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
(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 650091)
《他们眼望上苍》(TheirEyesWereWatchingGod)是非裔美国女作家左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 Hurston)的长篇代表作品。小说出版于1937年,在当时是一部鲜有的作品,原因有二:一是作者赫斯顿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美国黑人女作家;二是小说主题较之当时的黑人民权运动不太引人关注,小说展示的是黑人女性对爱情追寻的主题。后来这部作品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被21世纪的文学评论关注和热议,无论是从作者身份还是故事的女主人公身份,以及主题方面大部分评论者都会将焦点放置到黑人女性主义的场域中进行讨论。
《他们眼望上苍》 讲述了主人公珍妮·克劳福德(Janie Crawford)从年少到近中年20 多年追寻爱情的故事。珍妮和外婆南妮(Nanny)相依为命。鉴于自己和女儿的悲惨遭遇,外婆把珍妮嫁给中年农夫洛根·基利克斯(Logan Killicks),但是珍妮并不爱洛根。在外婆去世后,珍妮遇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乔·斯塔克斯(Joe Starks),珍妮和乔私奔到黑人小镇伊顿维尔(Eatonville)。但是在长达近20年的婚姻中,乔以自我为中心、控制欲强,只把珍妮当做是他身份地位的附属品,珍妮非常失望。乔去世后,来自奥兰多(Orlando)的黑人青年韦吉伯·伍兹(Vergible Woods),或叫“甜点心”(Tea Cake)成为珍妮的第三任丈夫,也是珍妮爱情故事中的完美恋人。他们一起到了大沼泽(Everglades),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里,珍妮和“甜点心”的爱情在继续。因一场灾难性的飓风,甜点心为了救珍妮被疯狗咬伤,在他意识混乱时企图杀死珍妮,珍妮为了自保,开枪射杀了他。珍妮悲伤地只身一人回到伊顿维尔。但是,在和好友讲述完自己的半生故事后,她的内心归于平静。通过以上故事梗概,读者明显感受到主人公珍妮对爱情的追寻是在动态过程中完成的,无论是“过程”还是“历程”这样的主题词,都是一种流动变化的状态,这种状态既有客观外部的时间、空间变换,又有人物内部的主观意识的变化和情感的转变。
性别问题是旅行书写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尤其是不同性别的主体性建构。美国少数裔女作家笔下的旅行书写,如赫斯顿的《他们眼望上苍》,就是通过凸显女性经历诠释女主人公的女性自我重构历程。
旅行兼具实际与想象、真实与虚构的意义。旅行除了指实际的地理空间的跨越,还富有抽象的形式,例如:想象的各种生命的旅程、知识经验的历程、情感经历等[1]。旅行通常与空间跨越、文化碰撞、话语策略、追寻自由、探求理解世界和探寻自我身份等话题有关。故而把旅行诉诸文字的旅行书写或是旅行文学,是“一种混合形式,包括不同文类和话语”[2]。英国学者米尔斯(Sara Mills)认为,女性旅行书写文本的建构是建立在一系列权力之上的女性话语,比如,作用于她们身上的殖民权力和作为中产阶级女性作用于她们身上的父权权力,这两种权力体系的交融和矛盾冲突决定了女性旅行书写的风格和内容[3]。道琳·玛西(Doreen Massey)在《空间、地方与性别》中指出,男权社会通过对女性流动性的控制使女性处于从属地位,并在意识形态上灌输女性与家庭的天然关系,从而限制女性的自由发展,剥夺了女性的独立自由的空间[4]。女性主义地理学家琳达·迈克道尔(Linda McDowell)指出:“‘旅行’这一概念的提出,使女性冲出了家庭壁垒,挑战了西方思想中根深蒂固的性别观念。”[5]这些关于女性流动性的社会学研究为文学评论提供了理论依据:流动性以性别方式建构,并影响了性别的生产和再生产;流动性叙事对性别的建构有重要影响。综上所述,女性旅行书写对于女性文学作品的分析的重要启示是:只有冲出空间束缚,才能实现性别平等,实现女性身份的主体性建构。
雪莉·阿德纳(Shirley Ardener)认为,父权制创造了一个“社会地图”,将一些空间构建为“女性”空间,另一些空间构建为“男性”空间,用性别差异来描述“特殊差异”[6]这些属于女性的空间是私人的和家庭内部的空间。因为“空间隔离是一种机制,通过这种机制,一个拥有更大权力的群体可以在一个拥有较少权力的群体中保持其优势”[7],当女性跨越空间、地域界限时,她们的运动被视为对父权和社会秩序的威胁。正如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所阐释的那样,“每个故事都是一个旅行故事”,女性的自传和小说也是旅行故事,因为它们讲述了映射女性自我和理解经验的空间实践[8]。通过以上关于女性旅行书写的观点,可以为读者提供旅行书写视域下审视女性如何看待世界以及如何确立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从而实现自我身份的确定。
对于女性旅行书写而言,旅行既有现实又有想象的元素,既有实际的地域时空的变化又有抽象的人生经历体验。因此女性旅行书写有“明暗相间”的两条路线。本文基于女性旅行书写理论,通过文本细读,以珍妮人生旅程的4 个阶段,探讨非裔美国女作家左拉·尼尔·赫斯顿的《他们眼望上苍》中女主人公珍妮女性主体身份建构的历程。主人公珍妮的人生历程实际上也是“明暗相间”的两条线路:珍妮自己讲述的4 段人生历程是明线;在这4 段人生历程中,以作者视角讲述相对隐晦地对珍妮自我意识和珍妮对外界做出的内在回应的叙事策略作为暗线。
故事的开篇就是一段关于男性空间的描写和独特女性叙事的呼应:
遥远的船上载着每个男人的希望。对有些人,船随潮涨而入港;对另一些人,船永远在地平线处行驶,既不从视线中消失也不靠岸,直到瞩望者无可奈何地移开了目光,他的梦在岁月的欺弄下破灭。这是男人的一生。
至于女人,她们忘掉一切不愿记起的事情,记住不愿忘掉的一切。梦便是真理,她们依此行动、做事。[9]
这段文字中的元素“遥远”“船”“地平线”“海”构成了旅行空间的画面,同时这个空间是专属“男人”的,承载了男性旅行的梦想和希望及男性的梦想在现实中的破灭感。而对于同样的男性旅行空间的经历,女人却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遗忘或是记住);至于梦想和现实,也同男性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女性认为现实不会消灭梦想,相反,梦想在现实中指引其行动,朝着实现自我的方向前进,最终实现梦想。这样的开篇奠定了性别空间的基调,同时展露女性旅行书写的扉页一角。
珍妮在40年的人生旅程中经历了4 次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转变:童年和外婆相依为命充满困惑的阶段,年少和洛根的无爱情的婚姻的觉醒阶段,青年时和乔的控制与被控制婚姻关系中的反抗阶段,以及中年和甜点心在爱情中自我实现阶段。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与性别空间有关,因为以爱情婚姻为成长主线的故事发展模式必定离不开性别空间的讨论。而且,在每个转变阶段珍妮都做出相应的主观内在的反应:或迷惑,或探寻,或接受,或觉醒,或反抗,或满足。作品以此体现外部环境的改变对主人公珍妮内在意识和情感的影响,从而完成珍妮女性主体身份建构的“出发—离开—回归”之旅。
珍妮和外婆的生活按照居住地可以分为两个时期:6 岁以前住在一家白人后院的房间里;后来住到外婆自己买的房子里。她的幼时玩伴都是白人小孩,她的自我意识里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一样,所以当她看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合照时,她问“我在哪里?我看不见自己”,这是一个非常有哲理性的灵魂拷问式问题。从这个小插曲中,作者让小主人公在吃惊中认识到“啊!我是黑人!”。小珍妮还有一个身份困惑——名字。“因为有那么多人给我取了不同的名字”,珍妮那时候的名字是“字母表”,一种看似有序排列,但是是毫无任何具体意义的符号。名字是非常重要的身份代码,当人没有名字,即代表一个人身份的缺失或不完整。命名与种族和个人身份相关:“拥有一个名字就是拥有一种在人类社区中定位以及提升和保护自己的手段,以便能够回答‘我是谁?’的问题。”[10]“字母表”的名字加上对自己肤色的无意识状态使读者看到的是小珍妮对自己身份的困惑。珍妮步入少年,和外婆住到自己的房子里,有“家”的意味的一个地方。和外婆住在自己家的经历,则引发了珍妮带有性别指向的人生困惑:什么是爱情。珍妮16岁时,当她在梨树下观察到蜜蜂在梨花丛采蜜时,懵懂地觉得这应该就是女孩心中的情爱状态。当情窦初开的她看到瘦瘦高高的约翰尼·泰勒(Johnny Tayor)时,忍不住亲吻了他。她所生存的空间没有给她寻求答案的条件:外婆曾经为奴,没有丈夫,没有爱情,甚至认为,黑女人就是这个世界的骡子,地位处于白人和黑人男性之下;从出生母亲就缺失了,母亲没有丈夫,珍妮没有父亲。珍妮无法在这样的只有女性的空间里去探寻爱情婚姻领域。外婆随即把珍妮嫁给洛根,因为在外婆看来洛根的田产是珍妮能过上安稳生活的保障。这次婚姻也让珍妮抱有一线希望:等她嫁给洛根了,就有机会去追寻关于爱情的答案。
珍妮离开了南妮的家,走进了洛根的家。当珍妮第一次走进洛根的家,她觉得“这是一个孤独的地方”。珍妮最不能忍受的是洛根不和她做情感上的交流,也不允许珍妮和他顶嘴,并规定和限制她应该在这个家里做什么:到田地里劳作,在厨房做饭劈柴。洛根对珍妮说:“没有专门是你干的活,我要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珍妮现在生活的家是洛根的统治空间,珍妮情感上的需求他不在乎,但是珍妮的一切他说了算。在南妮去世前,珍妮对爱情和婚姻有了觉醒般的认识,即“婚姻不能造就爱情”。作者以非常具有女性旅行书写色彩的文字对珍妮该阶段的历程作了描述:“看着这个新的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形成,从它灰色的尘雾中脱颖而出……熟悉的人和事使她失望,因此她在门外徘徊。向大路的远方望去……她成了一个妇人。”
珍妮以和第二任丈夫乔的私奔结束了与洛克一年的没有爱情可言的婚姻。珍妮之所以决定离开洛根选择和来自乔治亚州的乔前往伊顿维尔,是因为乔和洛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男性:乔衣着得体,有都市范儿,健谈,有抱负;乔向珍妮展示了未来蓝图,对于珍妮来说,这是一种既被宠爱又优渥、舒适、自由的生活。这些让珍妮看到了追寻爱情之旅中渴望的“改变与机遇”,她决定抓住这样的机遇,重新启程。
珍妮的第三段人生旅程持续时间最长,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在空间位置和时间上与前两个阶段都有很大的不同:珍妮从乡野进入更为繁华和复杂的黑人城镇;这段历程长达20年之久。这种位置和时间上的变化也必定对珍妮的身份建构历程产生重要影响,同时也为珍妮的第4 段人生旅程积蓄力量。
珍妮与乔的人生历程是在男性空间和女性空间的控制与服从的博弈中度过的。这种控制与服从的状态通过“在场”和“可见”呈现,在此过程中,珍妮对外部境况的反应策略是动态化的建构自我内部女性空间,逐渐积蓄内在力量,伺机反抗外界(主要是乔所构建的外部男性控制空间),通过有创造力的“服从” 姿态实现在男性空间中的控制与服从关系的反转,最终达到一种自由的自我状态。
赫斯顿通过乔对珍妮的限制性和征服性的称谓,体现了乔与珍妮在这段婚姻关系中的控制与服从的关系。他称她为“漂亮的洋娃娃”,说明乔一开始就把珍妮当成可以被摆放的漂亮装饰品,放置在凸显的地方以此显示他的身份和地位。即使在知道珍妮已身为人妻的情况下,当他向珍妮求婚时他说,“我想让你成为一个妻子”,而不是“你愿意嫁给我吗?”。主语作为动作的主体可体现出说话者主观意识中谁才具有发出该动作的权力和支配地位,表明他能把珍妮由珍妮·梅·基利克斯变成珍妮·斯塔克斯。当珍妮提出“我们有时相处不是很自然。你老是出去商量事、处理事,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原地踏步”。而乔的回答是:“我的目标是当个能说了算的人(uh big voice)。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重要的女人(uh big woman)。”通过以上对话可以看出,珍妮和乔的关系是一种不平等、不平衡的关系。表面上看,较之与洛根的婚姻,珍妮的女性身份貌似有所提升,她不再是被拴在农活里的骡子,一跃成为乔所构建的权力空间里有身份有地位、光鲜亮丽的贵妇人。但是因外界环境和关系的改变造成的珍妮身份上的变化,即不是珍妮主观上的初衷和自身意识发展的结果,也不是因珍妮的自身成长和能力提升而发生的。
乔对珍妮的控制还体现在公开空间场合,如商店门廊、演讲场合,以及私密的场所,如家里。
乔在伊顿维尔有强大的影响力,而珍妮发现自己处于幕后,被丈夫和他的野心所支配。乔精心策划(买下周边土地、建起街边商店,以及能体现其成就的邮局),发表冠冕堂皇的就职演说。此时,听众邀请珍妮以斯塔克斯市长夫人的身份发言,乔打断了大家的鼓掌:“我的妻子不会演讲。我不是因为这个娶她的。她是个女人,她的位置在家庭里。”这样的男性权力对珍妮的女性空间的限定在之后的故事里多次呈现。乔花钱买下一头病骡子,故意拴在商店门前展示以提醒当地的人,他是“如解放美国黑奴的亚伯拉罕·林肯般伟大的人物”(出自珍妮之口)。在场的人称赞:“你老婆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如果像之前一样在演讲这件事上否定珍妮的能力,那就失去了给自己树立大人物形象的炫耀机会;如果要保住珍妮口中对自己伟大形象的恭维,那就得承认珍妮的演讲才能。“乔用力咬着雪茄向大家笑着,但一个字也没说。”这样的回应让读者深刻体会到乔内心的纠结。读者也隐隐觉得这个插曲不会就此终结,乔会在之后的某个场合打压珍妮的这种能力。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头骡子三天后死了,大家决定给骡子举行一个葬礼,珍妮想和乔一起参加。乔不允许珍妮和他口中的“粗俗的人”一起参加这个活动。乔在葬礼上,把骡子的肚子当讲台,如真正的演讲一般把葬礼搞得隆重热烈。乔终于如愿以偿地打压了珍妮,直接禁止其“在场”。
在乔的伊顿维尔的“小王国”里,最能体现他的空间权力的地方就是街边商店。这家商店是小镇的聚会场所。乔让珍妮穿着暗红色丝绸衣裙在店里工作,作为他地位的象征和证明:“乔蒂让她打扮起来,整个晚上都站在店铺里,……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的妻子能比得过她。”但后来,同样还是在商店里,乔禁止珍妮把她漂亮的长发让其他男人看到,命令珍妮把头发扎起来,并戴上头巾,“她在店里是给他看到,不是给别人看的”。不难看出,珍妮要向外人展示的是乔希望她展示的部分,如精致的妆容,漂亮的衣服,一些被修饰得和珍妮真实女性特质没有关系的物质化的光鲜亮丽;而对能体现珍妮女性特质的内在化的优美气质是不能外露的。
珍妮和乔婚姻关系逐渐恶化也体现在比较私密的空间中,如客厅和卧室。“他们的婚姻灵魂离开了卧室住到了客厅” 这样空间转变促使珍妮思考她和乔的关系:“她从乔蒂处得到的只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时而她会想到日出时的一条乡间大路,想着逃跑。”当有一天晚上乔当着众人的面羞辱珍妮因年纪而稍走样的身材,珍妮在一个公共的空间(商店)里用只有在个人私密空间,比如卧室才会出现的话语做了反击:“你腆着大肚子在这里目空一切,自吹自擂,可是除了你的大嗓门外你一钱不值。……你扯下裤子看看就知道到了更年期啦!”在众目睽睽下,乔无言以对,但是狠狠打了珍妮,然后把她赶出了商店。这种谈论内容和空间的错位击垮了乔的控制力。之后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当珍妮走进卧室,他对珍妮说“滚出去”,这是乔维护自己男性空间的最后努力,把珍妮赶出去,就像之前用暴力把珍妮赶出商店那样。但是这次珍妮没像之前一样保持沉默,珍妮在乔临死前说:“你改变一切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但是我不走出这个房间,我也不闭上嘴。”
珍妮和乔近20年的婚姻历程,体现了男性空间和女性空间的控制与服从的博弈。珍妮和乔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反转:一开始的被控制与控制,之后的在沉默中反抗,最后是珍妮成为这段关系的主控角色,并使自己获得完全独立自由的女性空间,回归最本真的自我状态。第8 章对珍妮的描述:“年轻的自己已经消失了,但取而代之是一个漂亮的妇人。她扯下头上的包头巾,让浓密的头发垂下来……然后梳好头,又重新把头发扎起来。”这样类似的描述在珍妮离开洛根时也出现过:“她解开围裙,扔在路边矮树丛上继续往前走。”如果说珍妮在离开第一段婚姻时,通过扔掉“围裙”再次启程表现的是摆脱了洛根对自己定义的没有自主权的“农妇”身份,并自知年轻对人生旅程的优势,且充满希望。那么当乔去世后,从这段作者的第三方叙述中不难看出:珍妮对不年轻的自己的坦然接纳和自我欣赏;同时,从珍妮对待具有女性特质和象征意义的头发的细节化的动作描写中,她从扯下包头巾、散开秀发,再到重新梳理扎好这一系列的行为折射出珍妮内在对于自我身份成熟的认知:挣脱束缚,获取自由,这种自由包括想让自己内心保持的真实自我的自由,以及游刃有余地想让外界看到另一个自己的选择自由。
第9 章用女性旅行书写的叙事方式展示了珍妮对她与乔20年的婚姻的心路历程的感悟:“过去她准备去天边寻找人,对世上的人来说,她能找到人们,人们也能找到她……一切都依你如何看待事物而定,有些人眼睛看着烂泥水坑,可看见的是有大船的海洋。”珍妮把自己的人生规划成旅行,去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人,同时也可以在人群中找到自我;在人生旅途中,客观的现实和主观的意识会错位和不同,但是协商之下仍然可以从中汲取力量、前行成长。
珍妮的第4 段人生旅程在时间维度上并不长,仅18 个月,但是从篇幅布局看,小说从第10 章到第20 章,再加上第1 章作者以倒叙叙事策略也提到珍妮的这段经历,也就是说整部作品一半的篇幅都在讲述珍妮的这段人生历程,说明这段经历对珍妮独立的女性身份建构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这段历程在空间变换和人物关系的发展上非常频繁和复杂。珍妮对甜点心的心路历程大致经历了以下过程:在伊顿维尔从一开始被吸引,到理性拒绝,再到接受,之后被当地人们质疑;然后坚定爱情并结婚,前往杰克逊维尔(Jacksonville)开启新的人生历程;又一同前往大沼泽(Great Muck in Everglades),体验更广阔的文化;因甜点心神志不清伤害珍妮,珍妮被迫开枪射杀了甜点心;珍妮再次孑然一身回到生活时间最长的伊顿维尔。珍妮如一位经历了漫长旅程之后的归家旅人一般,和好友费奥比讲述她和甜点心离开伊顿维尔到他去世的这段人生故事。
2.4.1 相识
与洛根和乔截然不同,珍妮在商店里第一次见到搭讪的甜点心就被他吸引,“甜点心不是陌生人,她好像一直就认识他”,似乎甜点心才是珍妮17 岁在梨树下应该遇到的那个理想爱情中的年轻人,只是这个爱人迟到了近20年。在甜点心和珍妮关于要走7 英里去看球赛的闲聊中,甜点心的回应预示了他将陪伴她走过他们今后共同的人生历程,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对你是远,因为你不习惯走路……如果你非走不可,也能走到。”这也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故事从第12 章开始展现了珍妮内在对自我的认知和判断与外界对她的评判之间的对抗、协商到自我实现的历程。他们到了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人,被不同的人群看到和评判。
2.4.2 对抗和协商
首先,伊顿维尔当地人对珍妮和甜点心的关系的质疑。当甜点心和珍妮一起参加野餐会,打猎,教珍妮开车,在门廊玩牌时,当地人认为乔才去世不久,珍妮不应该那么快和另一个男人交往,而且还是一个对于伊顿维尔来说的外来人;他们认为甜点心是冲珍妮的钱来的,而且从甜点心和珍妮的社会地位来看,一个居无定所的年轻人也配不上曾经的斯塔克市长夫人;珍妮的好友费奥比也担心珍妮和甜点心的年龄差距会导致珍妮的这段爱情没有好结果。但是珍妮不理会别人的非议,因为没有人能像之前外婆那样替她做决定:“我们这不是做买卖,不追求金钱和名位,我们这是爱情的追求。”对于好友的担心,珍妮回应:“他重新教会我少女的语言了。”这样的回应既是珍妮对自己的肯定和追求爱情的自信,同时也肯定了甜点心在珍妮自我实现历程中的重要作用。
珍妮决定远离和乔不愉快的记忆,也远离当地人对乔和甜点心的比较。她前往杰克逊维尔,和甜点心一起开启新的生活:“火车转轨来到了杰克逊维尔,来到了她想看、想了解的许许多多的事物前。”到了杰克逊维尔,两性空间的差异随之产生。对珍妮来说,又是一个新的需要去应对、体验和成长的历程。甜点心把珍妮缝在衬衣里的两百元钱偷偷拿走;珍妮在焦虑等待期间想到了关于52 岁泰勒太太的故事,她被骗光所有积蓄并被无情抛弃,她以为在那个20 出头的骗子身上找到了爱情。后来甜点心也解释,他想体验下“当个百万富翁是个什么样的感觉”。甜点心再次向珍妮表明:“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我提出要和她结婚的女人”。
其次,甜点心对和珍妮的关系中的社会地位的差异也有所顾虑。甜点心虽然想邀请珍妮一起参加聚会,但是担心:“那帮人不是什么高级大人物……怕你因为我把你带到他们一伙里而离开我”。而从珍妮的角度看,甜点心是因为“觉得你的老婆是个丑八怪”才不愿意带她参加聚会。但是他们的真爱消除了这些误解,分享生命历程中的一切,没有身份地位高低之分。他们经受了外界的质疑,同时在相互鼓励、互补的基础上,增强了各自内在的力量。
2.4.3 自我实现
在旅行书写中“看”是一种双向的行为:既是旅行者看所经过的地方、人、物、事等,同时旅行者也是被旅行地所看的对象。珍妮和甜点心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站是大沼泽地。珍妮在大沼泽地的经历其关键词就是旅行书写中非常关键的元素“看”。珍妮一方面以旅行者的身份看大沼泽,同时那里的人也在看他们。珍妮的经历以“看”这个关键词为线索,展现了这段经历与珍妮之前的经历迥然不同之处,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沼泽土地肥沃,充满野性的生机;生活在那里的人是具有很大流动性的季节工人。而珍妮在此之前的生活环境没有体现出如此丰富的生命力和人口的流动性,大家都是稳定地生活在那里,相互知根知底,根据不同的身份和生存状况,各自有不言而喻的活动领域和空间。但是在大沼泽,“天天都有大群工人涌来”“他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永远在迁移中”,人们“当场即兴创作与演奏黑人伤感民歌,跳舞、打架、唱歌,哭的、笑的。”甜点心和珍妮住的地方是“磁铁”,每天晚上人们都到他们家,“有的是来听甜点心弹吉他的,有的是来聊天讲故事的”。珍妮想到伊顿维尔,她总是被乔限制不让她参加,无论是听还是参加聊天,“在这儿她可以听,可以笑,如果她愿意,甚至还可以说。”
珍妮在大沼泽也和甜点心一起到地里干活,而且是她自愿的,而不是像第一段婚姻和第二段婚姻那样是被迫的。刚到大沼泽时,工人们认为珍妮是“沼泽地带的特殊人物”,因为感觉她高人一等,不屑于下地干苦力,然而现在她却开心地和甜点心一起融入这个劳动大军里,而且大家也乐于接受珍妮的做法。珍妮不再像在伊顿维尔那样受到乔所谓的身份地位之别,不能和其他人混到一起的限制,在一个自由的充满活力的空间和甜点心继续幸福的烂漫时光。从中也体现了珍妮在和甜点心的烂漫关系中的中心和主导地位,而不是前两次婚姻中的被动、从属和被压制的一方。
小说题目《他们眼望上苍》映射了旅行书写的隐喻。从句法上看题目中的主语“他们”是观察者和旅行者;谓语“看”如前所述,是旅行书写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宾语“上苍”是被观察和探索的对象。开篇作者写道:“因此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女人,她埋葬了死者归来……暴死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审视着天命。”这样的开篇说明接下来的故事是,由一个女人讲述的一个关于她的经历的故事,所以这个讲故事的女人有种身居“创世”般的位置隐喻,用上帝般的全能视角讲述世人历经生死的故事。第18 章中,飓风把珍妮和其他留在大沼泽的人困在甜点心家里,飓风的可怕力量让甜点心和珍妮聊到了死亡及珍妮是否后悔和他来到这里,珍妮回答:“如果你能看见黎明的曙光,那么黄昏时死去也就不在乎了。有这样多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曙光。我在黑暗中摸索,而上帝打开了一扇门。”珍妮的回答表明甜点心的爱之于她就是黎明的曙光,而且她既看到了也感受到了,所以比起从未能有这样人生体验的人,即使和心爱的人死去也无遗憾。“他们好像是在凝视着黑暗,但他们的眼睛在仰望上苍。(They seemed to be staring at the dark,but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回顾前情,各种故事人物都在努力看清他们的命运,他们如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但是好像又在某一时刻看穿黑暗,看到如上帝一般纯粹存在的信念。笔者认为这是作者对叙述者的视角隐喻;珍妮开启了这个人生旅行故事,最终找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