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洁
夜晚,在东营的一个河畔,换上松软的运动鞋,我只身一人行走在岸边,空气中已褪去了夏日白天的暑气,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城市中坚硬的路面,而是用我叫不上名字的木头制作而成的木栈道。此刻,我突然变换成孩子心性,想脱掉鞋子、赤脚而行,感受脚底贴合木头的愉悦感和轻松惬意,那是卸下白天一整天赶路的疲累的最佳方式吧。
在东营,在不具名的河畔,我回忆起我曾经差不多这样走了两年。那两年应该算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青春年华,通过行走,我获得了自身坚定的力量来源,行走几乎成了我的精神信仰,当然苗条婀娜的身姿成了业余的奖赏。我通常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开始我的行走。彼时,我单身一人,为了节省通勤时间,租住了离单位相隔不到两公里的房子,起先是一个尖顶红瓦的老房子,就是那种外面看上去很美好,但实际住起来没人能够忍受它斜切下来的屋顶;后来是一座八十年代末建制的楼房,我租的套二在楼顶矗立着,但我因此获得了俯瞰青岛老城的最佳观赏据点。每当四、六月份平流雾的季节,我都仿佛住在爱丽丝仙境一样梦幻,教堂绿色的圆顶、老城红色的屋顶都在大团大团的云海之间若隐若现,真的是一派“苍茫云海间”的景象!下午五点半,我从单位出发,目的地就是我掩映在云海仙境中的家,中间会路过人声鼎沸的小型农贸市场,我会驻足,买一些新鲜的蔬菜和瓜果,一天的好心情从此刻就有了。我太熟悉这里了,即使穿着高跟鞋,我也能轻松地穿过这里的每一条街巷,齐东路的冬青丛里经常会有只可爱的狸花猫在等待投喂,莱芜二路的豆腐坊又飘出了阵阵豆花的香气,小道逐渐开始攀升,由水泥地变成了光滑的波螺油子,这时候就要小心翼翼了,潮湿的从海上吹来的雾气会浸润每一颗波螺油子,那渐渐增大的湿度是最好的美容油,滋润着老城和这里每一个人的脸。晚上七点,我换好鞋子准时到达海洋大学的操场,一开始先跑几圈,后来就是惬意也行走,汗珠从皮肤上滑落,空气中都是多巴胺的快乐气息,这一走通常就是三个小时,直到周围都渐趋静谧,喧嚣归于寂静,我才依依不舍打道回府,临走还不忘掬一捧月光,照亮我归家的路途。
在东营植物园,我又见到了那条河,并有幸得知它的名字:广利河。不同于昨晚的河畔,这里的河道上架着一座姿态优美的孔桥,用温情的眼眸凝视着这片郁郁葱葱的植物森林。据说,这里曾经寸草不生,是一片广漠的旷野,好似一座荒凉的孤岛,土地充满了盐碱,带着它独有的咸味和脾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东营建市,这里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今四十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成了植物森林。我沿着广利河畔一直向前走,竟误入一片藕花深处,让我恍若置身大明湖畔。点亮手机屏幕,对着荷塘,随手一拍,取景框内是一片满溢的绿,偶尔还能捕捉到几朵娇羞的莲,亦是荷,总之不论怎么唤它,都标志着这片曾经的广漠已然成了绿洲,周遭的景观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广利河曾经流淌过这片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地,而如今,这荒野平原已经改造成了郁郁葱葱的绿洲和森林。这是时代的金手指,让点石成金的寓言故事就在眼前上演。
在黄河三角洲,我邂逅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丛,穿行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我感受到了个体的渺小。我下车,想用脚步丈量这片芦苇地的面积,却被告知,如果要行走,恐怕要走一两个小时才能到达黄河入海口。我深知这是一场注定徒劳无功的探险,但仍然对这片土地充满敬意,这是我们真正的家园。时值盛夏,又正中午,人流不多,我来到了湿地公园,静静地观赏着这片神奇的芦苇沼泽,沼泽上有野鸭经过,沼泽上空不时会飞过一排排身姿优美的丹顶鹤。溯源而上,去到了鸟类基地,它们并不惧人。都市生活过得久了,人也变得呆滞不生动,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我开启了与我的鸟类朋友们的深度接触,第一位朋友是睥睨一切的东方白鹳,它的眼神如同罗马公主一样高傲,擎着细长的脖颈来回巡视;第二位是体型如同海鸥一般的银鸥,它鸣叫着,精悍地捕捉着我递过去的食物,再观铭牌,赫然发现老鼠竟也是它的猎物,内心不免后怕起来,小东西凶狠呐;第三位朋友是“老等”,它瘦削,羽毛灰暗,行动迟缓,只看外表,瘦的令人心疼,但又据说“饿死老鹳,饿不死老等”,这句话与它的外号一样,充满了哲理。我在这些朋友面前驻足了很久,甚或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自然也就落后于同伴们。我不知道自己神游了多久,几分钟,又或是几十分钟,抑或是几天,在这段没有时间印记的存在里,只有摇荡的芦苇、静谧的沼泽和盘旋的飞鸟,彼时彼刻,我仿佛回到了冰川世纪,那是生命即将开始的源头,新的启示即将降临,生命力如同种子穿过岩石一般,迫不及待地顽强迸发。
感知重新回归,是在青岛城阳棘洪滩水库,仿佛我是沿着黄河一路行走,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拍掉了一路的风尘,我跟着黄河之水一路向东,栖居在了引黄济青的终点棘洪滩水库。站在水库进水闸的制高点,我向四周望去,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一样曾经是盐碱和滩涂,一样曾经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今一样变成了绿意盎然的生态湿地。我的耳朵又听到了我的鸟类朋友演奏的啁鸣之音,它们是在和遥远的黄河三角洲的鸟儿们进行合奏,我再次听到,就如同第一次听到天籁那般惊喜。
在青岛,依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缺水严重的旅游城市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重视,伟大的工程始于此。在三个区市交界处,棘洪滩水库应时而建。这个跨越4 个城市、全长250 多公里、穿越36 条大小河流的引水工程,彻底解决了胶东地区水资源短缺紧张的矛盾,岛城供水压力得以缓解,而我们,得以在水生态环境如此优美的时代闲庭信步行走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棘洪滩水库,我认识了这里的于军主任,一个用37年时间完成了3公里“升迁”的人,他已然花发尽生,但我还是从水库管理站每年的宣传栏中见证了他从意气风发到精神不老的全部历程。我突然意识到,我能以不同的视角来看待世间万物了,物理的、哲学的、感性的、理性的。由此而来的,我知道我还被赋予了一个新的使命,那就是忠实地记录他们、书写他们。不论是这些鞠躬尽瘁的大国工匠,还是那些被改造过的盐碱滩涂,抑或是那些充满了神秘元素的芦苇沼泽、散发着灵气的鸟类,他们都不该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他们都值得被在历史的天空中留下一篇精彩的华章。
晚饭后,我们踏上了归途。我瞥见了自己这两年因疏于行走而生长起来的肉,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终点。青岛与东营,黄海和渤海,因着一条母亲河,从远古到现今,都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对话,这对话一定是一首诗,是行走的力量,是时间的辩证法,是伟大与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