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乐
(延安大学 政法与公共管理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毛泽东同志在1945 年为延安《解放日报》写的社论中强调:“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两年先后开始的带普遍性的整风运动和生产运动,曾经分别地在精神生活方面和物质生活方面起了和正在起着决定性作用。这两个环子,如果不在适当的时机抓住它们,我们就无法抓住整个革命链条,而我们的斗争也就不能继续前进。”[1]1107从危机与革命的关系视角下看,大生产运动是中国共产党化解当时经济、政治、思想、组织等社会系统性危机的一次成功的革命实践,在化解危机的同时实现了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的重塑。
马克思指出危机是矛盾的现实表现形式,社会向前发展上升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危机,“新的革命,只有在新的危机之后才可能发生。但它正如新的危机一样肯定会来临。”[2]541革命,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经典著述形成的话语体系中是解放和改变世界的同义词,本质就是革命者用革命理论动员广大群众改变主客观世界的过程。[3]58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谈到考察变革的重要因素,即“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4]3列宁在总结巴黎公社失败的教训时指出:社会革命要取得胜利,首先要发展生产力,其次需要无产阶级的充分准备,这二者缺一不可。所有主观客观条件同时具备的情况下,危机向革命转变才具有可能性。
大生产运动前,中国共产党面对的是一场集合了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多个方面的社会系统性危机。经济方面,1941 年前后,国民党的封锁和日本帝国主义的疯狂扫荡,以及黄土高原本身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自然灾害,使得边区经济陷入重大危机。政治方面,当时党内关于经济问题本身的认识并不成熟,一方面没有充分认识到经济的重要性,没有认识到财政的根本是经济,如果不发展人民经济,财政问题就无法得到根本的解决;另一方面,部分干部严重脱离实际,提出发展重工业,还提出进行大盐业计划、大军工计划等;再加上脱产人员由1937 年的1.4 万人的剧增到1941 年的7.3 万人,极大地降低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和对共产党的心理认同。1941年延安的雷击人事件中,甚至出现了嫌老天爷不睁眼“咋不打死毛泽东”的言论,经过调查发现是由于救国公粮征收过多引起群众不满。文化方面,陕甘宁边区直至抗战时期仍然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受农业文明中“差序格局”[5]5的影响,劳动分工和协作程度很浅,加之1937年之前的边区文盲率高达99%,如何动员广大乡村社区的群众参加生产和革命成为当下现实的问题。
革命是对危机的重塑,革命的发生和发展是旧的秩序被新的秩序所代替,新的秩序通过革命运动得到确立。面对如此严重的困难,我们是“饿死呢?解散呢?还是自己动手呢?”毛泽东代表党中央坚定地给出解决经济苦难的答案:自己动手。[6]460为了应对这场危机,中国共产党开始了一场以“自己动手”为核心的生产革命,具体领域包括军队大生产运动、机关学校大生产运动、农民大生产运动等;具体方式包括为了调整生产关系而进行的减租减息、生产合作社、劳动互助和为了调动劳动积极性而进行的改造“二流子”、劳动+生产、学习劳动模范等。这些行之有效的措施使得党政军民学广泛加入劳动生产中,耕地面积和粮食产量都得到快速的增加,不仅提高了边区军民的生活水平,也为当时的抗战奠定了丰厚的物质基础。
从“危机”到“革命”并不是一个必然的线性趋势,需要意识到危机并且为了化解危机进行一系列必要的革命实践。大生产运动中,中国共产党在实践中探索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化解危机的路径,使得生产力得到发展,无产阶级得到充分准备,增加了“危机”向“革命”转化的可能性和必然性。
红色政权存在和发展的一个很要紧的条件就是党的政策的正确性,而所谓党的政策的正确性是指党的主观指导要符合实际情况。化解边区的危机,重要的一环就是要制定出符合边区实际的方针和政策。毛泽东在《组织起来》当中强调:共产党员处理问题一定要同群众做结合,而且要经风雨、见世面,这个风雨和世面指的就是群众斗争。[1]933与大生产运动同时期开展的精兵简政运动提供了一个契机,使得大量的干部、学生、知识分子“下乡”,在参与劳动生产的过程中与当地的干部、群众展开了良性的互动。他们将新的观念、新的技术带到农村,同时在劳动中体验到农村生活的艰辛,近距离发现制约生产的因素,在“群众路线”的实践中找寻、制定最符合边区实际的方针和政策去有效清除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障碍。
为了使普通人民能够被动员起来,积极参加生产运动,中共中央分两部分开展了工作。第一步是减租、减息和减税,使得农民手头有剩余的钱去购买新的农具和牲畜,让每一个农民明白增产意味着自己谷仓的粮食增多。在1942 年中共中央对减租减息的阶段性工作做了总结,发现凡是彻底地实行减租减息的区域,群众的斗争积极性普遍比较高,反之,则斗争性较为软弱无力。第二步,驻军部队、政府和学校“自己动手”。在大生产运动中,中共中央号召部队、机关、学校必须自行学习种菜、养猪、烧炭等,逐步地实现半自给、自给。当边区的官兵自己动手解决自己的生活需要时,边区人民的负担减轻了。长期以来,在农民的思想认识中,政府的含义只不过是被养活的寄生虫。大生产运动开展以来,这个观念变了,乡村群众开始意识到政府是在“为自己而劳动”。
同时,为了最大程度地提升生产力,在传统生产模式上创新“劳动互助”模式。在陕甘宁边区这样的自然条件下,关键的问题是要在风调雨顺的年头增加粮食等作物的产量,而当时唯一的本钱就是人和畜的劳动力。实行劳动互助的本质便是对人力、畜力进行合理分配和利用,旨在针对不同的农户在劳动力、畜力上存在的有无、余缺,通过劳动力、畜力的“调剂”,使人力、畜力与土地的比例关系达到适度规模,生产要素得到充分的使用,提高整体的劳动效率。1942年,延安为了完成8万亩的开荒任务,利用民间的互助形式,组织起全县30%多的劳动力,半个多月时间就完成了一半多的开荒任务,充分显现出了互助劳动的优势。毛泽东多次在讲话当中鼓励各县开展劳动互助,充分发挥集体劳动的优势。1943年,边区粮食产量相较以往有了很大提高,比往年增加一半以上,主要就是因为这年有了劳动互助组织。
大生产运动能够成功化解危机,其根本动力来源于党政军民学广泛地投入到了生产当中。大生产运动中,边区的200多万群众是主体力量,其中除了日常本就从事农耕和家庭手工业的人,改造后的“二流子”、移难民、妇女也被广泛地动员起来参加生产。1943 年边区成功改造的“二流子”达到4500多人,这些过去不事生产的人经过改造后基本可以自食其力,有的甚至成为劳动英雄。移难民本来属于流动人口,在大生产运动中他们成为难得的劳动力,据1943年2月22日《解放日报》报道:“五年来边区共扩大了两百四十多万亩耕地,其中有两百万亩是靠移难民的力量开荒增加的。”[7]652妇女在大生产运动中也被广泛地动员起来,从事农业、纺织等方面工作,1941年,陕甘宁边区有20万的妇女加入纺织生产中,为克服物资困难作出了巨大贡献。
除了群众的动员,更为关键的是要将边区的广大脱产人员动员起来进行有效的生产活动。1937年边区刚刚成立时,党政军脱产人员仅有1.4万人,到1941年已经上升到了7.3万人,在经济欠发达、人民收入水平普遍较低的年代,养活如此高比例的脱产人员显然不合乎常理。1939 年李富春在生产动员大会上作报告时指出:把脱离生产的党政军各机关各学校组织起来,力量是很大的。[8]62大生产运动中中国共产党打破了工农武装不事生产的传统,关于军队的生产毛泽东指出:军队生产虽然在形式上是落后的、倒退的,但其实质是进步的。在大生产运动中,军队生产不只减轻了人民的负担,还产生了一系列积极的作用。1941 年,八路军120 师359旅在旅长王震的率领下来到南泥湾,初到南泥湾,荒芜一片,没有房子住,粮食不够吃,连生产工具都需要自己打造。但经过部队短短两年的努力便有了质的变化,1943年已经可以实现物资和经费全部自给自足,1944年已经可以向政府缴纳公粮。边区其他的留守部队也陆续开展了生产运动,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1942年边区80%以上的部队已经可以自给自足。
主观和客观条件都成熟的条件下,危机向革命的转化才有可能。整个大生产运动的核心是动员起来,而能够被动员的前提是群众普遍的思想觉悟的提高。大生产运动的过程同时也成为群众教育的过程,这是一场以扫盲教育和政治教育为核心的旨在改造、教育和提高整个社会劳动者素质的全面教育运动。在大生产运动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将动员群众的思想和方式运用到整个生产运动的关键环节和领域,形成了生产+学习的独特教育模式。改造“二流子”、学习劳动模范和大众教育运动都为实现这一模式产生了巨大作用。
大众教育中强调教育和生产劳动相结合,教师除了任教的老师外,还纳入了劳动英雄和地方干部,办学方式也灵活多样,因地制宜开办了夜校、半日学校、冬学、扫盲班等等。比如大众教育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办学校,学校的学生一般都住在家里,教师与学生共同参加农业劳动,学校的课程也做了大量的改动,强调教育和生产劳动相结合。和“下乡运动”中试图缩小精英和民众的鸿沟一样,大众教育运动中老师与学生的界限不再像传统中那么清晰,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距离被缩短,在这个过程中将知与行真正结合起来。
在1943 年大生产运动的高潮中边区掀起了学习劳模的运动,每个村庄、乡镇、区和县,都推举出代表的劳动英雄,开表彰大会,同时给予物质和精神上的鼓励。1943 年11月第一届劳动英雄代表大会召开,劳动英雄代表赵占魁、吴满有等人参加了表彰大会。赵占魁是一个普通的熔炉看火工,但他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多少年始终如一;吴满友原本是逃荒来到的延安,但他经过不怕吃苦、辛勤劳动,不仅解决了自身的生活困难,还带头交纳公粮。这些劳动英雄参加表彰后,还座谈分享各自生产经验,他们带着新的观念回到各自的岗位、村庄积极分享,以新的方式促进着生产的发展。在这之前,从来都只有战争或者政治舞台上的英雄,而现在,劳动者也可以变成英雄,他们的劳动被给予了高度的认可。劳动英雄是在农村错综复杂的社会经济问题中成长起来的领袖,他们的劳动得到了高度肯定,从而带动了其他的人以更高的热情投入到劳动中。
通过一系列的学习,老百姓的政治和文化水平得到普遍的提升,他们逐渐克服了传统观念,打消了对革命的疑虑,学会从比较复杂的角度考虑更多的事,建立起劳动与自身、革命与群众关系的深刻认识,领导与被领导者之间的差别在慢慢缩小,最终完成了革命的大众动员和对“新人”的塑造,进而在生产和战斗中拧成一股绳。
面对延安时期出现的系统性危机,中国共产党带领群众开展了一场生产自救运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化解危机创造出了生产的奇迹。大生产运动之所以可以被称为是一次革命实践,是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发扬的就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而不论是自力更生,还是艰苦奋斗,其本质都是“改造世界”的革命精神。
“自力更生”强调的是主体力量的重要性。在长期的抗战过程中,中国共产党逐渐意识到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重要性,尤其在经历了两次国内革命战争,再次面对危机时,毛泽东更加确定“我们是主张自力更生的”,化解危机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努力”,来源于“全体军民的创造”。[1]1016化解危机的主体性力量一方面来源于共产党本身,相对于群众的“被动员”,共产党承担的是“动员”的角色,作为生产的领导者、政策的制定者,共产党在这个过程中所坚持的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独立自主的都是对主体性力量的加强,尤其是独立自主,它和自力更生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强调发挥主体性力量;另一方面来源于广大人民群众,在大生产运动中,中国共产党通过减租减息、学习劳动模范等方式,逐渐建立起了群众的主体性。帮助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潜力和改造客观世界的力量,他们不只是发展生产的主体性力量,更是革命胜利的关键所在。
“艰苦奋斗”的关键在于“奋斗”。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疯狂攻击和国民党的围击封锁,以及由此导致的可能“饿死”“解散”的重大危机,必须从当下出发,艰苦奋斗,生产自救,开展大规模的生产运动。在几乎没有资金的情况下,边区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被充分地利用起来,包括不事生产的党政军干部、学生、妇女等,大家都争取“不当特殊公民”。毛泽东在自己居所的院子里开辟菜地、周恩来加入纺线队伍、359旅进驻南泥湾开荒种地、学生下乡参加劳动,最终依靠自己力量成功渡过难关。
危机作为社会自身的免疫形式,为社会提供了自我检查、自我改进和自我完善的可能性,而革命是危机的结果,也是克服危机的条件和手段。在整个大生产运动的过程中,面对系统性的危机,中国共产党坚持实事求是、科学决策,制定出了一整套符合边区实际的方针政策,为化解危机提供了组织保障;采取积极动员党政军民学各方面人员投入大生产运动化解危机;探索创新生产+学习的劳动教育模式,唤醒革命群体的主体性意识;激活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汇聚成化解危机的精神力量。这条在危机中探索出的革命道路,不仅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实现了社会和人的重塑,为之后抗战的胜利奠定了深厚的基础。当前,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深刻理解大变局之“变”、防范化解重大风险仍然是中国共产党面临的重大课题。回顾整个大生产运动中中国共产党化解危机的革命实践,总结其中转危为安的方式方法,对于新时代中国共产党如何精准识别危机,如何科学应变、主动求变打好转危为机的战略主动战有着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