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五月,留守老家的大姐在微信亲友群里“奔走相告”:一张张实物拍摄透露出一个信息——老家有了喜事。政府给本县境内五十年以上树龄的老树挂牌保护,乡里清查三十年以上树龄的大树,并造册登记,落实看护责任人。大姐自然就成了我家那棵栽种了三十七年的枇杷树的看护人,并领到了一份看护费。大姐说这是沾了我的光。
我不这么认为,虽然那株枇杷树当初是我带回家栽上的,但它却是在父母和大姐的培管、照拂下长大。如今,那棵枇杷树丰蔚俊茂、华盖碧绿、枝叶舒展地立在晒场的东侧,衬托得我家的两层小楼更加庄重整洁。
母亲说:“枇杷树赶上了好时代。”
树下有一个洗衣台,水泥垒砌、瓷砖贴面。台上圈有水池,水池上安了自来水龙头。枇杷树的高光时刻就是从水“哗哗”地流出水龙头开始的。
我与枇杷树的成长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让我相信,当初我能一眼相中它的确是机缘巧合。
那一年,县一中在十年“文革”动荡后第一次招录初中生。听到消息,我的老师把我从那间泥巴夯筑的教室里叫出来,让我赶到公社参加考试。考试结束后,我被镇上鼎沸的人声、喧嚣的喇叭声、猎猎的彩旗和随处可见的标语吸引。“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标语张贴得满街都是,我感到了春风荡漾、万物复苏的清新之气。
街上有不少摊贩和行人也像我一样步履生风,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喜气。一个哼着小调的小贩骑着一辆载重单车,横杠上架一个货筐,筐内的树苗只剩最后一棵,我走近看时,发现是棵枇杷苗。我一下儿便动了心,拿出母亲给我的零花钱买下。
当我扛着这棵树苗回家的时候,姐姐们都说温度一天天高了,树苗看上去不精神了,不一定能栽活。父母为了不让我失望,他们把这棵树苗栽种在晒场东边的坡地上,那里是一块一点儿遮拦也没有的空旷地。母亲安慰我说,她会抽空多照看那株小树苗。
那年九月,我如愿考入了县一中。之后,那棵树苗在母亲的浇灌照料下渐渐缓过劲来。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发现那棵枇杷树已开枝散叶,树干已经长到吹火筒那般粗,叶片油光发亮,长势喜人;而我经过初中三年的学习,身体长高了不少,脸上再没有以前的泥黄菜色。我坐在树下读英语,阳光从树叶缝隙透过来,在我身上投射出斑斑点点的亮光,我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没多久,我们生产队便实施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更名为“组”,门前那个堰窝田成了我家的责任田,父亲率领全家将它挖成了水塘。接着,他还带领全组劳力从村里最高峰——杨龙墺的半山腰引来山泉水。自此,村里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结束了喝门前堰塘泥巴水的日子。父亲在后山甃砌了一座水塔,蓄水量可达一吨多,他还在枇杷树下砌了洗衣台和水池,把水导引到这里,拧开龙头便可以洗衣物。从此,水塘的水量有了保证,枇杷树走上了生长的快车道。我们欣喜地看到,这棵长在水塘东北角的小树与水塘东边的老拐枣树、水塘西北角的苦楝树分形同气,共享当下的风调雨顺。
第四年,枇杷树挂果了,虽然只有零星的几爪,但粒粒硕大饱满,比当时本地的枇杷大得多。母亲特意叮嘱父亲将这一喜讯写在家书里面寄给我。收到父亲的信时,我正在艰涩的高中课程中左奔右突,像一个体力不支的奔跑者。父亲信上的话像一眼泉水,润泽着我的心,我常常梦见自己走到枇杷树下,向母亲和姐姐们展示自己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枇杷树已高达丈余,树干已有杯口粗。清晨,太阳还没从对面的老树爪峰爬上来,枇杷树下便热闹起来。母亲带领我们开始在枇杷树下择菜、洗菜、洗衣,说笑声此起彼伏。池塘中的莲叶已如一把把蒲扇擎举在水面上,荷花如一盏盏宝莲灯站在水里,一群群蜻蜓、蝴蝶、蜜蜂在莲花尖趴一会儿,然后飞到枇杷树上,嗅一嗅果子的气味,而后匍匐在光洁的枇杷叶面上,眨眼翘尾,极尽调皮动作,享受着风和日丽。
水池里有鱼,那是母亲养殖的本地有名的麻累鼓,个儿长不大,但它们特别爱“起水”,成群结队浮游在水面。母亲说池子太小,若养了大鱼,麻累鼓翻个身都困难,所以没有投放其他鱼苗。
麻累鼓也真是奇怪,只要艳阳高照,它们就爱一队队集结在树荫里。枇杷树树荫浓密,它们一群群围成个圈儿,在枇杷树的倒影里唼唼喋喋。我们受到感染,一起朝乌泱泱的鱼群指指点点,鱼儿见状,马上隐入水底。
我读大学后,每到枇杷成熟的季节,父亲便会来信告诉我,说枇杷又喜获丰收,在幼儿园读书的侄儿,每天早上总会发现树上又熟透了一爪枇杷。我母亲则麻利地举起水果采摘器,準确无误地剪下那串枇杷,欣喜地提溜着,垂在小家伙眼前,小家伙的算术是数着枇杷粒长进的。
水果采摘器是我母亲的创举,她将一根长长的单车刹车线穿过竹竿,一端安一个摁压开关,另一端固定一把剪刀,剪刀下是纱网做成的网兜。母亲站在地上,剪刀对准一爪枇杷的果枝,手用力一按,枇杷便精准地落进了兜里。小家伙拍着小手欢呼起来,他也要过过摘果子的瘾,在我母亲的协助下,他很快学会了熟练采摘枇杷。从此,小家伙爱上了摘果子的游戏。读着父亲的信,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亲临枇杷满枝的现场,领略味觉和视觉的双重冲击。可从上学到之后参加工作,我一直都没赢得这个机会。
二
二○一八年,为庆祝母亲耋寿,我和二姐、三姐开车回到了故乡。远远地就看到硕大的枇杷树一树金黄,枇杷压得树枝都垂了下来,母亲赶忙拿来水果采摘器,要帮我们摘枇杷。大姐笑着说,家里就母亲、大姐夫和她三个人,这么多枇杷吃不动,送给邻里,他们也都是老人,战斗力不强。我和二姐笑着说,现在家里就来了我们这些消灭枇杷的“战斗机”了。
其时,侄儿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父亲已走了十年。母亲叹息说:“你父亲没看到枇杷树硕果累累的这一天,也没过上我们如今的小康生活。”说着说着,母亲的眼眶就红了。
一队队鸟儿叽叽喳喳朝枇杷树飞来,大姐说,它们是母亲喂养的,它们听得懂母亲的话,喊它们来,便成群结队飞过来;赶它们走,便一哄而散跑远了。
此刻,颈部围一圈儿格子围脖的珠颈斑鸠,像一个胖大嫂,一边麻溜地转动身姿,一边将大粒枇杷啄个小洞,对着洞口用力吮吸,橙黄的浆汁溢满它长而尖的喙唇,它团住舌头,含糊而热烈地感叹“够——够——”拖着长尾巴的喜鹊,在枝头踱着步,战战兢兢,仿佛运动员第一次走平衡木,好不容易移步到果子边,它用嘴绅士般轻轻凿开枇杷,用细长的嘴探探滋味便飞回后山林中鸟窝里。
我走到母亲身边,她向我说起枇杷树从来时的指头粗细长到如今的两个人合抱,其间经历的点点滴滴。母亲的言语特别动情,仿佛枇杷树是生长在她身边的一个幺儿,是另一个我。见我愣在那儿,半晌没反应,母亲神秘地说:“树木都有自己的智慧哩,这棵枇杷树,长在晒场东边的坡道上,不贮水,于是它晓得把自己所有的根须都朝水池那边伸展,还知道与那棵老拐枣树和苦楝树亲密相处,一同生长。”见我睁大眼睛,母亲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挖那棵老拐枣树蔸时,他们发现拐枣树和苦楝树的老根像一圈儿篱笆拱护着枇杷树那丛年幼的根。
我不由得惊讶地望向枇杷树,发现枇杷树容光焕发,每片树叶肥厚如手掌,叶面闪闪发光,树干表皮除了一个个漆黑的胚芽滋生点,没有一处因风霜雨雪而产生的皲裂及树痂,看上去是少有的油光水滑,我的心受到了触动。
第二天早晨,我和姐姐们在水池边洗衣洗菜,家里养的大红公鸡若无其事的在旁边溜达着,仿佛一个将手插在裤兜、昂着头、踢着腿走路的愤青,只要我们稍不留神,它便一个箭步袭来,将菜叼进嘴里,跑到另一棵树下,将菜放下,用脚拍打着树下的腐叶土,高声大气呼喊“咯——咯——咯——”一群母鸡打着趔趄从屋里、晒场角、阳沟边、山林间钻出来,奓着翅膀,偏着身子,飞到那株枇杷树的背人一侧,一起分享那棵硕大的苋菜。红公鸡踮起脚,耸起肩,昂头长啸着“咯咯——哦——”接着,它把眼睛眨上几眨,又开始谋划另一场战斗。
九十岁的母亲坐在树下,面向我们,手里摇着一把小小的蒲扇。初夏时节,乡里的蚊子多了起来,母亲的蒲扇不是用来扇风的,而是驱赶凑上脸的蚊子,大有“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的意味。
母亲感慨地说:“枇杷树见证了我们家最幸福的时光。”我们联想到死去的拐枣树,内心满是酸楚。当教师的二姐开解大家说:“人的命运与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树命即人命。”二姐一语中的。
三
大姐放在群里的那个喜讯让我心潮翻滚,月底的时候,我回了趟故乡。
晚上,我睡在樓上西头的房间里,耳朵似乎听到了枇杷树的根系饮水的声音,像干渴了许久的肠道一下子吸足了水分而掀起的气流声,可农历五月,家乡的雨水丰沛得很,哪儿来的这种牛饮的声音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摸黑拉开窗帘,发现玉盘样的月亮竟然悬浮在楼檐边,无依无傍,仿佛随时会跌落摔碎,地上全是橘黄色的光晕,如天上洒下的花粉,润润的,粉粉的,让我忍不住想亲近亲近。
悄没声息地下楼,从西边偏门走入晒场。立时我惊呆了,那棵干云蔽日的拐枣树竟赫然立在池塘的东边长堤上,它超拔出群,树干四周的枝柯有如垂天之云的鹏翼,时刻准备扶摇而上。
立定谛听,似乎还听得到父亲的“呵呵”声,还有介凡伯带有浓重齿唇音的说话声,雾气像稻磙一样在空中碾来碾去,一下拧开了我头脑中闭锁往事的撞针。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指着门前堰窝田边的拐枣树吟诵道:“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见我一脸茫然,父亲便向我解释说,“南山生枳椇,北山长苦楸。君子很快乐,哪能不长寿。君子真快乐,子孙天保佑。”并告诉我这是《诗经》上的句子,说明拐枣树在距今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就有了栽培。“古人聪明啊。”父亲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那个短小的自制烟卷,吧嗒一口,烟圈儿从他嘴里、鼻孔里涌出来,烟缠雾绕,仿佛为父亲将要说出的故事营造气氛。
那些年总是闹饥馑,许多人腿脚肿得撑破了皮。父母那辈人,大多吃过观音土。父亲说观音土就是结实的黄土,还有糠粑粑,这些东西吃了,拉不出来,人活活给胀死了。
那年冬天父辈们修三里溪水库,许多挑方的壮劳力因为长期饿饭,做梦都想吃顿饱饭。一次,工地上改善伙食,菜多放了些油,饭敞口供应。劳力们平素定量一餐三两米饭,用的是十六两的秤,蒸成一钵。他们饿得在地上拖着腿脚走。见那天不限量,有人一餐吃了二十多钵饭,结果撑死了不少人。父亲和许多老伙伴能在多次饥荒中侥幸活命,多亏了我家门前堰窝田里边那棵拐枣树。
拐枣树那时茎干已有钵口粗,初冬的时候,一树拐枣沉甸甸压在树冠,母亲采摘下来,一半儿送给左右邻居,一半儿用竹帘晒干,以备来年度春荒。
分田到户后,我家分得了堰窝田,为了保证拐枣树有足够的水分供给,父亲发动全家肩挑手提,硬是挖出了一方堰塘。此后,拐枣树焕发了生命的第二春,每年都抽出许多新的枝条,结出一爪爪膨大的拐枣。
一次,我回乡下看望父母,家里新修的两层小楼门全部开着,进屋后,没见到父母亲,我急得大喊。堰窝里头传来了父亲低沉的回音,我急忙冲到那里一看,父亲和介凡伯正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躺在两个网格状吊床里,两个吊床一端系在一个自搭的三脚架顶,一端系在拐枣树一根粗大的枝干上。
介凡伯说:“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凉爽,睡在这儿比扇电扇、吹空调舒服多了。”说罢,像孩童一样,将吊床晃得老高。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从后面菜园匆匆赶回来,她摘了辣椒、割了香葱,父亲和介凡伯打了一只团鱼(水鱼)。“正好你回来,不然那么大一只团鱼,我们三个老人可吃不了。”母亲满脸喜悦。
那年冬天,一阵风合上了介凡伯留的门缝儿,介凡伯在睡梦中因煤气中毒离开了人世。父亲难过地说:“介凡伯终于可以离开那间没有窗户的队屋了,那是又一个牢笼,他现在彻底自由了。”父亲话虽这么说,悲伤却从眼睛里、步履间流露出来,他不再去拐枣树下像孩童一般痴玩,只是时不时站在二楼阳台上,呆望着那棵拐枣树,一望就是小半天儿。有一天,他竟对母亲说:“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把大斧头从天上掉下来,要砍这棵大树,我阻止不了,便抱住大树,他们连我也一同砍倒了。”母亲嗔怪他说话不吉利,打断他说:“净说些没边儿的。”
春天还没过完,父亲跌了一跤,从此瘫痪在床三年多。久卧病榻的父亲悄悄附在我的耳旁说:“我在床上挨时间,是在等那棵拐枣树哩。”父亲歇了口气,将手掩在嘴上神秘地说,“拐枣树让我等等它。”我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慌慌地跑出门一看,拐枣树才萌发出的小小嫩叶全都蔫了。不久,拐枣树一向油抹水光的枝干全显出嶙峋的模样,水分像突然被吸光一般,母亲请人砍倒那棵树,发现它的中心已枯干。
三年之后,母亲用已干透的拐枣树给父亲置办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父亲将自己喜欢的东西,一件件放到枋子里面。最后我们也将他抬到了里面。令人讶异的是,已去世多时的父亲进到里面,嘴角突然上翘,露出了笑的模样,母亲见状,痛难自持,说:“仁哥,当年你被逼远走关外,我万里追寻,如今你走得更远了,我要去哪里才找得到你啊!”
突然,一阵熟悉的诵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浩荡的月色下,一切都潜隐下来,天地间顿时透出浓厚的神秘感,风拂荡着我的衣裳,我周身都随着风轻飏,飘荡……
“南山有枸——”父亲略带磁性的男中音。
“北山有楰——”介凡伯夹着舌头的高亢声音。
“乐只君子,遐不黄耇……”父亲和介凡伯混合在一起的雄壮合声划破了阒寂的夜空。我睁大眼睛在月光下找寻声音的源头。堰窝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池塘里不时有小鱼“哗”一声蹿起,然后“咚”一声落入水中。我愣了愣神,抬头望天上,皓月已西移,正悬在晒场西角当年的那株苦楝树上方。
四
那里原是一大片荫翳地,姐姐们娇脆的声音透过岁月的波纹和褶皱,再一次回响在寂静的晒场上:“月光比太阳光更厉害,将人晒黑了,洗都洗不白。”二姐的声音特别有穿透力,越过四十年迤逦光阴,仍带有金属的质感。
儿时的我们常将凉床挪到这片荫翳地,望着满天繁星,分辨着各个星系,一丝憧憬在心头漫漶开来。兴致高时,我们轮番高歌,那高亢的歌声回荡在聂家山上空。爸妈在屋内劳作的手慢慢变得从容,脸上写满了欣慰。有时,聂家山整个屋场上的孩子聚集到一起玩游戏:跳房子、老鹰捉小鸡、冲火线、顶飞机、滚铁环、走高跷……沸腾了整个村庄。我常常生出无妄的担心:爸妈没有晕倒在家里吧?揣着心事便不再与小朋友搭讪,阴阴郁郁一个人跑回家去。倚着门,朝里望,父亲和母亲正将萝卜切成条,准备翌日晾晒。见我扶门而立,母亲忙将一个大个儿的沙罐蔸萝卜切下靠缨子的一段,去掉皮,递到我手里,碧绿而鲜脆的萝卜吃起来特别可口,我满意而去。
母亲曾摸着我的头,问我那棵苦楝树长在从外面进入晒场的西边入口好不好。我歪着头,大声回复母亲:“好着呢,我什么时候看着它都欢喜,它还给我遮挡月光呢。”说完我撸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給母亲看。母亲亲一口我细如豆芽的手臂,笑着说她也喜欢那棵树。
其实不仅我和母亲喜欢那棵树,姐姐们也喜欢,我们不仅儿时喜欢,长大后也喜欢。我们在外求学的日子,每次从外面回来,走到那棵苦楝树下,总是郑重地并脚站住,然后对着屋内大声喊:“姆妈,我回来了!”每次只要亮这一嗓子,母亲准会打开堂屋的门,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一边匆匆从门内走出来,帮我们接身上的行李。
每次我们离开家时,母亲总是帮我们提着她预备的许多家乡特产,送到苦楝树下交到我们手里。然后站在树下,目送着我们远去。直到我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会慢慢挪动脚步回屋。
苦楝树见证着我们一年年的团聚和分离,而前来苦楝树下迎接我们的母亲也由满头青丝渐渐变得鬓染霜雪。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外去求学的那一年,我们家终于建了三间四周当阳的大瓦房。那个黄昏,我欢呼雀跃地走进晒场,站在晒场西边的那棵大苦楝树下,便见一大群鸡鸭张着翅膀,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跟在母亲身后。母亲端来一个旧脸盘,给它们拌上碎米和糠秕,喂给它们。鸡鸭们吃完食,总爱绕着苦楝树一圈儿圈儿溜达。母亲打趣地说:“你看,孩子们喜欢待的地儿,鸡鸭都喜欢,见得那是一个好地方。”
父亲去世后,我从工作的城市回乡看望母亲,已经八十一岁的母亲竟然已去镇上,她坚持要给我弹床新棉絮。黄昏时分,母亲在秋风的唿哨声中走到那棵苦楝树下。她佝偻着背,扛着那床十多斤的棉絮,满头的银丝散乱在额前脑后,只有熠熠生辉的眼睛透着无限欣慰。我赶去接下笨重的棉絮,嗔怪母亲不该如此操劳。母亲却说她没什么可帮我的,就给我弹床大棉絮让我冬天睡觉时暖和一点儿。
后来,我做了好几次怪梦,梦到家里有一垛老墙倒了。那垛墙似乎是我们还没修那三间大瓦房时,家里住的茅草屋四周的夯筑土墙。我心里一阵阵无来由地慌张,我担心母亲。回去看时,那棵苦楝树不见了。一直陪伴母亲的大姐告诉我,是母亲砍了树,还将树兜挖了出来。姐姐说苦楝树自己死了。
后来,我有几次梦见母亲去世了,我抱住母亲痛哭。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好容易挨到八点钟,装作若无其事打电话给母亲,竟传来母亲洪亮的声音,我查看解梦,竟然说梦是反的,梦见母亲去世,说明母亲健康。
接到母亲突然倒下的噩耗,我于冬日的黄昏赶回家。我第一次感到往日积聚在此的热量已散失殆尽,只有严寒的唿哨响彻在老屋周围,情感的汪洋决堤而下。我多么想用生命的温热捂住眼前母亲游丝一样的呼吸,让母亲生命的烛火得以持续,可我的千呼万唤也没能留住母亲离去的脚步。她松开握住我的手,最后一次朝我的许诺赞赏地点点头,吐出一声“嗯”,顷刻便与我阴阳两隔。
此时,大姐才告诉我,母亲从几年前就严重心衰,她不让大姐告诉我们,怕我们带她去医院。她觉得自己已九十多岁,尽享了天年,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了。我梦到母亲离去的那几次,是母亲出现的几次险情,她通过自我调节,又挺了过来。大姐还说,看屋场的汤三爷曾经告诉过母亲,那棵苦楝树长在晒场,家中当家的女人会儿多母苦。所以,母亲离开之前便将它砍了,挖了树兜,还将树干打了寿木。母亲说,她要把所有的苦都带走。况且,这棵树上有太多关于我们的记忆。母亲说,她百年后伴着这棵树,也就满足了。
我忽然觉得月光如一双温暖的手搂紧了我。月不再孤清,一丝暖意在空中氤氲开来。我的目光在无边无际的月光下搜寻,曾经的苦楝树,曾经的拐枣树,正当其时的枇杷树,它们秘密传递着这浩荡的温情,不只有人的悲欢离合,还有猪、牛、羊、鸡、 鸭、鸟、虫、鱼等的喜怒哀乐,都盛进了那些树木神奇的魔盒中。我走到枇杷树下,缓缓地蹲下来。月光如水般照到楼下东头卧室的窗棂。母亲已仙逝多日,我用目光将所有熟悉的物什抚摸一遍,用往事将所有的虚空填满,再用心掏一掏树洞。流变的时光如一个个长长的慢镜头徐徐打开。恍惚中,我看见树木与人相对而立,风云跌宕中,人与树的命运竟然深度交缠在一起。
王丕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雪莲》《青春》《湖海文学》《读者》《阳光》等,曾获第六届“读友杯”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