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曼古丽·艾合买提
(新疆艺术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9)
2019年,美国迪士尼真人动画电影《阿拉丁》上映,这已经是美国迪士尼电影公司第二次根据阿拉伯民间故事“阿拉丁和神灯”创作电影了。1992年,迪士尼曾以“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为蓝本,富有创意地加入了“飞毯”“小偷变王子”等戏剧元素,创作了人物生动丰满、情节曲折动人、节奏紧凑明快的动画电影《阿拉丁》,成为迪士尼复兴时期的重要代表作品,阿拉丁和茉莉公主也成为迪士尼世界乃至整个童话世界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王子与公主的经典形象之一。这次真人版动画电影的改编虽然延续了之前的故事架构和人物设计,增加了奇幻的视觉效果和欢快的歌舞场面,却没有取得想象中的赞誉,反而在价值观和叙事形式上受到了诸多的批评。究其原因,真人版动画电影《阿拉丁》的改编与27年前相比,没有追随时代的进步,而是在世界文化发展融合的大背景下,采取了一种模糊的、折中的态度,试图达到跨文化传播在价值观和叙事方式上的某种平衡,反而破坏了中庸之美。
一部成功的艺术作品,需要在诸多艺术元素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使各种艺术元素在主题的统领下,和谐互洽,相得益彰。在中国传统美学中,孔子提出了以和为美的理论,孔子嫡孙子思在《中庸》中再次强调“执两用中”的矛盾和谐论,主张采取“致中和”的办法协调矛盾双方,与孔子“奏中声以为节”“过犹不及”的思想一脉相承。无独有偶,在西方美学中,柏拉图认为美是和谐,是两种元素的相互融合,而因素在还没有互相融合的时候就不可能和谐。也就是说,东西方美学都把和谐作为美的图景,要求艺术作品中和而不过度。
“中”这个字,在先秦有三层含义:一是指中间或两者之间;二是指适宜、合适、合乎标准;三是指人心、内心的和谐境界①王岳川.中西思想史上的中庸之道——《中庸》思想的发生与本体构成[J].湖南社会科学,2007(06):39.。从这三种含义可以看出,“中”不仅仅是居于两者之间的折中,而是一个辩证的内在规则。中是一个适当的“度”,是把握诸多艺术创作元素的分寸,是合乎现实规律和创作规则的,反映出的是人物内心世界的生命和谐感。而“庸”则强调将调和诸多艺术元素的适当分寸用于实践当中。所以,中庸之美,既不是平庸普通的日常随意,也不是怪力乱神的欲望贪婪,而是要在艺术创作中,反映真实的人生和生命的本真,依照艺术创作的规律进行创作。中庸之美,是一种知行合一的美,既需要对人生真谛深入体察,又需要恰当得体地付诸实践。中庸思想是东西方文化思想的共性,具有人类共通的精神内在属性。
但是,在这种美学传统的发展过程中,有些人仅仅将这种“中庸”之美理解为不偏不倚的折中态度。真人动画电影《阿拉丁》正是体现了这种折中的模糊态度。在真人版电影中,创作者没有进行与时俱进的改编,在故事内核和人物设定上依旧延续了27年前面向儿童的低幼版动画电影的简单直白的设计,将故事承载的阶级矛盾、两性矛盾等戏剧冲突呈现得过于表面化,缺乏思想深度;对不同文化间的冲突与融合解读得简单片面,试图将不同文化间的冲突轻描淡写地模糊过去。“中庸之美”理应在跨文化艺术作品改编中彰显其独特的智慧之美,可惜的是在真人版电影《阿拉丁》中,即使有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的歌舞表演,惊险刺激、天马行空的视觉特效,气势磅礴、璀璨恢弘的场景设计,也掩盖不了其在思想性、艺术性上的缺陷,遭到观众诟病。
从“中”的角度看价值取向,电影《阿拉丁》没有把握好“度”,造成了价值观的失衡。阿拉丁虽然是中古阿拉伯民间故事中的主人公,但这一角色最早并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波斯人,而是中国人。故事创作的时间相当于中国的唐朝,故事里的中国是口口相传的创作者们想象中的中国。当然,由于原著作者创作时的局限性,中国以及世界“极东之地”“极西之地”都只能是他想象的样子。这一故事,经过千百年的流传,被迪士尼动画制作公司制作成电影,故事场景由中国转移到虚构的阿拉伯城市阿格拉巴,虽然故事发生的背景以及视觉效果都呈现出了浓厚的阿拉伯风情,但其承载的文化和价值观,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阿拉伯的,而是挪用了美国的,并且是打了折扣的。
电影《阿拉丁》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全城有名的小偷,而电影中的反派贾方信奉“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信念,两个人物从本质上具有相似性,在面对财富和权力的时候,阿拉丁和贾方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贪婪,但不同的是阿拉丁在贾方窃取神灯后及时醒悟。影片中正、反派两个人物的交锋集中在外在的戏剧矛盾,一个是与茉莉公主互诉衷肠的底层小偷,一个是妄图迎娶公主成为苏丹的窃国宰相,两人只是情敌,并没有过多内在的人性的较量,这削弱了正、反派应当承载的价值观交锋。影片中善良与邪恶之间对抗的动力,不是来自强大的内心力量,而是来自物质和爱情的驱动,换句话说,从本质上阿拉丁和贾方并没有根本性的立场对抗。
亚里士多德把“中庸”分成九种:怯懦和鲁莽之间的是勇敢,吝啬与奢侈之间的是大方,淡泊和贪婪之间的是志向,自卑与骄傲之间的是谦虚,沉默与吹嘘之间的是诚实,暴戾与滑稽之间的是幽默,争斗与阿谀之间的是友谊。①亚里士多德.尼可马克伦理学[M].王旭凤,陈晓旭,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他认为,对是非、善恶的区别,是有着严格的界限和鲜明的态度的,与那种在是非善恶之间模棱两可、不偏不倚的折中主义,毫无共同之处。而电影将阿拉丁和贾方塑造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践行者,模糊了社会结构变化所带来的激烈的思想碰撞,模糊了阶级间不可调和的对抗,模糊了人性间善与恶的较量。也许是出于全家欢电影定位的考虑,电影所承载的价值观单薄浅显,苍白无力。这样做,看似符合了“中”的第一个层次,将矛盾折中,却违背了第二个层次,没有掌握好在复杂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现实下善与恶交锋的分寸。
为了符合时代语境,真人版电影《阿拉丁》将女主角茉莉公主,刻画成为一个独立自强、有政治野心和抱负,希望成为苏丹的独立女性的形象。她勇敢、智慧,心怀天下,看似表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升华,而实际上,却犹如空中楼阁飘渺空虚。展开来说,真人版电影《阿拉丁》试图将茉莉公主塑造成为一个知书达理、勇敢豁达的王位继承人,她将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可是却没有实际的行动,只是在香闺中与前来幽会的阿拉丁你侬我侬,无力反抗父亲将自己作为联姻工具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被安排与世界各地的王子相亲。当贾方得到神灯攫取苏丹王位时,茉莉公主只能就范,抛弃了其标榜的独立、勇敢和为人民谋福祉的抱负。
要使观众接受传统作品中的人物被赋予现代意识,就必须通过对事件的全新解读反映出人物身上所承载的与当代人类精神具有共通性的情感特质,也就是“中”的第三个层次。然而,电影《阿拉丁》以片面单薄的方式强加给人物独立、勇敢的设定,却没有有效的行动作为支撑,不能够与观众产生情感上的共鸣,更难以使人们感受到生命的和谐感。
从“庸”的角度看创作,电影《阿拉丁》在依循创作规律、和谐把握创作元素的方面也不尽如人意。
阿拉丁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穷小子以偷窃为生,他爱上了美丽善良的茉莉公主后,想尽办法去追求她,在追求的道路上意外地成为虚假的王子,又贪恋这一浮华的身份不惜与真诚的灯神反目,从而使贾方乘虚而入,险些酿成大祸。纵使最后阿拉丁用第三个愿望换取了灯神的自由,却因他已经得到新苏丹即茉莉公主的爱情而且显得不那么珍贵了。在影片中,阿拉丁随故事的发展不断地卷进一桩又一桩的意外里,在灯神、飞毯、小猴子的帮助下化险为夷,但阿拉丁一直是故事开始时那个“有所偷,有所不偷”的内心善良、处事狡黠的少年,缺乏历练与成长,人物形象不够立体饱满,因此显得缺乏人性弧光。茉莉公主、老苏丹、反派贾方也是如此,每个人物只有单一面,或勇敢,或愚钝,或阴险,观众在故事的开始就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人物塑造低幼化、脸谱化,与1992年动画版《阿拉丁》中的人物没有本质的区别,这种浅显的人物塑造方式不尽符合真人版电影所面对的更成熟年龄层的观众。
阿拉丁因为擅长偷窃而被宰相贾方选中去偷取神灯,又因为小猴子的贪婪而掌握了神灯的奥秘,获得了飞毯和三个愿望,假扮王子赢得了茉莉公主的芳心。之后意外失去神灯,在飞毯和猴子的救助下再次化险为夷。在夺取神灯的最后战役中,“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灯神帮助阿拉丁使用激将法将贾方困在神灯里,成功走向大团圆结局。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核心情节都是依靠巧合推动的,缺乏戏剧冲突,矛盾双方缺少正面交锋。归根结底,正反双方的人物设置没有绝对对立的价值观和立场,所以难以形成本质的冲突。神灯这个贯穿始终的道具、主人公所拥有的奇幻的力量,也导致了矛盾双方不是势均力敌的,只能依靠神兵天助化解矛盾。一次巧合带来意想不到的反转可以构成奇观,但如果每一次情节的推动都依靠巧合,就缺少了戏剧张力,失去了对观众的吸引力。
虽然创作者将阿拉丁设定为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小偷,并在故事的开场,通过细节刻画了阿拉丁对同样处在社会底层的穷苦人民的同情和帮助,但自从遇上了茉莉公主,阿拉丁与老百姓就再无交集。他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他个人的幸福,一切失败也都是因为个人的贪婪和自私。阿拉丁这一人物并不是普通劳苦大众的形象写照,也不能表达普通百姓的共同愿望。在阿拉丁与茉莉公主的爱情主线上,阿拉丁与公主一见钟情,此后便是荷尔蒙与虚伪面具的加持,然后便是为了共同利益同仇敌忾,这样的爱情恐怕也很难获得普通观众的感同身受。从某种角度来看,整部影片所有的情感都建立在“利益至上”的原则下,都带有不同程度的功利色彩,很难与来自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广大观众产生情感上的共鸣。电影里虽然将茉莉公主设定为一个愿意为普通百姓谋幸福的王储,但剧中没有一个主要角色代表普通百姓的利益,所有人都在为个人利益奔波,所以他们的情感起伏、利益得失,都很难展现社会风貌,很难与观众产生共鸣。
作为迪士尼经典动画电影的衍生续集,电影《阿拉丁》势必承担了丰富迪士尼公园阿拉丁主题园区内容的责任。所以整部影片充斥着迪士尼乐园风格的歌舞表演,色彩艳丽,场面宏大,气氛热烈,却基本不承担叙事功能。从阿拉丁与茉莉公主相遇时摆脱追兵的极限跑酷,到窃取神灯时洞穴坍塌的惊险刺激,再到阿拉丁和贾方各显神通争夺神灯的惊心动魄,无不展现了迪士尼公司高超的后期特效技术,但大段大段的追逐场面与前面提到的热情奔放的歌舞场面一样,不承担太多的叙事功能。在两个半小时的电影中,这样的视觉奇观不断拼贴累加,打破了正常的叙事结构,导致影片拖沓冗长,节奏混乱。
在创作方法上,电影《阿拉丁》追求的是商业上的价值,因此一切艺术元素都为经济效益的最大化来服务,忽略了电影创作的基本规律,人物、情节、冲突、节奏等叙事要素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成为电影《阿拉丁》不可回避的硬伤。
“中庸”之美强调尺度也强调法则,在艺术创作中,特别是像《阿拉丁》这样进行跨文化改编的艺术作品,更需要从价值观到艺术手法上都权衡好合适的尺度,既不能模糊折中,避重就轻,也不能虚张声势,外强中干。要想拿捏好分寸,就必须遵循创作的方法和规律,以严谨的创作态度、扎实的艺术技巧、真挚的创作情感进行创作,在反复的构思权衡中,寻找到创作的平衡点,实现真正的中庸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