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2023-02-16 01:19杨永磊
阳光 2023年1期

进城三十多年,耕海还是没有完全融入城市生活。就拿吃来说吧,他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就是手擀面,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站在案板旁,弯着腰,“咣咣咣”地擀面的情景。手擀面有三种浇头让他迷恋:一是蒜汁,大蒜一定要捣碎,越碎越好,捣碎后一定要淋上醋,搅拌均匀,让醋和蒜汁充分融合,最后一定要加点儿捣碎的薄荷,这样在蒜香和醋香之外,又增添了薄荷的清香,蒜汁一下子就有了灵魂;二是鸡蛋卤,鸡蛋卤一定要勾芡——小时候每次吃鸡蛋都像过年一样,偶尔做一次鸡蛋卤,一定要勾芡才够全家人吃,后来鸡蛋够吃了,做鸡蛋卤也得勾芡,芡是鸡蛋卤的精华——勾芡一定要用白面,不能用淀粉,不宜勾过多,适度黏稠即可,否则就成面糊糊了;三是焙红辣椒炒肉卤,把穿成串挂在房檐下晒干的红辣椒拽下来几颗,冲洗净放在鏊子上焙焦,用菜刀拍碎,肉一定要肥瘦均匀,切成四四方方的肉丁儿,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锅里加少量的棉清油,把肉炒至焦黄,倒入焙好拍碎的红辣椒,再一点儿点儿加水,一点儿点儿加各种调料。这三种浇头做出来的手擀面,不管哪种他都能吃两大碗。除此之外,即使是山珍海味放在面前,他也不稀罕。

耕海特别看不惯城里人吃饭的方式,一大帮人围着一张桌子高谈阔论,甚至大呼小叫,一顿饭吃上半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他喜欢一个人吃饭,尤其是一个人蹲着吃饭,“呼呼噜噜”,十幾分钟完事。参军之前,他每顿饭都是这样吃的:饭做好了,大家各盛一碗,父母坐在门前石凳上,弟弟妹妹们有的蹲在堂屋门口,有的蹲在东屋门口,有的蹲在水井旁,他则端着饭碗来到平房顶上,大家各自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这才是吃饭该有的样子,所谓“食不言,寝不语”是也。还有就是城里人餐桌上的浪费也让他痛心。好端端的饭菜,剩在那里,不吃完,也不打包带走,他每次看到了都想走过去提醒一下儿当事人,“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吃不了那么多,为什么要点那么多?但有几次他刚要走过去,人家就鄙夷地瞟他一眼,像看一个乞丐似的,服务员也满怀戒心地盯着他,他只好作罢。

每到周末,耕海会开车回乡下看望母亲。县城虽然不大,也有五六十万人,他受不了城里的喧嚣和聒噪。每次回到村里,乡亲们都会夸他是个孝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乡下的清静对他有多重要。老家的宅院前些年翻修了,他把宅院装饰成了江南风格,白墙黑瓦,院中的空地上建造了假山,假山周围种满了竹子。母亲是爱花之人,建造假山的同时,也买来七八个大花盆,种上母亲喜欢的牡丹、芍药、月季和凤仙花。母亲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精神头也足了,每天早起打扫庭院之后,就提着花洒,细细地浇花。自从父亲去世后,耕海很少看到母亲露出笑容,现在耕海心安一些了。

父亲的去世有些突然。在耕海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是身强力壮、红光满面的。小时候跟着父亲收麦子,打场,麦子晒好装袋,一袋一百斤,别的男劳力一次扛一袋都龇牙咧嘴,父亲一次扛两袋。父亲的脊梁像山,肩膀和胳膊像钢铁。父亲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说话声如洪钟,为人正派大气,加上干活不惜力,又乐于助人,在村里威望很高。换届选举的时候,父亲理所当然的当上了大队书记。从小到大耕海是多么神气呀,父亲是大队书记,乡亲们谁不高看一眼?耕海神气,全家人都神气。耕海兄弟姐妹七个,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父亲当上大队书记之后,就忙了起来,经常早出晚归,饭都不顾上吃,照顾他们兄弟姐妹的重任就落到了母亲的肩上。耕海看着忙碌的父亲和劳累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帮父母排忧解难,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这个家。

父亲干到六十多岁才退休。退休那年,耕海有一次跟父亲喝酒,突然发现了父亲的苍老。父亲还是红光满面的样子,但说话没有以前响亮了。头发还是根根直刺天空,但已经全白了。耕海让父亲少喝点儿酒,慢慢把酒戒了。父亲说:“喝了一辈子,你说戒就戒了?”耕海说:“以后可以用牛奶代替。”父亲说:“牛奶早上喝一杯就行,还能顿顿喝?”耕海说:“那您少喝点儿,慢慢减量。”父亲说:“我心里有数,不用你管。”耕海说:“肉也少吃点儿,尤其是肥肉,尽量别吃,多吃水果、蔬菜。”父亲说:“我这辈子就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让吃肥肉,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耕海说:“你看我妈,一辈子吃素,天天早上起来跑步,不也过得很舒坦吗?”父亲说:“你妈纯粹是折磨自己,不会享受,我从来不跑步,不也活得好好的?倒是你,人到中年,天天在外忙生意,少参加些饭局,少熬夜,少喝酒吃肉。”耕海说不过他,只能每周末回去的时候,带上些香蕉、苹果、荔枝、葡萄什么的,洗净剥好,逼着父亲吃。父亲说:“我有手有嘴,想吃自己就吃了,不想吃塞我嘴里我也不吃。你应该多想想自己,四十多岁了,离婚这么多年,也不赶紧找个对象成个家!”耕海不吭声了。

母亲惊慌失措地打来电话的时候,耕海正在城里一家豪华饭店的包间里跟人谈生意。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大中风了,你赶紧回来!”耕海向客人解释了一句,立即赶回家中,二弟告诉他,父亲已经没有呼吸了。参与急救的医生们还蹲在地上忙活,耕海冲过去分开人群,跪在父亲面前,握住父亲的手,哭着喊着:“大,大,上周末还好好的,咱俩还一起下棋遛弯儿啊!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啊!”三弟怕他悲伤过度,把他拉开,医生又忙活了一阵,说:“实在没有办法了,急性心梗,几分钟的事情。”耕海哭得昏了过去。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耕海看着堂屋里父亲的遗像,感觉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自己肩上。四个妹妹都回来了,从邻乡、从邻县、从洛阳、从郑州,妹夫们也回来了,外甥外甥女也回来了,侄子侄女也回来了,一个个哭成了泪人。耕海看好不容易人聚得这么齐,想召集大家开个家庭会议,母亲表示同意。耕海指挥两个弟弟把三张桌子拼在一起,又让大家把堂屋、东屋、里屋、南屋的桌椅板凳全搬过来,才勉强够坐。耕海让母亲坐正中间,母亲摆了摆手,耕海在正中间落座。大家一个个都低着头不说话,有几个人还抽抽搭搭的,用手帕擦眼泪。耕海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说:“都别太难受了,恁大辛苦操劳一辈子,最后也在家享了几年清福。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活了七十一岁,没遭啥罪,够本儿了。天天让他出去转转,吃完饭走几千步,他就是不动,让他进城体检他也不去,还是怪他人太懒,嘴太馋。”几个妹妹开始追忆父亲这辈子做过的事情,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耕海说:“咱大这辈子,为这个家奉献了全部,咱们一辈子都要感念咱大还有咱妈的养育之恩。以前咱大是咱们家的顶梁柱,现在咱大不在了,我作为老大,我就得负起老大该负的责任!咱们这一大家子,永远都不能散,要互帮互助,相亲相爱,一步步发展壮大!我现在在城里,没啥负担,大家有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几个妹夫也纷纷表态,他们愿意为大哥分担责任,以后大家有事也可以找他们。耕海说:“以后不管是谁遇到了困难,咱们都要齐心协力,坚决帮他渡过难关,这个家就是避风港,就是温暖的港湾!”母亲说:“你先别说别人,你自己的小家怎样了?有没有合适的?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再结婚?”大家先是愣了一下儿,继而开始七嘴八舌地讨伐起耕海来,耕海一时羞得满脸通红。

关于结婚,耕海这些年不是没想过,有段时间这种想法还异常强烈。自从十几年前跟萍丽离婚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渴望能有一个温柔、漂亮、贤惠的女子跟他一起度过生命中的日日夜夜。他每周末都回去看望老人,除了孝敬父母、追求清静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城里实在无事可做。他当然可以跟别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但那是他刚离婚那几年做的事情,那时候太年轻,跟不同的女人谈情说爱能带给他新鲜的感受,他喜欢那种刺激,现在他再也不想那么做了。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有个家。

耕海十八岁被推荐去当兵,三年后复员转业,被分配到了县粮食局。能吃上商品粮,这是让多少农村人羡慕的事情,耕海在欢天喜地之余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工作,好好表现,干出一番事业来。要好好表现就要全方位地好好表现,从仪容仪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到工作成绩,都要全面优异,不能有任何差池。没过多久,耕海就被叫到了局长办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局长示意他坐,给他泡好了茶。

“我叫何耕海,今年二十一岁。”耕海有些手足无措。

“放轻松点儿,别紧张。”局长再次示意他坐,他才坐下了。

“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局长问。

“一共十口人,除了我,还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上面有父母、奶奶。父母都是农民,父亲在大队管点儿事。”耕海诚惶诚恐地说。

“不错。”局长细细地打量着他,“成家没有?”

“还没有。当完兵就分到城里来工作了,还没顾得上。”耕海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给你介绍个城里的姑娘你要不要?比你小两岁,长得没的说,洋气得很。”局长认真地看着他。

“不敢不敢,我现在全部心思都在工作上,不敢想处对象结婚的事情。”耕海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喝茶,喝茶。”局长哈哈大笑。

跟萍丽结婚后,有一次耕海搂着萍丽,萍丽说:“你知道我爸当时为什么会看上你吗?”

“不知道。因为我长得俊?”耕海亲了亲萍丽的脸蛋。

“才不是呢。长得俊只是一方面。是因为我爸发现了一个细节。”萍丽说。

“什么细节?”耕海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你跟别的新来的人一样,都是又勤奋又上进,每天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扫卫生,给领导打水,但你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特别爱干净。你的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穿衣服也是整洁得体,有一次你的裤腿上有个小泥点儿,你很仔细地用手指把它弹掉,正是这个细节让我父亲觉得,你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萍丽说。

“沒想到这个无意的动作让你父亲看到了。”耕海说。

“细节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萍丽说着,软在耕海的怀里,耕海把她抱到了床上。

激情归激情,两个人的分歧和裂隙从在一起没多久就开始了。多年之后,当耕海回忆起他跟萍丽所走过的近十年的风风雨雨时,浮现在脑海里的仍然是两个人无数次争执的瞬间。耕海说,他是一个穷小子,从小在农村长大,当兵三年,刚刚进入城市,就开启了婚姻生活,对城市、对婚姻,他完全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萍丽从小生活在城市,一出生就衣食无忧,过惯了大小姐的生活,跟一个处处精打细算、时时追求节俭的农村人在一起,实在憋屈。比如买衣服,耕海认为,每个季节有两三套换洗的衣服就够了,买多了纯属浪费。萍丽则认为,人靠衣裳马靠鞍,女人生来就要靠衣服装扮,总穿同样的衣服,人生该有多么乏味!况且,女人想拴住男人的心,靠什么?靠给他新鲜感。新鲜感靠什么?还不是靠穿各种漂亮的衣服!男人什么时候能体会到女人们的良苦用心?还有化妆品,耕海认为,一年到头,一瓶雪花膏足矣,女人如果爱美的话,再买点儿增白粉就行了,除此之外,一切不必需的东西都可以不买。萍丽则认为,女人的化妆品是比女人的衣服更要紧的东西,女人怎么能离开化妆品呢?离了化妆品的女人,跟不穿衣服在街上裸奔的男人有什么区别?事实上,萍丽出门买个菜都要精心补个妆,把头发认认真真地盘好,再换上自己认为最有魅力的衣服。一周逛两三次商场,如果耕海阻拦,她就会戗他:“这不让买,那不让买,你挣钱干什么?”

“存着,给孩子花,给咱爸妈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耕海说。

“孩子是孩子,爸妈是爸妈,咱们是咱们,你这一辈子就只为别人,不为自己?”萍丽说。

“既为自己,也为别人。孩子一天天大了,父母一天天老了,你能不养孩子,你能不养父母?”耕海说。

“咱们挣的钱加上父母存的钱,足够他们花,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萍丽说。

“我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其中两个妹妹在农村,两个弟弟年龄还小,咱们要是省吃俭用一点儿,不就能隔三差五周济一下儿他们?我大妹妹家孩子多,地太少,现在连粮食都不够吃。”耕海说。

“哈哈哈哈!可笑。你周济别人,谁周济你?”萍丽说。

“他们以后肯定会还给咱们的。你少买两件衣服省下的钱,换成大米白面,就能让他们吃饱饭。”耕海说。

“穷鬼什么时候都是穷鬼,你还指望他们还?”萍丽撇了撇嘴。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穷鬼?”耕海一下子被激怒了,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

“没说你,也没说他们。咱俩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萍丽化好妆,挎着小包,扬长而去。

对于离婚,耕海之前从未想过,因为他跟萍丽结婚一两年,就有了爱情的结晶——虎头虎脑的牧渔。当初耕海给孩子取名牧渔的时候,萍丽强烈反对,说牧渔太难听了,听着像木鱼,就是和尚敲的木鱼。耕海说:“是牧渔,不是木鱼,我叫耕海,孩子叫牧渔,耕海对牧渔,不是正好吗?而且,即使有人当成木鱼,也带着佛家的禅意,有什么不好呢?咱们孩子以后肯定结实得很,因为木鱼再怎么敲也敲不烂!”萍丽只得同意了。

有了牧渔之后,耕海以为萍丽会有一个大的转变,毕竟养孩子开支会很大,但萍丽不仅没有变节俭,反而增加了两项大额开支——买奶粉和跳迪斯科。对于买奶粉,萍丽的解释是:自己太瘦,营养不良,奶水不足,用母乳喂养孩子,对孩子发育不利。而且,母乳喂养之后,乳房会下垂,对自己的形象不利,夫妻感情也会受到影响。所以,必须定期买奶粉。对于跳迪斯科,萍丽的解释是:第一,现在年轻人都在跳迪斯科,咱们必须跟上潮流,否则就会被大家嘲笑;第二,我天天在家带孩子,已经憋出病了,必须出去放松一下儿;第三,产后身材的恢复需要大量的运动,跳迪斯科运动量正好;第四,我每次都是晚上趁孩子睡着之后再去跳,跳一两个小时回来,不耽误带孩子。耕海问:“跳迪斯科在什么地方?男人一个区域,女人一个区域?”萍丽说:“男女一起跳啊,分开跳有什么意思?”耕海说:“离得很远吗?有没有身体接触?”萍丽说:“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里面除了迪斯科,还有交谊舞、国标舞、拉丁舞,都需要男女搭配来完成。”耕海说:“那我不许你去。”萍丽霍地站了起来,指着耕海说:“我想去就去,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去?”耕海说:“就凭我是你的丈夫。你要是敢去那种地方,咱们就离婚。”萍丽一下子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她不敢相信一向谨慎稳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耕海能说出这样的话。耕海也愣住了,马上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正想说什么,萍丽爆发出一声大哭,尖声说:“好,何耕海,这可是你说的,离婚,今天咱们必须离婚!我现在去找结婚证,咱们立马去民政局!”

耕海“撲通”一声跪在了萍丽面前。

对于这一跪,这么多年来耕海只向母亲一个人提起过。耕海说,当时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了,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跪下的时候头脑也一片空白。他不敢想象别的男人搂着萍丽的腰、拉着萍丽的手、贴着萍丽的身体跳舞的场景,那样还不如杀了他。母亲说:“只是跳跳舞,没什么。你看电影上演的,男人女人还亲嘴呢。要像你说的,这女人的丈夫还不活啦?”耕海说:“演电影,演电影,都是假的,现实生活中结了婚的人,跟别人亲个嘴试试?”母亲没有搭话,看着远处,过了很久才说:“你们俩从一开始就不合适。当时你回来提这事的时候,我跟你大就感觉,咱配不上人家。你是农村人,人家是城市里的千金小姐、洋妞、美娇娘;你长得好,人家长得一点儿也不差;你大是大队书记,人家父亲是县粮食局局长;你有三间大瓦房,人家在市里有花园洋房。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比?后来你大说,人家应该是看上了你的才干。看人不能只看眼前,要看未来几十年,人家觉得你以后能成事,所以才高看你一眼。”耕海说:“罢罢罢,看上我什么都没用,我俩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俩能熬到牧渔七八岁再离婚,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说:“事情都过去了,对你俩没有太大的伤害,只是苦了牧渔。”耕海哈哈大笑,说:“牧渔才不苦呢。这孩子从小儿能吃能睡能玩,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胡吃海塞,吃饱喝足了跟一大帮狐朋狗友鬼混。前段时间我悄悄去看他,看他房间里面挂满了古惑仔的海报,我看这孩子要学坏。”母亲说:“牧渔现在正是人生的关键期,你作为父亲,一定得多管管,以后要是真学坏了,你这辈子都安生不了。”耕海连连点头。

父亲活着的时候,跟父亲一起喝酒聊天,是耕海与父亲交流的主要方式。父亲不是那种喝点儿酒就胡言乱语的人,他很少喝醉,只要不喝醉,说话就一板一眼的。萍丽跟耕海闹离婚的时候,父亲把耕海叫回来,爷儿俩关在里屋喝酒,听完耕海的陈述,父亲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并不看他,良久,才说:“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想清楚,不要后悔。”耕海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以后好几十年我都想好了。”父亲说:“工作咋办?调到别处吧。”耕海说:“萍丽他爸马上就要退休了,不影响。”父亲说:“还是换一个吧。人家退休了,影响力还在。”耕海说:“调动工作也方便,现在税务系统缺几个人,我申请一下儿应该没问题。实在不行我就辞职,现在下海的人越来越多了,天天守着死工资有什么意思?”父亲说:“离婚已经伤筋动骨了,轻易不要辞职,先在城里彻底站稳脚跟再说。”耕海想了想,说:“好,我明天就去忙调动的事情。”

父亲就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为耕海把脉定向。父亲去世后,耕海不时会感到一阵慌乱。以往他做重大决定前,总要习惯性地征求一下儿老爷子的意见,如今,老爷子不在了,耕海体会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无助。忙完生意的时候,耕海总喜欢躺在床上,枕着胳膊,眼睛望着天花板,回忆父亲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人生的最后几年,父亲已经不再关心耕海的生意,几乎每次跟耕海聊天,都要仔细询问他的感情动向。

“你现在到底有没有满意的女人?”父亲认真地看着他。

“我一直都有女朋友啊。”耕海有点儿不耐烦。

“是哪个?是之前的那个,还是换了?”父亲说。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个。之前我处了一个,是个女企业家,她忙我也忙,她性格强势,我性格也强势,跟她在一起,根本没有家的感觉。我俩现在不谈感情了,还是好朋友。后来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小学老师,我每周去乡下看她一两次,把她接到城里,吃饭、逛街,吃完逛完再把她送回去。交往了几个月,她感觉实在麻烦,她想找那种能天天在一起的人,但是她不可能到城里来,我也不可能天天到乡下去,我俩就分了。再后来,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说是既可以给我当秘书,也可以给我当保姆,只要感情发展顺利,小姑娘愿意随时跟我结婚。”耕海说。

“我看这个小姑娘就不错,只要你真心喜欢。”父亲说。

“我也觉得不错,模样周正,口齿伶俐,干活儿也勤快。”耕海说。

“合适就赶紧结婚。”父亲说。

“当女朋友处着,先不考虑结婚的事情。”耕海说。

“你现在有女朋友,不结婚,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逢年过节,别人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你带着女朋友回来了,成何体统?丢不丢人?”父亲有些生气了。

“我必须得弄清楚这小姑娘图什么再结婚。我俩交往这几个月,我发现这小姑娘很不简单。如果心机太重,坚决不能结婚,现在没有几个小姑娘不爱钱的。况且,我俩正常处对象,也算光明正大,你看看国外,很多总统、首相都是有异性伴侣,但没有步入婚姻殿堂。”耕海说。

“国外是国外,国内是国内。再说,人家是总统、首相,你是什么?”父亲戗他。

“时候到了我会结婚的。”耕海说。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父亲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倒进喉咙里。

回到城里之后,耕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所谓的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过是他搪塞父亲的说辞罢了。真实情况是,前段时间耕海去了一趟县里的家政服务中心,想找一个保姆来给他打扫卫生、洗衣服,偶尔做做饭,他整天在外忙生意,需要有个人照顾。现在住的别墅是他前些年用开饭店攒下的钱买的,两层,七八个房间,单门独户,有围墙,院里有游泳池,假山、喷泉、花园。这么大的房子,不雇个保姆真不行。耕海走进家政服务中心,工作人员把他领进了贵宾室。耕海在沙发上落座,工作人员问清需求后,说:“可以给您介绍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家务活儿样样精通,长相包您满意,您工作一天累了困了还能给您按摩解乏。”耕海说:“有这样的吗?”工作人员向远处招了招手,另一位工作人员领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来了。耕海盯着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痴相。姑娘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微笑着,任耕海打量。等耕海打量够了,工作人员说:“何先生现在还是单身吧?”耕海说:“是啊。”工作人员说:“正好,这位姑娘也是单身。如果何先生不嫌弃,可以跟她相处一段时间,到时候如果双方都满意的话,可以结婚。”耕海说:“那敢情好呀!姑娘叫什么名字?”姑娘说:“我叫小墨,墨水的墨,父母希望我从小就是个爱吃墨水的人。”耕海连声叫道:“好名字,好名字!”工作人员说:“姑娘很好,只是每个月的工资会高一些。”耕海说:“多高?”工作人员凑到耕海耳边,说了一个数目。耕海笑了,说:“好说,现在签约,下午我领回家。”

耕海人生中第二次體会到了恋爱的甜蜜。第一次是跟萍丽。可是他跟萍丽已经离婚了。第二次就是跟小墨。他必须抓住小墨。耕海想,自己必须吸取之前的教训,挣钱为了什么?就是给女人花呀!人家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愿意跟你这个中年男人相处,不就是想有个好点儿的物质生活吗?小墨在年龄上,相当于自己的女儿,对自己的女儿,难道不应该加倍宠爱、溺爱吗?这样想着,耕海当晚就拉着小墨去了县城的一家高档饭店。大盘鸡、烤羊排、红烧肉吃完,耕海又开车带小墨去了县城的购物中心,为小墨精心挑选了三件风格各异的裙子。

开车回去的路上,耕海真正体会到了成功的滋味。成功是要让别人看到、感受到的,耕海想,如果有万贯家财却整天深居简出,那就像穿着锦缎衣服在夜里走路一样,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耕海今天让小墨见识到了自己的能力,以后他还要让小墨十次、百次地见识,他要尽快跟小墨完婚,家有娇妻不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的梦想吗?

当晚耕海没有碰小墨,他不着急。原来准备的供保姆睡觉的房间用不着了,耕海把别墅里面最大的房间让给小墨住,自己住在小墨隔壁的房间。万籁俱寂,耕海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沉沉睡去。第二天一大早,司机给他打电话,提醒他今天要去外地参加一个重要活动。耕海懒洋洋地起来,想去隔壁跟小墨缠绵一会儿,敲了敲门,没人应,转动门把手,发现房门反锁了。正要离开,房门开了,小墨穿着宽大的睡袍,揉揉惺忪的眼睛,把他拽了进去。

耕海去外地出差十天。这十天,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太想念与小墨在床上缠绵的滋味,他恨不得立即结束眼前的工作,飞回小墨身边,与小墨抱在一起。当他终于回到家的时候,推开房门,却发现小墨并不在家。打小墨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赶紧查看每个房间,发现有几个房间里的存折、银行卡和几万块钱现金不见了。他立即打电话给银行挂失,所幸小墨不知道取款密码,存折和银行卡里的钱一分没少。只损失了几万现金,没必要报警。耕海想着,开了一瓶红酒,躺在小墨的床上,苦笑着说:“这小孩子。”

跟萍丽离婚之后,耕海顺利地把工作从县粮食局换到了县城南边的城关镇税务所。牧渔的抚养权归萍丽,俩人共同买的房子归耕海,耕海每天骑着摩托车上班,大概半小时能到单位。城关镇临近一条运煤的要道,过路的卡车一辆接一辆,不分昼夜鸣着尖厉的汽笛呼啸而过。耕海所在的税务所就在路边,是一间灰暗的小房子,三张掉漆的桌子,四五把破椅子。几个同事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忙自己的事情了,气氛沉闷而压抑。耕海的心凉了半截,心想自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转念又一想,县粮食局就很好吗?还不是天天蜷缩在自己的工位上,像老牛一样从早忙到晚?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罢了。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耕海想:吾辈岂是池中物。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耕海在城关镇税务所干了两年半。递交辞呈的前几天,耕海从家里带来洗衣粉、抹布和脸盆,等同事下班后,一个人把税务所里里外外仔细擦洗了一遍。第二天同事们上班的时候,看到让人眼前一亮的税务所大门和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纷纷问这是谁干的,没人知道,问保安大爷,大爷把耕海推到了大家面前。大家纷纷握着耕海的手表示感谢,说今年评奖评优的时候一定要把耕海评上去。耕海在大家的赞美声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但他去意已决。所领导看着眼前的辞呈,对耕海说:“这么好的同志,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耕海说:“会有更优秀的同志加入咱们税务系统的。”所领导说:“你真的想好了?下一步打算干什么?”耕海说:“想好了。我想去卖早点,包子、油条什么的。”所领导说:“你一个堂堂的国家干部,去卖早点?你知道卖早点的几点钟起床吗?”耕海说:“知道,夜里两三点就要起来。我想尝试一下儿,我不想在办公室待一辈子。”所领导说:“你可想清楚了,出去容易进来难。”耕海说:“我想清楚了,前期也做了充分的调研,走访了好几个小区。”所领导看了他一会儿,挥笔在领导意见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耕海是不怕早起的,在部队的三年,已经磨砺出了足够坚韧的意志。手艺也不用担心,耕海的姑父卖了大半辈子早点,现在每天早上还在镇里的集市上忙活。耕海跟着老姑父学了半个月,包子、油条、豆浆、豆腐脑的技巧全掌握了。每天早上五点多,耕海骑着三轮车,准时来到离家一里多地的一个小区外面。包子、豆浆、豆腐脑已经做好,油条现炸现卖。耕海在前期调研的过程中发现,这个小区上班的人和上学的孩子多,早上很早就要往单位或学校赶,对早餐的需求量很大。果然,耕海每天做的早点很快就被一抢而空。有的人来晚了,没吃上早点,懊恼不迭,耕海说:“没事,明早我多做点儿。”第二天耕海推着更多的早点来到小区门前,还是很快被一抢而空。又有没吃上早点的人,耕海说:“这样吧,咱们可以预订,提前告诉我第二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您留着。”小区的人一看,这人不仅卖的早点好吃,服务态度也好,纷纷围了上去。耕海掏出记事本和钢笔,认认真真地把大家的门牌号、姓名和需求记了下来。

有了精细化的订单需求,耕海的早点事业步入了正轨。以往总是掌握不好量,今天做少了,业主们抱怨,明天做多了,卖不完,剩下的只能放进冰箱,每顿热一热,自己慢慢吃掉。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耕海干活也更有劲了。挣的钱越来越多,三百,五百,八百,一千……比坐办公室有盼头多了,耕海想。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生意越来越火爆,光靠自己一个人根本不行。且不说包包子、蒸包子、炸油条、磨豆浆需要耗费几乎一整夜的时间,就是面对不断围拢过来的顾客,自己一个人都应对不过来。耕海想把姑父叫过来帮忙,转念一想,自己当初还是从姑父那儿学的手艺呢,姑父要是来了,每天挣的钱该怎么分?姑父年纪大了,在小镇的集上卖个早点还能勉强支撑,要是来这儿,每天高强度地劳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耕海经营早点摊生意三四个月的时候,一天早上,一群穿制服的人走过来,说他占道经营、影响市容,把他的三轮车连同炸油条的铁锅和支架全部没收。耕海说:“我在路边的人行道,又不影响人车经过,怎么就占道经营了?”制服人员说:“你占着人行道,就是占道经营。”耕海说:“好好好,我明白了,下次注意就行。”制服人员说:“下次是下次,这次必须处罚,跟我到所里去。”不容分说,把耕海的家什搬上了车。有没买到包子的小区居民为耕海鸣不平,有几个甚至想蹿过去把耕海的东西拿下来。穿制服的人一看形势不妙,赶紧上车关上车门,说:“咱们都要讲理,动手犯法,警察马上会过来。”耕海见状,赶紧把众人分开,说:“辛苦各位了,今天没让大家吃上包子,是我的错,明天咱们好好吃!”说完,跟着那些人上了车。

交完罚款,耕海回到家,百思不得其解。三四个月一直好好的,为什么单单今天不让在街上做生意?也许是县里出台新规定了,也许是城里的执法队换了新领导。下次注意就行了。罚款一次,半个月白干,耕海心疼得直用拳头砸墙。在家休整了三四天,耕海又骑着三轮车出来了。这次千万不能再占人行道了,耕海在小区门前的空地上停下车,摆好了架势。来买早点的人越来越多,耕海想,损失总能弥补回来的。正想着,又有三四个穿制服的人来了,自称是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说,不能在小区门前经营,让耕海立即挪走。耕海说:“就一会儿,卖完就走。”工作人员说:“不行,现在立即挪走。领导待会儿要来检查。”耕海心中直冒怒火,想了想,压了下去,说:“好,我现在挪走。”几个热心的小区居民一边帮耕海抬东西,一边骂那些工作人员太死板。挪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耕海继续炸油条,没过一会儿,上次穿制服的人又来了。耕海见状,先是吓了一激灵,马上恢复了镇定,对他们说:“我这次没占人行道吧?”那人说:“你是没占人行道,但你现在占的也是公共空间,公共空间不准摆摊,更不准炸油条。”几个小区居民被激怒了,站起来,挡在耕海前面,说:“你们别欺人太甚了,别以为穿上制服就可以为所欲为。”穿制服的人见状,说:“今天不没收你的工具,也不罚款了,明天要是让我们再发现你在这儿摆摊,直接抓到派出所!”说完扬长而去。

耕海欲哭无泪。油条不炸了,把现成品卖完,就要骑着三轮车回去。有小区居民递给他一根烟,拉着他坐在石凳上,那人说:“老兄,你知道为什么之前几个月一直好好的,这段时间天天找你事吗?”耕海疑惑地看着他,那人说:“听说是马路对面有一家早点店天天举报你,因为你把人家的生意抢了。去那家店买早点费事,因为得过马路,还得再往前走两百米,你现在天天在小区门口就把客源吸走了,人家能不恨你?”耕海恍然大悟,说:“我是正常经营,还能不让我做生意?”那人说:“你在公共场所摆摊,人家就天天举报你。”耕海说:“那咋办?这生意难道不做了?”那人说:“两条路,要么你看看附近哪儿有要转让的店面,盘下一个,在店里面卖早点,要么你天天提着大箱子,挨家挨户送早点。你要是再在外面摆摊,那家店的人能让你去坐牢。”耕海恨得牙根儿痒痒,握紧拳头狠狠砸了一下石凳,说:“我何耕海就不信我这生意做不下去,早晚有一天,我要做成一家大企业,不仅要在全县开连锁店,还要开到洛阳,开到郑州,把那家店远远甩在后面!”

天无绝人之路。耕海一开始没有想过要盘店面的事情,他想再积攒一段时间,然后一步到位,盘个大的。现在看来,这个计划要提前了。不过,计划实施之前,还是要提着大箱子卖上一段时间早点。耕海不再摆摊炸油条了,在家把油条炸好,早上五点半准时到达小区门口。耕海跟小区的保安大爷已经很熟了,进出小区畅通无阻,一箱早点卖完,往往七点不到,耕海立即蹬上三轮车飞奔回家,用半小时时间炸出五六锅油条,晾凉装箱,再飞奔到小区,拖着箱子挨家挨户售卖。有人看到耕海每天早上拼命的样子,心疼他,就说:“你赶紧雇个人跟你一起干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耕海笑了笑,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当兵的时候,五十公里越野我都不嫌累,还怕这点儿小事情?”

认识婉如之后,耕海谈到自己这么多年在商海的沉浮,依然对卖早点那一段感慨万千。耕海说:“卖早点是我创业的起点,没有自己一个人天天半夜起来做早点、卖早点,就没有我何耕海的今天。”耕海说得动情,婉如听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诚如耕海所言,最困难的阶段度过之后,后面的事情就没那么难了。攒够了钱,耕海决定盘一家店面,跟老板商量得明明白白的,临到签合同的时候,老板突然变卦了,要加价。耕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老板来回拉锯半个月,见老板依然不松口,只好忍痛作罢。耕海在县城里又找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愿意转让的,谈好价钱,交割完,耕海成了这家店的主人。收拾好店面后,耕海雇了三个人,早上卖早点,中午和晚上卖胡辣汤、饸饹面、水煎包,慢慢的又增加了卤面、烩面和焖面。饭店经营有一定的盈余后,耕海又在县城的其他方位盘下了第二、第三、第四家店……店面越開越多,耕海想打造一个连锁品牌,想了个店名,叫何耕海胡辣汤店,想想觉得有些张扬,现在有不少饭店用“李记”“徐记”“张记”的,自己的店名何不叫“何记”?就叫何记胡辣汤店。仔细一想,叫胡辣汤店会让人误以为店里面只有胡辣汤,没有面食,还是叫“何记胡辣汤饸饹面店”好,下面缀一行小字,把经营的品类全写上。计议已定,耕海立即召集所有店面的负责人开会,商定牌子的颜色、字体和款式,做好后选一个良辰吉日,统一更换。

婉如经常向耕海请教经营之道。耕海说:“你知道我的饭店生意后来为什么会失败吗?因为我把鸡蛋放进了同一个篮子里。我只专注于餐饮行业,一直扩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就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总会有轰然破碎的时候。要想不破碎怎么办?当这个雪球足够大的时候,开始滚第二个雪球,第二个雪球够大的时候,开始滚第三个雪球。我们不要奢望得到一个无限大的雪球,我们要力争得到尽可能多的大雪球。”婉如听了,若有所思。

饭店生意如日中天那两年,耕海接连在市区买下两套房子,一套是别墅,一套是豪华小区的三室一厅。连同之前离婚时分到的房子,耕海在市区已经有了三个住处。别墅自己住,也可以把父母接过来住,反正有七八个房间。如果父母不愿意住,就让父母住三室一厅的房子。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耕海对父母说:“我现在正处在生意上的关键时期,没心思处对象,过几年再说。”父母说:“缘分到了就一定要抓住,结了婚有个人天天照顾你,你不是能更好地去做生意吗?别以为你有俩臭钱就了不起,岁数大了照样找不来媳妇。”耕海说:“现在登门提亲的,有几个不是图我的钱和那几套房子?结婚是终身大事,得慎之又慎。”父母说:“你可以找个对象,先处着,慢慢考察对方。”耕海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给我介绍,不用你们操心。”

耕海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小墨的。认识小墨之前,他的确处过一个女企业家和一个小学老师,但耕海都没有结婚的打算。耕海想,就这样一直处着,不结婚,不也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用一纸婚约来把自己束缚住呢?喜欢对方就如胶似漆,不喜欢对方就和平分开,这难道不是现代社会最经济的相处模式吗?反正自己已经有了牧渔,父母再也不会催促自己早点儿生孩子了。即使一辈子不结婚也无所谓,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

认识小墨之后,耕海的思想有了转变。小墨像清风、像明月、像百合、像水蜜桃,他想用一辈子的时光去宠她,今生今世永远分开。当然,小墨也要经过他的考察,适合结婚才行,如果小墨真心喜欢他,那么他愿意立即跟她结婚。只是,小墨的出现和消失都像一场梦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快得让人来不及回味。小墨应该是穷孩子出身,耕海想。没必要因为几万块钱把小墨送进公安局。如果小墨有一天愿意回来,之前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小墨一直不回来,自己也许会去找她,也许不会,即使找到了,之前的事情也永远不再提起。

小墨的事情给耕海敲响了警钟。耕海去买了几个保险柜,把银行卡、存折、重要的合同和其他贵重物品全锁进保险柜里,并在别墅内外多个点位安装了摄像头。耕海想过一段清静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这一过就是好几年。耕海像进入了一个舒适区,变得无欲无求了。饭店有事的时候就打打电话,指挥调度一下儿,交给下面的人做,没事的时候就在别墅里面宅着,深居简出。饭店的经营业绩一点儿点儿往下滑的时候,耕海也浑然不觉,反正自己的财富在一天天积累,由着他们折腾去吧。

有一天耕海泡在泳池里,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看望父母了。周末的时候,耕海回了一趟老家,母亲说:“你大妹妹嫁到了农村,养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窄掐得很,你有能力的话多帮帮他们。”耕海说:“那是自然,我能吃饱穿暖,还能让大妹妹一家挨饿受冻?”母亲说:“你别光说不做,你有不穿的皮衣、大衣没有?送你妹夫几件。你买再多的皮衣有什么用?出门还不是只能穿一件?你让妹夫穿上,他出去干活儿都比之前更有劲!”耕海说:“等我回去找找,下星期给妹夫送过去。好久没有去看望妹妹一家了。”

如果不是因为一条河挡着,耕海开车不到一小时就能到大妹妹家。河上有一座不到两米宽的石桥,只能过人,不能过车,如果发大水,人也不能过。耕海去妹妹家需要绕一个大弧线,相当于直线距离的两倍多。当初大妹妹嫁给妹夫的时候,耕海强烈反对,说:“你就把你女儿往火坑里推吧!”父母倒是很开明,说:“既然已经说定了,就不能再改。俩人都喜欢对方,为什么不能嫁过去?你有本事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了。”耕海被说得哑口无言。

下了省道之后,小轿车就一直在颠簸。两边是高高的青纱帐,花香、草香和玉米抽穗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大妹妹家所在的那一排平房的路口时,耕海犹豫了,开过去吧,路窄不说,还有一个深坑和几个浅坑,底盘可能吃不消,不开过去吧,又不便于妹妹、妹夫和外甥观赏自己的座驾。想了想,还是决定开过去。耕海开得很慢,尽量让车保持平稳,可没开多远,车还是陷进去了。

耕海打开车门,下车查看,发现车轮陷得很深。走过去叫妹妹一家出来吧,有点儿不好意思,长年不来妹妹家,来一次就给妹妹添这么大的麻烦;不叫妹妹出来吧,车陷在坑里没法走。正犯愁呢,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从自家院里走了出来。女人三十来岁,走路文文气气的,头发染成黄色,盘着,上身白色紧身T恤,下身蓝色牛仔短裤,双腿雪白而修长,脚上穿着一双浅口尖顶皮鞋。耕海一见,顿觉眼前一亮,想不到在乡下还能遇见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简直是天仙下凡。女人说:“您是从城里来的吧?这一带还从来没有小轿车路过,下面都是松土,下过雨,地上软得很。”耕海说:“怪不得,早知道我就不走这条路了。”女人说:“我家有铁锨,咱们一起挖沙石垫坑吧。”耕海说:“好。”心想这女人跟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给耕海一把铁锨,让耕海自己干,这个女人却愿意跟他一起干。女人回到家,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左手拿了两把铁锨,右手提着两个石灰桶,交给耕海一把铁锨一个石灰桶,也不多说,转身就去挖沙石。耕海跟着她往前走,发现妹妹家有人出来朝这边张望,是妹妹。妹妹说:“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车走不了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接着又对女人说:“婉如,放下让我来吧,晌午到我家吃饭。”婉如说:“不了,这是你哥?”妹妹说:“是呀,经常不来看我。”耕海说:“以后我每周都来。”三个人都笑了。

小轿车开出来后,耕海跟婉如告辞,在妹妹家门前停下,跟妹妹一起回家。妹夫正在厨房忙活,外甥鸣鸣在一旁打下手。鸣鸣上初中了,正是生长发育的关键期,学习任务也重,耕海特意给他带了一箱牛奶、一箱核桃。给妹妹带了几瓶护肤品,给妹夫带了几件皮衣、长裤、衬衫和运动鞋。妹妹一家人欢天喜地,把耕海引到堂屋,又把一盘盘做好的菜端上桌。宾主坐定,相谈甚欢,聊起老家和城里的事情,妹妹和妹夫不断地问这问那,耕海耐心地答完,终于把话头转移到他想要知道的正题上。

“跟咱们住一排的那个婉如,今年多大?”耕海问。

“三十还是三十一,忘了。”妹妹说。

耕海说:“结婚没有?”

“不仅结过,还结了兩次婚。”妹妹说,“不过现在是单身。”

“什么意思?离了两次?”耕海有点儿不敢相信。

“第一任丈夫,俩人过得好好的,丈夫跟理发店的女人乱搞,被婉如逮个正着,离了。第二任丈夫是个小年轻,比婉如小四五岁,夏天大太阳底下打农药,出汗太多,中毒,没抢救过来。那时候婉如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后来把孩子生下来,养到四五岁,跟一帮八九岁的孩子出去玩儿,到河里洗澡,淹死了。”妹妹说。

“没有再找男人吗?”耕海问。

“结过两次婚,克死了一个丈夫、一个孩子,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妹妹说。

“那也不能一辈子不嫁呀!”耕海说,“再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这个?”

“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妹妹说。

“我偏不信这个邪!”耕海说,“你去城里看看,谁信这个?”

“你对她有意思?”妹妹疑惑地看着耕海。

“我的车陷进坑里,她从院里出来,跟我说了几句话,一起去挖沙石。我一直在观察她,不管是长相、说话还是做事,都没问题,为什么不行?我看人很准的。”耕海说。

“她是克夫的命,全村的人躲她还来不及,你倒好,往枪口上撞!”妹妹不明白耕海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今天偏要往枪口上撞一撞!”耕海说,“我活了四十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要是一直怕这怕那,人这一辈子能干成什么事?”

“你想去你就去,将来有啥灾难可别怪我没跟你说。”妹妹说。

“跟你没有关系。”耕海说,“我认定的事情,就要干到底。”

妹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全程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是讪讪地看看耕海,再看看自己媳妇,不知道该支持谁。吃完饭,妹夫收拾好碗筷,到厨房去了,妹妹气呼呼地一个人看电视,不断地换台,耕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咱们村的代销点卖不卖水果?”妹妹把电视声音调大,并不看他,说:“代销点没有,村东头的大超市才有。”耕海连忙说好,又对鸣鸣说:“你带舅舅去超市好不好?”鸣鸣点了点头,耕海领着他出门了。

出门后鸣鸣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耕海问他学习方面的情况,鸣鸣对答如流,问完,鸣鸣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婉如姐姐?”耕海说:“我是对她挺有感觉的。”鸣鸣说:“喜欢的话就好好去追,别听我妈胡说八道。以我从小到大对婉如姐姐的了解,你俩挺般配的,你没看错人。”耕海搂着鸣鸣的肩膀,说:“知我者,鸣鸣也,等你放了假舅舅带你到城里玩儿,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鸣鸣说:“我什么也不想,只愿舅舅早点儿结婚。这是全家人尤其是外婆最牵挂的事情。”耕海说:“我会努力的,等我的好消息。”

耕海提着香蕉和葡萄进了婉如的家,感谢她在他的车陷入坑里时的帮助。婉如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到耕海来了,有点儿惊讶,说:“一点儿小事而已,不劳您再跑一趟。”耕海说:“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常来常往不是应该的嘛。”婉如笑了,请耕海到屋里坐。耕海进到堂屋,但见屋里一尘不染,收拾得整洁素雅,桌面上铺着淡蓝色的桌布,电视旁边的花瓶里盛开着几朵百合花。婉如给耕海泡了一杯茶,耕海双手接了,放在桌子上。婉如说:“农村的房子,比不上你们城里的。”耕海说:“哪里话,我想有个农村的房子还求之不得呢,城里车多人多,污染重,也聒噪得很。”婉如笑着,没说话,耕海装作不知道她是单身,问:“你男人呢?上工去了?”婉如很平静,说:“现在一个人过。”耕海说:“长这么漂亮,不结婚?”婉如说:“以前结过,这辈子不想再结了。一个人过挺好的。”耕海说:“还是得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婉如说:“我一个人什么都行,自由自在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耕海说:“你收入靠什么?”婉如说:“种了几亩花生、几亩棉花,鱼塘里还养着鱼。”耕海说:“种地挣这仨瓜俩枣的,还不如到城里找个差事。”婉如说:“城里太累了,还是乡下轻松舒适。”耕海说:“你这么年轻,要到城里闯一闯啊。”婉如说:“闯完了还不是得回来,人这辈子不就这样?”耕海说:“闯过的还是不一样。这样,我是在城里开饭店的,以后还想开个厂子,咱们互留一下儿电话吧,这样以后联系方便。”婉如说:“不用了,我这手机已经停机好几个月了,我现在真的脱不开身,下午还得去鱼塘。”耕海说:“正好,我的饭店想要你的鱼。”婉如说:“鱼塘里的鱼有专门的客户。”耕海说:“你卖给我,我给你更高的价钱,保证你养多少,我收多少。”婉如拗不过,把电话告诉了他。

确定关系后,俩人经常回忆起耕海初次到婉如家的情景,笑得停不下来。耕海说:“其实当时我就看透你的心思了,我会读心术。你说你的手机停机好几个月了,你养着鱼塘,需要经常跟买主联系,怎么可能停机?”婉如哈哈大笑,说:“我是在考验你呢,看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我。”耕海说:“现在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婉如说:“不知道。”耕海翻身把婉如压在身下,两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耕海向大妹妹一家通报了他与婉如交往的情况。妹妹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耕海说:“放心,你不是说她克男人吗?那我俩就不结婚。”妹妹说:“这跟结婚不结婚没关系。”耕海说:“那我俩就结婚,他克别人,克不了我。”妹妹说:“你真是被感情冲昏头脑了。”耕海说:“人生要是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就太没意思了。”妹妹说:“你俩交往是交往,千万别张扬,你知道咱村的人,一个人知道,全村都传开了。”耕海说:“放心,我俩尽量在城里见面。”

婉如进了几趟城。耕海要开车去接她,婉如不让,说:“你以后千万不能把车停我家门前,看完你妹妹也不能拐到我家来。”耕海说:“好吧,你比我还谨慎。”见面之后,耕海开车带婉如去了一家珠宝店。婉如说:“你带我来这儿干吗?我这人天性爱自由,任何项链、耳环、戒指戴在身上都觉得难受。”耕海说:“定情信物嘛,买了可以不戴。”婉如说:“谁要跟你定情,咱俩才认识多长时间?再说,买了不戴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给山区的孩子买几双足球鞋。”耕海说:“真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觉悟,我之前遇见的女人没有不爱财的。”婉如说:“你老实告诉我,你以前一共交往過多少女人?”耕海说:“生意场上认识一个,相亲四五个,交往时间都不长。”婉如说:“信你的鬼话。”耕海说:“天地良心,我可以对天发誓。”婉如说:“别闹了,中午吃什么?”耕海说:“咱们去城东的美食城吧,淮扬菜、川菜、粤菜、鲁菜都有。”婉如说:“吃不惯,还是自己做的手擀面、包的饺子最好吃。”耕海说:“你也喜欢吃手擀面?”婉如说:“天天吃手擀面,我这人懒,做好卤放冰箱里,能吃三天,吃腻了包顿饺子。”耕海说:“咱俩真是一家人,我二十一岁进城,到现在也离不了手擀面。饺子我也喜欢,只是一个人做,麻烦了点儿。”婉如说:“咱们一起包饺子吧。”

到超市买完肉和菜,耕海和婉如回到家,忙活起来。婉如给耕海系上围裙,系好后从背后抱住了他。耕海像过电一般,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抱了一会儿,耕海拍拍婉如的手,婉如松开,耕海转过身来,抱住了她。

“是你给了我家的感觉。”婉如说。

“你也给了我家的感觉。”耕海说,“我现在算是切实体会到了,房子再大都没用,就是有一座庄园、一座城堡,没有心爱的女人,都不会有家的感觉。反过来,一间屋子再小再破,只要有了女人,就有家的感觉。”

“包饺子吧。”抱了一会儿,婉如说。

耕海协助婉如转让了鱼塘。不用天天去鱼塘忙活,婉如就自由多了,有更多的时间跟耕海待在一起,照顾耕海的生活。种着的几亩花生和棉花,收获的时候可以雇几个人,今年秋冬也可以承包给别人。耕海现在最头疼的问题是自己饭店的生意,整体业绩下滑严重,亏损的店面越来越多,再这样亏下去,自己很可能赔得血本无归。他想让婉如参与自己的核心决策,也许婉如会提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解决之道。

“亏损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婉如问。

“店面租金上涨太严重。这几年房地产市场突飞猛进,带动房价和租金快速上涨。店面一涨租,饭店的饭菜就得跟着提价,一提价,顾客就少了。不提价,亏损就大了。”耕海说。

“还有什么原因?”婉如问。

“经营的品类没什么竞争优势。”耕海说,“现在县城的市民越来越注重高端消费了,像火锅、烤肉、烤鱼、寿司、牛排这样的店越来越火,利润空间也很大,经营常规品类的,像胡辣汤、包子、烩面、饸饹面,本来利润空间就小,顾客也少了很多。”

“现在咱们全部的店面一共多少家?”婉如问。

“二十三家。”耕海说,“大部分在本县,外县以及郑州、洛阳、开封也有几家。”

“能不能先选五家关掉,选五家转型,其他的再想想办法?”婉如说。

耕海说:“我召集各店店长来开会,他们也是这个意思。但转型没那么简单。一是转型的资金从哪儿来?已经欠银行很多钱了,现在贷款比以前困难得多。关掉店面剩的钱,够支付其他店面的房租和工人师傅的工资就不错了。二是转型之后就一定能成功吗?万一亏损更严重怎么办?比如,转型成火锅店,附近方圆两公里内有没有其他的火锅店?菜品如何?服务如何?价位如何?咱们开的火锅店在哪些方面具有竞争力?如果以后房租和原材料成本再大规模上涨,咱们有什么应对的举措?这些都是要认真考虑的问题,简直是千头万绪。”

“可以先关停八家,转型两家。”婉如说。

“这是可以考虑的。”耕海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资金从哪里来。资金链一旦断裂,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去找我的前妻萍丽。萍丽跟我离婚之后,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富豪,据说现在身家过亿。刚开始那富豪做运输生意,运煤炭、运木材,做大之后把运输公司转让了,开始进军房地产,开发了几个楼盘,又开始做风险投资。总之就是什么赚钱做什么,而且很有战略眼光。”

“你跟萍丽离婚这么多年,你俩还有联系吗?”婉如问。

“刚离婚那一两年,我俩就像仇人一样,她不接我电话,不跟我见面,不让我去探望牧渔。我想牧漁想得厉害,抓心挠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趁晚饭后悄悄去她家,敲牧渔房间的墙。她开门出来,一见是我,立即掏出电话要报警。我说是你违法在先,探望子女是离婚双方应有的权利,是你先剥夺了我的权利。她这才没报警。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能正常探望牧渔了,刚开始是半年一次,后来是三个月一次,现在一个月可以探望一次了。”耕海说。

“你可以去找他们想想办法。但你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给自己的前夫、给自己妻子的前夫投资,这样的事情人家愿不愿意做。”婉如说。

“横竖要去试试,不能把自己逼上绝路。”耕海说,“我去找萍丽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商量一下把牧渔接过来。当然我也要征求你的意见。牧渔现在已经二十出头了,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天天在家里待着,混吃等死,胖得走路都费劲。我多次跟萍丽说,要想办法管管牧渔的肥胖问题,萍丽就是不管。我想把牧渔送到外地的减肥训练营里,钱我出,萍丽不让,牧渔也不想去。再这样胖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把他接过来呗。”婉如说,“牧渔都这么大了,萍丽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估计现在萍丽巴不得你能把他接走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耕海说,“现在牧渔对萍丽来说已经是个累赘了。小时候的牧渔,一等一的小帅哥,能把人的心融化了,自从青春期发胖之后,现在连鼻子眼睛都看不出来了。我想,把牧渔接过来以后,除了从运动、饮食、睡眠方面规范他之外,关键得给他找事情做。人一旦忙起来,消耗大量的精力,不再天天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瘦得就会很快。”

“接过来之后,我来监督他。减肥有了成效,送到萍丽面前,萍丽也会追加投资的。”婉如说着笑了起来。

“萍丽的风险投资过来之后,我想开一家刺绣工厂。”耕海郑重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饭店的事情还让人焦头烂额呢,开刺绣工厂,你有多大的把握?”婉如说。

“咱们县里的刺绣产业园已经建起来了,很多外出打工的人纷纷回到家乡,创业、就业。我跟县里相关方面的人谈过几次,他们说他们做了大量的调研和统计,现在回乡的年轻人非常多,创业的氛围也很浓厚。咱们入驻刺绣产业园,不仅可以获得一笔小额银行授信,而且能享受前三年免交厂房使用费的政策。”耕海说。

“这次务必谨慎小心,稳扎稳打。”婉如说。

“放心吧,我已经经过了多轮的论证。”耕海说,“明天我就去找萍丽。”

耕海约萍丽在一家江南风味的饭店见面,说是想谈谈牧渔的事情,萍丽答应了。耕海说:“可以把你爱人也叫上,咱们谈谈融资的事情。”萍丽说:“叫他干什么,不知道又在哪个酒场喝酒呢。”等待萍丽到来的时候,耕海的心情很平静。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如果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好好经营两个人的感情,但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往事如烟,随风飘散。人生无非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正想着,包间有人敲门,耕海走过去,开门,看到萍丽站在面前。一袭黑色的长裙,头发盘着,挎着包,端庄得像T台上的模特。这么多年过去,萍丽一点儿也不老,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的样子。萍丽说:“让你久等了。”耕海说:“我也刚到一小会儿。”

“我想把牧渔接到我那儿住一段时间,我俩有太多年没有好好说说话了。作为父亲,我很愧疚。”耕海说。

“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你爱把他接到哪儿接到哪儿。”萍丽说。

“牧渔现在胖成了二百多斤,上下楼梯都很困难,如果不减重六七十斤,会有很大的健康风险。”耕海说。

“你瞧我给你养了一个多好的儿子!咱俩刚离婚的时候,牧渔精瘦精瘦的,你看现在,白白胖胖的,我没亏待他吧?”萍丽说。

“我想送牧渔去大城市的减肥训练营,或者请一个减脂教练让他在家瘦身。牧渔现在正处于找对象的关键期,如果不减到正常体重,找对象很难。”耕海说。

“你终于肯为牧渔着想了。我这两年也在发愁牧渔找对象的问题,说吧,减脂需要多少钱,我出。”萍丽说。

“这个不用你掏钱。”耕海说,“我作为父亲,应该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跟你谈谈投资的事情。”

“如果是你的那些饭店的话,就免了吧。现在很多地方房屋租金一路高歌猛进,餐饮行业利润下滑严重,很多店都在裁员。”萍丽说。

“不是那些店,是我想办个厂,前期调研非常充分,后续可以把我的可行性报告拿给你看。我现在几乎全部资金都在饭店里面,现在正一步步回撤,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耕海说。

“你办的那个厂是做什么的?”萍丽问。

“做刺绣。咱们这个县有刺绣的传统,底子比较厚,民间有大量懂刺绣的艺人。开办工厂的话,需要购进一批机器设备,请这些刺绣艺人根据客户需求来设计样品,由工人根据订单完成生产。购买机器设备、原材料和给工人发工资,是工厂的主要开支。广东、福建等地,包括国外很多国家,都有很旺盛、很稳定的需求。这些都是有权威的调查报告的。”耕海说。

“听着比较靠谱,回头你把所有报告给我。”萍丽说,“预计需要多少投资?”

“一期的话,需要三百万吧。可以用我的饭店和厂房做抵押。”耕海说。

“没问题,最快的话一周之内签约。”萍丽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了。”说着起身要走。

“不聊点儿别的吗?咱们有多少年没在一起好好聊聊天儿了?”耕海说。

“我是把我平时生意场上的习惯带到这儿来了,聊聊天也行。不过,你看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们都挺好的,有什么可聊的呢?”萍丽说。

“聊聊咱们分开这么多年的生活吧。”耕海说着,把服务员叫了进来,要了一瓶酒。

耕海找了家搬家公司,把牧渔的东西连同牧渔全部搬过来。知道牧渔的杂物多,耕海特意打电话告诉牧渔,没有用的物品一律扔掉,能留给弟弟妹妹的一律留着。牧渔照做了,结果扔掉的东西在萍丽家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萍丽平时很少进儿子的房间,不知道儿子买了这么多东西,赶紧叫来清洁工,把小山清走,又打电话叫了保洁,对牧渔的房间做脱胎换骨式的清洁。

牧渔在耕海和婉如的陪伴下参观了别墅里里外外,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耕海说:“从今天开始,你定個目标,减六十到八十斤,能不能做到?”牧渔说:“能。有专业人员带着,我当然能做到。”婉如说:“这个游泳池以后主要给你用了,每天游上一两千米,瘦身效果很明显。”牧渔说:“请婉如姐姐监督我。”耕海说:“你叫我爸,叫婉如姐姐,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几个人哈哈大笑。

牧渔开启了自己的减肥大业。教练住在他的隔壁,每天早上准时叫醒他,开启一天的训练。所有高热量食物一律不准碰,碳水类的食物也严格控制,牧渔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碗手擀面。耕海说:“努力减吧,每减十斤,奖励你一大碗我跟婉如亲手做的手擀面。”牧渔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除了每天游两千米,还要快走五千步,做两百个深蹲、两百个高抬腿。中午有一小时的午睡时间,牧渔呼噜声山响。晚上十点准时就寝,不准玩游戏,实在馋得不行的时候,向教练提出申请,做三十个仰卧起坐,可以玩半小时游戏。

一年多后,当牧渔陪着耕海出现在生意场上的时候,很多客户见到他,都会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呀,俊得像个女孩子。有对象没有?给你介绍一个呀?”耕海这个时候就会偷笑,以前自己最担心的就是牧渔的肥胖和对象问题,现在不仅这两个问题同时解决了,而且因为给牧渔介绍对象人的太多,反而成了牧渔和耕海的负担了。

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在耕海的精心调教下,牧渔成了耕海的得力助手。之前只有耕海一个人,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后来有了婉如,自己轻松了一些,现在又有了牧渔,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一些战略上的问题了,做决策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耕海想,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强吧?

饭店的转让工作正在一点儿点儿进行。萍丽的投资到了之后,耕海并没有立即投进厂里,而是拿出一部分,偿还经营饭店欠下的债务。从饭店的泥潭中一步步脱身后,耕海拿出剩下的钱,购置了一批设备,招募了几个工人,夜以继日地赶制订单。销路不愁,由政府部门负责联系,自己只要按照客户的要求高质量地完成订单就行。第一批订单交货,资金链重新流动起来,耕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订单产生的盈利全部用来填补饭店造成的亏空,耕海在不动声色间完成了“乾坤大挪移”。

婉如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给耕海和牧渔做早餐。牧渔的早餐需要单做,他虽然瘦了下来,但要时刻防止反弹,所以仍然不能吃任何高热量的食物。吃完饭,耕海和牧渔到厂里去,婉如在家里处理厂里的财务问题,她现在是厂里的首席财务官。早八点,耕海和牧渔准时出现在厂区大门口,开始巡厂。厂区规模越来越大,添置的机器越来越多,招募的工人也越来越多。巡厂结束,牧渔回到自己的工位,跟其他工人一起做工,耕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机器的轰鸣声太大,时间长了对工人的听力有害,耕海为每位工人配备了专用的消音耳塞。因为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声音,大家有事就打手语,时间一长,大家的手语都打得很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牧渔的婚姻大事被提上了议事日程。耕海有一次当着婉如的面对牧渔开玩笑说:“你应该趁现在看着还算英俊潇洒,赶紧找到对象,万一哪天又胖成二百多斤,想找都找不到了。”牧渔说:“怎么会呢,我现在比明星还注意保持自己的身材,那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再说,您到现在还没跟婉如姐姐结婚呢,我作为晚辈,怎么能结婚呢?”耕海说:“我们是再婚,你是初婚,意义不一样的。”婉如说:“你现在有没有心仪的人呢?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吧。”牧渔说:“不用介绍,我已经有了。”耕海和婉如都来了兴致,问是谁,怎么认识的。牧渔说:“就是咱们厂的一个女工呀,做工的时候认识的。”耕海和婉如要看照片,牧渔说:“没有,等明天上工的时候,我悄悄指给你们看。”

第二天一大早,婉如做好早餐,三个人吃完,开车到厂里,一起巡厂。牧渔带着他们,穿过一排又一排机器,走过一个女工身边的时候,从背后指了指她。耕海和婉如装作查看大家的工作进度,走到女工正面。耕海看了一眼女工,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这不是小墨吗?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自己是在梦中?耕海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再看一眼,发现不是小墨。可是跟小墨太像了,身高、体形、脸蛋、气质,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牧渔领着耕海和婉如向前走去,婉如向牧渔竖了竖大拇指,耕海也赶紧向牧渔竖了一下大拇指。牧渔向俩人打了一个手势,要回到自己的工位去做工,耕海点了点头,领着婉如进了办公室。

平复了一下心情,耕海向婉如讲了他跟小墨的故事。耕海说,当时只想找个保姆,给他洗衣做饭,没想到家政服务中心给自己介绍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看小姑娘不错,想跟她恋爱,没想到小姑娘利用自己的这个心理,卷走了几万块钱。当然,区区几万而已,也没报警。婉如说:“你没报警是对的。如果她哪一天觉悟了,会回来找你的。”耕海说:“她现在肯定还在东躲西藏,很可能已经改名了。”婉如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一时糊涂犯下了错,要一直担惊受怕下去。”耕海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去找她。找到她,原谅她,把她招到咱们厂里来。”婉如说:“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想找到她简直是大海捞针。”耕海说:“我自有办法。过几天有空我先去一趟家政服务中心。”

去家政服务中心那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服务中心工作人员见到耕海,先自慌了神。耕海说:“我是来打听小墨的情况的,她消失这么长时间,我没去找她,你们也没做什么后续的服务。”工作人员说:“我们服务中心一直是这样的,客户不来找我们投诉,我们也不会去给客户增添麻烦,不过今后我们一定做好客户的后续服务保障工作。”耕海说:“小墨这种情况,我是可以去报警的,到时候法院会判她三年五年。但我没去,因为区区几万块钱实在不值得报警。另外,小墨还是个孩子,我不能毁了她的前程。如果小墨愿意回来,我当然非常欢迎,而且会给小墨安排一个稳定、高薪的工作。之前的一切都不再计较,就当是我跟小墨闹了一场别扭,小墨回了一趟娘家。”工作人员说:“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如果有消息,也会督促小墨尽快联系您。”耕海说:“你们尽管相信我,我当时没有报警,现在没有报警,以后也不会报警。但是如果一直找不到她,那就说不定了。我想查询一下小墨的具体信息。”工作人员说:“我们这儿可以给您提供我们掌握的全部信息。”耕海跟着工作人员来到档案查询室,记下小墨的信息,工作人员说:“小墨现在可能在老家父母那边。”耕海说:“好,我有空去一趟。”

小墨的家距离市区大概四十里地。耕海按照导航开车过去,一路上,房屋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农田映入眼帘。到了小墨父母所在的村子,耕海下车向乡亲们打听,有个热心的大伯上了耕海的车,带着他到了小墨家。小墨家大门紧闭,耕海停好车,敲响了小墨家的大门。没人应,耕海又敲几下,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人问:“谁?”耕海说:“我是家政公司的,请小墨回去上班。”门开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那儿,惊恐地看着耕海。耕海微笑着进去,打量着庭院。只有堂屋和里屋,东屋是一堆瓦砾,厨房是一个用几块石棉瓦搭起来的棚子。女人说:“进屋说话。”耕海跟着女人进屋,突然有人开门从里屋出来。耕海吓了一跳,一看,是小墨。小墨一脸哭相,要给耕海跪下来,耕海眼疾手快,立即上前把小墨扶起来,让她坐到沙发上。耕海说:“之前的事情,今天过后,谁也不准再提。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到我厂里上班。我之前开饭店,你知道,现在饭店陆续转让出去了,开了一家刺绣工厂。工厂需要大量心灵手巧的工人,我早就想到了你,只是当时太忙,一直没顾得上联系你。”女人说:“先生叫你去上班,你就上班,到那儿好好干。把东西都还给人家。”耕海打了一个激灵,心想还从来没有人叫过自己“先生”,就說:“您刚才叫我先生,我很感激。在咱们这儿,只有三种人可以被称为先生,一是学校里的老师,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以叫先生;二是医生,医生救死扶伤,给病人带来健康和希望,可以叫先生;三是乡里面德高望重的人,一辈子为人公道正派,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可以叫先生。我现在三种都不是,您叫我先生,我承受不起。”女人说:“您在我们眼中,就是先生。你宽宏大量,原谅我女儿,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不尽。小墨,你好好陪先生聊天,我去给你们烧鸡蛋茶。”

小墨从里屋拿出一个包,解开,里面装着她从耕海别墅里带走的全部物品,包括那几万块钱。小墨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活在极度恐惧里,有时候做梦都会梦见警察来抓我。躲了好几个月,没什么动静,心想,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警察来抓我,我就坦白一切,如果不来,就算了,今天,我终于解脱了。东西还给您,再用我前几个月的工资来补偿您。”耕海说:“哪里话,咱们当时正在处对象,这些钱就当是让你翻修老家房子的钱。过段时间找个建筑队,把东屋、厨房都盖起来,堂屋、里屋好好粉刷一下儿。你到我厂里好好干,觉得还可以就给我宣传宣传,我想在你们村里多招些人。”

鸡蛋茶端上来了,耕海、小墨一人一碗,耕海四个荷包蛋,小墨两个。耕海对小墨母亲说:“你也喝呀,我俩喝,你不喝,我不好意思。”小墨母亲说:“这就是招待客人的,你们喝就行。”耕海说:“小墨,去拿个碗,咱们三个分一下儿。”小墨去拿了碗,耕海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分出两个,拨到空碗里,又倒了点儿汤,端到小墨母亲面前。小墨母亲慌忙接了,说:“招待客人的,我自己倒喝了起来。”耕海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小墨母亲说:“以后让小墨给你当一辈子保姆。”耕海说:“不用,我现在已经有爱人了,交往很长时间了。”小墨母亲说:“你们家要是缺清洁工的话,我可以去干。”耕海说:“暂时还不缺。你要是身体好的话,过段时间也来我厂里干活吧,包吃包住,我给你们母女俩安排一个单间。”小墨和小墨母亲千恩万谢,耕海又跟她们聊了一会儿,告辞回去了。

小墨来厂里上班的第一天,耕海就领着她来到牧渔的女朋友面前,说:“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你就说你们长得像不像吧!”两个女孩看了对方一眼,同时惊呼起来:“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真的像孪生姐妹!”小墨说:“我叫余竹墨,你可以叫我小墨。”牧渔的女朋友说:“我叫王小雪,你可以叫我小雪。”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

饭店的转让工作全部完成之后,耕海想再设立一家工厂,征求婉如的意见。婉如说:“还是稳扎稳打吧,先做几个月的调研再说。”耕海说:“咱们设立第一家厂子的时候,对第二家的调研就开始了。”婉如说:“资金方面怎么样?”耕海说:“萍丽的投资快到期了,马上就能收回资金还给她。一期投资收益丰厚,有政府担保,二期的话,萍丽会答应得更爽快一些,资金方面完全不用担心。而且,我有决心把咱们的第二家工厂打造成样板。”婉如说:“怎么个样板法?”耕海说:“一是在技术上,咱们要引进更先进的设备,不断提高产品质量和生产率,这样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二是,我打算在招人方面,吸纳偏远地区的人就业,还要面向全县乃至周边县市招聘残疾人就业。这次我去小墨家,感慨非常深,虽然不少乡亲们脱了贫,但乡村振兴依然任重而道远。还有那么多的残疾人,我听说有一家方便面企业吸纳了大量的残疾人士就业,取得了非常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咱们应该效法他们。还有城里的无业游民,也要想方设法吸纳进来,让咱们的两个工厂成为一个温暖舒适的大家庭。”

婉如想了想,说:“到时候培训是个大事。一定要拿出足够的精力把培训搞好。咱们可以把一厂的工人称作熟练工,把二厂的工人称作初级工,让一厂的人跟二厂的人结对子,手把手教他们。给一厂的工人涨工资,体现出跟二厂的差异,这样也能激励二厂的人力争上游。还有一点,咱们应该建立稳定的工资增长机制,可以每半年或者每一年涨一次,每次涨得也许不多,但能更好地激发大家的工作热情。你想想,人家在你这儿干三五年了,工资还是老样子,谁还愿意继续待在你这儿?”耕海说:“完全赞同。奖惩制度和績效制度也要完善起来,这才是现代企业的治理之道。过段时间我会聘请专业人士协助你一起规划设计。”婉如说:“好。忘了问了,政府那边怎么样?支持力度大不大?”耕海说:“前段时间参加县里的企业家座谈会,我一说要再开一个厂子,广泛吸纳农村人、残疾人和城市无业游民就业,县领导就带头鼓掌,说让我好好干,政府全力支持,干得好年底给我颁发一个‘全县有突出贡献企业家奖状。我说一定好好干,不辜负领导的期望,还提议在座的企业家共同设立一项慈善基金,用来资助那些品学兼优的农家子弟和患大病需要救助的人。县领导高兴坏了,说我们这些企业家致富不忘本,懂得回馈社会,他们回去要研究一下,再设立一项慈善奖,颁给那些有善行的企业家们。”

耕海讲到这里,话锋一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婉如看着他,耕海说,“很多人会认为,我做慈善是给政府看的,将来给我多批几块地,多颁几个奖,或者推举我为政协委员什么的,错了。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做慈善是发自内心的。”婉如点了点头,耕海说:“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那天我去找小墨时小墨母亲对我的称呼。”婉如问:“她叫你什么?”耕海说:“先生。就是这句‘先生,一下子让我警醒了,醍醐灌顶一般。我当时想,我何德何能,被称作‘先生?我记得古文中有一句话,叫‘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记不清是谁说的了,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想做一个先生,甚至成为圣贤,现在看来,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了。我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年轻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荒唐事,后来有了钱,也迷茫过一段时间。你知道,人有了钱会变的,有的变好,有的变坏,有的表面上看变化不大,实际上内心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我知道我也变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说不清。这个厂子刚开始的时候,我站在厂房里看着几百名工人在一排排机器前忙碌,会感觉自己是这厂子的主人,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渺小。有句话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我觉得形容自己很恰当。我知道自己几十年后肯定会化作一捧灰,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人能避免这条路。我想成为一位先生,一位真正的先生,这样,即使到了那样的时刻,我也没有遗憾了。”

“先生。”婉如看着耕海,认真地叫了一句。

耕海把婉如抱住了,说:“别人叫我先生,跟你叫我先生,感受又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女人在其他人面前才会称自己的丈夫为先生,当着面是不会这么叫的。你现在当面叫我先生,让我有一种古代士大夫与自己的小娘子相处的感觉。”

“那我以后天天叫你先生。”婉如说。

“咱们结婚吧,婉如。”耕海说。

杨永磊:吉林大学文学硕士毕业,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阳光》《青年作家》《安徽文学》《滇池》《莽原》《延河》《当代人》《作品与争鸣》《中国青年作家报》《光明日报》等报刊。获首届(2019—2020)河南文学期刊奖特别奖,入围首届师陀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