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鹏[洛阳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0]
洛阳,中原腹地、九朝古都,在这片土地上,有王侯将相纵横捭阖,有三教合流齐聚共融,有文人骚客尽数风流,亦有商贾云集铜驼暮雨……司马文正公有诗云“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正是是对这座古都的评价。北宋以后,因为交通、经济以及前朝旧事等缘故,洛阳不再作为首都,而成了西京留守之所,影响力大不如前。唐宋诗词中,唐代的洛阳籍作家或是诞生于洛阳的作品大量存世,而至宋代则大幅下降。两宋之交的朱敦儒,算是这一时期洛阳籍作家中的翘楚。
朱敦儒,字希真,号岩壑,又称伊水老人、洛川先生,洛阳人。南宋楼钥所著《攻愧集》列出了两宋之交时活跃于洛阳的八位文人,称其为“洛中八俊”,朱敦儒便是其中的“词俊”。朱敦儒的词作在当时影响极大,辛弃疾《念奴娇·赋雨岩》一词标题中就明确是“效朱希真体”。陆游年轻时也曾向朱敦儒学习,为人与词作都受其影响。不仅如此,朱敦儒的词作量在南渡文人中也是最大的,今存有词集《樵歌》。但就是这样一位“质”“量”双双在线的词人,在后世各选注大家的著作中却鲜见,更不要说位列一流知名文人了。
尽管宋后朱敦儒不甚显名,但在当时,他的作品是很具特色的。其前期作品《鹧鸪天·西都作》便是北宋末年于汴、洛两京间颇为流行的一首小令。
在知网中搜索“鹧鸪天·西都作”这一作品名,可以查到两篇对该词的教学赏析,一篇见于2012 年5 月的《语文教学与研究》,另一篇刊载于2017 年12 月的《作文与考试》。网页上对该词作的赏析不在少数,无论专业网站还是普通网页,对该词的赏析是比较一致的,主要集中在几个关键词——“前期作品”“疏狂”“傲骨”。这些赏析立足于朱敦儒的自身性格,从“作者”的角度展开评述并得出结果,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单从“作者”这一个角度出发,只提及“疏狂”“傲骨”等词,没有办法对作者以及这首词作解释的透彻。试想,如果作者真是一等一的狂狷不肖之人,为何朝廷还要几次征召,委以官职?为什么这首词在读书人争相入仕的时代反其道行之,还会风靡一时?如果想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当真需要从其他思路下一番刨根问底的功夫。
首先来看《鹧鸪天·西都作》的文本——“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上阕,“我是清都山水郎”,表面说自己是天上掌管山水的官员,实则点出了作者当时在西京洛阳的山水之间,过着神仙般逍遥洒脱的生活。朱敦儒以“山水郎”自居,说明他热爱山水是出于本性,不仅如此,他还声称自己疏狂的个性乃上天所赐——“天教分付与疏狂”。正因“山水郎”的身份和“天教分付与疏狂”的个性,词人方能“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这两句写得很浪漫,体现出词人对自然的热爱,以及与自然互相成全的美感,富有神奇的幻想。
下阕,“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这两句刻画出词人纵情诗酒、蔑视权贵的狂放性格。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诗与酒交相辉映,诗因酒而有了灵性,酒因诗而有了雅致,这种文化盛景在唐代尤其显著,白居易曾说:“但遇诗与酒,便忘寝与餐。”唐代文豪诗酒辉映的作品很多,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翰……均为其中好手。朱敦儒不似其他宋儒般拘谨,他豪言自己吟诗万首,饮酒千殇,怡然自乐,根本不正眼瞧那些有权有势的王侯将相,表现出他对功名富贵的鄙夷态度,使他的狂放不羁表现得更加突出。作者既然不喜功名利禄,那么他对象征王权的“玉楼金阙”也不感兴趣,“插梅花醉洛阳”的洒脱生活才是他的最爱。
整首词,上阕想象瑰丽,塑造出一个不染红尘的天人形象;下阕豪情万丈,勾勒出一个洒脱不羁的人间浪子。从天上到人间,虚实结合,表现出作者钟情山水、鄙夷权贵的清高疏狂之态。
“禅”对唐宋以后文人士大夫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在哲学、文学、艺术方面。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一个外来宗教——佛教,又称“释教”。中国文化最厉害之处在于极强的包容性,即很会将外来的东西中国化。佛教中国化过程中最大的收获就是禅宗。冯友兰先生说:“‘中国的佛学’……是另一种形式的佛学,它已经与中国的思想结合……中道宗与道家哲学相互作用,产生了禅宗。禅宗虽是佛教,同时又是中国的,禅宗虽是佛教的一个宗派,可是它对于中国哲学、文学、艺术的影响却是深远的。”①“佛家”不仅通过“禅宗”与道家建立了联系,唐以后的新儒家同样与“佛家”相关联。在“禅宗”传述宗系的重新启发下,韩愈、李翱相继阐发了“道统说”,而宋儒“他们所要做的是……借助对佛家本体论与心性论的批判与扬弃,对儒家经典做出新的诠释与重构……”②以至于当冯友兰先生论及“陆、王心学”时说道:“可以说新儒家比道家、佛家更为一贯地坚持道家、佛家的基本观念,他们比道家还要道家,比佛家还要佛家。”③从中可见,“禅”是沟通“儒释道”三家不可或缺之纽带。刘艳芬教授在《佛境与唐宋诗境》中论证了“禅宗”对唐宋以后以学儒为主的文人在创作上的影响。以“禅”为纽带的“三教合流”是唐宋以后的大背景,在这一背景下,以内省、善思闻名的宋人更是对“禅”有着深刻的见解。以至于宋代诗论家严羽“以理论家的敏锐、自信和务实,响亮提出并建构了‘以禅喻诗’说的诗论体系”④。
朱敦儒的作品是否和“禅”有关?在中国知网中搜索“朱敦儒”“禅”两个关键词,可以搜索出四篇文献,切题的有三篇。其中刊载于2004 年6 月《广西社会科学》上的《〈樵歌〉与禅》更是直接将朱敦儒的词作与“禅”联系在了一起。那么具体到《鹧鸪天·西都作》 这首小令呢?且看原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大多的见解是该词体现的是作者的“疏狂”与“傲骨”,况且全篇没有涉及“禅”或“佛”字,何来的禅味?但是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 中说:“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可见有没有“禅味”不在于表面写了什么,而是在于内心省悟了什么。这首小令的禅味可以从如下两方面看出:
刘艳芬教授在《佛境与唐宋诗境》中专门有《佛家语言与诗家语言》和《佛家自然观与唐宋诗歌的自然审美风尚》两章,在这两章里,她从佛家语言和诗家语言以及佛家自然观与诗家尚自然入手,通过唐诗中的“云”,王维作品中的“山”“水”“花”“鸟”以及“花鸟”组合,详述了自然物象作为诗中禅味的体现。在朱词中“山水、雨风、云月”悉数登场,绝非偶然。因为儒释道的合流,佛道崇尚自然的风尚进一步得到了儒生的认同,纵情山水、快意人生不再只是简单的享乐,还有了一层参禅悟道的雅致,因为“寻求快乐,的确是新儒家声称的目标之一”⑤。《鹧鸪天·西都作》中的那个立志做“山水郎”的狂生、那个追寻“诗万首,酒千觞……且插梅花醉洛阳”这样快意生活的人,不正是在践行这种“禅味”生活吗?
“禅”的原意是沉思、静虑。禅宗除佛教经典的教义外,还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教义。禅宗的第一义是“不可说”,所有的知识都是不知之知,所以修行的方法就是不修之修。修行是“无心做事”,也就是自然地做事,自然地生活,按照自己的内心使然。“所以修行的道路,就是要充分相信自己……”⑥用文字强调“禅”,就失了“禅”的教义,以专门的行为修“禅”,就舍弃了修禅的初心。所以,真正的“禅”,是无心的,是任性的,是自然的,是本真的。《鹧鸪天·西都作》中一句“几曾着眼看侯王”,把对权贵的不屑表达得多么直白!没有任何惺惺作态,只是把自己不爱仕途、不屑王侯的本真直抒胸臆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率意而为之作,才是禅意的体现。
宋人学“禅”、爱“禅”、体用“禅”,这首小令虽然外在放诞,但于内核而言是有“禅”的,依然可以引起文人士大夫的共鸣。
除了“禅”搔到了宋人的痒处,从“审美”角度看这首词也让时人眼前一亮。词作中关于山水、风雨的描述,表现了自然之美。洛阳盆地,三面环山,四河穿城,八景闻名,因此朱敦儒愿做“清都山水郎”。而且这里的自然之美已经不仅是具体的物象,由于宋人对“禅”的体悟,这些自然美景已经成了体现“禅味”的意象,还有了一层精神上的美感。在宋人看来,精神上的美感更为重要。宋人善思,喜欢向内寻找自己心灵的深处,从“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都是素色瓷这一点,便能看出宋人官方审美的特质——喜欢素雅,崇尚简单,追求浑然天成,注重精神至上。为何会这样?或许和他们的政治环境有关——强敌环伺,鲜有胜绩,无开疆扩土之功,有割地赔款之忧,因为难以对外施展,所以只好向内寻觅。加之佛道思想也提倡“空、无”,因此宋人的审美偏内敛、素气、柔弱……“强汉、盛唐、弱宋”从政治、军事到审美,一以贯之。“这种整体态势使得多数文化人再也不可能像盛唐那样朝气蓬勃,而是普遍出现了迷惘、忧患的内向状态。这种状态在文化上显得稳重而沉着,显然已经告别了青春气息而踏入了中年时代。只要是宋代人创造的,即使出于青年人之手,也都带着成熟表情。”⑦
这种“成熟表情”很明显地体现在了宋代诗文中。宋人的诗文作品就像正襟危坐的理学先生,总给人一种收敛着、拿捏着的感觉,不如前人那样洒脱豁达,加之好学善思、学问好,于是宋人的诗文作品里常含理趣,其中又以宋诗最为典型。但是,深谙“儒道互补”之理的宋人又给自己的精神家园留了一方可以排解消遣之地,用来调和由于过度深思可能造成的压力,于文学方面,这便是词。所谓“诗庄词媚”,在宋初就成了文人的共识,家国大事入诗,应当端坐庙堂;儿女情长填词,应当极尽风流,这就是所谓的“诗言志,词言情”。此等分野在两宋之交的李清照作品中还极为明显,比如她的《夏日绝句》就是言志的,用的是诗;至于她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愫,还是交给了词。词既然是抒情的,以宋代文人的学养以及当时社会的风气而论,那当是自由的、无拘束的。“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一个“且”字,举重若轻般地把“功名利禄”抛在了脑后,因为心是自由的,所以词毫无滞着。如此洒脱俊逸、狂放不羁,让我们似乎看到了“谪仙人”的影子,当真难得。
朱敦儒的词打破了“词言情”的桎梏,以词言志,不仅用词来抒发自我的人生感受,而且以词表现社会现实,诗词功能进一步统一,给辛弃疾等词人以更直接的启迪和影响,就这一点变化而言,朱敦儒在词的发展上,功绩是卓著的。但这样一位在词作发展上有转变之功的人,为何其声名在后世不显,其中原委,《宋史》其实早已给出了答案——“时秦桧当国,喜奖用骚人墨客以文太平,桧子熺亦好诗,于是先用敦儒子为删定官,复除敦儒鸿胪少卿。桧死,敦儒亦废。谈者谓敦儒老怀舐犊之爱,而畏避窜逐,故其节不终云。”出于对儿子的关爱而迫于淫威,朱敦儒接受了秦桧给的官职,终落得晚节不保。在“人自宋后愧姓秦”的大背景下,那些选注大家也要保持正确的政治态度,所以朱敦儒的文学成绩并没有受到后人的正视,终于还是被“疏狂”“傲骨”等词一笔带过了,委实可惜。
这位被后世盖棺定论为“疏狂”“傲骨”的人,居然会屈就奸相秦桧,本身就很矛盾。直到明白了其中原委——“敦儒老怀舐犊之爱”,豁然开朗之余心也为之一动,朱敦儒在狂傲的背后还是一个爱子心切的老人家。重新品读《鹧鸪天·西都作》,从词中迎面走来的不仅是一位举世公推、恍若明星的洛阳才俊,还是是一个有血有肉、鲜活多彩、热爱生活的洒脱之人。
① ③⑤⑥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2页,第300页,第274页,第248页。
② 曾繁仁主编,李飞著:《中国美育思想通史·宋金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④ 刘艳芬:《佛境与唐宋诗境》,中国戏剧出版社2018年版,第270页。
⑦ 余秋雨:《中国文化课》,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年版,第2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