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盔记

穆丹 建国

四月暮春，正是牡丹开落的季节。豫东平原上的商丘，小麦已经齐腰高，密实的穗子预示着不久后即将到来的丰收。梧桐和白杨在蓬勃生长，绿色覆盖了整个大地。这里的某个小村子，平日里十分安详，少有外人打扰，今天却突然热闹起来，甚至透出喜悦的气氛。几辆车在距离村庄不远处停下，一群身着“火焰蓝”制服，头戴白色大檐帽，身姿挺拔的消防指战员走下车，列队朝村子走来。走在前排的两名礼兵迈着整齐的步伐，抬着厚重的“一等功臣之家”牌匾，牌匾上的红绸花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摇动着。

村里人早早得到了讯息，他们站在街道两旁翘首盼望。消防员们一到，掌声、锣鼓声、鞭炮声一起响了起来。这是全村的荣誉，这是来自国家的荣誉，这是和平年代来之不易的荣誉。当牌匾被送到李闯家时，他头发花白的父亲忍不住激动起来。来自洛阳市消防救援支队“送奖到家”的“娘家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身后的全体指战员齐刷刷立正，给老人敬了一个礼。

一举夺“盔”

时光倒转至2021 年10 月28 日。此时的南京，暑气渐渐消退，玄武湖上吹来的风已经有了一丝清凉。位于玄武湖东岸，紫金山西麓的南京国际展览中心（以下简称国展中心），一场激烈的比赛却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来自全国31支代表队的顶尖高手云集于此，跨越整整60 个小时的激越角逐，历经3600 分钟的果敢对决，要从中产生6 名冠军，夺走象征全国最高荣誉的“金头盔”。

在这里举行的是全国首届消防行业职业技能大赛的决赛。此次大赛以“向胜利而行为人民而战”为主题，以省（自治区、直辖市）为单位经过预选赛组队参加，共有31 支代表队、300 余名参赛队员在为期4 天的赛程中同台竞技，展开灭火战斗员、应急救援员、搜救犬训导员、消防装备维护员、消防设施操作员、消防通信员等6个竞赛项目的大比拼。大赛总共设立6 个“金头盔”，想要脱颖而出、一举夺魁，绝非易事。

时年28 岁的李闯，是洛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吉庆路消防救援站的一名消防员。这一年是他进入消防行业的第10 年，10 年的优异表现，让他被选入集训，最终成为了河南省代表队的一员。

李闯此次参加的，是消防装备维护员项目的比拼，尽管他也在火场救过人，也曾多次出现在战斗一线，但是组织给了什么任务，就要无条件完成好什么任务。河南省代表队让他参加这个项目的比赛，就是要充分发挥他懂装备、爱装备，胆大心细、技术全面的特点。消防装备维护员向来有“装备医生”之称，他们不是冲锋在一线的消防战斗员，却是“逆行者”们最坚实的后盾。对于他们来说，了解装备情况就如同了解自己的健康，排除装备隐患就如同拯救队友的生命。

第一场比赛，就遇到了“硬茬子”。

李闯面前的对手是一枚鸡蛋。

一枚新鲜的、被固定在工作台上的生鸡蛋。

生鸡蛋的壳与蛋清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膜，中药称为“凤凰衣”，呈浅黄色或黄白色，略有光泽，具有棕色线样条纹，质轻易碎，常常与蛋壳粘连在一起。日常生活中，要想剥开蛋壳，不伤到凤凰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金庸古龙笔下的剑客，也不敢轻易接下这样的任务，而李闯的任务偏偏就是这样：他需要尽快将一堆拆散的零件组成双轮异向切割锯，然后徒手操作这架重达30斤、每分钟转速1.3 万次、锯片直径31.5 厘米的切割锯，在不破坏凤凰衣的前提下，将鸡蛋外层硬壳完全环切。

即便是有玄武湖的凉风吹来，全副武装的李闯还是汗湿衣衫。然而，冷峻如铁的他不动声色，连呼吸都控制地异常均匀。他用10 分钟快速组装完工具，又用45 秒完成了精彩的“鸡蛋壳环切手术”。手术完成后，凤凰衣完好无损。

10分45秒，在所有参赛者中排名第二。

成绩虽然优异，李闯却并不满足，在日常训练中，他曾经有过更好的成绩。他是冲着金头盔来的，夺不到这个，他总觉得自己是白来一趟。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们虽然还远在洛阳，但他们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望着自己。那些目光里饱含无数关切和希望，饱含着无数汗水和期待，那些目光让李闯感到肩上重逾千斤，他需要迅速稳定下来，投入接下来的比赛中去。

登高平台消防车，一个庞然大物，一身孔武有力的红色铠甲，让日常生活中的其他车辆在它面前显得楚楚可怜。驾驶它们举高救人灭火，不过是寻常科目，让庞然大物有绣花针的本领，才是消防员的必备技能，也是这次比赛项目之一。

一声“开始”，如同战场上下达了冲锋的口令，李闯迅速进入“阵地”。这里的比赛专用电脑已经随机生成了3个消防车故障，他需要对照登高平台消防车电路图、液压图等资料进行分析，尽快排除故障。对于早已将消防车维修了然于胸的李闯来说，这些故障难度不大，关键是快速解决。按照比赛规定，故障排除完毕后，李闯必须迅速返回故障分析区，在电路图、液压图上标注所有故障点，然后进行登高平台消防车单边作业。

李闯迅速升起登高平台消防车臂，将一侧装满水的玻璃杯子从A 电子秤上吊起，跨过障碍板，稳稳的放置到B电子秤上。技术动作干脆利索，玻璃杯内的水涓滴未洒。近乎完美的操作，引起周围一片掌声。

掌声并没有让李闯有丝毫松懈，这个操作模块的成绩是第四名，两项相加，他仍是争夺冠军的有力竞争者，但排位并不领先。机会已经不多了，李闯明白，要想夺盔，最后一项比赛他必须获得第一名。

正压式消防空气呼吸器是火场中消防员的“生死弟兄”，能不能在浓烟中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能不能保证消防员从烈火中全身而退，全靠背上这套呼吸装备。这个“生死弟兄”稍有懈怠，消防员就会面临生命危险，而消防设施维护员则需要在日常装备检查中，准确诊断正压式空气呼吸器的故障点，并通过辅助仪器顺利排除故障点，确保空气呼吸器的安全可靠。

接下来的比拼，就是正压式消防空气呼吸器故障诊断及排除科目。平日里，李闯在这个装备上最用心，他深深知道，要让救人的人没有后顾之忧，才是这个岗位最大的人生价值。在无数次拆卸、无数次模拟、无数次实战中，他早已将消防空气呼吸器的各个零部件拆开揉碎装在了心里。比赛专用的故障件一上手，他马上检查外观、背托、气瓶压力、管路系统、面罩气密性、报警器，逐一排查，并结合经验巧妙利用综合检测仪判断故障位置。确定故障点后，立即进行配件更换，完成压力平视显示装置配对，检测气密性。

全部故障排除完毕，李闯如愿以偿取得空气呼吸器故障诊断及排除项目第一名的好成绩。

三项比赛科目，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一个第四。就这样，靠着熟练的操作技能和良好的心理状态，李闯总成绩在全国62 名参赛队员中排名第一，拿下6个竞赛项目中的消防装备维护员冠军，被授予“金头盔”荣誉。

夺盔那一刻，李闯心中百感交集。

闯出天地

想当初，李闯的父亲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将来敢拼敢闯，勇往直前，也暗含着走出村庄，闯出一番事业的意思。

转眼，李闯高中毕业了。父母问他将来的打算，他说想当一名消防员。父母一听，当场陷入了沉默。谁都知道，但凡有消防员出现的地方，不是水深，就是火热；不是山崩，就是地陷。这个行业太危险，太艰苦，儿子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岂能轻易把他们送到这样高危的行业里去？可大家都不去，这样重要的工作谁来承担？想到这里，李闯的父母沉默了。他们深知儿子的秉性，他可不是三分钟热度的孩子。

那是2012 年，电视剧《士兵突击》正在热播。剧中主角许三多，这个来自农村的青年，只会认死理儿，但他那句“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让人回味无穷，深受感动。贯穿整剧的“不抛弃、不放弃”的钢七连精神，更是深深打动着李闯。

儿子心意已决，一向开明的父母除了千叮咛万嘱咐，没有再说些什么。

一开始，李闯只是抢险救援消防车司机——老班长的助手。每次出任务，他辅助班长把消防器材和装备运送到现场，等任务结束再把器材装备拉回队里。可班长这个老兵，眼里不止这点活儿，一旦看见哪件器材脏了、需要维护了，都会主动进行擦拭清洁、加油维护。班长忙，李闯也闲不住，他在一旁打下手，又是拆又是卸，双手油污、满身灰尘也乐在其中。

2014 年，经中队推荐，李闯通过驾照考试，接过了班长的任务，也开起了消防车。每天都和消防车打交道，让他对消防车的构造有了更多了解。“车辆的油水电气等各种零件慢慢都认识了，也能做些简单的车辆维护，但是了解的越多发现自己不懂的也越多。”

一年后，李闯向上级申请到南京消防士官学校学习，获得批准。

“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完整的消防车底盘，还有切开的发动机，小时候的兴趣一下子全复活了。”李闯说，在学校的两年半时间，他对每个零件的作用、装备的整体构造都有了深入了解，并多次上手实践，这让他非常兴奋。学成归来的李闯，有了知识的加持，更是如虎添翼，他把所学知识全部运用在了日常工作中。除了常规的训练和出警，他维修工具不离身，总要抽出时间去检查、保养消防车等装备。遇到哪台车出故障了，他总是第一时间修好。遇到前所未见的难题，他觉都睡不踏实，冥思苦想寻找解决的办法。这种刻苦钻研的精神和忘我的工作态度，让李闯很快脱颖而出，成为远近闻名的装备维修能手。2018 年，他在河南省消防装备比武竞赛中崭露头角，获得了个人第一名的好成绩。

训练场上

2022年夏天，我曾在训练场上见过李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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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正午，阳光倾泻而下，训练场的水泥地面似乎也被烤软了。消防员们有的身着作训服，有的全副装备，一个个科目，一丝不苟地完成，令到访的记者们赞叹不已。他们的衣服被汗水洇湿，又被太阳晒干，再洇湿再晒干，满是白色的汗碱。

李闯给我们演示了他的绝活——“鸡蛋壳环切手术”。只见他全副武装，全神贯注，托着嗡嗡作响的切割锯在切割操作台上的鸡蛋。汗水从头盔里流下来，又汇聚到下颌，滴到地上，很快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李闯无暇顾及这些，他目光专注，身姿如铁，手腕稳如泰山。短短几十秒，鸡蛋就被完整切开，凤凰衣完好无损。

现场爆发出小小的欢呼。

随行记者问，切鸡蛋干吗？李闯放下切割锯，解释起来。原来，为了救援日常生活中遇到的诸如戒指卡死手指、汽车卡住头部等意外情况，消防员必须掌握精细化切割技术，避免伤员受到二次伤害。切割锯切割鸡蛋的训练，就是消防员的“台下十年功”。你想，练到0.3 毫米的鸡蛋薄膜都不会切破，切个戒指还是什么大问题呢？

道理是明白了，可做起来绝非易事！为了精准掌握这项技能，消防员每天训练用的鸡蛋数不胜数。在训练中是一触即破的鸡蛋，实际排险中可能是人的手指和脖颈，力道把握除了准，还有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块肌肉的舒张或者痉挛，可能都会影响到切割的精度。

为了在竞赛中取得好成绩，李闯总是那个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队员。经常是衣服还没脱，倒下就睡着了，一睁眼赶紧洗漱吃饭，继续训练。在无数次训练中，李闯把切割锯的一头抵在自己的胯部，然后一手紧握油门开关，一手保持切割锯稳定。这样，胯和两只手，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谈起自己的心得，李闯头头是道：“切割机工作状态下，每分钟4700 转，稍有差池，锯头上就反应很大，因此不能求快，而要求稳、轻。光掌握好速度还不行，还要调整好心态，越是接近成功，手越要稳。”

一个“稳”字，是李闯长期在训练中摸索的窍门，也是夺盔的关键。

英雄无悔

若说亏欠，李闯最对不住的人是妻子。2018 年，李闯在老家认识了比他小两岁的曹笑笑。笑笑的父亲、哥哥、弟弟都是军人，她对于同样是军人的李闯一见钟情。相爱两年多后，两人结婚了。完婚第三天，李闯就接到了归队通知。

想起两人的蜜月旅行计划，李闯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在笑笑的催促下，他还是说了。

短暂的沉默后，笑笑说：“今年你不还有一次休假机会吗，等你下半年休假回来，咱们再去度蜜月。”正在搜肠刮肚找词安抚笑笑的李闯，顿感鼻子一酸，把妻子揽在了怀里。

以为蜜月很快就能补上，就在二人商量着十月份旅行时，又和全国比赛撞到了一起。笑笑说：“接到电话，的确比较失落，但是我知道那是他的理想，坚决支持他参加比赛。”

坚决支持也换来了高光时刻，在李闯即将举起“金头盔”的时候，曹笑笑也被组委会请到了南京会场。那一刻，两人每每想起，都激动万分。

“他的理想实现了，那下一步该实现我的理想了，除了上次去南京领奖，目前我们一块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洛阳了，我打算等他休假了，来个长途蜜月之旅，去趟厦门和大理。”曹笑笑说道。

从恋爱到结婚，两人聚少离多，说起两人的见面次数，曹笑笑微笑着说，“2020 年一整年，他都没有休假，翻翻我的手机朋友圈，没有一条关于他的。然而，我不后悔。”

笑笑的一句“不后悔”，化作了李闯身上无穷的力量。李闯无惧无畏地闯荡，也让远在商丘的父老乡亲们引以为豪。文章开头写到送排匾的一幕，被乡亲们津津乐道。

2022 年2 月，李闯被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荣记一等功；2022 年3 月，他荣获河南省技术能手称号；2022 年4 月，他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22 年9 月，他荣获全国青年岗位能手称号；2022 年11 月，他荣获第六届全国119 消防先进个人称号；2023 年4 月，他荣获河南省青年五四奖章。

面对荣誉，李闯说：“消防救援队伍培养了我，成绩是大家的，在队里，还有人比我更优秀，希望他们将来，能获得更好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