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欣/中央美术学院 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北京 100102
绘画心理疗愈即以绘画艺术创作为载体来进行心理疗愈,在个体心理咨询中它可作为重要的辅助手段。绘画心理疗愈的过程具有明显的阶段性心理特点,每个心理阶段都对应着独特的画面特征。本文基于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结合具体的绘画作品对这种阶段性画面特征进行解读,并在此基础上为个体心理咨询实践工作提出建议。
人格面具、阴影是荣格分析心理学理论体系中的重要概念。“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抑或他认为所该采用的方式以对付世界的体系”[1]。人格面具的功能是为了让个体适应外界社会规则,它的具体内容包括了个体认为正确的、正面的、自己应该拥有或期待自己拥有的理想化特质,如有活力的、健康的、美丽的、洁净的、有勇气的、被爱的、自律的、卓越的、正义的、有地位的、有能力的,等等。阴影则是和人格面具相反的概念,荣格将其定义为“个体不愿意成为的那种东西”[2],在分析心理学中, 阴影“是自我无法控制的无意识心灵要素之一,……在正常整合自我的人格中,若有某些部分因为认知或感情分裂而压抑,就会陷入阴影,一般而言,阴影具有不道德或至少不名誉的特性,包含个人本性中反社会习俗和道德传统的特质。”[3]换言之,阴影就是我们希望自己远离的、不认同的、觉得它是坏的、负面的特质,如衰弱的、丑陋的、肮脏的、无能的、被讨厌的、不道德的、卑劣的、愚笨的、平庸的、懦弱的、低贱的,等等。
在成长过程中,个体为了适应某种外界环境不得不选择认同某种外界信念,这样就造成了内心中某种人格面具和阴影的分裂,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分裂呈现出“一体两面性”,即对某一人格面具的认同有多深,则内心中与之相反的阴影就有多强。当我们把自己认同于某种美好的人格面具的时候,我们的阴影也就愈加阴暗。[4]68比如,当个体在人格面具层面的行为表现得过分友好、过分温柔的时候,内心可能越具有邪恶、痛苦的阴影。生活中,阴影并不会因为个体的否定压制就消失,相反,被持续压制的阴影会以更加破坏性的方式操纵个体的生活。[5]因此,根据分析心理学理论,可以对心理问题产生的本质进行解释:原本合一的内心,在某种外界规则信念的引导下,发生了人格面具和阴影的分裂,这种分裂导致了内心的内耗性冲突,进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
与人格面具和阴影的“分裂”相对应,荣格提出了“自性化”的概念,自性化的核心是“整合”。荣格认为,自性化就是这样一种过程:一个人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过程。[4]
根据分析心理学的观点,我们可以将心理疗愈看成是促进已分裂的人格面具部分和阴影部分这二者整合的过程,也即荣格所说的“自性化”过程的某种体现。而绘画心理疗愈的本质,即以绘画艺术创作为载体来促进人格面具和阴影的整合。
在绘画心理疗愈的过程中,创作者的作品往往会按照先后顺序呈现出面具阶段、阴影阶段、冲突阶段、整合阶段。通俗地讲,这四个阶段隐喻了个体内心“假装我很好”“承认我的无力”“黎明前的黑暗”“我真正变好”这一动态变化过程,这一过程正是对应了分析心理学中的表达面具的过程、表达阴影的过程、表达面具和阴影之间的对抗冲突的过程、直至最终使得面具和阴影形成整合体的自性化过程。每个阶段都呈现出独特的画面特征(表1),画面特征的发展和变化往往对应着新的心理阶段的产生、发展及变化。
表1 绘画心理疗愈阶段的画面隐喻及画面特征
面具阶段可以看作是“前疗愈阶段”,即疗愈前的准备阶段。在绘画心理疗愈过程中,当个体心理处于面具阶段时,画面中所表现出来的特征往往是创作者内心所认同的、期待的、理想化的人格面具特质,如力量感、安全感、归属感、价值感等,它是心理防御机制在绘画创作中的具体表达,其画面往往具有理想化、倾向性、单薄、吹捧、回避、控制、规则、秩序等特点。本阶段的画面隐喻是“假装我很好”。
希特勒本人的绘画作品及其所倡导的艺术作品,可以帮我们直观感受面具阶段的创作特征。希特勒作为一个暴虐十足的纳粹首脑,他的内心是强大的吗?恰恰相反,希特勒的内心本质是相对软弱的。[6]也正因如此,他需要通过认同一个“优等、强大、安全”的理想化的人格面具,而将“劣等、弱小、恐惧”等与理想化状态相反的相对真实的特质,作为一种自身不能接纳的阴影面分离出去。希特勒早年的作品很多都是理想化的表达。如《城堡》(图1)、《避难所》(图2)等,色彩上都以不饱和色为主,象征着对情绪的控制;笔触上精细有序,象征着规则和秩序。[7]规则、秩序、控制——这些都是和安全感、控制感息息相关的理想化特质。希特勒早年经常遭受父亲的打骂,[8]严苛的成长环境让他经常体会到一种失控感,因此,他不得不发展出和失控感相反的“控制面具”来防御失控感,即认同一切是可控的、安全的,以保证自身的心理平衡。这些绘画可以看作是希特勒对面具性特质的认同。
图1 希特勒早年作品《城堡》
图2 希特勒早年作品《避难所》
阴影阶段的绘画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特征,是创作者自身所不认同、不愿意承认、希望回避或消灭而又真实存在的那一面,因此,阴影阶段可以看成是“承认我的无力”的阶段,它是心理疗愈的真正起始阶段。
通常情况下,阴影是被心理防御机制排除在意识之外的,只能在潜意识层面发挥作用。然而,当个体身心症状突破了临界值而无法继续使用已有的心理防御机制来维持平衡时,或是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导致心理动力骤然失衡、惯用的心理防御机制失去效果时,个体就能明显感受到阴影力量的存在。在绘画心理疗愈过程中,如果个体没有逃避,且没有用新的人格面具去防御阴影,而是愿意直面阴影,在画面中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阴影面,此时绘画即是处于阴影阶段。通过宣泄阴暗、死亡、无力、绝望、恐惧、孤独、卑贱、失控、危险、反噬等阴影内容,个体的心理会得到初步的疗愈。
奥托·迪克斯曾亲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积极地通过创作阴影类绘画来进行自我疗愈。
《孤独、恐惧、绝望》(图3)是迪克斯的代表作,画面主体人物是战场上濒临死亡的战士。人物的表情刻画得非常真实而传神,和画中人物对视,观众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将死之人的孤独、恐惧、绝望等感受,这种对视会让观众感觉到“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它触及到了每一个观看者内心中和死亡、恐惧、孤独、绝望等情绪相关的创伤性阴影。
图3 奥托·迪克斯阴影画《孤独、恐惧、绝望》
真正的心理疗愈,正是从接纳以上这种“心里很不舒服”的感觉开始,通过和内心中这些不舒服的感觉进行沟通,通过倾听和表达它们来得到整合,而不是通过认同面具的方式来逃避和压抑这些负面感受。
奥托·迪克斯通过大量的类似图3的阴影画创作,将阴影面展现在纸面上,展现在阳光下,用这种方式进行自我心理疗愈。在创作《战争三联画》(图4)时,迪克斯说:“我想摆脱精神疾病”,“至少 10年来,我一直有个噩梦,我不得不爬过房屋的废墟,几乎没有足够宽走廊够我通过。总是在我的梦里。绘画对我来说是一个释放!是我摆脱困境的一种方法。”[9]他意识到通过绘画来宣泄阴影是心理疗愈的有效方法。
图4 奥托·迪克斯阴影画《战争三联画》(1929—1932年)
蒙克同样也遭遇过巨大的心理创伤,他年幼丧母,后来又经历了父亲和兄弟姐妹的接连离世,他自己也曾有过严重的患病经历。至亲的分离、疾病的威胁、死亡的阴影,一直是蒙克前30年生命的主旋律。蒙克没有逃避这些巨大的创伤感受,他创作了大量主题为死亡、绝望和恐惧的阴影画来描绘这些创伤,如他的代表作《病房中的死亡》(图5)、《失去母亲的孩子》(图6)、《病中的孩子》(图7)等,都细致表达了死亡阴影的背后的绝望、无助、恐惧等情绪。
图5 蒙克阴影期绘画《病房中的死亡》
图6 蒙克阴影期绘画《失去母亲的孩子》
图7 蒙克阴影期绘画《病中的孩子》
和迪克斯一样,蒙克没有在艺术创作时逃避、否定负面感受,而是愿意充分地去觉察、表达、宣泄这种感受,随着绘画中阴影的充分表达,蒙克的人生和艺术创作都逐渐进入了新的阶段。
冲突的出现就意味着心理疗愈进入了关键阶段,本阶段是绘画心理疗愈中最积极、但也最危险的阶段,是“黎明前的黑暗”。在冲突阶段,画面中的元素之间的关系是对立的、斗争的、破坏性质的,主要表现为色彩上的强烈对比、构图上的截然断层、笔触之间的对抗纠结、内容之间的厮杀破坏等;绘画者对于这些对立面均是客观描绘,没有偏向、逃避、忽略、认同其中某方,显示出一种平等性、非倾向性。
这一阶段个体的心理状态逐渐由低沉的抑郁转变为暴躁的愤怒,外显问题行为也往往更明显、更剧烈。这是因为阴影面得到初步表达之后,内心得到了初步疗愈,内心拥有了力量的同时也敢于面对和表达冲突,而冲突往往以“憎恨和破坏”的方式投射给外部世界或自身。以抑郁症个体为例,当个体处于抑郁最严重的阶段时,其外在表现往往是沉默寡言、极端惫懒;而随着心理治疗的继续,个体的阴影面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达,内心拥有一定程度的能量后,外在表现不再是极端惫懒,而是更剧烈的行为如自杀或自残等。因此,冲突期危机行为发生的可能性反而会比面具期或阴影期增高。
画家梵高的自杀危机就发生在冲突阶段,从他的临终遗作《麦田里的鸦群》(图8)可以直观感受到其内心的剧烈冲突。
图8 梵高冲突期绘画《麦田里的鸦群》
这是一幅典型的冲突画,画面色彩截然分成上方浓烈的暗蓝和下方高饱和度的鲜黄这两个部分,两种色彩势均力敌,却又势同水火,呈现出强烈的对比感,这是内心冲突在画面上的典型反应。这种内心冲突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会有所表现。梵高终于在冲突力量的撕扯下走上绝路,用死亡来逃避冲突。
相比之下,蒙克比梵高要幸运,他最终度过了冲突期。蒙克冲突阶段的代表作是《呐喊》(图9)。《呐喊》中的主体人物对外界不再呈现出阴影阶段的无奈和绝望,而是开始对环境施加影响,对外界发出破坏性质的噪音。
图9 蒙克冲突期绘画《呐喊》
随着疗愈的继续,蒙克作品中的冲突感越来越强,开始出现了血腥、暴力、杀戮、嫉妒、伤害等内容,如《女杀手》(图10)、《嫉妒》(图11)等,对冲突的双方,他仅是客观描述,并没有显示出主观的、道德上的认同感和倾向性,这是典型的冲突阶段绘画特点。
图10 蒙克冲突期绘画《女杀手》
图11 蒙克冲突期绘画《嫉妒》
经过冲突期的各种内心力量的充分表达之后,内心自然而然开始整合,此时个体无论是外在表现还是内心感受均趋于更平静、更真实和更有力量。和冲突阶段相比,整合阶段的绘画在色彩上趋于柔和,构图断层趋于减少,笔触的混乱趋于有序,内容角色之间关系趋于和平,并开始向外界展现出建设性的力量。这些都象征着内心逐渐变得统一而强大,这一时期可看作是“我真正变好”的时期,也可看作是疗愈完成阶段。
在经历了漫长的阴影期和冲突期之后,蒙克终于迎来了整合期。整合期的蒙克作品中越来越少出现矛盾冲突的双方,取而代之的主题是合作和建设,如《苹果园》《建筑工人》《收获玉米》等作品,画面中的人们正在合作收获果实、合作建设环境。从心理学角度,“合作”意味着打破对立,“建设”意味着向外部世界展示自己的正面力量,和冲突期的破坏性、厮杀性力量不同,整合期展示的力量往往是积极的、建设性的,整合阶段更倾向于向外界辐射正能量。
图12 蒙克整合期绘画《苹果园》
图13 蒙克整合期绘画《建筑工人》
图14 蒙克整合期绘画《收获玉米》
在绘画心理疗愈的过程中,心理咨询师可以根据画面表现出来的不同的阶段性特征,灵活而有侧重地采用不同的咨询理念和技术。
如果来访者的绘画呈现面具阶段特征,意味着与其人格面具相关的理想信念相对牢固,咨询师的主要任务应是帮助来访者促进理想信念的灵活化。本阶段可多利用认知技术协助来访者打破不合理信念,而让其拥有更具灵活性和包容性的合理信念。在本阶段起主导作用的是认知观念等理性成分,情绪情感等成分参与相对较少。
如果来访者的绘画呈现阴影阶段特征,意味着其原有的心理防御机制开始松动。本阶段来访者要面对的并不是观念上的思辨,而是羞耻、内疚、恐惧、无助等这些平时被心理防御机制排除在意识之外的创伤情绪。因此,本阶段起主导作用的是情绪感受等感性成分,此时认知技术起到的作用相对有限,咨询师的主要任务应是引导来访者对阴影背后的情绪本身进行充分的觉察和接纳。除了在常规咨询对话中对来访者表达的情绪予以共情和接纳之外,咨询师还可引导其继续用绘画的方式将阴影有关的情绪直接表达在纸面上,用这种方式促进来访者进一步觉察和接纳阴影力量。
如果来访者的绘画表达呈现冲突阶段特征,则意味着其正处于最危险也最关键的阶段,其负面情绪相对明显而剧烈。本阶段咨询师除了对来访者表达充分的共情和接纳之外,更重要的是引导来访者充分地、非评判地、公正地对待内心冲突的双方或多方,因此,这一阶段可运用以“注意当下、不作评判以及觉知”[10]为核心的正念技术作为心理咨询的辅助技术。同时,这一阶段出现外显危机行为的概率要高于其他阶段,故社会支持系统的有力程度对于其恢复和发展至关重要,咨询师也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来访者打造有效的社会支持系统,帮助来访者顺利度过冲突阶段。
如果来访者的绘画表达呈现整合阶段特征,则意味着绘画心理疗愈的效果开始显现,来访者内心能够感受到整合之后的力量。本阶段咨询师的主要任务是继续帮助来访者回忆、体验和领悟冲突多方趋于整合的整个过程,进一步巩固其内在关系层面的整合,同时引导来访者将这种整合带来的力量感和辐射感,从心理咨询情境中,迁移运用到现实生活的各个情境中去。
综上所述,在绘画心理疗愈的过程中,咨询师要时时刻刻以来访者为中心,从画面特征中敏锐地感受来访者此时此地所处的阶段和呈现的状态,用不同方式加以引导,以促进来访者的心理健康成长和心理潜力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