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培京
小时候我最怕扒光腚。
“没有好喊,给小鬼撵着跑似的。”大说,“你两只手攫住裤头子,没命地往家跑,越喊越跑,越跑越快。一见大坑沿跟有大人站着,不围边了。你说你怕嘛,又不是小闺女家。”
“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扔你屋脊上喝风倒沫。”在家里,只有我胆敢反大的“强”。大二十多岁时,娘忍呀忍。姥娘骂:“你给他离婚,受他一辈子气还不长记时钟?给他缝新棉花坎肩,冻死他个‘熊杭子’(坏东西)。姓时的男人好?”
“你大太欺负人了。”娘不当俺大的面掉泪,娘向我诉苦;就是不反抗,下不了狠心。“娘,俺长大了挣钱只给你花,叫俺大挂在树枝上,下边烧上泥火盆烤干他--不养他的老!”
我的“反抗精神”源于反对“父权”、反对娘所受不平等的“夫权”。害羞源于五六岁在村东头灰渣子炭渣滓路面上被一个骑洋车子的大闺女撞倒,脚踝滑皮,血疹子像红色的蛤蟆眼密密麻麻地鼓出一面小鼓的面积,那大闺女非得抱上我上俺家,“要给你大和娘有一个好交待。”
一起玩的小孩子们像红孩儿众多半个光腚小妖们劫持了美女“猪八戒”,嚷着吵着对着高树上的人参果手足无措无从下口。
“张老师,你咋抱俺家的小三孩来了。”大在家。他们是一个学校的老师。
“像蛤蟆窟,像破皮鼓,”大说,“你一哭,冒沫漏音。”哭还能有好像,裂开嘴像的东西多了。我不讲理,用手扭大的腿,七岁小孩子的五根手指头一使上劲突突地肉疼。
人家哭,你畅快?还小不?快上一年级了,还淌尿汁子。小的没影,比你小多了,不知多少岁了,俺告俺奶奶去,大人欺负小孩。小三孩,你哭起来像唱书歌子,席上吹喇叭号子,有饭碗了。吹给你听。给死人听的。俺不叫大听,不叫大死。
手捂嘴,一吸一合,高一截低一截长一指短一指--哇-喂-哇-喂。
我小呢,什么都学,真的是“哇-喂-哇-喂-哇喂”。
它叫着“我是小三孩”,你听“哇--喂--喂喂哇”。
照着声音揣摩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它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你的多了,所有鸟儿是你育红班的男同学,所有的小羊羔是你女同学。
你听风,呼呼呼--小三孩。
于是因我害羞敏感而萎缩的世界招呼了全世界。各种小动物植物嚎叫伸懒腰的声音,大坑冰断裂,万事万物无不向我致敬。咔嚓咔,冰凌块;嗷嗷嗷,猪圈里的小唠唠;咩咩咩,小羊羔。我的世界,只能有大和娘。我天生内向,苦于不是内秀。叽里呱啦,扯老娘们舌头,咯咯咯,粘牙絮嘴子,我与它无缘。不毛躁,不接话茬子;想在我想开口时,旁若无人目中无人--被某些人视为狂妄自大,为此多喘隔夜气,高低起伏,磕磕绊绊,但是乐此不疲,不愿改悔。
大买洋车子,为了接送二哥上滕县一中上学。第一天,要练练车。大说要驮我南沙河集上洗澡喝辣汤:“你上死的,上活的?”
“上死的”:车架子后座不动,扶着岔开腿撑住车撑子踩住脚蹬子爬跳上去,或者偏着身子坐上大半个腚帮子,再一点点磨全,腚均匀地压稳后座。还有骑羊式,把后座当成羊背,洋车子去掉车子变为“羊”。
我上活的。
大发动腿蹬起车子慢骑,我小跑,学小公羊朝后座跳。大启动得飞快,我的裤裆后半截骑在后座后边的四分之一处,搁住了小鸡鸡,小鸡鸡气得要飞走,茶壶摔烂差一点没嘴。
“都怨你,不等人,欺负小孩,搁烂了小鸡鸡,这回俺真告俺娘去?”我怨大。
“别哭,咕-咕-咕,小三孩,小鸡鸡飞不了鸡圈,盛汤的勺子断不了把。”大说。
三声嘭嘭嘭,三下吭吭吭,三下嗡嗡嗡,大叫我发现了这三段式叫唤“小三孩”的法。我42 岁那年,大老去了,在梦里大学着声音叫我:
哈哈哈--小三孩,嘎嘎嘎--小三孩,汪汪汪--小三孩,哧哧哧--小三孩,噗噗噗--小三孩,淙淙淙--小三孩,隆隆隆--小三孩,硿硿硿--小三孩,铿铿铿--小三孩……
从时店小学厕所出来,大迎着我,他从教室里后窗早看见我了。
不,脏不啦的,俺就不。嫌大么,蓝道白杠的海军服,托人家从鲍沟会上捎来的。忒大了。够穿好几年的不要买了。你说我跟邋遢鸟一样,换它揍嘛哩?大席留给人家了?借俺大婶子家矿伟哥的?上回,上你冯庄姥娘家喝喜酒,还没还呢?
我嗯声嗯气地换上,先套上头,然后两手像投降的俘虏兵往上抬起来插进袖筒,再余出手摆弄平衣服--这叫漫头抹。
一股尿骚味压过了新布料子味。小学二年级时大是我的数学老师,家传的数学,老是不及格,高中会考60 多分勉强毕业;从那天下午,拾衣服穿捡鞋穿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大老了二年多了,在村东南的老林躺着。我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好儿子,我还没教育好儿子。
我的儿子,会在他的父亲的教育下没有任何遗憾么?我不敢保证,我这个父亲不合格。儿子若在他的回忆文字中给我打60 分,很圆满了很圆满了。
这段文字2022 年教师节再改,父亲生前是教师,死后是我的老师。
天冷了,大从南园拔萝卜,装了一筐子又一筐子,卸在南墙外。大门外墙根的土地要在冬天开肠破肚。
狸花猫吃过干巴鱼泡煎饼,三把三把地挠脸因为煎饼多于干巴鱼。这土萝卜,一圈圈辣味。它挠饬三把,洗头蹭脸,还在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钓过鱼:
“小猫小猫,你种的鱼没味,我鼻子不灵了?”
大平举铁镢,踩铁锨,挖坑窖萝卜。它有地八仙桌子腿五六十厘米深,一层萝卜一层黄土,像腌咸菜一层萝卜一层粗盐;吃一层,扒一层;扒一层,少一层;少一层,长一层肉。
土是村子的细花棉被。坑为保温箱。大喜种花、扎花灯、“倒花盆”(铸花盆)、修锁、剪纸、刻天皮子、写春联。这会,他要用土和土的空间造上一架机器。这怪物不用电、铁,不用棒轴子、谷秆烧。土,无物不生的宝物。万物在它的胸腔发芽,在眼皮上跳神,在它的乳房上哼唱拉魂腔,在它的肚皮上滑冰,在它的肠子里穿行,在它的胃口划开口子,打开一个长方形的方块之地:窖萝卜,一座长方体,一张美食床。
地窖掩藏地蛋、芋头、毛芋头,过年的蒜薹、节藕、青椒、拴床头将用以结婚的大红公鸡。我岔开腿,脚踏着踏踏实实地刨出泥坑窝,安插进我小小的脚。娘说:你下去,我放筐子,装上红瓤芋头。还有,扒拉扒拉窖底,逮几只土鳖(土元)。
土鳖治癫痫。1958 年,父亲从滕县一中毕业;1959年,从山东省峄县师范学校(一年半速成班)毕业,在邹县看庄镇教过一段时间,零星去了济宁城区他侄女家十来次;后来回村里不走了,当会计,一次东山上拉石头,摔崩脑子,有了这病。
后来,我们骂生产队“没人气”;后来,我们知道摔是一个引子,大的病更毒(厉害)。终于有一年,大的病好了,不治而愈。大老了,在他发病--我亲眼看见的有三五次后,病和他都埋在了地下。
芋头窖填了,土鳖去了我家的坟地。窖萝卜,有了温室大棚和冰箱,土窖是民俗收藏点。
猫还在,狸花猫,不是看着大的那只了,它是它的六七代重孙子。
老家的旧屋还在,填过的芋头窖还有空隙,窖过萝卜的泥土撕开了眼。
土鳖的十几代孙子还在地窖,我家的地窖填了,在西屋窗下东南角。
大还从地窖里捞上来游在泥地里的鱼。
大刻鲤鱼灯。一只长尾巴的幸运萝卜在空气和大年里游动,随萝卜粉白色眼泪纷飞,羽化成仙,如母鲤鱼。它跃跃欲试,挨上几十刀方能化为龙,手指盖子深深地掐入,水波纹里的半隐半现的鱼鳞--这峄过程乡人叫做“发龙鳞”。小时候这样过节。大和娘不让我跃龙门。空攒着力气。
大人骗小孩子:“灯笼下有长舌头蜥蜴、蝎虎子(壁虎)。”忍不住倒个上下位置,火苗子噗嗤呼呼隆隆,着了,燎手。小孩子哭,叫大和娘再买。“现点现地要,哪还有?明天条萝卜猪肉馅子包扁食哄弄。”
我的灯笼烧不起来。我反过来看,再一次点蜡烛而已。大说:它蔫吧了,井水泡,五六天长出黄萝卜花,挂在堂屋和东屋的帐子上,这是童年里大给我挂起来的快乐。
小孩子挑灯逛街,比比谁家的好。从东到西遛花灯。大插走马灯,挂大门口门楼子下两旁,高粱梃子、竹篾子、玻璃纸、红纸、粉纸、丝绦、璎珞、彩布头子、辣椒米子、黑豆(猪八戒的眼)、浆糊、蜡烛、铁丝、漆包线,又劈又插,又剪又画,又粘又贴。人和马,祝英台、时迁、孙悟空、猪八戒累的不舍扔下媳妇,他们赶媳妇,媳妇在开始的那一格--他们和它们走起来。
“小三孩,《水浒传》里有咱姓时的,长大要考证考证,真有这人么?”
烟花喷起来。气呼子,不爆炸的爆竹,往人群里钻。
坏孩子用来射大闺女小媳妇的腚帮。摔炮,投向电线杆子、土墙,一片片比山楂片厚上四五倍的圆柱形手榴弹。
年前十天半月,大买来一盆豆腐,锅里煮过,又滗又晾出来水,半干不湿地倒上盐、花椒面子调好的材料,放在奶奶陪嫁来的菜橱上,不蒙不盖。随吃随调随拌葱花,谁吃谁挖一块夹一块。熬白菜炖上一块。“千滚的豆腐,万滚的鱼”,越炖越香,白汁翻江倒海。豆腐是村子一年四季至两头的菜。
大年初六,它长了一层雾气形状的被子,黑青灰颜色,这是刚刚好的臭豆腐。口味重像大坑里青黑色坑泥,再等等食用臭味还要强--吃起来香,闻着臭。娘说:
“咱这些小孩呀,他大,我说--脾性都跟臭豆腐有一拼。”
“啊啊?”“刀子嘴豆腐心,没心没肺。整天嬉笑的捉摸不定,默默的木死狗歹毒的心思多了去。”“有嘴无心,说什么都是一嘟噜,止不住,叉头里倒棒子,一往下倒就骨碌碌滚出来,直杠杠地。”大说。“瞎子吃韭菜--直捋,不知倒换倒换心眼子,像滕县话又梗又硬,绝不会是财迷--都是理迷。”娘说。“争来争去,认死理,得罪人不说,更不是做生意的料--看着吧,出不了一个生意经。”
“咱的小孩都硬性,不求人,临时求爷爷告奶奶的事,不兴。”
我五六岁时,大在东院新家种松树,春夏秋冬绿。娘偷偷拔,砍成粪把子杆:“只见坟地里种松树的,大家大户庭院的种,咱小家小庭,会死人的。”
2000 年,大哥因车祸火化。2019 年,大病故。2021 年,娘病故。
梦见大和娘,他们说想来台儿庄,“死人的阴气冲不开你们活人的阳气盛”。2013 年,大和娘收拾家里的东西,来围着他们的小儿过了。大一直说:“俺给你娘只住楼下地下室。”
三个月后,大喊我到一边,说:“小三孩,地下室床底下水呱唧湿,得上一楼,你可得给你媳妇好商量歹商量。”媳妇不同意,我默默无言语了,娘说搬家走,大叫了出租车回农村老家。
大老去后,娘说:“这回得轮上住俺三儿楼上了。”媳妇说不行:“你娘来,我就出去租房。”“随你,我绝不接你--说到做到。”一个月后,妻子从外搬回来了:“谁都强不过你。”
我“强”随俺大,他让着我。我和媳妇结婚,他不同意,“我不问事了。”摔打着黑提包。我说:“我租房子住也得结婚。”大搭汽车回老家,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说:“随你吧。”我来台儿庄上班,大说:“随你。该有自己的心眼子了,随他人家说去,不能随着人家的好脸孬脸活着,‘肝花肠子心做主’。”
大强不过命,强不过病,埋在滕县老家时村东南老坟地。一座陷在土中的房子。一座让我们年年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一叩头烧香上供的墓碑。
大和娘生育七个子女,大姐早夭,大哥36 岁时走在他前头,最疼他的小儿--小三孩。大盖过两处宅子,和娘供六个儿女上学成家立业,为我两次买城里楼房说是借给我的,我一分钱都没还过。
水不在杯子。水吸进大的肚子里。
腊月的雨雪淋坟落水,罩住了倒扣的泥捏的杯子;渗漉,棺材不是暖水瓶--焦渴的身体早已是骨灰,湿湿嘴,魂量不沉、灰不飞、烟已过。
杯子总是留一些水。等做梦端来,他不来我的梦中,我进不到他的梦乡。在埋葬大后,舅说:“你可记住了,天黑了,听不出口音的叫你千万可别答应。”
大问我要水了么。死去的人叫活着的人,若应承就会随他而去么。那一串重复而不动声色的动作:烧水--倒下--放凉--端上。
从医院回家。我们都明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一滴水在太阳下静等挥发。医生说:“还是回家静养吧。”大说:“回家,死也死在老家。”暖水瓶倒空,收拾住院用品。那杯鸡蛋汤喝了大半杯,笑了:“能下饭了。”这不是好兆头,按照乡俗说是“吃老”(lao,四声)饭,人将死前冥冥有感,多吃一口是一口,人间值得留恋徒有其吃。
在这之前,大滴水不进,“老天爷叫我死么?”他说:“再试试,我就不信了?”死亡只能够抗击,从来无人能够拒绝。下半夜,含水、喝醋、喝汤、喝啤酒二十多次,“怎么一点也不进的?”吐出来:“真的不管了么?”嗓子里有什么,肚里有什么阻碍。
在车里,大要水喝:“有水么?”“没有。”“一小口就行。”“真没有。”“你又骗人,你大叫你当小狗哄的。”“没有。”我说,那就在南环赐宴村停车找水。父亲在“死作人”,病拿他不当家,他想看我们几眼,多吃饭,“你快乎地端到嘴前,小二妮”,他相信这样就死不了。
大老了二十多天了,我一个字写不出来,汤汤水水不烧,耳朵嗡嗡冒火,小时候的中耳炎时犯时好。那时都是大买“咕嘟水”,“让小三孩的耳朵‘开开锅’。”双氧水像娘烧开的萝卜水凉凉的,像大大声地吵闹我的声音呼隆隆,又是那么清楚。
喝汤是吃饭,“喝茶”是喝水,喝茶叶茶才是喝茶,父亲叫做“大”,中耳炎叫做“害耳底子”,急火燎天地要吃要喝叫做“吃老饭”,老家还有什么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呢。
老家的林地里埋了真实而又温暖的乡村。
两场雨雪奔着杯子而来,大奔着水死去,我奔着父亲的唇与肝胆,即使煮开茶,至今梦也不来做。我找不到我的杯子了,那就用我那只害耳底子的耳朵,我的心是热的,温一下冰凉的水,冻不了怕冷的梦:“大,水来了,正好。”
“不喝了,给你娘。”
大要是托梦,就是这句。
娘接到了我家,他要安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