是如“分享”“炫耀”“我是个奇怪的孩子”“幻象爱好者”等一个个生活片段。但在具体排列布局上,三类内容却是掺杂交织在一起,各小节的内容之间几乎无因果逻辑联系,结构上呈现出碎片化色彩。类似的结构在《远行或忆念》《内心之远》《浮生记》《切片》《被遮蔽的》等单篇散文中也常常出现。典型如《被遮蔽的》一文,将日常化的生活片段、瞬间情感体验并置,挖掘被遮蔽、被忽略了的生存真相。其中包含“黑夜”“衣裳”“父母”“孤独感”“躲藏”“解释”“爱”“未知的”“声音”“电话号码本里的陌生人”“孩子”“真的”“牙齿”“简单”“一瞬间”“过生日的孩子头上戴着好看的帽子”“落差”“飞”“食物”“变化”“怀疑”“他是一个卑劣的人”“丢失”“IC 电话单面”等二十多个小节,各个小节之间从标题到内容,均彼此无太大联系。结构上的碎片化,内容上的断裂感,消解文章结构的整体性与逻辑性,又使读者在琐碎、错落的片段中得到阅读审美感受。这种带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碎片化的情节结构,也是在场主义散文所强调的“散文性”[ 有论者指出,在场主义散文充分肯定主体介入,强调散文创作的“散文性”。具体而言,这总“散文性”包含“非主题性、非完整性、非结构性、非体制性”四大特点。参见徐江:《在场主义散文现象论》,《求索》,2009 年第7期。]的一种重要特点。
赵瑜的散文也具有浓厚的人文气息。他在散文中多注入关于历史、人文等文化因子,为其散文增添了历史的厚度与人文气息。散文集《小荒唐》中的《宗教》《准入》两篇,回溯了宋朝统治阶级对禁欲主义的强调,及其与民间妓院生意的微妙关系,又援引西门庆为李瓶儿买下“拔步床”的历史典故,以及词风充满胭脂气的才子文人柳永被排斥于当时主流文学圈子外的文坛故事,在历史化视野中,展现出作者对于自在的两性关系的期许。《大海手记》记述了作者在海口受友人引荐,去昌化江入海口昌化镇附近的峻灵王庙去游玩的经历。其中特别提到苏东坡在儋州被赦免前去峻灵王庙前祭拜,并写下《峻灵王庙碑》这一人文历史故事,增加了文章的知识性与历史感。《梅雨潭》则是记述了作者前往梅雨潭游玩的经历。其中书写潭水之绿时,文中刻意引述朱自清散文《绿》中谈及梅雨潭来历的一段经典文字,而书写自己与友人在潭水边自清亭里闲聊的情境时,又特意加入朱自清1923 年前往梅雨潭时的一段经历。这些历史文化元素的加入,使得散文具有强烈的人文气息。在散文中引入历史元素,并非是新鲜事,相反它是现代散文的一种抒情传统。如1990 年代以余秋雨作品为代表的“大文化散文”的勃兴,将中国传统历史文化融入于散文文体中,使得散文突破了狭小个人化视野,充分发挥了“文以载道”传统,赋予了散文以历史与文化的厚重感。典型如余秋雨《文化苦旅》等散文集,其取材于具有历史文化内涵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以作家游历经历为线索,探究景观背后的历史文化精神。诸如从历史遗迹中探寻文化生成的奥秘,以及文化的历史兴衰,间或关注与之相关的文化名人的命运遭际。也就是说,历史文化及其背后的个人感悟,成为这些散文的表现重心。赵瑜散文虽援引诸多人文历史故事、文学典故,但其与“大文化散文”以历史文化及其背后的个人感悟为表现重心不同,赵瑜笔下,历史并非是主要表现对象与目的,而仅仅是穿插于文章中作为抒情背景的锦上添花之物,但同样展现出作者以“史”的视野开拓散文厚度的美学探索。
赵瑜散文时时闪现着诗意化的灵感。散文的诗意化,并非只是将诗歌元素与散文文体的机械融合,而是通过一系列艺术形式,在外在语言与内在情感上充分激活散文文体的诗性色彩,也就是说,要在散文的语言、内在情感中渗透与构筑浑然圆融的“诗的境界”。
赵瑜散文诗意化的审美特色,得益于丰富的意象使用。赵瑜散文惯用意象抒情,在散文中,他擅以实体化、诗意化的意象作为观照外部世界的载体,以及连缀外部世界与主观情感的精神通道。如《云彩记》《湘行散记》等散文,都以一系列自然物象,构筑诗意化的意境,强化散文的诗性氛围,为作品带来强烈的审美冲击力。《湘行散记》记述了作者行游湘西乡村世界的经历。其中写到了阳光下青黄相间的稻田、窄细的田埂路、池塘的鱼;夜间虫子们轻盈的合唱、宅院的狗叫声、被夜色染黑的村庄等一系列乡村常见的意象,构筑了极富诗意的乡土意象群,烘托出乡村自然、恬淡、唯美的氛围。置身于这样如油画般的乡村世界,也不禁令作者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回忆起故乡。在描摹日常抽象之物时,赵瑜依然使用具体的意象。《云彩记》中,在描摹歌声或是乐器声这类抽象之物时,作者先后使用“苍山下的水流”“被扬起的尘土”“湖水中的涟漪”“往时光深处游弋的列车”,这些富于动态的诗意化意象的组合,来形容歌声的悠远及带给人的冲击力,生动形象。这些丰富的意象也是主体主观情绪与内在情感的具象化呈现,为散文创设出物我交融的诗化意境。且看《湘行散记》中的一段:“我站在那巨大的安静里,觉得自己被夜晚湿了,被夜融化了,融化成一株稻谷,融化成一片落叶,融化成一束光,并慢慢熄灭在那轻盈的虫唱里……虫子们正享受着属于它们的夜晚,它们歌唱,舞蹈,等着月光出来,照亮它们的生活。”[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131 页。]稻谷、落叶等是乡村静谧夜色这一外部环境的典型物象,它们的面貌被无边的夜色所消融与遮蔽,而“我”置身于夜色下,同样被黑夜所湮没。作者并未直露地书写夜色之黑暗,而是以形象化的意象呈现及移情的方式,将自我与周围环境相融合,构筑了物我交融的诗化意境,形象化的展现出作者自身对于湘西静谧之夜的享受与喜爱之情。由此观之,借助于丰富的意象,赵瑜散文将情、景、理融合统一,营造出或恬静、或哀伤、或浪漫的诗意氛围,并形象地传达出个体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
赵瑜散文的诗意化也源自于作者精妙的语言构思。赵瑜散文常以声音为喻体,建构起诗性的语言。如形容咀嚼山姜的声音与节奏为“口舌交响的音乐会”[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83页。]看到眼前的水草,则将其比作“无数的孩子一起摇头念诵几个古老的经语。”[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113 页。]又如《芒果三章》,从音乐视角评价各类芒果的味道,将味觉与听觉相结合,使其语言极富诗意。如形容贵妃芒汁水多如轻音乐,醒神去暑;椰香芒甜中带酸,如清唱时夹了段口琴声;昌江本地芒味道有力量,如拥有优质嗓音的黎族歌者;台农一号口味较清淡,似摇滚的前奏;象牙芒滋味如长笛般清脆。当其置身于芒果园中,又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芒果采摘、滚动、搬运、争抢等丰收季节时各种混杂的声音,并以排比句式,勾画出一副完整的芒果丰收图,富于诗意与韵味。
赵瑜散文也富有趣味性。首先,其散文多有富于童趣的情节与话语。如《小忧伤》以白描笔法记述了童年欢乐的乡土生活。其中书写了少年时期他与一群顽童捉迷藏、片瓦、玩弹弓、打麻雀、点炮竹、玩纸牌;月圆之夜“煮月亮”、雪天吃屋檐下的冰块。散文集又采用儿童叙述视角,言语间充斥着儿童天真稚气的话语想象。如草丛上露水就是草的眼泪;爆米花出锅瞬间是会舞蹈的,就像是听到下课铃声不顾一切冲出教室的小学生。其次,赵瑜散文也有以成人眼光打量世界时的机敏与幽默。他曾说:“生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陈述句,它充满了比喻。”[ 赵瑜:《记忆碎片:旧光阴之中学时代》,《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6页。]在散文中,他也常使用各式各样的比喻来形容日常生活中的人与物,除前文提及他常以音乐来比喻日常之事物之外,他也多选择网络化时代新起的事物来设置喻体,幽默风趣中又有当下时代特色。如他曾调侃一位理发过程中的男子,“他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幽默网址,每点击一次,就会弹出会心的笑料。”[ 赵瑜:《小荒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121 页。]另如,他形容胃是“一页页的公众账号”[ 赵瑜:《一碗面里的乡愁》,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 年版,第73 页。]而吃下的食物则是对胃的留言(《一碗面里的乡愁》);形容无性繁殖的山姜为“可以让土地中毒的程序”[ 赵瑜:《那么孤单,那么彷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86 页。]此外,赵瑜散文往往在幽默、诙谐的调侃性语言背后,呈现出具体的事理,凸显出作家的智性之思,从而使之散文极富理趣。如《狭路相逢的礼物》中,他调侃男性在恋爱中往往在专一性上“电量不足”[ 赵瑜:《小荒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23 页。]揭示了男性在情感中多情的一面。再如《信仰》中认为,爱情类似于信仰,源自于偶然和相信。又如《味道的欺骗》中,他认为爱情如食物的味道一样,有辨识度,也有保质期。这些语言以幽默、形象的笔触揭示了爱情的本质,透露出作家的机敏与幽默。
附:赵瑜散文创作年表(2020-2022)
1.《中年阅微》,发表于《芒种》2020 年1期。
2.《陕北的伤感》,发表于《延安文学》2020年1期。
3.《路过与抵达》,发表于《人民文学》2020年2期。
4.《手工面、个人史以及城市记忆》,发表于《雨花》2020年第2期。
5.《私人面食志》,发表于《山西文学》2020年第7期
6.《生活细节》,发表于《岁月》2020 年11期。
7.《散文的保质期》,发表于《岁月》2020年第11期。
8.《生活标本》,发表于《当代人》2020 年第6期,《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8期。
9.《一碗乡愁》,发表于《散文》2020 年第6期,获得河南省期刊文学奖散文奖。
10.《感官札记》,发表于《散文》2021 年第1期。
11.《黄河源头记》,发表于《江南》2021 年第3期。
12.《海南五章》,发表于《湖南文学》2021年第5期。
13.《摊破》,发表于《青年作家》2021 年第8期。
14.《认识江子,就认识了江西》,发表于《西湖》2021年第6期。
15.《我与故乡几种关系》,发表于《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
16.《沙漠手记》,发表于《十月》2021 年第6期。
17.《雪域手记》,发表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3期。
18.《延迟满足》,发表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3期。
19.《大海手记》,发表于《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
20.《麦收记忆》,发表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7期。
21.《往日叙事》,发表于《散文》2022 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