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另一种方式的重逢

2023-02-13 22:20马知遥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文学史文学老师

马知遥

突然失眠,想起来,今天孔老师离开我们整整两个月了。5 月30 日,突闻噩耗,孔老师因病抢救无效在济南齐鲁医院逝世,不敢相信是真的。但那就是残酷的现实。

而在此之前的4 月25 日左右,听师弟马兵教授说孔老师住院了,病情挺重的,我就想利用“五一”长假回去看望他,但“五一”假期的动车票竟然已经售罄,就赶紧找之前的日子,只有28 日有票,我和妻子动身前往济南。多方打听找到病房时,孔老师正在酣睡,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我站在孔师床边,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想等他醒来。可他突然就睁眼了,看着我有些迟疑的样子。我说:孔老师,我是知遥,我来看您了。他头一次好像没听清,没有回答。我又说:孔老师,我是知遥,我从天津来看您。他这次听清了:连说,快快,坐,坐到这边来。他显然没有力气坐起来,只是用手比画着。他也随即认出了我的爱人,叫她也坐到身边来。

那时他思维很清晰,问我工作是不是顺心,孩子上学的情况,问我今年多大了?还和过去一样,关心我的事业和家庭。说了一阵,我看他有些疲惫,说:孔老师,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改天再来看您。孔老师说:不要紧,就是晚上没休息好。我现在也睡不着,就是闭目养神。然后说:你真是重情重义啊,连着说了两遍。我突然有想流泪的感觉,还是忍住了。故意逗他说:看来以后你不能抽烟了吧。他接过话说:现在在医院,我遵守医院的规定,到出院了,我还是照抽不误。他还是那个倔强而可爱的老人家。

他甚至还在安慰我:不要紧,人老了,终有要去的时候,这是自然规律。现在我听医生的,双管齐下,一个治疗这里(他指指心脏),一个治疗这里(他指指大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其实他不知道,医生已经告诉家属,老师的心肺功能受到了损伤,引发了大脑和心脏的疾病,其实已经很严重了。只瞒着他一个人。

大概又聊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们怕再打搅他,就提出早点离开,改日再来。他说:我也休息一下,知遥啊你啥时候走呢,走之前再来看我来。我连声答应着。回去的路上我对妻子说:我觉得不太好,感觉这次先生的病和过去不一样,精神差了好多。

我在济南又待了几日,看群里每天有同学和母校的老师们去看望他,每每走过医院终究没有再去,感觉那样会徒添他很多的麻烦,接待那么多探望者,他该多么辛苦啊。

然而,那就是永诀。

6 月1 日是送别导师的日子,在殡仪馆,成群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先生的弟子们来送他最后一程。这里有来自曲阜的一批他最早的学生。那还是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曲阜任教师进修学校校长时培养的一批大专生,那些学生大多是当时的乡村教师,是孔老师鼓励他们继续学习,为未来的前程努力。一位年龄较大的师姐说:当年我们跟孔先生学习,他对我们说,不要在乎自己身上穿的棉袄多么破烂,不要自卑,有了知识我们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后来那批坚持上完大专班的学生大多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工作。

孔老师后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做了系主任,在他的领导下,重振中文系的实力,建设了硕士点博士点,为山大中文学科发展付出了巨大努力。也就是到了山东大学以后,他开始了自己学术生涯中的几个重要的标志性工作。一是文学考古工作。那就是到全国各地进行文学资料的收集和编撰,最后形成煌煌巨著《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这套书是孔先生重构文学史的开始,他意识到文学史写作中那些被时代局限而遗漏的大家和珍品的重要性,而写史首先要保留研究对象的完整性,所以在时光的记忆中打捞被遗漏的文学作品和作家,才能保证后面进行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顺利写作和出版。在收集和整理资料中,他意识到了现代文学史时间的界定问题,提出了将现代文学发生时间上延到十九世纪晚期的观点,并提出了结实的证据。他更从历史学的研究视角提出了文学与文化、文学与经济、文学与政治在文学史发展中的重要关系问题;提出现代文学发展中的悖论问题,一方面中国人在“五四”运动感召下,发起爱国主义运动,保卫国家反抗外来侵略;另一方面,我们又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积极学习西方先进的文化和科技知识。这样的悖论性存在引人深思,也是当时无可回避的现实。他对主流现实主义文学之外还提出了另一种并立存在的诗性唯美的存在,这类文学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老舍等一脉流传,成为另一支不为人注意的突出人文主义精神的文学传统。他对这类被轻估的文学创作,充满了褒奖之情。孔老师晚年更提出了重构文学史的设想,是因为他发现当时流行的文学史中对文学观念的认识大多限于政治或时代的局限,没有跳脱写史者自身的视野,缺少跨学科的认识和跨学科的理论素养,因此在评价和认识文学史时没有从文学的复杂性出发,因而也就失去了文学史编撰中一个重要评价标准,那就是人文主义思想或者人文主义精神立场。所谓“人文文化”要而言之,可以作这样的表述:它是以生命、人性为基点所构成的生命意识、信念伦理及其以想象和通悟与世界进行沟通与对话的独特能力和方式。由此他带领团队编辑出版了“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

很难忘记孔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情景。他常常是在周四上午来给大家上课,一上就是一上午。他上课总带有启发性,让大家就某一个文学现象收集资料现场发言,激发大家的学术激情和学术潜能。在授课中他也会润物细无声地渗透一些感人的往事。他讲过一个故事,至今令人动容。

在一段饿肚子的日子里,教书出身的父亲拿不出更多的钱喂饱家里孩子的胃,有一天,实在太饿了,父亲带着还是孩童的孔范今到十几里外的邻村去讨饭。那时候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所以敲了很多家,都无功而返。后来到了村边上的一户破旧的茅屋,院子里看到一位妇女,父亲敲了门,还很不好意思说明来意,中年妇女明白了父子俩的困境,让他们进到屋里,把家里刚刚煮好的米汤倒给他们吃,而旁边的她家的闺女因为饿肚子等着吃呢,看到仅有的食物让母亲给了陌生人,当时哇的一声就哭了。孔老师说一辈子都难以忘记那个场面,一辈子都记着那个善良的妇女的脸。在苦难中,她在本来自家就很困难的时刻,救助了孔家父子。所以,孔老师从来对来自寒门的弟子都非常关心,时常有学生会受到他的帮助,而在他那里,总是举手之劳,不求回报。在他那里,与人为善,做个善良的人是第一位的。

我们这些弟子都是受到了他恩惠的人。我曾经是一家晚报的文学副刊编辑,在多次的文学活动中结识了孔先生,为他的学识所折服,于是决定辞去报社工作回归高校做学问。他很赞成,也对我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击赏。他认为当代年轻人能够抛弃富足安逸的生活,选择苦读而一心向学,十分难得,并表示如果我考上,他就做我的导师。我天生愚钝,硕士连考了两次才考上,后来在孔老师的鼓励下,我又连考了两次博士从此跟从他开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一个好老师,就像一位忘年交,他可以在日常的交流中就给你知识和营养,就能给你人生指明很多方向。在几次落榜时刻,老师总是第一时间给我电话,让我到家里去聊聊,告诉我:那都只是人生中的小挫折,不要看眼前,放眼未来。告诉我,要有“泰山崩于前,而稳如磐石”的心态才可能成就一番事业。

6 月1 日去济南送别孔老师,我们同门弟子一起情不自禁用最高的礼仪行跪拜礼送他最后一程,然后看灵车将他和师母的骨灰一起带回曲阜孔林埋葬。在那一刻,我想,重情重义的孔老师终于要和师母在天堂团聚了。他曾经在师母去世很多年缓不过劲来,一直念叨着师母苑老师的好,现在他们终于一起回家了,回到孔家的圣地,这也许是世人给孔老师最大的褒奖。在那里,我们这些失散各地的弟子还有一个可以共同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静静地坐一会儿,和那边的孔老师在特殊的日子里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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