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三生

2023-02-18 01:11枕歌水色花青
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状元皇帝

文/枕歌 图/ 水色花青

傅绾与他同心同感,每一刻的至痛,每一刻的生不如死,她都感同身受。

边缘已略有褪色的灰色大褂落在红漆木桌前,案板上摆放着一把折扇,一枚浅金色醒木,头上的黑色圆顶帽微微盖住眉宇上端,已渐成白色的山羊胡落于下颚,略带褶皱纹路的脸彰显出他已过半百的年纪。

人声渐渐嘈杂,结束一天忙碌的老少手持芭蕉扇说笑着朝台下聚拢。

星辰闪烁,月上柳梢头。一秉烛火落于月牙色壶形街灯中央,将市井之间的慵懒融洽照得透亮。

戌时一到,只闻醒目一记重重的敲打而下,街上原本的喧闹瞬间消弭,只剩被晚风拂过的树叶沙沙作响。

“今日我们来接着说那金榜题名的状元被皇帝御赐钦点婚事,是会作何反应。”

说书先生微顿须臾,刻意卖了个关子,待到吊足了胃口才又缓缓开口,从容一览无余:“状元老家有妻,可这到手的荣华富贵又岂是能拱手让人的?原本带着满腔热血雄图抱负要上京赶考的男儿,在如同被天神眷顾的泼天富贵就这么落于手中,他还哪里记得什么糟糠之妻,海誓山盟?”

此刻湮没在人群之中的傅绾听闻这样的结果,眉眼一瞬黯淡,她垂眸,不动声色掩去了那一抹至痛。

亥时鸣报落于耳畔,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将今日告终。

说书先生回到自己宅邸,壶中的水已然凉透,他才将倒扣的茶杯翻起,女子之声便紧跟其后。

但先生并未回首,好似意料之中,浅饮了一口凉茶才终是转身:“客套就不必了,还请姑娘有话直说。”

傅绾眸中顷刻闪现一抹纠结的惧意,当今时代男女之事如此隐晦难以启齿,原以为会推脱几番,但是没有。他将她所有情绪尽览无余。

傅绾所谓何事先生自然清楚,但他只能谋定而动。

“若无事便回去罢,天色已晚我将息。明日,还要接着讲那——负心状元的故事。”

他特意将“负心状元”几个字拉得很长,直击傅绾的心,借此来逼她开口。

果不其然,这激将法很是受用,傅绾顷刻脱口而出:“你为何要改编我的故事?”

先生眸中乍现一丝惊异,旋即抹去。

即便早有预设,但依然招架不来。

“此话怎讲?我分明道的是陈世美的故事,怎跟姑娘挂上了边?难不成你也有个金榜状元的负心夫君?”

傅绾霎时羞红了脸,再难发一言。

好像适得其反了,说书先生有些懊恼。

寂静之下,微弱的虫鸣在此时显得刺耳异常。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门外打更之声将停留在过往记忆的傅绾一瞬惊醒。

她这才发觉,自己脚尖已旋转向外,逃意尽显。

而先生也不敢在此时贸然发声,他怕他会将她推得更远。

但是,傅绾终没有逃。

逃也无用,这个答案她总是要拿到才能死心的。

“不是夫君,是仅有口头誓约的有情人罢了。”

傅绾莞尔,唇边却染上了无尽的苦楚:“距今已有十载,与我同龄的女子早已嫁人生子,唯有我,还在等。”

她的声音很低,幸而此刻无风,不然她的字句都将消散在风里。

“他是同那陈世美一般,金榜题名中了状元便忘了曾许你的一切吗?”

先生敛了神色,义正言辞问道。

答案近在咫尺触手可得,但她依然咬咬牙道出一句:“我不知道。”

“那你想去看看吗?”

先生将别在腰间的折扇取于手中,傅绾偏着头一本正经问道:“如何去看?上京?且不说路途遥远,我已将自己所有首饰发簪全换成盘缠给了之景,就说天子脚下何其大,我孤身一人去寻怕不是如海底捞针?”

先生垂首浅笑,而后将折扇朝傅绾头上轻轻一敲:“你且说你想不想去看。”

“那自然是想。”

日头渐盛,透过白色竹篾纸糊的窗纸打得地上一遍色彩斑斓,傅绾被迫睁眼。

就在这一瞬之间的黑白交错,令她恍惚有一种不真实感。

仿若只是平常的一日,又好似有什么不同。

她环顾四周,惊愕一瞬。身侧所有桌椅木柜,茶壶瓷杯,她都未曾见过,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屋子。

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傅绾想着,倏地便忆起昨夜说书先生那奇妙之言。

难道他有何不同于常人的法术,能令她一朝入京?

才思于此,傅绾唇边便扬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她怕是魔怔了,竟会信这些无稽之术?

微微摇首,将这些想法从脑中散去,顺手挽起落下的长发而后翻身下床,谁知才至门前,便被困在了原地,再不可上前一步。

分明眼前什么也无,却好似有一堵墙令她逾越不过。

傅绾正对着这奇异事件百思不解,忽而有人闯门而入,她定睛一看,正是那令她日思夜想牵挂不已的殷之景。

他此刻依然是初分别之时停留在她心中的模样。

泪瞬时凝睫。

千言万语堵在喉中最终幻化成一句:“之景。”

而殷之景并未搭理,启门后便微微侧身,右手扬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后有相仿年纪的少年便出现在傅绾眼前,从她身上穿身而过。

殷之景叫了一坛酒与一些小菜,与少年推杯换盏,他们二人你言我语,对诗吟词,好似高山流水,相见恨晚。

已有醉意的殷之景还与少年谈起傅绾,他赞她莞尔一笑花无色,还赞她世间无双无人及。

他在这一刻的真挚向往,傅绾是看见的了,这骗不了人。究竟是有多么泼天的诱惑才能将此时此刻的他吞噬殆尽,令他的心彻彻底底的变了啊,傅绾想。

几巡之后,殷之景两颊已染绯色,醉意浓重。入梦乡后呓语连连。

那是对未来的期冀,对人世的蓝图。

那些往后,都有精心撰写的国策,有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她。

一豆烛火毫无征兆的熄灭于子时。

傅绾早已不再纠结于自己现如今的设定,说不清究竟是欣慰更多还是失落更多。总归他最后没有回来。

这种不明的情绪指引着她一刻也不愿移开目光。送走之前还是好好的人儿,怎么到头来那就成为了最后一面。

屋内昏暗一片,与殷之景一同而来的少年没有再燃烛火,月光落在未关的窗间,打得屋内冰霜满地。

“殷兄。”一声轻唤落在殷之景耳畔,见他丝毫未闻,少年又将双手落于他双肩,小心翼翼前后晃动,此刻的殷之景早已人世不知,只一心沉浸于幻梦之中。

少年确认他是真的酒醉不醒之后,旋即绕去了他的身后,将手伸向了落在案板上的竹篓与包袱。

竹篓是殷之景这些年写的所有文章,而包袱里,是傅绾变卖自己所能变卖的一切为他筹得的入试银两。

傅绾亲眼目睹少年是如何瞬间幻化身成被贪婪附身的恶鬼,青色獠牙在血盆大口中彰显得格外尖锐,布满了血丝如铜铃般的双眼,还有那闪着白光奇长的指甲,都无不在急切的吸吮殷之景新鲜的血液。

他寒窗苦读数十年,积攒的所有文章,查阅的所有文献,还有为此次应试所做的一切准备,就这么一朝被他人吞咽,付之一炬。

“殷之景,你醒醒!”

傅绾声嘶力竭的呼喊,但他听不见。

热流一瞬上涌,炙灼的液体源源不断落在她的肌肤,衣襟之上,不过片刻殷之景在她眼中只剩模糊的幻景。

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一切,就这么被少年轻而易举的夺走,她看见他的唇畔,落满了嘲讽。傅绾拼尽全力想拉住少年的衣袖,但少年却从容自她的身体之中穿透而过,阔步而去,再也没有归来。

半倚在桌上的,这个令她魂牵梦萦了十年的男子依然在安然熟睡。傅绾轻轻坐在他身边想将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拨正,一遍一遍。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渐渐平复。

之后的事情可以预见,大概便是无法应试的他无颜再见她,没有泼天的富贵,也没有极致的诱惑。就这么平凡又不平凡的一念之差,断送了他们二人的一生。

但至少,他不是负心人。

捶胸顿足,生不如死的所有过程,傅绾都陪在他身边,以特别的方式。

他在几近死亡的每个时刻,曾经的她都在家中带着对未来的期颐等待着他归来实现他的承诺。

傅绾与他同心同感,每一刻的至痛,每一刻的生不如死,她都感同身受。

她深觉这几日将她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她这么以为。

直到放榜那日殷之景去看了榜单。

他为了苟活到放榜那日,几乎将身上所有能典当的一切全部典当完了。此刻他浑身上下仅剩一件白色里衣。

但他不觉得冷。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是皇帝亲笔题名的,挂在最高处。而高中状元的文章被贴在墙面上供人赏阅,据说此次科考皇帝特别欣赏喜爱此状元的文卷,赞不绝口。

而状元的名字便是少年的名字。

状元的文章便是由从殷之景那盗走的所有文卷拼凑而成的。

多日的意难平此刻终于幻化成一口淤血喷涌而出。

殷之景拨开所有人群怒而将贴至墙面的文卷撕下,人群一度骚乱,而他充耳不闻。

鸣冤鼓的鼓声一声一声响彻天际,殷之景左手将文卷攥得极紧,右手用尽全力挥舞着鼓槌。他身着白衣尤为显眼,衣襟上染着的大片鲜红血渍灼伤了傅绾的双眼。

不过三两声便有衙役将他扯至一旁,判官不耐烦的问他有何冤屈。

他一字一句如泣如诉将少年是如何盗走他的毕生所有,如何张冠李戴如实道来。而判官只掸了掸乌纱帽上的灰尘轻描淡写的说:“此人疯了,拖出去别脏了本官的公堂。”

皇帝对此次状元赞赏有加,若真节外生枝,惹了龙怒,不知又要牵连多少人,若说是不信殷之景所述,倒不如说他不愿管。

公堂外的殷之景依然不愿就此离去,他一声一声重复被取代的过程,引得众人围观,终于判官挥了挥手,衙役霎时明了。

衙棒一下一下落在殷之景的背上,手臂,小腿,白色的衣襟被鲜血染得透湿,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唯剩不肯停下的唇持续张翕,将自己的不甘表述得淋漓尽致。

殷之景被拖走后,几桶水浇在染了红的青石上,瞬间光亮如新。街道又恢复了本来的喧闹,至死都被攥在手上的那卷文卷判官令人重新抄写了一遍,又挂在了墙上。

什么都不曾改变,连早上吹拂过的那阵风,都好似同之前一样。

傅绾睁开了眼。

她眸中的泪意还意犹未尽,殷之景因执念而死的惨痛画面盘旋在她的心上脑海,令她一时恍惚,踉跄两步。

说书先生的声音适时将她惊醒,她终有了一些真切感。

“你确有个状元夫君,可惜没有善终。”

傅绾定下心来,一帧一帧重拾之前的记忆。

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也顾不上询问这般离奇的事从而何来,她如此迫切想要改变这个结局。

“我…我同他一起去赶考,他与我同住,便不会碰见那个少年!”

傅绾紧握住先生的袖口,眸中强烈的乞求将他刺痛。他别过头去:“人这一生可以有很多选择,每种选择都与命运紧连,但人无法带着现有记忆重回之前。”

傅绾眉间紧蹙,他从中看见浓烈的不解。

说书先生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动声色从她手中抽出衣袖:“你若是想,我也能让你看。”

霎时间傅绾一阵困意袭来,沉睡进了无限的黑暗。

春光明媚,鸟雀盘旋在渡口,一声一声的悦耳歌声好似在为他们送行。

傅绾变卖了自己的宅子才凑够与殷之景一同上京的盘缠。

如今虚幻的她瞧着他们二人在船上客栈恩爱有加的场景也不由得泛起甜蜜笑意。

一切都很顺利,他果然没有再碰上那个少年。

殷之景自入考场,屡战屡捷。终于在终试之后,傅绾与他二人一同立在榜前,见证了皇帝亲笔写下的他的名字——殷之景。

他的终试文卷被张贴在墙上,供无数人欣赏阅览,可见皇帝有多喜欢此次的榜首,据说,皇帝已然很多年没遇见过如此符合他喜好的人了。

殷之景喜不自胜,终于十年寒窗未曾白费,他的未来等着他一展宏图。

傅绾由衷的为他高兴,此前一直因怕他无法高中要节俭着用银子,好省出回去的盘缠此刻也不必了。她去上宴楼买了一坛酒以及一些下酒菜,还吆喝着让卖家上最好的,不差银子。

回到家中之时菜有些凉了,殷之景想与傅绾一同去找店小二帮忙回锅,她却赶他回房温书,道他是拿笔写字的手,这些小事她来即可。

傅绾才去楼下门外便传来了宫人之声。

“殷公子这是你的朝服,三日后皇上召见,务必请穿戴整齐,准时入宫觐见。”

殷之景毕恭毕敬作了个揖,而后双手接过朝服。

在这一刻,傅绾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宫人瞧着身着粗布麻衫的女子,眸中略过一丝厌恶之情。

原本已要离去的他立定脚步重新回首:“殷公子,这是何人?”

殷之景恭谨答道:“未过门的妻子。”

宫人心中有数,并未表意外,只又重新审视了片刻傅绾:“奴今日虽着便衣,但也是替皇上来传旨的,旁人不知情便罢了,这位姑娘看到奴,怎也不行礼?莫不是对当今圣上不敬?”

傅绾一瞬惊愕,旋即惊惧染进五脏六腑,她慌忙跪下。如此大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担不起这个可以杀头的罪名。

殷之景与傅绾同心同德,立时便替她开脱:“大人您误会了,乡野陋妇罢了,初入京城不知京中规矩,还望大人不要见怪,此后我定自省,令她日后不再胡来,您大人有大量。”

宫人眉间紧蹙,瞧了一眼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傅绾,又看了一眼额间渗满汗珠的殷之景,心中微叹了口气。他上前两步,唇间的气息都落在了殷之景的耳畔。

他将声线拉得很低:“知道是乡野陋妇还不快点逐回,这滔天的福气你是要还是不要了?”

此言当时的傅绾没有听到。

但此刻的傅绾,却听得清晰。

殷之景还未来得及明了言下之意,也未来得及思索他的未来会因此有怎样的变化,宫人便放了一张纸条在他之手,道这是皇上出的题,三日后要以文卷的形式呈上解决之法。

宫人离去之后傅绾依然久久跪在房门前不敢起身,她眸中因惊惧而迸发的泪意令此刻以幻境的方式落在一旁的傅绾心中布满了无限的痛感。

她不自觉上前两步,微抬起右手搭上面前这个跪地不起,曾经的自己。却只见自己右手如同一道幻影一般碎裂而后穿过她的身体。

她竟忘了,她碰不到她的。

好在殷之景落下官服后顷刻便将之扶起,眉眼之间愧疚尽显。惊魂未定的傅绾却强撑着只道无妨。

作为一个旁观者将这一幕幕丝毫不差皆落在眼中的傅绾,她忽然开始思索一个从前从未想过的事——为一名男子卑微沦落至此,究竟值不值得。

寅时将近,烛火隐隐有些暗了,傅绾拾起桌上一把缠了丝线的剪子将烛心剪落,旋即烛火便又亮了起来。

这把剪子陪伴了她很久,从前在故乡之时,每每殷之景温书到深夜,她都是拿着这把剪子替他剪烛心。

三日几乎不曾有休憩的时刻,殷之景终于将皇帝的考题写出了满意的答卷。

洋洋洒洒一整篇文卷,殷之景持续皱起的眉此刻终于舒展开来。

他笑,傅绾便也跟着笑。

他愁,傅绾也跟着愁。

距皇帝召见的时刻早了整整一个时辰,而殷之景并不觉得等待的时间漫长,他带着满满的抱负与未来期颐的兴奋笔直的立在庭前。

有乌鸦盘旋在上空,一声一声的嘶鸣划破天际。

殷之景正在思虑宫廷之中应该不允许出现的,象征着不详的鸟,怎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而就在此刻,召见的指令落入他耳中。

不迟不早,正好是在三日前宫人通知他入宫的那个时刻。

在殷之景心中他是明君,所以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重视且认真对待。

书房侧殿不如殷之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只是四处摆放整齐一丝不苟,书籍按照类别落于书架之上,皇帝也没有着琉璃珠帘冠,仅一支简便的金色圆冠将发髻挽起,更显他从简的政策,异常平易近人。

“第一次见你,想有如此雄才伟略之人相貌定平平无奇不修边幅,如只一心扑在卷文中的书呆子一般。不曾想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殷之景初入宫时的紧张早已随着皇帝亲切的气质削减不少,而今又与他这般玩笑,他也不是那胆小如鼠之辈,便接了皇帝的话:“书中自有颜如玉,臣下不敢不注重仪表。”

立在皇帝一旁的宫人听闻此言霎时将手中拂尘攥紧,面上不动声色觑了皇帝一眼,还不曾有人敢如此与皇帝玩笑。

宫殿内一片静默,宫外的鸟鸣撕心裂肺。

倏地一阵爽朗的笑意打破了这份沉静,皇帝两指轻敲桌上散开的文卷:“有意思,有意思!好久不曾见过如此有才有趣之人了!你这文卷上的解答朕也很满意,此前还怕委屈了朕的小女儿,而今看来,是这样般配。”

一旁的宫人眼见皇帝并不介意反而还龙心大悦,手中的力道才逐渐松懈下来,但他才吐出一口气,眼角觑到殷之景此刻的模样便又将力道加重。

这个殷之景,三日前就提醒过他,怎的现在还是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真是个空有一肚子文墨的书呆子。

殷之景未曾谢恩,但皇帝不甚在意只挥了挥手道:“将平安公主宣来给朕的驸马爷瞧瞧,她的样貌学识也是这宫中一等一的,朕必是要寻得可以与之相配的如意郎君才舍得。”

“公主?驸马?”

一旁的宫人好心提醒:“平安公主可是皇上的心头至宝,这滔天的福气旁人是想也想不来的,状元郎还不赶快谢恩?”

他趁皇帝低首瞧文卷快步朝门口走去,擦肩之时小声在殷之景耳畔道:“别管你那青梅竹马的村妇了,小心揣好这份富贵。”

殷之景终于恍然大悟。

“你这份韬略文采朕很是欣赏,你娶了朕的女儿,此后便是一家人,朕也不必担心你日后会有其他心思。”

皇帝的语气很淡,但龙威不容置喙。这是九五之尊所独有的压迫,殷之景喘不过气。

立在一旁的傅绾亲眼目睹他眸中的纠结,他的隐忍,他的一言不发,几乎大局已定。

原来这个选择,是这样的结局啊。

傅绾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就在此时,忽而殷之景有声落在她的心畔。

他说:“臣下已有未婚之妻,不能娶公主。”

平安公主在此刻也已悄然而至。

皇帝依然没有抬首,但是手中批注文卷的朱色笔却停了下来。

万籁俱寂,落叶飘入尘土都显得异常刺耳。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朕的驸马爷是个不忘感恩不忘旧情之人,朕心甚慰。特许她做妾,与公主同一日纳亲。”

皇帝语气平缓,但宫人知晓,他是在退让。

但殷之景依然不识抬举,他举手加额,跪于皇帝之前,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微臣已有未婚妻,答允功名之后娶之为妻,只为妻,不为妾。”

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傅绾终于泪如雨下。

“女儿不才配不上殷公子,但也不能如此任人羞辱,此景若是传入他人耳中,日后女儿如何做人?恕女儿不能相陪了。”

平安公主是梨花带雨扬长而去的,实在我见犹怜。

殿内仅余最初的三人,与目睹这一切的傅绾。

皇帝倒是并未因平安公主不悦,或许女儿对他而言不过是桎梏有才之士的棋子罢了。只不过殷之景如此驳他脸面,他心中有了新的思量。

皇帝一下一下敲击着面前的文卷,殷之景的才华毋庸置疑,政略上也能给予极大的帮助,可他性格太过于执拗,不好掌控。

从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臣下不敢不注重仪表。”开始,他就知道他无法任君摆弄。只是不曾想竟会至此。

有才有略又听话是皇帝的上佳之选。

即使不够听话也至少能够驾驭,而今,他已经超过了这些范畴。

皇帝心中在做博弈,他思虑良久,终于将文卷微微一收,不气也不恼,波澜不惊的道:“殷之景抗旨不遵,即刻杖毙。”

既然无法驾驭,那他的才华也不能流落至他人之手。

又是同样的场景,又是杖杀,又是官家之命。

区别仅仅在于官员的大小。

这幅画面仿佛与傅绾心中的曾经重叠了。

一条人命就此陨落,但宫人依然在忙碌着午膳合不合皇帝口味,花朵的色彩鲜不鲜艳。

只是即便如此,傅绾依然感到杖棒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她的泪水丝毫不减,身心俱痛。

甚至比上次更加深刻,殷之景所遭遇的一切,源头来自与她。

当下得知殷之景死于宫中的,曾经的那个傅绾,绝望交加,用一把剪子直直插入自己心脏。

就是她在每个深夜,红袖添香守着他寒窗苦读,为他剪去烛心的那只。

傅绾从天旋地转般的黑暗中醒来,依然是说书先生的宅子,茶杯,与从容不迫的人。

“哪个结局你更喜欢?”

傅绾满是狼狈,但他看不出一丝疼惜。

傅绾伸手平复自己的胸口,将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她不似上次回来那般迫切与激烈,只是定睛望着说书先生的双眼,眸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繁复,杂乱。他心中好似被一柄极快极薄的利刃划过,伤口很深,却不见血。

这般单纯明媚的女子,让她来回经历两次常人不可承受的人生,她那清澈的双眼终是看不见了。

但他不能回头。

“你为何要令我看到这些?你如何能有这通天的本领?”

询问接踵而至然而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第三种结局吗?一个你们都不会死你也不会直到两鬓斑白也不曾等到他归来的结局?”

“还有这种选择?”傅绾眸中一瞬绚烂:“让我看到!”

说书先生将折扇一收,转身端起茶杯微抿一口,悠悠然道:“这次你看不到了,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你们都活着,你也不会苦等五十年。至于要不要做这个选择,你来决定。”

他强装镇定没有回头,他不敢看傅绾的眸子,但微微颤抖的,握住茶杯的手依然出卖了他此刻的焦灼。

无论身后人怎么选,他都要承受一次锥心蚀骨之痛。

门外又传来了铜锣打更之声,卯时已到。

然后,他听到她说:“好。”

茶杯,落了。

婴儿啼哭伴随着茶杯碎裂之声响起。

时光追溯到傅绾出生的那个时刻,而后又到了与殷之景相遇的那个夜晚。

四岁的傅绾因弄丢了母亲新给她买的头绳在路边痛哭不已,此时正借月光习书的殷之景被傅绾的哭声抓住心肺,于是他典当了自己读完的几本书籍替傅绾买了一只新的。

傅绾歪着脑袋问他:“那你不考状元了吗?”

殷之景抚过她的发顶而后用食指轻点自己的额头道:“都记在这里了!”

那便是他们的初遇,从此之后,一切好似水到渠成。傅绾就在一声一声景哥哥中长大,而后私定终身。

若是他们相遇,便只剩这两个结局了,但若是不曾相遇呢?

此次重新回到旧时光的傅绾,她的发绳没有丢,她就这样戴着新买的发绳在庭院中玩耍,到了夜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夜好梦。

这次她没有与殷之景相遇,她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又过了几年殷之景参加乡试,却因没有盘缠去京中而留在了故乡。后来傅绾成亲之时他还作为村中最有文化之人去帮忙提了字,喝了喜酒。

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二人即便平日偶遇也不过点头示意,他唯一对她道的一句话便是她大喜之日的一句恭喜。

说书先生看着这般祥和之景终于红了眼眶,唇边的笑意似是要将这满天星辰皆染上苦楚。

他将山羊胡与圆顶帽取下,一张历经岁月布满皱纹的脸便完整了起来。虽然略显沧桑但是依然能看到年轻时候殷之景的轮廓。

傅绾终于没有死,也没有空守至白头。

一阵阴风袭来,吹散了殷之景的模样,他彻底消散在了风里。

黑白无常问落入阴间的他:“满意了吗?”

他的死由于太过冤屈,而他本人对情感的忠贞令阴间判官欣赏不已,于是便给了他一个特权,注定的两种结果,是令傅绾孤身一人至白头亦或一同赴死,让他选之其一。

而他做了第三种选择。

这种彻底改变命运的决定须得征得傅绾的同意才可实施,因为不在命运的轨迹上,于是殷之景便用了这种方式,最终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代价便是二十余年的寿命交换。此时的他,便是临近死亡的模样。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他这一生放在心间珍藏的姑娘,得到这种惨淡的结局。

虽然他与她相遇的这一生弥足珍贵,是他终其一生都不愿舍弃的回忆。

但他无法这么自私,用她鲜活的生命与美好的年华来换取他十余年的快乐。

既然自己注定给不了她幸福,那便令她去寻求可以给她幸福之人。

殷之景跟在黑白无常的身后,想起傅绾大婚时明眸皓齿的模样,唇边终是染上了发自真心的一抹笑意。

他说:“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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