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锦芳
经典是常读常新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对思想史演变和人类社会发展有重要影响的作品来说,更是如此。众所周知,《资本论》是马克思的代表作,要在今天新的全球化时代重新研究这一著述,我提出一种思路和方式,即“返本再出发”。这里的“本”既指原始文本文献,也指马克思当年真实而复杂的思想及其形成、变化过程。具体说来,必须从权威而完整的原始文本出发,以把握马克思深刻而复杂的资本理论及其论证逻辑;必须在总结以往研究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实现研究思路和方式的转换;在全球化视野中,全面认识资本的本质、功能及效应,以推进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当代发展。只有这样才能矫正以往对《资本论》偏颇、狭隘和并不到位的理解,避免简单化、极端化的评论,也才能对其思想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做出合理的解释和准确的定位。
我注意到,新世纪以来,随着西方金融危机引发的整个世界经济衰退和全球化进程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困境,《资本论》再次受到有识之士的关注,也成为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研究的热点,相关的论文、著述在数量上远超以往。但综观这些成果,存在的一些问题也不容忽视:
首先是有关《资本论》研究的文献基础,绝大多数论者还局限于“通行本”三卷的范围,甚至只以第一卷为依据。我们知道,文献基础的完整、权威和准确,是高水平研究的先决条件。举凡西方重要的思想家,诸如亚里士多德、洛克、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休谟、康德、黑格尔、李嘉图、尼采等,其著作的“历史考证版”出版较为齐全的,对其思想的研究水准也是最高的。就《资本论》来说,二0一二年最权威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arx Engels Gesamtausgabe,简称MEGA)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准备材料”出齐,以其所刊布的十五卷二十三册庞大的文献集群,再加上第三部分“书信卷”大量涉及《资本论》的通信和第四部分“ 摘录、笔记、批注卷”所刊布的多部笔记等,系统地再现了马克思酝酿、思考、写作、修改和整理这一著述的曲折过程,颠覆了关于《资本论》是一部业已定稿、由“三卷本”构成的著述的传统印象,给致力于《资本论》研究的学者提供了相当完备的文献,当然也提出了相当大的新挑战。如果我们对这些表征马克思思想探索和理论建构过程的原始文献视而不见,对文献专家费尽心力做出的考证成果不予理睬,要客观、准确、全面地把握马克思的思想,怎么能不受到极大的限制呢?
在我看来,如果不把研究奠基于文本、文献的搜集、梳理、消化和解讀上,进而据此做出阐释、分析和评价,相反,只是从那些外在的解释方式和框架、当代流行的或者自己感兴趣乃至创设的观点、所谓重大的社会问题或政策导向出发观照《资本论》,强行从《资本论》文本中寻章摘句、断章取义,进而为方法寻找说明、为观点取得论据、为现实做出图解……凭借这样操作写出的东西或许“新颖”“有效”“应时”,但对《资本论》文本及马克思思想的研究却不会有多少实质性的推进。
这就涉及《资本论》研究思路和方式的转换问题了。有两种研究思路是我不能认同的。
一种是沉浸于既往褊狭的理解和传统的观念中,将《资本论》研究的意旨定位于揭露资本的罪恶本质,否定其有助于社会发展的作用,进而主张抑制乃至彻底消灭资本,拒绝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话和合作,试图走出一条在社会结构中没有资本要素的“纯而又纯”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这种意图和看法,由于缺乏专业的依据和支撑,不仅导致对《资本论》及马克思资本理论的简单化、极端化的理解,更严重脱离四十年来中国改革开放的实践以及普通民众基于物质生活极大改善而获得的感受。
我根据自己研读的心得,将《资本论》的“ 资本观” 进行了简略的概括,写就一篇短文,于二0二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光明日报》刊发。文章在引起一些正面反响的同时,也招致个别论者较为严厉的批评,认为我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带有‘第二国际’修正主义的倾向性”,是在“为资本全球化游说”,因为我不懂得,绝非“民主社会主义”理论和西方“福利国家”体制,只有苏联和改革开放之前我国关于资本本性及其功能和作用的看法、关于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截然对立的理解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
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对“美好生活”的描摹和未来社会的建构,在其原始文本中有大量相关表述,所以我们可以直接“用文献说话”。这里不妨随手摘引一段。一八八七年六月,恩格斯在修改英国“北方社会主义”联盟纲领时特别写下如下的话—“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请所有的人在这个伟大的事业中给予社会主义联盟以协助。赞同者应该承认他们彼此之间以及他们同所有的人之间的关系的基础是真理、正义和道德。他们应该承认: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恩格斯:《对英国北方社会主义联盟纲领的修正》)
面对如此清晰的表达,还需要做什么别样的阐释、演绎和发挥吗?
另一种我所不能认同的研究方式是用当代不同学科的观念、框架去规约和讨论马克思当年的工作,并强行划分和定性其所属,或者提出一些大胆的解释和判断。在我看来,撇开促成马克思思想演变的现实缘由和内在思路,用一种异类的视角和逻辑去解释他的思想,虽然比较“新颖”,但无助于对经典作品主要内容的细致理解和准确把握,因而对其思想的研究并没有实质性的推进,或者推进的程度很有限。比如,现在有很多论者试图从“政治哲学”视角推进《资本论》及其手稿研究,在我看来,就有点过于“外在”了;至于“构境论”之类的自我标榜,就更有制造“噱头”之嫌了。
这里我还想以近年来流行的所谓“资本逻辑”与“生产逻辑”“断裂论”为例做些辨析。大家知道,在对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的解释中,过去就有“两个转变”(即“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革命民主主义向科学社会主义的转变”)的界说,后来又引入国外学者的看法,即“科学阶段”与“意识形态时期”的“决裂”、“晚年马克思”与“青年马克思”的对立,等等。论者还言之凿凿,把“转变”“对立”“决裂”的界限具体厘定在某一年度、某一文本中, 比如一八四三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八四五年的《关于费尔巴哈提纲》或者一八四五至一八四七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我撰写过《对马克思思想研究中一种流行的解释思路的反思》等文章来分析这些性质界定上的粗陋、关节点确定的轻率、论据的不足等导致的对马克思思想实际发展过程的偏离, 特别是号称“ 转变”“决裂”和“对立”之后还有大量相左情形存在。这表明,这些论断不过是研究者为了解释的方便或者自己外在论点的申发而做出的,是对马克思思想简单化、线性化的把握,呈现不出理论的复杂状态和其苦心论证的逻辑。
在近年的《资本论》研究中,有人又如法炮制,提出在早期《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述中马克思阐发的是“生产逻辑”,到《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从“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经济学手稿”开始)他就将其替换为“ 资本逻辑” 了,因此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过程可以用这“两个逻辑”的嬗变来解释。不客气地说,这不过是上述“转变论”“决裂论”和“对立论”的模仿或者变种,并不切合马克思文本及其思想的实际,更不像有的论者声称的那样是《资本论》研究的“创新”。
这里也不想再费劲地进行词意、句式、段落、语境及其内涵的辨析,还是“用文献说话”,看看在被有的论者认定已经转换到“资本逻辑”阶段的“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是如何论述“生产逻辑”及人与社会发展的:
其一,“生产”的社会地位及类型。“生产”是马克思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透视“一切社会形式”的“普照之光”和“特殊的以太”。当然,马克思也指出,生产不是抽象的,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其“基础”“内容”又是“特定的”,也是必然会“变动的”,“直接以使用价值为目的的生产”“直接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生产”“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生产”“以个人自由为基础的生产”是生产的多种形态。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最终“生产将以所有人的富裕为目的”。
其二,“生产”与人的生活境况的演变。马克思把“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以及“这些个人的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作为其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出发点”。这是以“生产逻辑”对“资本逻辑”的透视和对抗,贯穿了他资本批判的始终,而不存在后者对前者的替代。他之所以谴责资本主义,因为资本借助“ 雇佣劳动制度”造成了社会经济结构中“劳动者和劳动条件的分离”,即“在一极使社会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转化为资本,在另一极使人民群众转化为雇佣工人”。“社会的个人”本来是社会存在的基础和支撑,但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却不是他们这些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现实的人”。因此,变革社会制度就是要让“个人的自主活动”切实参与、渗透到“生产—交往形式”交织而成的社会结构及其发展之中,扬弃“社会的个人”的异化状态和非主体地位。
其三,“生产”与人类社会的发展。马克思是在探究“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何以可能的语境下阐发“生产将以所有人的富裕为目的”的,所以,他所指的“富裕”不仅限于物质财富,更包含了人的精神层面。资本主义条件下,进行生产的个人的时间主要是“劳动时间”,而且其大部分都运用到剩余价值的生产(“剩余劳动”)上了,因此,马克思说:“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他主张先把劳动者的劳动时间还给他们自己,使得他们创造的价值更多地由自己享用。在此基础上,尽量缩短劳动时间,增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以使人的“个性得到自由发展”。“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而且即便随着生产形态嬗变为“以所有人的富裕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还是会增加”。
由此,也可以知道,在马克思思想的发展中,从来不存在所谓“ 生产逻辑” 向“ 资本逻辑”的转换,毋宁说,二者始终共存于其思想探索的每个阶段、其写作的每部文本之中。即便是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无论是探究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还是流通过程,也不是“资本逻辑”一统天下,相反,在其“支配”表象背后是“生产逻辑”的作用,即生产不断地对资本展开调控、矫正、引导和超越。幻想在社会结构及其发展中剔除“生产”因素、削弱“生产”的功效,根本无法把握和解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建构、政治经济学研究和对未来社会的探索。
包括《资本论》在内的马克思著述及其思想的研究是一项严肃的学术活动,“专业”的严谨态度和操守必不可少,包括完备的文献资料、扎实的史实基础、严密的逻辑推论等。同时,顺应时代潮流、理性评估历史效应和现实价值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文本与思想、理论与实践、历史与现实纠缠在一起,使到位而深入的马克思研究非常艰难,但作为专业研究者, 我们只能迎难而上,不可以投机取巧、寻找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