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怡
1903年左右,宋庆龄和母亲倪桂珍合影。
从宋庆龄陵园南门而入,抬头就能看到一座端庄典雅的宋庆龄汉白玉雕像。她身穿旗袍,头挽发髻,微微笑着,一如生前。2023年1月27日,时值宋庆龄诞辰130周年,雕像前和墓地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人们献上的鲜花。
1981年6月4日,遵循宋庆龄生前遗愿,她的骨灰被安葬在上海万国公墓(今宋庆龄陵园)的宋氏墓地,紧挨着父母的坟茔。为什么没有选择与孙中山合葬?宋庆龄生前写信给友人韩湘眉解释过:“在那里,朋友们会比在高耸的紫金山更容易找到(我)。紫金山是只为真正伟大的人物服务的。”
宋庆龄的秘书张珏回忆,宋庆龄生前谈身后事,说宋氏一家8口人,不管生前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约定死后葬在一起。万国公墓除了宋父宋耀如、宋母倪桂珍的墓,还有子女6人的墓穴。但在20世纪中国的深刻变革中,6个子女各择前程道路,终至散居天涯各处,约定未能实现。如今陪伴着宋家父母的只有二女儿宋庆龄。
宋庆龄常说:去北京是“上班”,到上海是“回家”。她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在上海投入满腔的革命热情……可以说,一部宋庆龄传记,大半部写在上海的城市地图上。
“近代史上,如果选一位最能代表上海形象的人物,宋庆龄最合适。”上海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熊月之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上海哺育了宋庆龄,成就了宋庆龄,宋庆龄身上迸发出的独立自主、世界眼光与宽广胸怀,正与上海的城市精神相契合。”
那个少女有点特别。
她留着略显稚气的齐刘海,面对镜头却没有一丝慌乱,目光沉静且清澈。一身丝制的旗袍长及膝部,旗袍宽宽大大,整体轮廓仍是清代晚期的宽身造型,但袖子明显收紧、改短,露出手腕。少女身后是古朴的家具。这一切显示出她家庭条件优渥,生长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期。
这是10岁左右的宋庆龄。她的母亲倪桂珍毕业于教会学校,父亲宋耀如从海南农家辗转到美国当学徒,回国后成为一位成功的实业家,一直默默支持革命,被孙中山尊称为“革命的隐君子”。1902年,宋庆龄9岁,父母将她送入上海第一所外国教会开办的收费制女校——中西女塾就读。
校舍位于汉口路、西藏路附近,这一带五方杂处,华洋混杂,是当时上海思想最活跃、文化最繁荣的城中心。从中西女塾往南去是被誉为“上海出版大街”的福州路,报馆云集,新旧书肆林立,理想主义、爱国主义、革命主义、民主主义等各种新思潮在这里涌动。往西步行不到一刻钟,就是鼎鼎有名的张园。从1902年至1907年,在宋庆龄就读中西女塾时期,张园先后掀起拒俄运动、抵制美货运动、大闹会审公堂的游行等多起大型集会。在反对俄国侵占我国东北土地的拒俄集会上,宋耀如慷慨激昂地演说:“大旨谓耶教救国有自由之权,今俄人奪我之地,我欲自保,并非夺人之地也。”
“我们没有实际材料,证明这些集会对宋庆龄有什么影响,但9岁至14岁正是宋庆龄价值观、世界观的形成时期,毫无疑问,那些发生在她身边的事件、演说、学说,一定会对她产生相当深刻的影响。相比之下,大她4岁的蔼龄,已比较理智;小她4岁的美龄,还比较懵懂。宋庆龄一辈子都在追求革命胜利、民族独立和政治民主,其根子就扎在中西女塾读书阶段。”熊月之说。从此,独立的人格贯穿了宋庆龄的自然生命和政治生命。
中西女塾学费昂贵,住校学生每月学费5元,伙食费5元,学琴、笔墨纸砚另外收费,相当于同时期一个上海普通工人的月薪。学校有3门课是必修的,即英文、算学与圣道(宗教)课,高年级开设地理学、天文学、历史学、物理学、化学、植物学等课程,所有理科课程基本上用英文教授。按照学校规定,学生年满13岁才必须住校,但宋庆龄9岁入读便住校了。
“中西女塾重英文、重科学知识、重独立人格,对宋庆龄人生道路的选择,也有一定的影响。”熊月之说。
1907年夏天,14岁的宋庆龄通过了清政府的选拔考试,第一次远离上海,后考入美国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她没有像其他留学生那样感到种种不适。同学们回忆,宋庆龄显得比她的年龄成熟,总是埋头在读成年人的小说、传记和历史类书籍,还悉心照料着比她小4岁的妹妹美龄。
此时的中国正经历巨大的变化。1912年元旦,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布中华民国成立。不久,宋庆龄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附了一面崭新的中华民国五色旗。性情一向温和的宋庆龄竟把象征清政府的龙旗扯下来,踩在脚下,欣喜地挂上五色旗,大声欢呼。
宋庆龄(右八,着黑衣者)与美国威斯里安女子学院的同学们。“K”字图案在希腊语中代表友谊。
左图:宋庆龄在中西女塾排演的话剧中扮演一位公主。右图:20世纪20年代上海市中心的街景。
这年4月,宋庆龄在威斯里安女子学院校刊上发表《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事件》一文,热情赞颂辛亥革命,说“四万万人民从君主专制制度的奴役下解放了出来”“革命已给中国带来了自由和平等”。她的心中升腾起对中国未来的希望,“一旦中国醒来,她将推动整个世界”。那么,中国妇女在这场行动中扮演什么角色?转年,宋庆龄写出一篇《现代中国妇女》,认为女性留学生“由于受过更高层次的教育,她们比其他国家的大学生更清楚地认识到,为了共同的幸福,她们要比别人承担更多的义务”。
这种时代责任感促使她奔向孙中山。1913年,在武装讨袁的“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遭到通缉,被迫流亡日本。一直全力支持孙中山革命的宋耀如也举家追随,他写信给二女儿,让她毕业后从美国直接前往日本,和家人团聚。就这样,在孙中山革命事业的低谷期,宋庆龄来到了孙中山的身边,接替要结婚的宋蔼龄担任其英文秘书。
尽管她的工作繁重紧张,要翻译英文、处理函电、对外联络;尽管此时的孙中山是一个流亡客,既没权力,又没金钱,革命前途叵测,但宋庆龄充满干劲。她是那样单纯,那样炙热,1914年11月,她给还在美国读书的妹妹写信:“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我想,这类事情是我从小姑娘的时候就想做的。我真的接近了革命运动的中心……我能帮助中国,我也能帮助孙博士。他需要我。”
宋庆龄的聪慧与美丽,深深地吸引了孙中山。孙中山非常信赖宋庆龄,把通讯密码都交给她保管。流亡日本期间,孙中山暂居在挚友梅屋庄吉的宅邸中。梅氏的女儿曾回忆,当宋庆龄在弹奏钢琴独唱的时候,孙中山对别人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宋庆龄”。他们去参观博览会、兵器馆,逛樱花大道,看电影,如果天色晚了,那就看荷花池中的倒影。宋庆龄写信给美国好友阿莉,叙述这些美好时光,“在月光皎洁、星光灿烂的夜晚,这里像梦幻一般的可爱,促使已逝岁月的美好回忆再度涌入人们的脑海”。
1914年11月,宋庆龄回到上海,孙中山的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看上去一直没有什么精神……他是非常喜欢读书的人,书虽然翻开着,但孙先生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止这样,连吃饭也没什么食欲。”梅屋庄吉的夫人反复询问,孙中山才吐露心声,坦言自己爱上了宋庆龄:“遇见她,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体会到了相思的痛苦以及恋爱的那份喜悦。”之后,孙中山常常给她写信,得知宋庆龄正在学习中文,便赠送她中国文学和当代政治方面的书籍。
“不知不觉渐渐地被他所吸引”,所以,当孙中山请求和她结婚时,宋庆龄同意了。1915年10月,她郑重地告诉父母:她要跟孙中山结婚!父母非常震惊:这个人刚离婚,比女儿大27岁,是自己“屡作终夕”畅谈革命事业的最好的朋友!宋耀如大发雷霆,倪桂珍则一直流泪,在一阵混乱的争执中,宋庆龄晕了过去。不久,家里便为她找到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宋庆龄被困在上海,她意识到父母决不会同意她的婚事。
1916年4月24日,孙中山、宋庆龄(右)在日本东京与梅屋庄吉夫人合影。
10月下旬,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趁着父母还没有醒,她留下告别字条,在女佣帮助下逃出家门,奔赴日本。身后是宋家搬到法租界宝昌路后住的房子,只见它越来越小,宋庆龄没有犹豫。离开这里,她独立地选择了自己的婚姻,成为那个时代中国女性婚戀自主的先声之一——她的出走震动了上海乃至中国的上流社会。“因为像我这种家庭的女孩子是从来不解除婚约的。”宋庆龄说。
1915年10月25日,宋庆龄和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结婚,宋庆龄22岁,孙中山49岁。她写信给美国的阿莉,说自己“勇敢地克服了我的惧怕和疑虑而决定结婚了”,是“热情的小革命者”,“从他那里学到很多学问,我们更像老师和学生”。即使结婚一年半之后,她仍说“我对他崇敬之心依旧”“现在非常幸福”“特别是当幸福包含在使所有你周围的人都能愉快地生活的共同愿望中”。
“宋庆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非常有主见,她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勇敢去做的决定。孙宋婚姻的幸福除了爱情的甜蜜外,还有更高层次的内容——身为现代女性,宋庆龄把自我理想、革命理想融入这门婚事中,希望有一天自己‘所有的劳动得到报答’,中国‘作为一个真正名副其实的共和国而站立起来’。”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吴景平说。在此后近10年的婚姻生活中,为了更好地为孙中山工作,宋庆龄主动学习法语;遭遇陈炯明叛变,她让孙中山先走,“因为中国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
距离宋家住宅约1公里的莫利爱路29号寓所 (今香山路7号,上海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空气清新,林木参天,一栋古朴典雅的双层欧式小楼坐落其间。这是孙中山和宋庆龄婚后唯一的固定住所。1917年,几位加拿大华侨集资买下这座寓所赠送给孙中山。1918年6月,孙中山和宋庆龄入住,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
正是在这里,宋庆龄形成了独立的政治判断。时任孙中山卫士的马坤回忆道:他到孙中山身边不久,就发现宋庆龄是孙中山“工作班子中最重要的成员”。客人们川流不息地来到莫利爱路29号,当孙中山和朱执信、廖仲恺、陈少白等人一起研究革命理论,或与蒋介石等人商谈国内形势时,宋庆龄总是在一旁静静倾听,认真打字记录。“稳重谦虚”,这是客人们对宋庆龄的普遍印象。
在会客厅之外,中国的处境仍然糟糕。尤其是1922年,北洋政府频繁更迭,地方军阀各怀异志。孙中山一手缔造的国民党,政治纲领、组织纪律等存在严重缺陷,大多数人以加入国民党为“做官的终南捷径”。他告诉宋庆龄,他正在酝酿国共合作,中国革命必须进行新的探索。
宋庆龄问他为什么,他说:“国民党正在堕落中死亡,因此要救活它,就需要新血液。”
宋庆龄见证了这些新鲜血液的到来。1922年8月,莫利爱路29号寓所不时传出笑声,那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李大钊第一次来到这里,与孙中山讨论“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后来,宋庆龄回忆说:“我们总是欢迎他到我们家里来,我们之间相谈甚欢。”莫利爱路29号成为一处政治中心。在这里,孙中山又先后与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共产党人陈独秀等会晤,与苏联特使越飞联合发表《孙文越飞宣言》,逐步确立了以“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为核心的新三民主义,认为中国最迫切的问题是国家的统一与独立。
这时的宋庆龄已显现出坚定的政治信仰。对于当时国民党内部的激烈斗争,宋庆龄回忆说:“一听到宣布他决定实现这种统一战线,有些人就来找我,以为我会帮助他们反对这一行动。当我拒绝这样做,支持孙中山坚决做下去的时候,这些人就退党,并且公开攻击他。”
“宋庆龄作为孙中山的秘书和助手,不但参与了所有的重要谈话和决策过程,也深切认可孙中山的思想体系。因为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跟宋庆龄的大爱情怀是一致的,她一生心里装的都是穷苦人民。”熊月之说。有一次,宋庆龄应邀到黎元洪家里做客,黎家生活极尽铺张,餐桌上摆的全是异国花卉与水果,花瓶是金制的,吃饭也用的是金刀、金叉和金匙。宋庆龄很反感,“可怜的人们,我为他们感到难过,当他们门外拥挤着这样多苦难和贫困的老百姓时,如此的奢侈和浪费令人厌恶”。
莫利愛路29号寓所(今上海孙中山故居纪念馆)。
宋庆龄在莫利爱路29号寓所。
1913年,在美留学期间的宋庆龄(右)、宋美龄和宋子文,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从1923年到1925年,孙中山和宋庆龄往来于上海、广州、北京之间,邀请共产党员帮助改组国民党,组织北伐,建立黄埔军校,又为了全国的和平统一,接受冯玉祥等人的邀请冒险北上。1924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们抵达北京。仅仅两个月后,孙中山因肝癌溘然长逝。在这些日子里,宋庆龄就睡在病床旁一张矮矮的帆布床上,日夜陪伴着孙中山。孙中山的孙子孙治平回忆,宋庆龄的身影看着很瘦小,孙中山讲话时声音很轻,她必须站起来,再低下头,听丈夫说了什么。
1925年,孙中山灵柩被暂时安放在北京西山碧云寺,32岁的宋庆龄独自守在丈夫的灵前。当宋庆龄再次公开露面时,她原先的刘海全被拢到了脑后,换成了成年妇女的发髻。那个在孙中山背后略带稚气的“孙夫人”不见了,宋庆龄开始独自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她说:“我一定要自己尽力并鼓励他人继续我丈夫的事业”“志先生之志,行先生之行”。
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内部激烈的派系斗争一下子暴露出来。39岁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野心逐步膨胀,拒绝执行武汉国民政府的迁都决定,一意驱逐苏联顾问鲍罗廷。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悍然发动反革命政变,公开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汪寿华、陈延年等壮烈牺牲。
“此时什么事情都不做,对宋庆龄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她选择了最艰苦的那条路:决裂。”熊月之说。
这时离孙中山去世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但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曾经扣住蒋介石所需军费的财政部长、宋庆龄弟弟宋子文,一度紧随宋庆龄反对蒋介石政策的孙中山儿子孙科,都已经与蒋介石和解。而武汉政权在汪精卫的领导下,不再实行新三民主义,开始制裁共产党人。
1927年6月,一个闷热的黄昏,弟弟宋子文来到宋庆龄武汉的住处,劝说她选择蒋介石政府。宋庆龄没有同意。直到7月12日,蒋介石政府仍托宋子文带亲笔信给宋庆龄,督促宋庆龄速回上海,并在报纸上发文“威胁”她:“武汉为贼窃据,夫人以未亡人之身……应请拼死脱离贼穴……不然何面目见先生于地下!”宋庆龄不为所动。两天后,就在汪精卫叛变革命的同一天,宋庆龄发布“七一四声明”,斥责蒋汪所为“是违背了孙中山的意思和理想的。因此,对于本党新政策的执行,我将不再参加”,她宣告退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随后,宋庆龄秘密回到上海,在家中闭门不出,谢绝任何访客。1927年12月,她给蒋介石写信:“我们之间的分歧犹如一道鸿沟。你同苏俄断绝关系,然而,你却完全无意同帝国主义列强断绝关系”。在这封信的结尾,她决绝地说:“我将踏着革命者的足迹继续前进,这是缅怀我们领袖的惟一道路,我在这条道路上决不回头。”
“宋庆龄是一个特别纯的人。她的选择余地特别小,但对自己认定的东西,不会轻易让步,也不容别人颠覆、篡改,她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做到划清界限。”吴景平认为:“蒋汪也好,蒋胡(汉民)也好,李宗仁也好,这一时期国民党内部的权力斗争非常激烈。但各派的冲突都是在国民党内争论谁是正统,或者在新的权力调整中争取各自的位置,只有宋庆龄是那样决绝,和国民党当局决裂,哪怕蒋汪都千方百计想要拉拢她。因为‘孙夫人’的政治意义非常崇高,连‘孙夫人’都公开和国民党决裂,那么国民党政权的合法性就遭到重创。”
“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1933年2月的上海,鲁迅在他狭小的书房里写下了这段话。这是柔石、白莽等5位左联青年作家遇难两周年的日子,鲁迅用他的笔准确地描述了白色恐怖氛围下的上海。
1927年,宋庆龄在苏联留影。
1928年,宋庆龄(左二)在苏联高加索与中苏友人旅游,其右侧为邓演达。
决裂后的宋庆龄,曾经选择远游,来保持自身政治信仰的纯洁性。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先后发动反革命政变后,宋庆龄决意访问苏联,后遍游德国、法国等地。在国外的日子里,她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常常一坐一整天,研究孙中山遗著,“沉湎于书籍之中”。从1927年到1931年,宋庆龄只在1929年回国过一次,是为了将孙中山的灵柩从北京移至南京中山陵。
但她没有想到,情况变得越来越糟。1931年7月,倪桂珍逝世,宋庆龄从德国经苏联回国奔丧。等她赶回上海的宋氏老宅(今陕西北路369号)参加葬礼时,已是8月中旬。当时临近“九一八”事变前夕,日本帝国主义向中国步步紧逼。但国民政府还在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无数革命者和仁人志士,甚至连要求抗日救国的学生,都被扣上“政治犯”的罪名,惨遭逮捕或杀害。同年8月,宋庆龄接到德国作家德莱塞与梭因、德国妇女领袖克拉拉·蔡特金、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等50多人来电,恳请她援助共产国际驻华人员牛兰及其夫人。11月,宋庆龄的好友、国民党左派领袖邓演达被蒋介石杀害。
“她无法再超然于国内政局。无论是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还是国民政府公然实行法西斯专政,宋庆龄都意识到她必须站出来。”吴景平说。从再次回到上海的那一刻起,宋庆龄独立地开启了她的革命工作。
鲁迅后来也应邀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从左至右依次为:林语堂、鲁迅、宋庆龄、史沫莱特、黎沛华。
民国知名报人邹韬奋。
1932年12月,历经数月筹备,宋庆龄在上海正式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以下简称同盟)。宋庆龄担任主席,蔡元培为副主席,曾任孙中山秘书的杨杏佛担任总干事。同盟从一开始就目标清晰,用宋庆龄的话说 “不在领导夺取政权的斗争”,其主要任务包括:一、争取释放国内政治犯,反对目前到处盛行的监禁、酷刑和处决的制度;二、予政治犯以法律的辩护及其他援助,调查监狱的状况和刊布国内剥夺民权的事实;三、协助关于争取公民权利,如出版、言论、集会和结社自由的斗争。
同盟成功地营救了陈赓、陈独秀、邓中夏、丁玲、牛兰夫妇等人。在营救过程中,宋庆龄表现出她成熟的政治智慧。蒋介石准备杀陈赓,她当面质问蒋介石:“陈赓是黄埔军校学生,东江一役一直跟着你打仗,你打了败仗,还是陈赓救了你一命,不然你也活不到今天。现在你要杀他,简直是忘恩负义。你天天讲的礼义廉耻到哪里去了?”
“在营救国际友人牛兰夫妇的过程中,牛兰夫妇被转移到哪所监狱,宋庆龄就去哪里探监。这些事情一经媒体报道,社会影响力和对国民党当局造成的压力,是其他人所达不到的。”吴景平说。从1931年到1937年,牛兰夫妇营救事件持续了近7年时间。在狱中,牛兰曾托探监的友人起草了一份遗嘱,将他们6岁的孩子“交托孙夫人抚养”。宋庆龄看到遗嘱,十分难过,托人精心照料孩子,后又通过苏联驻华大使带孩子回苏联。
在当时的国民党统治区,只有由宋庆龄出面才能建立起同盟这样的社会团体,保护和营救大批“政治犯”。民国知名报人邹韬奋在《患难余生记》中说:“孙夫人向来主持正义,国际闻名。由于他们两位(宋庆龄和蔡元培)出任正副会长,该同盟的力量更为增加,在国际上宣传上也更为有力。”“该同盟也时常根据事实,直接向有关当局交涉。寻常老百姓如何向他们哀求探问,他们可以厚着脸皮回答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人,你又将他们奈何!只是由国民党元老主持的该同盟,根据事实提出交涉,却不能像寻常老百姓那样易于对付了。”
熊月之说,宋庆龄的过人之处是对国际资源的利用。那时,上海常住外国人口多,最多时达到15万人,超过全市人口的3%。为了扩大同盟的国际影响力,宋庆龄邀请了美国左翼人士史沫莱特、上海《大美晚报》《大陆报》记者伊罗生等参与其中。
早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期,“向广大群众说话的一切途径都被封闭起来了。出版和广播都完全操纵在反动派的手里……我(宋庆龄)只好依仗外国报刊和其他外国媒介了”。1933年3月,宋庆龄被造谣去南京购置产业,她不得不一次次发表声明,“近来始终在沪……凡新闻记者,欲悉本人在沪行动与工作者,可致函本人住宅,或民权保障同盟见询”。
这一年夏天,蝉鸣声噪,杨杏佛匆匆来到莫利爱路29号寓所。他告诉宋庆龄,自己收到一些恐吓信,宋庆龄的名字也列在恐怖枪杀名单中。宋庆龄告诫杨杏佛千万小心。
这是两个朋友最后的会面。两日后,杨杏佛便被暗杀在宋庆龄的寓所附近。邹韬奋说:“他们(国民党当局)虽然胆大妄为,但对于党国元老如蔡孙,究竟不敢遽下毒手,于是决定从该同盟总干事杨杏佛先生下手。”以此来威胁瓦解同盟。但宋庆龄当即坚定地发表声明:“我们非但没有被压倒,杨铨(杨杏佛)为同情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反而使我们更坚决地斗争下去,再接再厉,直到我们达到我们应达到的目的。”她坚持参加杨杏佛的入殓仪式,瞻仰遗容时,“深感悲切,盈盈欲泪”。
1933年12月,上海女声社发起选举中国现代伟人民意测验,排在“现代女伟人”第一名的是宋庆龄。“随着岁月的流逝,从我后来跟她的交往中,我越来越感到在她秀丽文雅的外表下,包容着一颗钢铁般坚强的心。”与宋庆龄成为好友的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评价宋庆龄。
1937年12月,在日军全面侵华之际,宋庆龄再度告别上海,辗转香港等地开展工作,这是她和另一座城市的故事了。直至1945年11月,抗日战争结束后,她终于回到阔别8年的上海。但春天并没有停留太久,1946年6月,蒋介石单方面撕毁与共产党的和平协议《双十协定》,向解放区发起全面进攻。上海又一次笼罩在阴影之中。
作为孙中山的革命伴侣和“继承人”,宋庆龄也被卷入历史的漩涡之中。1946年11月3日,国民政府公布国民大会代表名单,宋庆龄在列。1947年4月18日,国民政府改组,蒋介石“加聘”她为国民政府顾问。1947年9月13日,国民党六届四中全会通过的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也有她。接着,《申报》登出消息,“宋庆龄决竞选穗市(广州市)国大代表”。随着国内政局的变化,1949年元旦后,国民政府又四处散布“孙夫人将在国民政府中就职”的消息。
对于这些谣言,宋庆龄不胜其扰。她多次发表声明解释。宋庆龄说,竞选穗市国民大会代表的消息,“是从广州发出来的,而我在广州既不是‘代表’,也不是正式居民”。1949年1月10日,她以中国福利基金会名义,严厉批驳关于“孙夫人就职”的种种谣言:“关于她将在政府中就职或担任职责的一些传说,是毫无根据的。”
1933年,宋庆龄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集会上发表演说,抗议新闻界人士刘煜生被枉杀。
在上海宋庆龄故居纪念馆,至今保存着李宗仁写给宋庆龄的信件。70多年过去,这封信已经有点发黄,但保存完整,见证了宋庆龄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遭遇的政治压力和做出的重要抉择。
1949年1月21日,傅作义宣布接受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和平改编,平津战役结束。同一天,蒋介石宣布“引退”,李宗仁就任代总统。一向主张和平解决国内问题的国民党前将领张治中回忆说,他建议李宗仁“先改组政府再谈和”,如能“请到孙夫人任行政院长……一定可以一新耳目,振奋人心”。1月24日,李宗仁特使甘介侯带着他的亲笔信抵达上海,拜见宋庆龄,信中说,蒋介石“凄然引退,宗仁不得不出而勉维现局,尤赖夫人出为领导,共策进行,俾和平得以早日实现,国家人民实深利赖”。
宋庆龄断然拒绝,甘介侯不死心,开始频繁地拜访宋庆龄。这让宋庆龄感到厌恶,她在给德国好友王安娜的信中写道:“甘介侯一天好几次到我这里来。最后,为了把他打发走,我不得不起来见他。他简直就是废话连篇,总是吹嘘自己对民主运动做了哪些事,以及他对李的影响。”1949年1月31日,李宗仁乘专机到上海拜访宋庆龄,请她向中共领导人转达自己“谋求和平的诚意”。宋庆龄再次拒绝,说“我曾经明白表示过……我绝不参与这个党(国民党)的任何工作”。
“有一种流传的说法是,宋庆龄也拒绝担任共产党什么职务,因此多次拒绝北上参加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实际上,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吴景平说。早在1949年1月19日,毛泽东、周恩来就联名给宋庆龄写信,提出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即将在华北召开,“至祈先生命驾北来,参加此一人民历史伟大的事业,并对于如何建设新中国予以指导”。但宋庆龄亲笔复信婉拒了:“由于有炎症及血压高,正在诊治中,不克即时成行。”并说“经长时间考虑,确认一动不如一静,我将在上海迎接解放,和诸公见面”。
吴景平认为,此时宋庆龄的婉拒北上有一个重要心结,“孙中山去世以后,宋庆龄除了1929年丈夫的陵寝要南移,她再也没去过北平(北京)。这是她的伤心之地,我们可以说,她记忆中的北平就是不堪的、灰色的”。
这种心理可以参考她后来写给好友黎照寰的信——1956年,孙中山诞辰90周年之际,来访者如云。宋庆龄请求黎照寰帮她挡驾:“我恳求你,告诉那些询问关于我与孙博士共同生活情况的人,我不能接受他们的要求,因为每当我试图去回忆我和孙博士在一起的日子,我的伤口就被撕开。为这个原因,我不打算参与任何类似的纪念会议。每当人家纪念这样的日子,我却是在经历痛苦。”“她提到往事,都那么难以接受,更不用说人到北京了。”吴景平说。
1949年6月19日,毛泽东写信给宋庆龄,邀请她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1949年8月28日,宋庆龄(中)由邓颖超(左一)等人陪同,从上海到达北平。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李济深、沈钧儒、黄炎培等致电宋庆龄,恳请其北上。宋庆龄的复电仍然是“自当竭尽驽钝,为国效力。只以病躯急需疗养,暂缓北上”。6月25日,邓颖超带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亲笔信,专程到上海邀请宋庆龄北上。曾任宋庆龄秘书的廖梦醒先行面见宋庆龄,只见她神色戚戚:“北平是我的伤心之地,我怕去那里。待我考虑考虑,想好再通知你吧。”
两日后,邓颖超拜访宋庆龄,两人相谈甚欢。邓颖超在上海留了下来,时常去看望宋庆龄。其间,周恩来代中央拟电,嘱咐邓颖超,“为之讲解各种情况和我党政策”,并对有关误会“予以解释和道歉”。在各方努力下,宋庆龄同意7月10日后北上。
时间最终定在1949年8月26日。当天,宋庆龄离开位于上海淮海中路1843号的家,陪同她的有邓颖超、廖梦醒、秘书杨逸等人。在孙中山逝世24年后,在经历了漫长、复杂的政治历练后,宋庆龄独立地选择了中国人民:北上!去参与建立人民的新政权!
“宋庆龄最终决定北上,主要是因为她对这一行程有了新认识。她意识到自己如果没有亲历新中国的建立,在国际舆论上会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她到和不到北平,完全是两个概念。而且北上和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不相悖,孙中山的革命理想最后是通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了实现的前景,这是孙中山和宋庆龄所乐见的。”吴景平说:“当宋庆龄克服了心理障碍后,北平在她心目中不再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地方,而是新中国的政治中心,是一个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城市。她想继续的事业,将在更高水准、更大范围内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