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
在山中,我遇到过一个小画家,七八岁的样子。旁边,她的爸爸在指导。她坐在山坡上,展开画板,正聚精会神地描绘眼前的美景。在她的对面,是一片较开阔的山坳,青山含翠下,树林掩映中,夕阳涂抹里,几栋淡青色的农舍显得静谧安闲,悠然恬淡。
多么幽静而温馨的山村美景。
这位小姑娘画技不错,寥寥数笔,眼前之景便尽收笔端。画完,她静静凝视画作,若有所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怎么突出家的主题呢,爸爸说,景色虽美,但没有温度的房屋,能叫家吗?
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姑娘超强的领悟力和对细节的处理能力,她迅速在一家屋顶上画了一缕淡淡的炊烟。我一下子就感动了,不仅感动于她的画技,更感动于她对家的理解——她抓住了中国传统观念里对家的定义:温暖,又用炊烟这种最简约的方式来表达。炊烟,从远古的炉灶里升腾,穿越千年滄桑的迷雾,一直浸润进中华民族后世子孙的血脉里。因为,炊烟的下面,就是家;炊烟的背后,就是温暖。
从袅袅上升的炊烟里,我仿佛看到了灶前忙碌的母亲,倚门盼归的妻儿;仿佛感受到了儿孙绕膝、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的欢愉和温馨。我一直怀疑,在凛冽西风中踽踽独行的马致远,看到的不仅仅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恬静画面,他还看到了家家升腾的脉脉炊烟。而正是这传递着温情和温暖的炊烟,才使得漂泊无依的他倍感凄凉,怆然涕下。
炊烟在山间,在原野,在溪旁,在桃园,在中国人世世代代的追寻里。炊烟有多远,追寻的目光就会延伸多长。“疏林外,一点炊烟”,世事再离乱,生活再凄苦,有炊烟,就有希望;“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人生再落寞,境遇再凄怆,有炊烟,就有坦然;“柳影人家起炊烟,仿佛似、江南岸”,脚步再飘忽,前路再坎坷,有炊烟,就不彷徨;“村村茅屋晚炊烟,更寻村酒穿茅屋”,天涯再遥远,身心再疲惫,有炊烟,就不孤独;“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灵魂再超脱,心境再闲适,有炊烟,就不寂寞。炊烟,是中国人情感的寄托;炊烟,是中国人心灵的皈依。千山外,魂归何处,烟火人家处。
无疑,山岚是美的,它是山的魂魄,盘旋于山腰山顶,如山的缕缕秀发,散淡飘逸,洁白轻盈;晨雾是美的,它如大地的裙裾,缠绕于乡野,灵动而朦胧,如尾尾白羽,如瓣瓣白莲。但相比之炊烟,它们是冰冷的,漠然的,缺少了温度,缺少了关怀,缺少了呼唤,也就缺少了生命力。中国人也不喜欢狼烟,它们张牙舞爪,暴戾狂躁,带来的只有破坏,只有无尽的伤痛和疮痍。而炊烟则不然,她轻柔细腻,含情脉脉,温婉动人,如弱柳扶风,如泉水激石,有姿态,有神韵,更有温情。她带来的是希望,是重生,是慰藉。
小时候,极爱和小伙伴玩一种游戏,在地头土埂处,挖一个火灶,偷几只地瓜覆其上,捡几把干柴填其下,然后学着妈妈的样子,点火做饭。灶台上炊烟升起,或浓浓烈烈,或轻轻薄薄,几双小眼睛紧盯灶台,满含期待。一笼火罢,不待瓜熟,就迫不及待扒出享用。虽半生不熟,满脸焦黑,也觉得是人间美味。更多时候,还是期待家里的炊烟升起。在野外疯够了,玩累了,就站在高坡上,在一栋栋房屋间寻觅。房屋鳞次栉比,家家相似,也没有标识,但我们却能准确指认出,哪栋房屋是自己的家。谁家房顶的炊烟升起,如清水出芙蓉,初为菡萏渐为花,袅袅婷婷漫天涯。于是我们就欢呼,妈妈做饭了,可以回家吃饭了。如牛羊归圈、倦鸟归巢般涌进村里。
炊烟升起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就是思念的方向。炊烟,是情感的寄托和归宿。于是,我们能理解,离散多年、漂泊海外的游子,看到家里炊烟升起,为何会潸然泪下。一句到家了道出了多少心酸和无奈,又蕴含了多少激动和欣慰啊。
而今,山川依旧,楼宇如林,炊烟不再。没有炊烟的乡村,花无芬芳酒无香,那朵盛开了千年的花朵,也便只有盛开在历史的记忆里了。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