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颖
那是2009年秋天,我所在的一家城市晚报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裁撤了我负责的评论部。我面前三条路,一条是去编辑部上夜班,一条是重新参与竞聘,一条是辞职。我选了第三条——作为一个做新闻评论多年的从业者,我以离开,为那个不受待见的文体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辞职决定是5分钟内做出的,我根本没想过家中的积蓄只够交三个月的房贷,没想过自己年纪已过40岁,早已失去了再奔走职场的可能性,也没想过5岁的女儿不久就要进小学,而妻子是以家属的身份在报社上班……
签完辞职手续,走出单位大门,我给妻子打电话通报此事。同在一家报社的她对此早有耳闻,虽心里有千般想法,但怕说多了更乱了我的心情,于是在电话里轻柔地说:“回来再说吧!”挂上电话,回家的十几分钟路程中,之前辞职时想都没想过的所有困境,如集装箱一般从天而降,堵在我眼前。那些黑压压硬邦邦的庞然大物,全是我当下马上必须要解决的难题。
回到家,虽然我很努力地装轻松,但妻子还是看出我的难过与绝望,她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又回到厨房。她知道,此时此刻,一碗温度适宜的萝卜粥,比什么话都有用。
5岁的小美,正在小黑板上画画。那段时间,她像着了魔一般迷恋在小黑板上画小头像,然后在后面写上奇奇怪怪的数字。后来才知道,那是她“设计”的游戏。看到我回来,她照例扑过来要抱抱,这是我们父女每天出门和回家的仪式。在女儿扑向我的那一瞬,我崩溃了。我抱着她,说出一句令我后悔一辈子的话:“爸爸失业了,我们要饿饭了!”我一向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何况此刻我所要掩藏的是一座大山,自然就被情绪带着走了。小美也没什么特别反应,歪歪头,又回她的小房间去了,随手还掩上了门。
之后两天,我头昏脑胀,昏昏然躺在床上,像失了魂一般,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做点什么,总觉得自己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第三天晚上,小美来到我床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一根指头,把我拉起来,走到她的小书桌边。她让我坐下,然后一副魔术师让人见证奇迹的样子,轻轻拉开柜门。里面是满满一柜子纸飞机,大的、小的、宽翅的、窄翅的,层层叠叠,垒在小柜子里。这些都是她关门两天一夜的杰作。这两天,小家伙一直在忙这个。“爸爸,没钱吃饭饭,我们可以去卖飞机!”女儿的眼里闪着亮光。天啊,这两天,她在干这个!
如果说人生有尖峰时刻的话,那一刻,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尖尖上的那一部分。看着她天真的神情,我悲喜交集,并且为自己让一个5岁小生命过早经历一种生计的惊吓,而羞愧难当。我紧紧抱着她,喃喃地说:“对不起,爸爸不该吓你,爸爸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
那晚之后,我收拢起涣散的自己,开始认真做事情,开启了自己的撰稿人生涯,13年里,出版了15本书,最高时,一个月开了二十几个专栏,还忙里偷闲写了几个影视剧本。这些虽然不能改变我作为一个三流作家的基本事实,但却让我因为不用去卖飞机,而感到万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