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荣
两年前那个雪天,我在山顶斜坡上碰见他,他拖拽着一抱柴火,往小庙那走着。
不知道他会不会将一生终结于梦?
但我知道他生于梦。
他从娘肚里掉出来,就掉到梦里了,从一个梦到另一梦,如何做到无缝转换?或许,就是说的天意,只有天意可以如此。如此他就掉到云梦山上了。
那地方我去过,山上还有鬼谷子洞呢。
那个干冷干冷的冬天,风一巴掌一巴掌往脸上掴,我们在云梦山下徘徊,寻找鬼谷子洞。这时候,两个玩耍的少年来到跟前,问我们是否去鬼谷子洞,他们可以带路。我们跟着他俩上山、钻洞、拐来拐去,仿佛与世隔绝。他们打算原路返回,在洞口与我们告别。他们鼻尖冒汗,头上热气乱窜,棉袄张着翅膀,咧嘴一笑,抛出两颗大门牙,真讨人喜!我们继续爬山,爬了一段,再转身,他俩还在洞口站着,圆脸小家伙,咧着大门牙,朝我们伸出两个手指头,嘴里说得啥,都被大风刮跑了,一句没听清,只看见两个手指头在风中朝我们摇晃。长脸那孩子,脸皮薄,倚在圆脸身上,像个害羞的女孩子,发现我注意他的时候,先自转身跑了。
汝河在他们身后的山脚下缓缓流淌着,清冷如弦。
那时候他还在云梦山吗?
他已经离开了吧。
汝河属淮河流域,从大的领域和视角来说,属于长江流域,他要去的地方在黄河流域;从山脉来说,他从伏牛山去往熊耳山。
为着什么呢?
他老婆得了要命的病。一想到老婆这朵花就要凋谢了,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做了一个梦,梦见月亮涉水而来,对他说:
“带你老婆去莲花顶吧,去那儿守庙吧。那样,你老婆还能活。”
他带着老婆,和他们十三岁的闺女,去找莲花顶。
边走边问,有车坐车没车步行,山川腹地,人烟密集,所经之处有路有桥,倒也没受多大罪,毕竟曲曲弯弯的小路像网一样铺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山脉,只要双脚不停,总能把他们送到想去的地方,就算是梦中。
他们趟过两条大河,一片湖泊,一道山涧,无数条幽暗的溪水......
走着走着,山青了。
走着走着,花开了。
走着走着,花落了。
他们在熊耳山中走啊走啊,沿着左峪河把那个叫左峪川的山谷走到尽头,走到再也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地方,有个小村落,叫栗子园。左峪河到这儿拐入另一道山谷。至此,终于有人告诉他,莲花顶就在山谷尽头的山顶上,左峪河的源头就在那里面,顺着河流走,就能找到莲花顶。
“那上面有庙吗?”
“听老人说过,山顶有个庙,我们没去过……”老乡说。
“庙啥时候盖的?有人看护没?”
“不晓得,谁去那地方?传说皇帝在那儿祭过天,兴许那时候盖得吧,谁知道呢,说不准……你?……”老乡回答说。停一会儿,老乡又说:“深山老林的,你们去那儿干啥?”
他笑笑,没做声。
至此,他才知道,他们追着河流来到这里,这里有个叫栗子园的小村落。这就够了。对他们来说,足够了,不是吗?老乡说,山路还很远,赶黑到不了,留他们住了一宿,那天晚上,他和老乡合计大半夜,一早醒来,把闺女拉到一村妇面前,跪在她脚前,磕了三个头,寄养在她家里,他们就上路了。
山里的雾可真大!
路边的树枝上,吊挂一个干粮兜儿,雾里看着像挂着一个吊死鬼虫。
从那儿开始拐弯,然后上坡,小路开在石壁上,一边绝壁,一边悬崖,哦,磕磕绊绊,莽莽苍苍的群山当中就走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男一女,男人把铺盖卷和一袋乱七八糟的种子结成褡裢披在身上,女人把老乡烙的一包袱饼馍卷儿,斜挎在腋下,包袱太大,掉到她胯骨,一走一啪打,馍卷儿干焦,一啪一哗啦,像崖下深壑里那条不安静的溪流。
“把饼馍抓在手里。”男人在前面喊,在山间震起回声。“抓在手里呢。”女人回答。
“把饼馍颠碎了,到山上你吃风屙沫!”
“抓在手里呢!”
她左手紧紧抓着包袱,颠簸的时候,右手从背后绕过去帮衬着左手。
山间一下子静了下来。
又转了一个弯,太阳出来,云雾散去,早春的山坡真鲜呐!山坡上的乌桑花开了,连绵的青山上一团一团的红,连片连带,延伸至山顶,崖边,崖下,一树一树,溪水在花树下藏匿着,传来隐隐的潺鸣。她抬头看看,天真蓝呐!她看着头顶的天空,一会儿变成葫芦了,一会变成碾子了,一会变成青石板了,一会变成邻居老婆婆掉在鼻疙瘩尖上的老花镜儿了,一会变成一条溪流了……
那溪流,流啊流啊!崖顶子上的花枝,印在溪水上,好像也随着溪水,流啊流啊……
乌桑的小碎花本身就亮得够可以,春天的阳光一照耀,印在青石板一样的天空上,跟星星似的。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银灯亮,银灯明,长空万里布满星,星儿多,多得数不清……”歌声从她自己喉咙里哼出来,吓她一跳,她想起奶奶教她唱歌的样子了,此刻,想起奶奶,好像做梦一样。
“山外的春天都过劲儿了,山中这春天还在正劲儿上,如此,我等于过了两个春天……”她想着。
“我说,你能不能走快一点?”男人在前面喊。
女人紧走几步,掉在胯上的包袱,又拍打几下。
“我一年过两个春天。过两个春天……噢!过两个春天,我的病就会好的吧?”留下了闺女,一包子心思的她,继续想着,脚步又慢下来。
“蚂蚁都踩死完了!”男人回过头喊。
“什么?”女人紧追两步。
“我说蚂蚁都叫你踩死完了,还不快走!”
“噢。”
走过石壁,地势上了一级,谷地坦阔,一路慢上坡,路两边林子里,已经没有乌桑树的影子了。
刚从冬眠中醒转过来的蛇,一时还不太适应冷嗖嗖的山谷吧,躺在寂静的小路上,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软塌塌的身子被身下的石头拱起来,一岭一凹的,看见他们到跟前了,才懒懒地极不情愿地抬起身子钻进石头缝里,尾巴稍在外面翘翘着,好像宣泄被打扰的不满。
谷底越来越开朗。
满地黄花苗。
因为温差的缘故吧,黄花苗的叶子不是绿色的,是铁红的,抓着地,从那里面抽出健壮的茎子,一根茎上一朵花,摇摇晃晃,它们的金黄有点儿使不完似的,反射得满谷都是明晃晃的。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走不动了,脚筋要跑断了。她大口喘气,嘴巴干得吐沫星子都没有,随手揪下一朵花,咀嚼几下,才吐出一点苦水来。她又扒开花苗稞,从稞芯掐去还没抽出来的花骨朵咀嚼起来。嗓子还是干。可她坐下就不想起了,溪水就在身边,她不想抬下屁股。他走到水边,一大片山葱,刚刚散开荷叶形状的叶子,他折下两片,旋个漏斗,舀了水,递给她。她刚抿住叶子,咣!咣!咣!啄木鸟在什么地方?她的耳朵像被揪了一下,停住嘴,往旁边山上看。啄木鸟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由于空气纯净,了无杂质,她听得清清亮亮的。叶子上密排着细细的竖折纹,溪水顺着纹路,流到她嘴里。
树上的啄木鸟,停止了捉虫,看着她喝下水,扔了叶子,才又咣咣咣叨起来。他们没来过大山,不知道山葱有毒,啄木鸟知道。幸亏她没像嚼花骨朵那样嚼那叶子。
到这里,这个山谷也走尽了。
半山上有房子。
一条小毛道趴在屋前山坡上,他们朝着房子爬去,几间土瓦房,绕墙一圈,从上到下,挂满蜂箱。
这是最后的人家了。
“再有少半天,就能爬到山顶了,过来歇歇吧。”这家老人说。“我们也会去山上转转,上上香。”老人又说。
往上走,树叶子越小,山顶上的才开始抽芽打苞,耳边开始响起呜呜的风声,小庙就在风声里出现——石头板子垒起来的小石庙,一间小石庙噢!两扇小木门,拴一把锁,看样子春节还有人上来贴对联,门画上一对童男女,门鼻子,门锁,都在他们的光脚丫子下面盖着,他上前伸手一扭,锁就开了,门脚地上雪还没有化完,薄薄一层冰凌缩在门下。他没进去,又退了回来,退到远处,仰脸看看,庙后面的树,好老啊!右侧那一棵,好像千荆榆树,唉哎!老得看不出年岁了!
她站着没动。
他把铺盖卷儿挪到庙里。
她还不动。
庙里三尊佛像。
他把铺盖抻到佛脚地上,一边一个。
她还站着不动。
他把她拽进去,他俩蜷缩在佛脚两边地上,她左,他右。
莲花顶不是尖的,是平顶,围绕山顶是古老的原始森林。连绵一公里的山顶是一片平缓的沼泽地,水草、飞鸟、鱼戏、蜓飞,像森林中的草坪,顺岭端铺延百亩,在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山顶有这么一处所在,确是匪夷所思。七座独立山峰围着这片泽地,像一朵莲花,故而取名莲花顶——河洛大地三县交界的界岭。
顶上许多石瀑、石官、石猴、石兔、石船……夏天的时候,到处开着金色的花朵,因为状似莲花,叫做金莲花。一道河槽下切,弯曲似梗,像莲花的梗子,叫莲梗峪,溪水吟吟,清澈无邪。下往莲梗峪的小路,从金莲花中穿过,他俩常常从那里上来下去。
他老婆又活了四年。
满四年的那个春天,他老婆死了。他把她埋到金莲花那里,回云梦山了。
第一晚,他梦见月亮涉水而来,对他说:“去吧,去莲花顶守庙吧。”
第二晚,还是那梦。
第三晚,月亮又涉水而来。
第四晚,月亮又叫他守庙。
……
回来十四天,他做了十四天一模一样的梦。
到了第十五天,他想起村中流传下来的一个破梦的法子。他中午没敢睡,东翻西翻,找出磨刀石,一个豁子碗,碗里舀满水,两块烂砖头垫屁股下,开始磨刀,一会儿手伸碗里撩点水,淋到磨刀石上,一会儿拇指扣刀刃上试试,脊背慢慢渗出汗,直到天黑,刀子亮闪闪地晃着眼,才满意地把刀塞到枕头底下,早早脱鞋上床睡觉了。
月亮依然涉水而来,又叫他去守庙。
他又去莲花顶了。
夜晚他一个人蜷缩在佛脚地上。
他担心长时间不说话,舌头功能丧失了,变成哑巴。白天他看见什么就和什么说话,和鸟,和树,和石兔石猴,和莲梗峪里的水,和水中鱼虾,和光,和蚂蚁……有时候,他也和佛像说话……有时候,他也和自己说话,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后来,两男一女,三个驴友背着重装,从栗子园,沿着他第一次来时走的路,上来了。
他们把帐篷扎在庙前空地上。
离开时,留给他一本《毛泽东诗词选集》,一些食物。
摄友也来了,有时候一拨人,有时候一个人,一拨人他们就空地上扎帐,一个人就和他一起蜷缩在佛脚地上,这种时候,他们会聊天,聊到很晚,聊到天明,尤其一个人上来的时候。
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单是和树和鸟和石头说话了,他学着来人那样——开始坐在山头上看云海,看日出,看夕阳……那是他的日出,云海,和夕阳,他一个人的。佛前灯油熬完的时候,他到林子里采来松明,照在佛前。松明把庙屋暖得通红,看哪儿都好像有着暖红的溪流在缠绕,在蔓延……他眼睛落在佛像面部,也像有暖红的溪流缠绕,蔓延……他似乎又看见那夕阳,分不出哪是天边哪是小庙哪是庙后大树的夕阳。它们衔接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哪是他。外面起风了,有点断断续续,它走过莲梗峪,走过原野,走过树林,是从高空下来的。枯枝打着尖利的口哨,石头发出闷响,地上的东西,这时候都发出叫声,大地的声音跌宕起伏,庙屋里却仍是像有暖红的溪流缠绕,蔓延……这时候,他才知道月亮为什么让他来守庙。
像是一种拥抱,或者梦。
来祭天的皇帝做着怎样的梦,那里面有没有拥抱?
他和他们的梦,是否有过重叠呢。
庙屋暖红的夜晚,他听着外面那些声响,忽然想起上学时背过毛泽东诗词,那里面的声响和这天地间的声响,多么相似啊!于是,他从墙角找出那本书,借着松明的灯火,一页一页读起来,声音低微似呢喃似梦呓……不知多久,后来,随着怒号的风声,他大声读起来,哦,不,像风一样吼起来,比风的声音还大,他要压过那风声……
由于海拔高,这儿香火很少,偶尔有一些驴友和采药人在此歇脚打尖。
春节前,驴友发来一段短视频,视频中的他在山顶屋前的风雪中站着吼《长征》,那里面的风声像要把手机屏撕裂,隔着屏幕我都感觉到撕裂的寒气,可他,还穿着两年前那身衣裳。咋说他那身衣裳?我看一眼,鼻根子发酸,再看一眼,不,不想再多看一眼了。雪花被风吹打着,斜着身子在他周围乱飞,他对面站一排驴友,形成一种对比,那是一种很挑战视角的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他开始背诗以后,世界仿佛倒转了一般,眼前的场景颠倒个儿了,狂风挟着雪花从左边吹过来,把他右边的衣襟掀起来,撕扯着,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身上那件和他身高极不对搭的上衣敞开着,好像吹向他的风,不是冬天,而是春天的暖风似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冷,背到“三军过后尽开颜”的时候,戴着泥垢手套的右手,还在空中挥舞一下,就是这一下,扑向他的雪,受到打击,一溜烟躲他腋下去了。他和常住庙宇的人一样,脸像霞光一样红润,站在那儿,腰杆挺直,脚下生根,这一刻仿佛他主宰着一切,他是这儿的统帅和领袖。反观那一排驴友,披红挂绿,面含菜色,衣帽齐整,却一个个拄杖弓背、舍腰掉胯,喊“三军过后尽开颜”的时候,都没抬起身子。
秃鹰一个人上山拍雪景,他俩人蜷缩在佛脚地上,聊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睡着了,秃鹰靠墙窝在被筒里,听着他呼吸的声音,愣怔了好一阵子,扭头看看他,梦幻一般。他问自己,这个佛脚打呼噜的老头,四十一岁来庙上,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呢,他就像动物那样蜷缩在佛脚地上?这样想着,便又扭脸瞅他:这老头,六十八,看着像八十八,头发胡子都白了,佛都比他年轻。明朝或者汉朝建起来的小石庙,石板风化了,往下掉石渣子,四面跑风,瞅摸着也比他年轻啊。
雪还在下着,树枝上的雪越积越厚,枝条越压越低,终于承受不住,纷纷落地,树枝重又回复原来的位置,后来的雪又争先恐后落上去,天地间满满当当都是雪,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可是,雪还在下着,谁说雪落无声那就错了,它是无声胜有声,就像他昨夜哼的曲子,在秃鹰的心上轰鸣着,从昨夜轰鸣到此刻......
点一盏心灯,
照亮黑暗的心灵角落。
点一盏心灯,
带来希望的每一分钟。
燃起来的火焰,
一朵两朵三朵千朵万朵,
留给哀伤的眼泪,
留给迷路的女人,
献给哭泣的弱者。
小庙左侧下坡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个泉眼,他每天早晨下坡担水,秃鹰出去没多久,他就醒了,担起水桶往坡下走,雪落到泉眼上,积存下来,泉口越束越小,像一只毛茸茸的眼睛,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把桶放进去,那样的话眼睛就不是眼睛了,好像那样的话大地就变成了瞎子,或者哑巴了。他拿葫芦瓢小心翼翼地舀,一瓢一瓢往桶里倒,一片雪花都没破坏。
“毛茸茸的眼睛,真好看!”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他担着水走上斜坡,走到通往小庙那道岭上的时候,他被两边的雪林子簇拥着,哦不,不是拥着,是不远不近,留有空白和余地,这样他就能一直朝着雪中的小庙走过去。
他闯进秃鹰镜头的时候,背对着秃鹰,一身黑袄黑棉裤,臃臃肿肿,像极了落雪的树,秃鹰一时没看出来,当那对水桶从他身前身后突凸出来的时候,才辨出他——他左手扶担,右手拄一根树枝,低头往岭下走着,往白色深处走着......
秃鹰举起相机,咔嚓一声。
那张照片得奖了。
题目就一个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