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权力批判中的“凝视”概念

2023-02-10 15:37刘淑秀
西部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凝视规训萨特

刘淑秀

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米歇尔·福柯(1926—1984年,以下简称福柯)经常被称为是异于主流的理论家。他的主要著作《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罚》《临床医学的诞生》都是把镜头对准疯人、病人等社会边缘人物,从这些人的角度出发进行现代化的批判。他著名的理论之一规训权力(知识权力)集中体现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因此,本文从规训权力中的“凝视”概念入手分析福柯对现代化批判的思想路径。

从柏拉图到萨特的理论都有对“凝视”的阐述:早期哲学家认为“凝视”是作为眼睛的视觉功能;萨特认为必须经由他人的凝视来证实自我的存在,“凝视”具有了哲学意义,“凝视”概念开始走向异化。到福柯这里,“凝视”变成了一种权力,它自动地运行着,并且此时“凝视”主体消失,或者说,这种“凝视”的主体并不是某个个人、某种组织,每个人都在被凝视着,它还具有生产性的功能,不断地控制着现代人,由于这份“凝视”的不可见,现代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心甘情愿地被控制着。“凝视”的内涵不断被丰富发展,并且“凝视”逐渐走向异化。因此,在着重探究福柯理论下的“凝视”含义及特点之前,有必要对关于“凝视”的理论进行梳理把握,进而讨论福柯权力批判中的“凝视”概念与反凝视之路。

一、传统的凝视

凝视最初是眼睛的视觉功能,等同于“看”,此时的“凝视”仅仅是人认识世界的工具,其主体清晰地表现为人自身。到存在主义学者萨特那里,“凝视”与眼睛的视觉功能有别,它成为证明自我存在的方式,并且这种“凝视”经由他者掌握,主体个人被迫客体化,“凝视”的主体异化为客体,即“凝视”不再掌握于主体手中,“凝视”概念开始发生异化。

(一)眼睛的凝视

在早期哲学家们看来凝视必然与眼睛有关,体现出看与被看的状态。“诸神最先造的器官是眼睛,它给我们带来光。”[1]30柏拉图借蒂迈欧之口,说出眼睛的视觉属性是处于第一位的,眼睛优先于嘴巴,因为眼睛所以言说。至高无上的神赋予人眼睛的凝视功能,在柏拉图这里,真正具有凝视权力的主体并不是人而是诸神,因为此时的人还处于神的统治之中。“造物者将视觉赋予我们,是要我们能够注视天上智慧的运行,并把它们应用于相类似的人类智慧的运行,包括正常的和不正常的。”[1]32神在赋予人类眼睛视觉功能之时,最初的目的是让我们了解世界、认识世界。

在哲学家亚里士多德那里,凝视直接与视觉挂钩,就等于视觉的观看。“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和其他感觉相比,人们还是更愿意‘看’东西。因为在所有的感觉中我们认为视觉最好用,它能让我们看清楚事物之间的许多差别。”[2]“凝视”的概念在这时还是纯粹的,没有被建构更多的附加内容,凝视就是常识认识里的看,此时的“凝视”只是作为人的视觉工具,并没有成为人的枷锁。

早期的哲学家们都在强调眼睛视觉的第一位性,他们对于凝视的理解还处于纯粹的眼睛观看的物理属性,眼睛是认识世界的媒介,此时的凝视主体是清晰的、纯粹的、可知的、可见的人,并且此时的“凝视”具有主动性,主体人通过眼睛观看来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

(二)他者的凝视

在现代哲学史上“凝视”逐渐与眼睛视觉相分离,存在主义学者萨特区分开眼睛视觉的“看”与“凝视”,他从存在论出发思考主体与他人的关系。在萨特看来,自我存在“自欺”行为,我无法真正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因而主体我必须借助“他者的凝视”来认识我自己,主体我受他人“凝视”的影响。因此,萨特的“他人即地狱”就是源于他者的凝视致使自我主体自由的消失。我之为我的存在源于他者的凝视,“由于凝视的发生,现在我获得了反思意识并作为自己而存在。”[3]反之则为虚无。对象—他人在与世界的联系中要依靠观看与被观看的这种恒常可能性,正是由于他者的凝视才使主体我获得反思意识,这时主体“我”才存在。

经由他者的“凝视”,我才能认识我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此时的“凝视”已经超越主体人成为操控人的方式,它凌驾于主体之上,主体我只有在作为我对象的对象时才能把握自身,并且此时的“凝视”先于眼睛,“如果我体会到注视,我就不再知觉到眼睛:它们在那里,它们作为纯粹的表象在我的知觉范围之内。”[4]这种“凝视”已然不是眼睛单纯的视觉观看,它同样具有认识、了解的功能,但是此时的认识客体不是外在的世界,而是主体本身。主体我的自由被囚禁在他者的“凝视”中,自我逃离主体我,使主体人客体化、异化。在萨特那里,这种他者的“凝视”是证明主体人存在的依据,也就是说,主体我必须经由他者的“凝视”才能反思、意识到我的存在,否则便是虚无。因而在萨特的理论中,我们找到了自我异化的根结,但无法摆脱异化的状态,这便是萨特理论走向尽头的原因。

二、规训权力的凝视

福柯对于“凝视”的理解在他著名的“全景敞视主义”理论中,他认为凝视本身就是规训权力。但是在规训权力之下,这种“凝视”的主体不在于人类本身,没有任何人掌握这种“凝视”主动权,每个人身处于被凝视方,无法看到“凝视之眼”,并且这种“凝视”无需管理,它戴着隐秘的面纱自动地运行着,不断永动生产着。

(一)凝视即权力

福柯通过对监狱、军队、医院、学校等特定场所的描述,提出了规训权力这种微观权力物理学。他分析了古典时代与近现代对人体控制的不同方式与手段:“古典时代的人发现人体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5]154,被驾驭与被驯顺的肉体作为玩偶被权力所摆布。在现代社会,“为了控制和使用人,经过古典时代,对细节的仔细观察和对小事的政治敏感同时出现了,与之伴随的是一整套技术、一整套方法、知识、描述、方案和数据。”[5]160这种对细节的政治解剖学就是纪律。高雅的纪律无需昂贵而粗暴的关系来维持权力的运行,它作为一种关系,能让人体变得更加顺从。纪律分配出人的空间,它把人的日常生活打造成一个隐形的监狱,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每个人都在固定的位置、相应的时间做相应的事,任何细微的活动都会受到监视。例如对于疯子的管理,通过划定一个隔离场所来进行单独的管理,并且在疯人医院中,疯子要按照详细的时间表进行活动与治疗。福柯通过对社会边缘人物的现状阐述,来表达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现代人看似是常人,但同样遭受着规训权力的压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规训空间的约束体现在社会阶级上,所处空间成为现代人身份的象征。规训权力从流放到禁闭到劳动,这种权力的行使一直都伴随着“监视”,并且这种监视控制着个人的幸福与死亡。福柯以极端化的场所来阐释规训权力这种“看不见的眼”对人的永久性统治与束缚,规训权力的凝视同样是异化的。如果说在萨特那里,“凝视”是哲学层面的异化,那么福柯论述的规训权力的“凝视”则已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它以空间化、时间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且这种空间化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多次空间化逐渐形成的规训,所谓的公共景观消失,社会成为全景监狱,不一样的人就被驱逐、改造。这种“凝视”带有权力属性,它能支配空间下的个人,并且依靠现代科学即知识获得了“合法”存在的理由,肆无忌惮地监视与控制现代人。

全景监狱中的“凝视”本身就是权力的象征,观看者与被观看者并不是处于地位相等的位置上,凝视者能一览无余地看到每一个被监视方,但是被凝视者由于所处的特殊建筑构造,他们并不知晓这份凝视。福柯在对现代化的批判中,道出了规训权力“凝视”的隐秘性,每个身处于日常生活中的现代人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驯顺者。

(二)规训权力凝视的特征

在福柯这里,“凝视”俨然上升为一种权力,但是这种权力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披着“自由、科学”的外衣,赋予了规训权力“凝视”的合法性,使得现代人主动地遵从这套权力体制的控制。这种“凝视”是自动的,是不可见的且具有生产性。

一是自动性。福柯的“凝视”并不同于“他者的凝视”,这个凝视的主体并不是人,它是一套系统的权力机制。这种规训权力不再依赖于它为谁所控,它自动地运行。在全景监狱下,它能减少人力,用最少的人做最多的事情,“它的力量就表现在它从不干预,它是自动施展的,毫不喧哗,它形成一种能产生连锁效果的机制。”[5]231在边沁的全景监狱这一特定场所中,规训权力机制是自动地在运行。在日常生活中的纪律同样是自动的,纪律不断进行精心地策划来维持着规训权力的运行,它的巧妙性就在于无需人的参与自动运行。暴露于公共系统中的统治阶级的统治实际只是规训权力的外壳,它并不真正享有权力自由。“这也就是说,权力不属于任何个人,它不可能被夺取或剥夺。权力的运作也不是自上而下,而总是由局部开始汇集形成网络。所谓权力集于政府、国家机器、君主等的看法,其实是受到了假象的蒙蔽,因为所谓‘领导权’只是权力形成的一种效验,并不是权力本身。”[5]7没有任何个人掌握规训权力,所有人都在权力凝视控制下,在规划好的空间里看似自由活动着。

二是不可见。如全景敞视监狱一样,中心地可见周围一切,但是这种“凝视”只是单向的,被观看者并不能看见、知晓自己被监视的状态。它不被肉眼可见同时不可见还源于它的价值中立性。“规训权力不再是执法者手中的皮鞭或者刀枪,规训是一种由看起来价值中立的科学知识建构起来的技术话语系统,它通过无面孔的专家权威生成法理性的认同体系。”[6]规训权力的成功无疑归因于使用了层级监视的办法,因而建筑不再单纯的是建筑概念,而是成为规训权力凝视的场所。“由于使用了征服技术和剥削方法,一种关于光线和可见物的模糊艺术便悄悄地酿造了一种关于人的新知识。”[5]194这种不可见性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造就了一种新知识并且依靠这种科学性的知识在维持。它高喊“科学与民主”的口号掌握日常生活中的民众的心理,使民众自愿服从于这套权力体制,无需暴力压制,大多数情况下依赖纪律便可维持。民众并未意识到日常生活中的时间以及空间已经被规训、被塑造,这种规训与塑造的状态同样被统治者资产阶级自身承受着。乌合之众就是社会的全部个体。

三是生产性。福柯从功利主义的角度出发来论述纪律的有用性。“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5]156它将单个力量组织起来,来获得更高的效率。这种生产性从时间角度看就是创生性,通过纪律性训练使得人身体素质增强,这样就可以使工人更好地进行生产活动,对于那些未遵从规定的个人,惩罚的手段不再仅仅利用暴力,而是采用一种比较柔和的方式完成规训的目的。此外,时间的精确运用使得个人更有效率地被要求做事。纪律就是要建立一种关系,通过这种机制使得人体变得更加有用、更加顺从。这种规训权力机制能改造个人,并且生产出更加适合于劳动的个人,它利用知识来改造个人,以达到权力机制控制人的目的。

福柯的这种规训权力下的“凝视”已然走向更深层次的异化,这种具有“创生性”的凝视,控制着时间与空间,精确地运用时间让人更有效率地做事,并且将不同的人进行空间化的划分,把疯子关进疯人院,把病人带入医院,把犯人关进监狱……每个人都在自身的空间中按照时间计划表去学习、工作、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在“凝视”之下,但你无从知晓“凝视”的主体是谁,它在何处,个人看似自由生活,实际都是被这套机制所控制的。

三、反凝视之可能

福柯认为,规训权力凝视的根源就在于这套知识体系掌握了话语权。规训权力从个案出发掌握科学技术,进而掌握话语体系,个人只能依照这套科学话语来生活,失去主体自由。因此,在福柯晚年时期的著作中,他从话语权入手,寻找反凝视的可能之路。他认为,对于凝视权力的反抗就是个人讲真话。在这套话语体系的笼罩下,必然割裂主体讲真话。知识作为一种暴力语言在掌控着个人,而勇气往往意味着真相。“主体代表自己,他人也承认其说真话。需要分析的完全不是被认可为‘真话’的话语本身的形式,而是在说真话的行为中,个人通过何种形式建构了自己,且被他人建构为说真话的主体;说真话的人,通过何种形式在自己和他人眼中表现自我,说真话主体本身的形式。”[7]日常生活被肢解、被消费主义所架构,逻辑越来越远离日常生活,语言也变成了文学界等个别集体的游戏。他试图通过讲真话的方式来再次达到智者时期的知行合一的状态。对于规训权力自动形成的专家话语体系的反抗就是要打破唯一话语权,这套话语体系是经过一整套技术而形成的,但是在这种体系之下个人是受控的、不自由的,我之为我并不是由我决定,而是由这套权力机制塑造。“我”主体性的获得就是自我建构,就是从直言开始。

四、结语

福柯利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试图寻找现代化精神的本质。从分析福柯权力批判中的“凝视”概念,可以看到他对于现代化的批判精神:通过对知识—权力历史性的解读中,有双看不见之眼在控制、规训着现代化的个人。他在对现代化的彻底批判中,带着尼采似的、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人生注定是个牢笼,他把日常生活的场所比作监狱,现代化的个人都受到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压迫与规训。并且,他认为真理是这种规训权力的帮凶,在福柯这里,知识的科学性就是笑话,它无非是权力统治的手段与工具,这种真理知识给权力之眼做好了庇护,让人看不清真身。实际上,福柯关注的并非权力本身而是主体个人,他从伦理学向度出发来探求人如何重新回到主体位置上,归正“凝视”的客体,把人从被凝视的客体位置上拉回到主体,使人归人。福柯在反凝视之路上做出了尝试,他把反凝视之路总结为话语权的争夺,回归于日常生活中,让每个人重新获得说真话的勇气。福柯围绕真理、权力、主体这三大关键词来进行个人理论的阐述。但他在批判权力之时并没有给予新的解决方案,因为一套旧权力体系的瓦解必定被新的体系所替代。因而,福柯在晚年转向了主体自身生存方式的建构,他认为,把灵魂当作眼睛来反观自己,用伦理责任进行自我反观,通过讲真话与直言的方式,使灵魂重新引领自我,从个人伦理学出发去探寻反凝视的可能。

不同于其他现代哲学家的批判路径,福柯并未从表象主义出发去分析现代化,他关注的是人当下的生存方式,而不是从认识论出发反映世界的本质,并且他还批判启蒙下的普遍主义,他否定真理,认为真理已经被权力机制所利用,因而在福柯眼中,真理的科学性不过是笑话。从这点上看,福柯对于规训权力的批判有着浓重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他的理论也成为后现代主义伦理学的重要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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