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

2023-02-15 03:58王琛
北京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合租骑手姑娘

他躺在床上,清柔的月光踱进小窗,浪花般扑打着他的脸。他有些恍惚。空气仿佛变得温暖,身边多了一个她,正拉起被单遮住眼,羞羞地说:晚安。

就是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问他:有一天你会消失吗?他才从刚刚的亢奋中缓过劲来,身体还没有冷却,脑子是乱的。他翻身抱住她,将头埋进她双乳之间,口齿含混:我不会消失的。

他太累了,女孩的体香又充满迷幻,他一秒钟就入了梦。

桌上有一盆绿萝,是这间小屋唯一的绿色。此刻,它与被捡来时一样,心灰意冷地垂着头。

那天傍晚,世界在夕阳的隐退中,变成一帧被岁月侵蚀的老照片。他出现在画面中,情绪是低落的,这加剧了照片色调的灰暗。

那天是他生日,他有点想家了。

他停下车,看到了垃圾桶旁的这盆绿萝。又瘦又黄的叶子明显营养不良,无力地耷拉在简陋的塑料盆沿。

在他的印象里,绿萝应该像爬山虎那样,茎茎叶叶盘旋而上,每一只触角都向够得着的地方伸展欲望。这盆却不,叶子打着蔫,没一根有野心的枝丫,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当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他想着,怜惜地捧起来,揪掉几片干叶,放进电动车筐里。

也是在那个夜晚,他遇见了她。心像绿萝长出了藤蔓,沿着她身体的曲线将她紧紧缠住。也许,世界有时候会暗合某些玄妙的因果。

深夜十二点下单订餐的,一般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单身狗一枚,荷尔蒙把生物钟拨弄得黑白颠倒。骑手也是这个年龄,懂他们稗草般的寂寞与放肆。他还不如稗草,有同样的旺盛,却没有相同的自由。

骑手取了餐,想着尽快送去好收工回家,车快没电了。他也饿了,下午三点多在“骑手之家”吃了炸酱面,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于是顺手给自己买了个肉夹馍,三下五除二送进肚里。

骑手明显低估了自己的食量。午饭由于不限量,他把胃填得满满的,原打算晚上省一顿。没想到一个肉夹馍,反而把胃唤醒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两眼直冒金星。

餐箱硬邦邦地顶着背,像只小猫抓挠着他的心。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身体里那只小猫伸出爪子,勾出了餐箱里热腾腾的食物。夜路畅通,又是最后一份餐了,把它吃掉,回去再买一份,应该也还来得及。但夜风吹得他异常清醒,残存的理智令他机械地拧动车把,电动车开到最快。赶紧回到城乡接合部他住的小床上,一下子昏过去,明天醒来还是一条好汉。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骑手轻轻哼起了歌,这首歌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可是当他热血沸腾地来到远方,才发现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远方也全是苟且。

年轻人太天真。他暗暗笑自己,在小区门口跳下车。这是个老旧小区,从前连个普通大门都没有,疫情原因却在某一天安了刷卡门。门旁边有间简易房,是给保安建的,与刷不了卡的用户对个暗号就可以放行。此刻,那里亮着昏黄的灯,像萤火虫点燃黑夜的寂寞。

骑手望着栅栏门里远远近近的楼,几盏小小的亮窗也在望着他。全世界都休息的时候,总会有人是清醒的。那一刻,他没有想过不远的将来,他也会躺在这样的一个小窗里彻夜难眠。

他给客户打电话,请他到大门口来取餐。听声音果然是个小伙子,不耐烦地叫他送上楼。他四下里张望,连个鬼影都没有。可是小伙子显然正忙,强调一句:找保安开门。便挂了电话。

深更半夜的上哪儿去找保安啊。他支上车,幽灵一般沿着院墙溜达。不远处是条马路,时有汽车行近又行远,与这死亡般的寂静形成两个世界,以互不干涉的姿态对峙着。

拐角处闪出个白色影子,他有一种空间穿越的恍惚。人影并没有回头,能感觉是个年轻姑娘。很明显,姑娘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脚步的慌乱打乱了时间的节奏。他露出一丝坏笑,轻吹声口哨,距离姑娘三四步远开始尾随,脚下拖沓又沉重。姑娘小跑起来,在大门口用最快的速度刷开门。

在栅栏门即将闭合的刹那,他的手刚好触到。他讪笑着:别怕别怕,送外卖的。他不是坏人,一个恶作剧就足够开心。

姑娘继续往前跑,脚步却慢下来。

他换脚撑门,回身去够不远处的电动车,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妙。无论他怎么挪步,在不关门的情况下,都无法让手碰到车。四下里寻找,能力范围内也没有称手的砖头瓦块。而且,他想起这个门还是双向刷卡的。没办法,他抬头冲跑远的姑娘喊:“等等,能帮我扶一下门吗?”

姑娘正在那个安全的距离处,迟疑着回身看。

“我真是送外卖的。要是坏人不就进去了吗,还取东西干吗?”他解释。

姑娘審慎地,像流浪的小猫,一边揣摩着安全系数,一边踯躅着往回走,远远伸出一只手。

他忙转回身去取餐,听到门锁咔哒一声。他叹口气。

门里,姑娘摘下了口罩,声音发颤:“是螺蛳粉吗?”

他拎着食品袋,无奈地站在栅栏门外。臭烘烘的味道直扑鼻腔,呼唤着胃汁一股一股地翻涌。“你闻到了,我没骗你,我真是送外卖的。”

“哦,”姑娘咽一下口水,眼睛亮亮的,像一只饥饿的小兽,迟疑着说,“把它给我行吗?你再去取一份。”

“那不行。我早都跟人联系上了,刚才就是进不去。”他断然回绝。

姑娘的肚子咕噜一声:“求你了哥,我快饿死了。”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越发轻飘,像要被阴沉沉的夜风吹起来。

他自己的胃也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心辣辣地疼,鼻子发酸,他后悔了。如果重新来过,他一定不会因为她的坦诚而发脾气。

他起身将绿萝挪到窗台上,浇透了水,黄叶子揪下来,仅剩的几片绿叶擦干净。蔫头耷脑的叶子又鲜亮起来,晶莹的水珠挂在叶片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珍珠般闪亮。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这点随她。

她早就想把绿萝挪窗台上了,他总说太窄,拉窗帘容易碰下来。现在没关系了,窗帘不用拉上了,他一个大小伙子,不怕谁看。

这间小屋像个鸟笼,每一寸地方都有它的用处。紧挨着床的是一个简易衣柜,断了一根撑子,歪歪斜斜地立着。里面是空的,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没什么可挂的。想着该扔掉,腾出地方换个一米八的大床。如果等不到她回来,他一个人住这里还是有些奢侈,总得找个人合租。但是舍不得,那衣柜曾是她最重要的物品,里面挂满她的衣服。那条阔腿裤、那件白色紧身小T恤、那条蓝格子连衣裙,都是她喜欢的,一拍照就会穿起来。他曾经觉得好笑,女孩的快乐竟然如此简单,一帧漂亮的照片也能开心好久。

床边是一张小小的书桌,当餐桌用,梳洗用品也放在上面,所以桌上不能有多余的东西。现在,梳洗用品都没有了,还只剩一个小小的镜架,背面是他俩依偎在一起的照片。他舍不得丢,把照片的一面向外擺着,这样他就能随时看到她。

床上也还有她的味道,有她轻微的喘息,她的心跳。他将头埋进枕头里,发出小动物那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

小小的空间,到处都是她的痕迹。他翻过身,双臂抱在头上,看着窗台上的绿萝,苦笑。她的声音有形状,像投影仪在空气里播放,他看得见。

十六岁的第二天,她离开了家。她出生在山东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第一次出远门,就是独自到千里之外的北京。这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是生命里值得骄傲的壮举。

她是来投奔早几年闯世界的表姐的。在她的印象里,与她同样初中毕业的表姐,每年回家都一个大变样,穿衣打扮早就是城市姑娘的样子。她想成为下一个她。

表姐说,她住的皇城根儿,过去可是皇家贵族住的地方。都知道北京寸土寸金,生活成本高得离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住这样的地方,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十里八乡的提起来,谁不竖个大拇指。

她早就作好思想准备,绝不对北京的富丽堂皇露出一点点惊讶,她要沉住气,不能让人看出没见识的样子。

一路的车水马龙让她瞠目,但她淡然自若。她伪装得很好,像沙地里的变色龙钻进草丛就变成了绿色。

进了小区,她却忍不住露出了讶异。

怎么会有这么旧的地方啊!甬路又窄又乱,楼都又老又小,别说跟电视里那些高楼大厦没法比,就是老家的环境也不过如此。进了屋,残存的一点憧憬也掉到了地上。这是她见过的最小的房间了,比老家的厕所还小。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歪歪扭扭的纸衣柜,就没落脚的地方了。表姐在微信里说,合租的小姐妹刚搬出去,她来的时机正好,原来就是两个人一起睡这张一米五的小床。

这不是北京吗?她藏不住眼睛里的失望。

幸运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外是个一米来宽、两米多长的过道,一侧是厕所和厨房,另一侧是面向楼梯间的外门。与这间小屋相对的,是另一间屋,比这间大五平米。那里住着夫妻俩,妻子快要生了。这巴掌大的地方,有了孩子怎么住啊,她那时觉得,对门很快会换人了。没想到现在孩子都快两岁了,小小的空间倒像气球般被他的哭声撑大了。

两家人共用厨房、厕所和外门。“关起门来是一家”,对面那个男人喜欢这么说。他三十多岁,眯眯的眼睛带着几分世故和狡黠。她本能地觉得危险。

不是一家也是一家了。他们要错峰用厨房、排队上厕所。厨房和厕所也是迷你的。厕所一个蹲坑、一个热水器,人就跨在蹲坑上洗澡。至于洗脸刷牙,要在厨房的水泥洗菜池解决,也只够一个人站的。厨房太小,没地方安抽油烟机,到处挂满了油污,洗手池边墙上的镜子,已经脏得只能照个影儿了。

表姐告诉她,别看房子小,却守着地铁和医院,生活便利,房租便宜,房东还大气,在市场上别提多抢手了。反正就是睡一觉,要那么大地方也没用。

她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个小区虽然老破旧,周边可都是高档社区,有大把的机会。她很快在对面小区找到了工作,在美发店做学徒,从洗头妹做起。从出家门到进店门,溜达着十分钟就到了。此外这里还有美容店、美甲店、足疗店、健身房、老年餐厅等,都是社区内部的服务设施,因为房租便宜,对外收费低,生意特别好。就算不做美发,其他那几个店也可以找到工作,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她学习不怎么行,手脚却伶俐,练了几次就摸到了门,下手轻重有度,穴位按压到位,一个洗头小妹,居然有了慕名而来的老客户,比那些做头发的师傅都抢手。师傅们都喜欢这个勤快的姑娘,他们是美发学校毕业的,又干了很多年,知道学美发的捷径,愿意一边做头发,一边给她讲各种审美和技巧。

有了稳定收入,她开始跟表姐分担房租,每个人每月几百块钱。不用做饭,就在老年餐厅用餐,量足还便宜。除了房租基本没什么花销,她很满意。像第一次越冬的候鸟,她一边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边适应和享受着崭新的生活。

如果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可惜的是,生活中的一帆风顺总是短暂,逆风却十有八九。才稳定下来,表姐的公司转战上海,得跟着离开北京了。

她一下子慌了。要一个人承担房租水电,将近两千元,可她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千。这可不是一般的变故,她赶紧放出话来找合租人。她想过跑大街上贴告示,在网上下帖子,犹豫再三没敢行动。要招一个分享同一张床的合租伙伴,该怎么用文字来表达。她甚至想到了动员老家十五岁的邻居妹妹,就像从前表姐动员她一样。当然,她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可以和你合租吗?”第一次参加健身教练的聚餐,他问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是被美甲师姐姐硬拉去的,说是健身房老板请客,找几个女孩热闹热闹。在此之前,她与这些教练只是眼熟,但谁会拒绝一顿白来的大餐呢,她象征性地推让一番,就克服了自己的社恐。

“不行,我想找个女生。”洗头妹红了脸。她还不到十七岁,正是说话都害羞的年龄,如果不离开家,还是个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但现在她得像大人一样去做每一道生活给出的难题。她理想的合租伙伴是个与自己年龄相符的小姑娘,找不到理想型,也不能将就成一个男人。

找什么女生,你还挺封建。周围人都笑。

美甲师是曾经跟表姐一起睡小床的合租舍友,交了男朋友才搬出去。只有她知道,洗头妹睡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合租人。可是她不点破,还跟着起哄:教练不错,给人安全感。

洗头妹拿白眼翻她,她的笑容顽皮又复杂,这反而让本不执着的教练来了兴趣。

教练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看人的时候目光灼灼,专注而真诚,一笑却眯成了小小的月牙儿,由一个成熟稳重的大男人变得痞里痞气。这反而增添了他的魅力。

洗头妹偷偷地看着他。他给她夹菜,粗壮的胳膊晃来晃去,腱子肉疙疙瘩瘩,岩石般坚硬。神秘的力量感从他身体里蔓延出来,变成可以触摸的物质,撞到她心上。他也在看她,是坦诚的、温暖的,有点像一个大人对孩子的疼惜。

她不由得想起對门那个男人。都是成年人,那个男人的目光就不是这样,而是一种看到猎物的贪婪和狡猾。

每当她上厕所,都会遇到他尿急来敲门。

有一次,她听到他从厕所出来,又听到女人嚷孩子的声音,才放心进去洗澡。刚把洗发液涂上头,就听到门把手被急促扳动的声音。她大叫:等一下,快好了!他也大叫:不行了,要尿了!紧锁的门忽然被拉开,她像只白条鸡陈列在他的视线里。

她本能地咽下冲到嘴边的惊叫,猛地转过身。他呆住,木桩般一动不动。看来他真不是故意的,突发的状况让时间凝成了固体。

她脑子里闪出一个笑话:有人问,地震时光着身子跑出去,应该捂哪儿?有人说捂上面,有人说捂中间。一个睿智的老头说:捂脸。

她抱膝蹲在地上,脸埋进双臂中间。后来,一想到自己把赤祼祼的后面露给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展示光秃秃的屁股,她就尴尬得脚趾抠地。幸好他站了一会儿,悄悄拉上门走了。

从此,他看她的目光更加放肆,没人的时候就用言语挑逗,偶尔还会拧她的门把手,害得她回家就锁门,尽量不出屋。她不敢告诉女人。女人从不与她说话,目光里全是戒备。她想跟房东说,却想到人家的房租近自己两倍,便没了勇气。

一时半会儿的,她是真找不到合适的合租伙伴。教练就像只一头撞上蛛网的蚊子,而她是那只饥饿的蛛,顾不得肉多肉少了。

他大她九岁,不是她理想中对象的人选,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从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一个靠时间堆砌而成长的小姑娘了。

教练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咬着被角,偷偷流下一串眼泪。可能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疼。

教练的离开与他的到来一样令她没有防备。某天她买菜归来,发现装教练东西的小箱子不见了,如果不是书桌上的一张字条,这小小的房间都没有一丝教练的气息,仿佛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

“我搬走了。”短短的四个字,像枚哑弹在地心深处沉闷地炸裂。

那时候,对面小区封闭管理,他俩已经几个月没有收入,也没法去老年食堂吃便宜饭了。房东可怜他们,免了三个月的房租,可对他们来说杯水车薪。是这个原因吗?她揣测着。还是因为厌倦了自己?

她以为她会哭,可是没有。她的心沉沉的,一直往下坠,坠到小腹,硬邦邦地顶着肚皮。她想起妈妈的话:离开家你就不是孩子了,一切都要靠自己。

假如那天夜里,骑手抵抗住了诱惑,不把那一餐和女孩分享,无论他能不能正常送餐,都不会得到一个差评,他照样是“单王”,很快就成为配送站站长——领导已经与他谈过了,就那几天的事。他还会继续努力,在某个时候成为区域经理也是可能的。

他的收入将会翻番,工作会更轻闲,他可以把更多钱寄回老家给妹妹治病,妹妹的状态说不定能更好些。可是人生的急转弯谁又能预测呢,谁能想到一份螺蛳粉能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

那天夜晚月色澄明,女孩一袭白衣,单薄又清丽。她站在栅栏门里,说她饿得比鬼还难受。

“求你了,”女孩的眼神除了乞求,还带着饿晕前的绝望:“我都低血糖了,头特别晕。”

“你不是到家了吗?回家吃东西去。”他说着,却忽然想道:他需要进入小区,而眼前这位不知真假低血糖的姑娘,是眼前唯一能够帮到他的人。

“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不给我,我就饿死了。”

他当然知道这话夸张,但感同身受,饿的滋味的确难熬。

“那——”他举起食品袋,让那臭香臭香的味道更多地进入他俩的鼻腔:“你把门打开。”

“哥,我没劲儿了。”姑娘靠着远离栅栏门的地方,缓缓坐下来。门一旦打开,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进不远处那幢楼里。但很显然,姑娘明白了他的意图,没上他的当。

“那怎么给你?”他看看门上这些拳头大小的菱形窟窿,心里打着小算盘。

姑娘低头看看下面,那里没有缝。又抬头看看上面,上面还挺高,忽然眼珠一转:“你扔进来。”

显然不能,这汤汤水水的。

“要不你喂我吧!”姑娘很快又有了主意。

“不可能!”这办法还真不是谁都能想到的。

“哥,求你了,我真的太饿了……”夜色中,这一声连一声的“哥”,把他的心叫成了一摊可随意揉捏的面团。小时候家里穷,妹妹也是这样用温柔的小刀蹂躏他的。

他心软了。虽然女孩的不信任让他有些不舒服,但她跟妹妹差不多大,那么娇娇弱弱的小身体,懂得自我保护是好事情。于是他蹲下身,把食品袋放在地上,捧出纸餐盒。怎么把食物递进去呢,门上的窟窿太小了。灵机一动,他把餐盒盖弯成个圈,塞在栅栏孔中间,让他与她之间有了个干净的通道。他夹起一筷子粉丝,塞在孔洞里。那边,姑娘噘着的嘴像个无底洞。他将粉丝往洞里捅:你怎么像只小狗?他开玩笑。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宠溺那个娇滴滴的小妹妹的。她笑,嘴巴贪婪地咀嚼着。

她真是饿了,没一会儿多半碗粉就下去了。她移开嘴巴:太干了,哥有水吗?

他将罐装可乐打开,把吸管顺着栅栏孔递过去。姑娘大口吸着,终于满足:谢谢哥,饱了。

他立刻拿掉吸管,将可乐一股脑倒进自己嘴里,又一下子把剩下的半碗粉也装进肚子,连汤都没剩。才说:哥也饿了。

血糖终于恢复了正常,眼前不再发黑,姑娘清秀的面容清晰出现在面前。而此时,她已离他两米远,正挥着手说:谢谢哥,再见。

嘿,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他嚷,笑着转身推车,知道她不会回头。

手机突然响了,让人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没接,猜想着那哥们儿打完游戏,饥肠辘辘,想念自己的夜宵却得不到,气急败坏的样子。

“有一天你会消失吗?”她问他这句话的时候,月色舒缓地踱进小窗,照着绿萝的叶子。有光在上面跳动。

他疲惫而满足,没有看到她眼睛里的忧伤。岁月像一条平缓的河,他和他的姑娘相拥躺在随波摇晃的甲板上。他想当然地以为,从此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可以这样度过。

他从没想过他会一个人和衣而卧,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她知道绿萝的花语:坚韧善良、守望幸福。她看着桌上鲜灵灵的叶子,心里想:不坚强就会被淘汰,还怎么守望幸福?

于是她跳起来,像只猴子吊上他脖子,嘟嘟的嘴唇凑过去。他正站在床边,刚为绿萝浇了水,手上还是湿的。他一下子慌了,双臂像风车那样张着。她听到他怦怦的心跳。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这句话是大话西游里彩霞仙子说的,却让她陷入一种美好的幻觉,仿佛眼前这个黄铠甲就是她的盖世英雄,每一次出现都救她于水火。但她很快就会在幻想中走出来,清醒地笑笑。

洗头妹最后看一眼手中的字条,“我搬走了”几个字,熟悉又陌生。她一下把它撕得粉碎。

疫情关系,大部分店铺都关门很久了,美发店也一直没开张。她找不到其他工作,囊中的几块羞涩碎银,让她陷入无边的恐慌。

那一天,她无力地躺在床上,下腹满满的,胃里空空的。

有人当当敲门,是对门那个猥琐男。

“我煮了面条,你要不要一起吃?”

女人和孩子应该不在家,她心里想。她一整天没出屋,除了喝水没吃任何东西。估计,那个男人盯她一天了。

她不出声,他还敲,钻头磨牙般让人起鸡皮疙瘩。既如此就别怪我了。她狠狠心,默默打开门。

你是不是生病了?他的手伸向她额头,眼睛冒着火。

她躲闪。头有些晕,险些摔倒。

伸向额头的手闪向她的腰,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倒在床上。房间太小,稍微一动就站不住。

他压在她身上,喘息粗重而急迫,像发情的狮子。她挣扎。这反而让他眼睛里有了野兽的光,人挡杀人鬼挡杀鬼般凶狠。

她不是小女孩了,知道接下來会发生什么。她在扭动中拒绝,也在扭动中等待着。

当当当。外门的响声让她的血液骤然一凉。她停下来。如果让女人看到他们这样,一定会说她勾引他。

他也不敢动。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喘不上气来,天地死亡般静寂。

当当当,敲门声停下又响,不敲开不罢休。

他轻悄悄起身,踮着脚尖儿往外走。然后站在大门后,深深地呼气。

她迅速把房间门锁上,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庆幸。

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过来:敲什么敲,不能放门口吗?接着又像是冲她嚷:你的外卖!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不敢动。她没点过外卖,男人分明是在骗人。这个插曲动摇了她的决心。

房间门的响声吓得她手一抖。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传进来:您好,您的外卖。

打开门,一下子认出他。他也一愣,笑起来,有风吹进沉闷的小屋。

外卖单上写着她的名字,她的电话,还有一句留言:不用打电话,主人不方便,请敲门后送进右侧没有贴画的房间。他才这么执着地敲开了她的门。这哪里是巧合,更像天定的安排。

那是一份热粥和糊塌子,两份小菜,正是她需要的。顾不上多想,她求他:哥你别走,陪我吃点东西吧。她忽然怕了,怕他一离开,对门那个男人再来骚扰。

命运的转弯有时候就是一瞬间。

那天之后,她开始享受他送外卖的中途,顺便带一份美味的简餐给她,享受每天醒来,心里都有一份牵挂。某一次送餐时,他带来一盆绿萝,说请她代为照顾。他为绿萝浇了水,她跳起来吊在他身上。

骑手同意搬过来住。他住的地方又远又乱,虽然宽敞些,但下夜班有时候走到半路车就没电了。而且,那里房租不比这里便宜多少。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他的螺蛳粉姑娘。她暂时没有工作,需要一个人合租。她说了,先由他承担全部房租,以后她恢复工作了,会负担一半。他核算了一下,也许一开始他的负担会重些,但节省了来回路上的时间,他可以多跑几单,应该就差不多了。

何况,这是个多么懂事又让人心疼的姑娘啊。他怜惜地抱着她,说不用担心,有我呢!如果生活充满了不期而至的风雨,一个人走在路上得多艰难。两个人抱团,互相用体温抵御寒冷,生活总会多些希望。他胸腔里燃着一团男人的火。

让他意外的是,她很快就怀上了孩子。他俩只在第一次时没采取措施,一次就出事了。他简直不知道,这算是生活的奖励,还是惩罚。

生下来?打掉?他初次遇这种事,心乱得像刚被打劫过。

妹妹的病要花很多钱,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忙,二十五了也从没想过自己的事。但不想不等于不需要,他需要一个家、一个老婆、一个孩子,他需要过一个正常男人正常的生活。而且他老家人还特别传统,对传宗接代非常重视,妈妈要是知道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能高兴得睡不着觉。

“只不过,你才十八岁,咱们要真正领结婚证,还得等两年。”他爱抚地捧着她的脸。

她还是个孩子。他看着这张生动的脸。她的皮肤光洁得像半透明的瓷器,茸毛细细的,如阳春三月刚冒头的小草,娇嫩中带着生气。腮上有一颗小小的痣,让她显得更加乖巧。额头每天都会冒出新的粉刺,提醒着他她的年龄。未婚先孕,她家人能同意吗?

“听说打胎对女孩身体不好,”他用商量的口气,“我看有文章说,女孩过早打胎,可能会损伤子宫,以后就怀不了孩子了。”

“当然得打掉,”她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生下来咱拿什么养?”

“孩子见风长,总能养得活!”他的语气是笃定的,其实心里没什么底。

后来,他时常想起那些日子。她将头埋在他怀里,柔软的身体像万能的溶液,一点点将他化了。他喜欢看她熟睡的样子,姣好的面庞是平静的,没有一丁点醒着时的焦虑。呼吸匀称而微细,像有吸星大法,把他的七魂六魄都吸走了。

“孕早期堕胎有两种方法。一是人工流产,用物理压力把孕囊吸出子宫,特别疼,这得全麻。二是药物流产,在怀孕第40到60天,用药物刺激子宫收缩,把孕囊挤出来,这个说是无痛的。”他给她分享百度来的知识。“现在才十几天,是不是还不能做药流呢?要不再问问医生?”

她看着他不说话,只是把药盒拿给他。药盒里空空如也。

突然,一把利剑击中她的腹部,并开始搅拌。巨大的疼痛潮水般扑来,她的眼前山崩地裂。谁说无痛的!她调动起全身的细胞来应对,汗珠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往外冒,她像热锅上嗞嗞冒油的肥肉。正午两点,天都黑下来。

他抱着她,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让疼痛蒸气一样消散在空气中。他说,你哭吧,你大声喊,你咬我。

她疼到变形,却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身体弯成一张硬硬的弓。他也疼,眼泪流到她脸上。

苍苍是在几天后来到这间小屋的。她忽然迷信起来,说一切自有天意。

苍苍是一只小仓鼠,像那盆绿萝一样,也来自垃圾箱。别人救助流浪的小猫小狗,骑手救助两只连笼子一起被遗弃的仓鼠。那两个家伙住在垃圾场,饥一顿饱一顿也不闲着,居然生了娃。听说仓鼠饿极了连自己的孩子都吃,骑手只好把还没睁眼的小仓鼠带回了家。用一只小笼子,安置在小屋巴掌大的空地上。

对门那个男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居然怕苍苍。那一天,他嚷嚷着骑手出门没带走垃圾,蛮横地冲进她屋里。瞪着小眼睛,已经长出灰不溜秋小绒毛的苍苍,彼时正站在她手心里吃东西,连声儿都没出,眼皮没抬一下,就把他吓得大叫一声跳起来,从此再不敢来敲门。

骑手很快就后悔了,真不该把这小畜生带回家。怕起夜时黑灯瞎火地踩到笼子,他们在睡前会把苍苍转移到桌上。夜深人静,苍苍开始躁动,在笼子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俩不在乎,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的拥抱。他們用同一个频率呼吸,倾听彼此心脏的跳动,感受体温带来的能量。他知道她需要休养,不会野蛮地进入下一个程序,但身体的反应还是有的。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吱吱的叫声停止了,大地一片宁静。柔软的月光中,有一道凌厉的光,像把利剑刺向他的心脏。

他吓一跳,身体一下子软了。

“再这样我就废了。”他说,我得把它送回它妈身边。

“不行,”她嗤嗤地笑,“我就是它妈妈。”接着又变得深沉和忧伤:“说不定它就是那个孩子转世了,我得对它好。”

喜欢苍苍的除了她,还有对门那个两岁男孩。他没事就往这边跑,蹲在笼子前不眨眼地盯着看。有一次,居然拨动了笼栓。

他用小手抓出苍苍,举给她看。她看到那些小贝壳一样完美的指甲,由于用力变了色,指缝里的苍苍变得像水一样柔滑。她大叫一声,赶忙伸过手去。

她纤细漂亮的手掌上,出现几个细小的,却极深的血洞。

老旧小区像滞留了时光的录像机,每天播放的都是老掉牙的节目,人间烟火,周而复始。

离开半年了,他如同经历了转世的悲喜。夜风吹眯了他的眼,也凉透了他的身体。他躲在狭窄的甬路上,躲在凌乱又有序的车缝之间,躲在被树叶掩映的夜色中。指间的香烟烧到手,他抖了一下。

像很多北漂一样,他的内在一直是坚硬的,又是空茫的。如高原上的一粒砂,经泥水的裹挟随波而下。坑坑洼洼的河道磨砺了他的棱角,不期而至的风雨侵蚀了他的肌体。能去向何方,又会停留何处,他都不曾想过,也由不得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会原谅自己吗?他仰头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窗,小窗正闪着幽幽的光。从他不告而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回来。可是现在他无家可归,偌大的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除了这间小屋,他还能去哪儿呢?身处绝境,就别要尊严。他给自己打气。何况,他心里还有她,否则也不会在自己离开后,还会时常惦记她,会偶尔给她订个外卖。

夜深了,夜色覆盖了他的影子。他深呼一口气,攥起拳头捶一下头,然后走进门里,一步一步迈上台阶,每一步都沉重。

站在熟悉的房门前,他犹豫又犹豫,使劲平息着喘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良久,才像从前那样拧动钥匙。

小床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有些空荡。月光像长了脚,一步一步踱到他紧闭的眼睛上。他仿佛看到了光明,又看到了更深的黑暗。

他听到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心也跟着转起来。门开处,女孩穿着那件蓝格裙子,赤脚站在他面前。

他不睁眼。他怕一睁开眼睛,这幸福的感觉就消失了。他在静静地等着一个吻,等到那个吻落到唇上再醒过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他吓了一跳,眼前是一张陌生又扭曲的脸。

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肢体,一双眼睛喷着火。

不陌生,他见过他。

他住在别墅区一栋巨大的房子里,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最初,女人是圆滚滚的,像草丛里饮食过量的蚂蚱,后来居然变成了玲珑有致的螳螂。很多次,外卖单上备注让骑手不用敲门,直接把外卖放门厅柜子上。他进去后,看到宽敞得可以打乒乓球的客厅,男人和女人正在训练。紧紧贴伏的身体,激情挥洒的热汗,怦然跃动的心跳。男人的指令简洁准确,一看就是职业教练。

他曾经当个八卦讲给女孩听:看看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健身房关了,人家就把教练请家里去住。私教,加情人。

她就笑:这得花多少钱啊?

“她人呢?”男人的脸在他眼睛里扭曲着。

他一下蒙了:“你问谁?”他脑子里全是那个大变活人般肥蠢变妖娆的女人。但他转瞬就明白过来。

“她……”

这就是那个男人,那个在她的身体里种下一枚种子,而后不辞而别的男人。她没有骗他。

“我打胎需要有人陪,也需要人照顾。而且,我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你,我可能活不过一个星期。”她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他耳边。那时候太意外太突然了,他完全是蒙的。

妹妹的病情恶化,妈妈来电话让他尽快筹钱。她因为手感染而被美发店辞退,原本可以两个人承担的生活重担再一次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这时候告诉他说,她不过是在利用他,就像有棒子打在陷进泥潭的小兽的身上,他觉得他再没有力气掙扎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把她推在床上。

此刻,他愤怒的脸一定比眼前这个男人还要丑。他本来也是个丑八怪,在她眼里一钱不值。

“她走了。”他近乎咆哮,“像你一样。美发店的人说,她可能跟哪个常找她洗头的男人走了。”

她叫雪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她是一树孤独的梅。

我们在医院偶遇。那时候孩子在我怀里哇哇地哭,吸引了急诊大厅无数的目光,所有人都能看出我的狼狈和窘迫。我两周没洗头了,身上一股馊味和奶味,出来得急,双肩包大敞着也不知道。当然,她也强不到哪儿去。她手上缠着纱布,伤口应该是感染了,有一股重重的脓臭味和碘伏味。

我俩都曾是最爱漂亮、最爱干净的小姑娘,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面目全非。

她举着那只巨大的手,主动提出要跟我合租,只是暂时没法出钱,我还得管她吃饭。她说她虽然一只手,但可以带孩子、做家务。

那时候,我正愁得不行。再不出去工作,我跟孩子会饿死的,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帮忙,也出不起大价钱。一岁孩子又离不开人,她爸爸回老家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合租是个好主意。她出力,我包吃住,人尽其用,就像人家合伙办公司。何况,她是我以前合租伙伴的表妹,知根知底,用起来也放心。

她随身的东西很少,只有一箱衣物,和一只躲在笼子里的小仓鼠。我想拒绝那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但她把它抱在怀里。她说她以后可能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她把它当成儿子。

她特别勤快,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孩子也管得很好。有她帮助,我总算脱开了身。疫情缓解,来店里做指甲的姑娘等两个多小时都不嫌烦,有人还会花大价钱请我去家里做。我特别忙,当然收入也不错。

有时候回到家都快十一点了。在我们的小屋里,她已经把孩子哄睡,留一盏灯和一碗饭给我。这让我觉得很温暖,比那个没良心的前男友强多了。

她不爱聊天,总是默默地坐在窗前,失神地望着外面变幻莫测的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她呢。她不说,我便不问。

她的手已经彻底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了,我得有个心理准备。合租就是这样,来来往往,无牵无挂。

王琛,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21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老舍文学院骨干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家》《人物传记》《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等。诗歌《致我的天使》获北京市文联2020年抗疫主题创作优秀作品奖;小说《离家出走》获第七届金贝壳未来影像季年度优秀原创剧本奖。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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