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诗和远方
--《跟蒲松龄诗去旅行》掠影

2023-02-13 22:20姜维枫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淄川聊斋蒲松龄

姜维枫

王小波在长篇小说《万寿寺》的结尾部分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蒲松龄十九岁考中秀才,二十岁与李希梅、张笃庆等结“郢中诗社”,正式开始了诗歌创作。他在《郢中社序》中说:“耗精神于号呼,掷光阴于醉梦,殊可惜也!”人这一生把大量精力浪费在赌博、喝酒上,不如去干点有意义的事--超越此生此世,走进诗意世界。

不知何故,蒲松龄最初十来年的诗歌没有流传下来,这也是“殊可惜”的事情。现在我们见到的《聊斋诗集》,收入作品从三十一岁秋天南游的《青石关》始,到七十五岁最后一天的《除夕》止,共一千余首。

对广大读者来说,蒲松龄的主要作品是《聊斋志异》,他是伟大的小说家。可是随着《聊斋诗集》的不断普及,人们发现他也是位优秀的诗人。若想了解蒲松龄平生干了些什么,都到过哪里,和什么人交往,研究《聊斋志异》之外的蒲松龄,怎样在日常生活及自然山水中发现并记录人生之美,还得去读《聊斋诗集》。读过了“风骚”“李杜”,读过了苏轼陆游,再读读留仙松龄一清如水、绚烂似花的诗歌,也会别有一番美感在眼前,在心头的。

蒲松龄平生游迹不广,往南到过江苏的宝应、高邮和扬州,往东南到过青岛的崂山,往西南到过泰安的泰山。其他数十年,就是在从蒲家庄到西铺再到济南这条官道上,来回奔波、反复摩擦。谋官,谋食,也谋出了一副锦心绣口和一串瑰丽诗篇。

怎样让当今的古典诗歌爱好者--特别是聊斋文化爱好者--通过诗歌走近蒲松龄?王光福、刘悦两位教授,选择《聊斋诗集》中记录旅行踪迹、描写自然山水、抒发真挚情怀的诗作八十一首,写成五十篇文章,分成“江苏篇”和“山东篇”两编,汇为《跟蒲松龄诗去旅行》一书。带领读者暂做一次书童,伴随在鞍前马后,去见识三百年前蒲松龄眼中的景、心中的情,笔下的诗和远方。

清康熙九年(1670),蒲松龄三十一岁,考中秀才已经十二年,到济南考举人的乡试也去过几次,可都是昂首挺胸去,垂头丧气返,连臀下那匹老马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到底为哪般了。

都说文章“得江山之助”,出门远游一趟,开阔一下胸襟、润泽一下笔墨,是不是能去去晦气、改改运道呢?当时淄川的进士、笠山村的孙蕙任江苏宝应县知县,听说了蒲松龄的窘迫近况,就邀其到县衙做幕僚,担任文秘工作。蒲松龄一想,此行不但可以满足游山历水之兴,还可以赚取银两,贴补家用。于是一拍即合,过完八月十五,就兴冲冲打马上路了。

宝应县在淄川县的大南边,而较近的南边就是今博山和莱芜交界处的青石关。此关是春秋时齐国长城上的重要关口,出关南行就是鲁国了。淄博一带的人,当时若想南去,必须经过此关,走这条齐鲁古道。今天,看着锃明瓦亮从北往南一路斜上坡的青石板路,我们还能想象得出当年蒲松龄一定是牵着马走上关口的。若是骑在马上,马蹄咔哧咔哧踩不稳,一跤摔下来,“哎哟”一声,那可不是好受的滋味和好听的动静。

你看,“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青石关》),蒲松龄经过幽深的瓮口道,迈着平平仄仄的脚步,牵着气喘吁吁的马儿,踉踉跄跄走上来了。“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直到进了关口,听到狗叫,看到住户人家的炊烟,这才抚一下胸口,然后拍拍马儿的脖颈,舒一口气,定下神来。关口早已破败,围墙大多颓圮,街道偶闻人语,这里已是一个村落--青石关村。看来得在此找户人家,住一宿再走了。

第二天一早,就骑马上路继续南行了。不知走了几时,来到了颜庄。前几天,我因事去了一趟江苏徐州,高速路上没看到《聊斋志异·莲香》中桑生读书和艳遇的红花埠,却看到了颜庄的路标牌。蒲松龄到来的时候,肯定没有高悬的路标牌,或许村口上有写着村名的石碑,也未可知。

那时刚刚下过一场雨,旋即天朗气清,西天边露出柔和的阳光。蒲松龄打算在这里再住一宿,并且写下一首诗《雨后次岩庄》--岩庄就是颜庄:

雨余青嶂列烟鬟,岭下农人荷笠还。

系马斜阳一回首,故园已隔万重山。

雨后的青山烟环雾绕,像是列队而来的美女的发髻;山岭下的农人扛着锄头背着斗笠,纷纷招呼着归家吃晚饭。夕阳下,蒲松龄来到一家旅店拴好马儿;猛一回头,蒲家庄已在千山万山之外,就是骑在马上也看不见了。

行行重行行。当又一个烟水迷蒙的早晨到来之时,蒲松龄已走出山东,进入苏北地界。淄川虽东有淄河、西有范阳河、中有孝妇河,不愧一个川流不息的“川”字,可并没有像样的湖泊。所以那匹马虽没有异样的表现,蒲松龄一看到苏北的浩渺湖水,却顿感异域风光的视觉冲击之大,兴奋的诗行就像湖中的潮气慢慢洇满了眼前,灌注进胸臆。

“萤流宿草江云黑,雾暗秋郊鬼火青。万里风尘南北路,一蓑烟雨短长亭。”(《早行》)又是“萤流”,又是“鬼火”,那时《聊斋志异》还没有开始创作,在此却已看到了幢幢的鬼影,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阴冷的气息。又是“南北路”,又是“短长亭”,越走越远,越远越想家。这趟“早行”,浓浓的“湿意”都变成了酽酽的“诗意”。

诗意一旦上来,是摁也摁不住的。天亮了,马咯哒咯哒地走着,马上的人把景物看得更清楚了。“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途中》),“青草”淄川是有的,“白沙”淄川就不常见了,“青草”和“白沙”相映成趣,这样可爱的景色,在淄川根本就没见过。山东和江苏的自然风光确实不同。幸亏会写诗,否则岂不辜负了这殷勤的山水?“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因为寂寞无聊,只好在旅店里与人谈鬼,《莲香》的故事就来源于这次南游;在淄川肯定没坐过船,来到苏北第一次坐船,竟仿佛喝了四两,晕晕乎乎起来--蒲留仙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写诗真好,可以写眼前之景;写小说真好,可以写心中之事。此时的蒲松龄早已决定做诗人,将来是不是写小说,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此后不久,他就开始构思他的小说,并且大致想好了书名。他在到宝应县衙后的诗中写道:“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磊块愁。”(《感愤》)《鬼狐史》可能就是《聊斋志异》最初的名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蒲松龄到江苏还要渡过黄河。谁都知道黄河从淄博市高青县经过,最后于东营市流入渤海。蒲松龄假如活到现在,不出市就能见到黄河。你可能不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河是从苏北夺淮河流入黄海的。正因为黄河的水是黄颜色的,所以流入的这片海域就叫黄海。1855 年之后,黄河才打高青流过,以前的淄博人在本地是见不到黄河的。

那天晚上,蒲松龄在黄河北岸的王家营住下,还喝了点小酒。五更时分就早起去渡河了。因为“尽道五更宜早渡,平明风起浪如山”(《宿王家营》),人们都说过河要早渡,天一亮风浪就大起来有危险了。蒲松龄这也算是长了个见识。

我们很多人虽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可是都没有牵着马坐船渡河的经历。“当窗丛荻移新绿,隔水长堤送远青。一曲棹歌烟水碧,沙禽飞过白蘋汀”(《黄河晓渡》),别看蒲松龄没坐过高铁,此时他坐在飞快的渡船上,大概就有我们坐高铁的感觉--两旁碧绿的芦荻齐刷刷向船后移动,一眨眼就到了同样长满青草的对岸。水鸟飞过沙洲,船夫伴着马鸣唱起歌来,宛然火车拉响汽笛--哦,这原是绿皮火车的声响了,如今的高铁已没了这样“呜呜”的鸣叫。

到了宝应县衙,不但要帮助县令孙蕙处理各种公私事务,还要忙里偷闲游湖写诗,忙得不亦乐乎。宝应是个湖的世界、水的乾坤,触处皆为泽国,行动就得坐船。真可谓载得一坛酒来,装得半船诗去。

一天早上,他们不在县衙吃饭,偏要到宝应湖上去野炊,寻找一份优雅的诗趣。我们来看这首《湖上早饭,得肥字》,借此认识一下当时的南国山水:

湖上烟寒远树微,平沙鸥鹭尽忘机。

归鸿一字愁中断,浓绿千山雨后肥。

驿路新栽彭泽柳,天涯分饭首阳薇。

芳洲蛱蝶深深见,乱扑菱花上钓矶。

宝应湖上寒烟漠漠,远处的树木只能看到树梢,分辨不出是何树种。不远处的沙滩上都是毫无戒心的鸥鹭,这样的水鸟淄川虽然没有,却也能从古书的记载中认得出来。天上的大雁一字排开,有一只掉了队,欧欧地叫着,很像在科举上掉队的忧愁的诗人。但是眼前的山色都一片浓绿,生意盎然,这不知不觉又让人满血复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湖边上就是官路,官路旁栽着柳树,这是县令孙蕙主持栽种的。现在我远路迢迢到这天涯海角来讨一杯羹,真是有愧于当年的伯夷叔齐。不去想这些扫兴的事了,还是看看周遭的美景吧:长满芳草的沙洲上,有蝴蝶从深深的花丛中飞出,然后凌乱地飞到菱花上,轻轻一点,又一起飞到远处的钓矶上去了。奇怪的是,它们飞得那样乱哄哄,竟然谁也碰不到谁,真是些可爱的精灵。

蒲松龄跟着孙蕙,在宝应、高邮待了一年,还到过古人希望“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扬州,见识了传说中的美丽的红桥。吃喝玩乐都享受过之后,想想“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再好也是人家的,还是自己也考个官,找到属于自己的地盘最好。于是又骑马从高邮出发,经红花埠、颜庄、青石关,回到了蒲家庄,过起了粗茶淡饭的教读生涯。

蒲松龄的蒲家庄在淄川之东,距县城只有数里之遥。现在的蒲松龄故居和聊斋园,已是轰动全国的网红打卡地,每天接待游人逾万。彼时此地无此时这般热闹,还是个颇为寂寥的小村庄。蒲松龄的诗思时时涌动,按捺不住,就走出村子,借各种机会登山游水,为淄川写照传真。

淄川东南山区,幽深陡峭,草丰林茂。山泉汇成河流,盘旋流近县城,分成两股,与孝妇河一起环城而流。淄川于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城。这条河流叫般河,“般”就是宛转盘旋的意思,淄川古称般阳,就是因为地处般河之北的缘故。般河的旧时容貌我们是无缘得观了,好在还有蒲松龄的《般河》诗在,至今还新鲜活泼得让人心动:

般河浅碧映沙清,芦荻萧骚雁鹜鸣。

细柳常依官路发,夕阳多向乱流明。

来从远树仍穿郭,去作长溪更绕城。

村舍开门全近水,谁家修竹傍墙生?

般河既浅且碧,沙子和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风吹芦苇荻草,惊起成群的鹅鸭乱叫。出南关过般河上的灵虹桥,就是笔直通往青州府颜神镇的官路,路两旁栽着飘逸的细柳,轻抚路人的发梢肩头;夕阳照过来投射到水面上,般河水流晃动明澈耀眼,让人想起二百年后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那幅著名的油画--《日出·印象》。

般河从远山处的树林中流来,穿过城南城东绕城而去,若能像老鹰一样从空中鸟瞰,定会看到城边长长的溪流,立即想起宋人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的名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你看,家家户户开门就是河水,男的挑水灌园,女的端水洒扫;还有一家修长的翠竹高过墙头,竹梢上的颜色就是河水的颜色--这到底是在水乡宝应,还是在家乡淄川呢?蒲松龄摇摇脑袋,眼前的河水泛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在蒲松龄七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他最为魂牵梦绕的还是省城济南。从少年时期,就不断到济南参加考试,后来在西铺坐馆,还要替东家去办理各种事务,每年都不止一次看到济南的泉水之美、湖山之胜、自然人文之源远流长。

康熙三十六年(1697)秋天,蒲松龄又来到济南,这一年他五十八岁。我们来看他这首《稷门客邸》:

年年作客芰菱乡,又是初秋送晚凉。

露带新寒花落缓,风催急雨燕归忙。

浅沙丛蓼红堆岸,野水浮荷绿满塘。

意气平生消半尽,惟余白发与天长。

济南“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湖大水多,自然满眼都是菱花和菱角,是典型的“芰菱乡”。蒲松龄虽说年年都来这里,可诗人的眼中每次都充满新意,尽管还是“初秋”,尽管还是“晚凉”,他却看到了春天一般的美好景致。

花朵带着露珠缓缓落下,风紧雨急燕子飞来飞去,你说这是春天还是秋天?浅浅的沙滩上堆满一丛一丛的红蓼,野外的水塘中浮起一枝一枝的绿荷,你说这是春天还是秋天?但是艳丽的视觉欺骗不了暗淡的心理,就像这花毕竟要落、燕毕竟要走、蓼毕竟要凋、荷毕竟要残,蒲松龄已经进入人生的后半段,进取向上之心也已年复一年消磨殆尽,都说忧愁能生白发,自己的白发比天还长,就是李白看到,也会自叹不如我愁多了吧?

康熙四十四年(1705)春天,蒲松龄又来到济南,这一年他六十六岁。年纪尽管大了不少,诗兴却依然浓度不减,又兴兴头头写下一首《客邸晨炊》:

大明湖上就烟霞,茅屋三椽赁作家。

粟米汲泉炊白粥,园蔬登俎带黄花。

罹荒幸不沟渠转,充腹敢求脍炙嘉?

余酒半壶堪数醉,青帘虽近不曾赊。

蒲松龄来到大明湖畔,赁了三间茅屋住下,推开窗子抬眼一望,湖水上方烟霞蒸腾,又让人想起了莫奈那幅名画。也真够节俭的,不点鸡鸭鱼肉,只吃泉水煮熟的粟米粥,就菜当然也有,就是刚从园里摘下的带花的黄瓜。在这饥荒之年,只要不饿死沟渠就属万幸,填饱肚子就行,不奢求什么美味珍馐。

当然了,喝了一辈子酒,这点爱好还得坚持下去。自己带着半壶酒,还可以喝好几次,就算对门就是酒店,也不去赊欠--不是不想赊欠,就怕赊欠不起,所以得控制着馋虫节约着喝--酒多酒少、酒好酒歹不重要,仪式感一定要侍弄出来。

康熙五十三年(1714)的重阳节,蒲松龄同友朋儿孙数人,登游了淄川东边的一带山岭,写下一首《登台共饮》:“昔日陶渊明,对菊苦无酒。今日共开尊,无花亦重九。”当年的陶渊明,尽管家里种满了菊花,可惜没有酒喝,只能垂头丧气闷坐菊丛。今天虽然没看到菊花,可是我们有酒可以畅饮,这比陶渊明的重阳节强多了。看那登山的步态和饮酒的豪兴,估计还能再活个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也没问题。劝酒的人肯定都说过这样的意思,蒲松龄也是满脸笑容,信心满满--现在已经超过孔子的“七十三”了,争取向孟子的“八十四”靠拢。

大年三十晚上,蒲松龄又写下一首《除夕》:“三百余辰又一周,团圞笑语绕炉头。朝来不解缘何事,对酒无欢只欲愁。”三百多天过去,一年又到年底,儿孙们欢声笑语围坐炉旁吃着年夜饭,说着对父亲、祖父祝福的话。蒲松龄一边笑眯眯颔首,一边挠头琢磨:“不知何故,从早晨开始就觉心情不爽,现在连喝酒也提不起兴趣了。”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正月二十二日,蒲松龄就在聊斋的南窗下危坐去世了--诗人走完了诗意的一生,留下千余首诗作,让后人低回流连,浸润诗意。

王光福和刘悦教授的聊斋学新著《跟蒲松龄诗去旅行》,近日已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按照蒲松龄的一生行迹,用散文之笔调、小说之意趣,分析讲解蒲松龄诗作,是聊斋学研究的新创获。阅读此书,是一次聊斋文化之旅,也是一次与文学大师蒲松龄的诗意接触。

王小波《万寿寺》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有人还不愿意就这样庸俗下去,还希望自己的足迹和心灵常伴文学先贤的足迹而得到诗意栖居。“江山也要文人捧”,三百多年过去,蒲松龄笔下的苏鲁江山至今鲜活如初--慢慢走,欣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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