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融入艺术乡建:特征、类型与途径

2023-02-08 15:02张祖群
关键词:传统艺术文化

张祖群

(北京理工大学 设计与艺术学院文化遗产系,北京 100081)

我国许多地方通过引入艺术家、设计师和文化机构等资源与本土化的非遗相互融合,积极探索丰富多样的艺术乡建实践模式,推动乡村的艺术化转型。当前非遗融入艺术乡建主要面临困难如下:一是在地问题。艺术乡建需要遵循本土生长逻辑,而非遗作为地方性知识的代表也是地方发展逻辑的一部分,两者的融合需要艺术家彻底理解乡建规律并付诸实践,理论规律的落地实施往往较为困难。二是艺术乡建者的“身份压力”。艺术家是乡建者的主体,随着艺术乡建的正规化、系统化发展,具有理论与精神建设导向的艺术家开始被质疑工作的实用性和“正能量性”,这就削减了艺术家从事乡间工作的长远积极性,打压了非遗在地方文化展演中的价值态势。三是建设概念的窄化。当前艺术乡建隶属于中国新农村建设浪潮中的一部分,许多地方仍然将艺术乡建等同于一般物质建设项目,这是对地方非遗脉络和地方生产生活的简单化理解。(1)李耕,冯莎,张晖:《艺术参与乡村建设的人类学前沿观察——中国艺术人类学前沿话题三人谈之十二》,载《民族艺术》2018年第3期。因此如何克服这3类问题成为非遗融入艺术乡建研究的重要取向。

乡村振兴战略在政策导向上对艺术乡建逐渐产生利好的趋势。2018年1月2日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明确指出:“农村的特色文化产业需要大力建设”,提倡建设农村更全更优产业链。2020年2月5日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抓好“三农”领域重点工作确保如期实现全面小康的意见》明确将乡村文化建设列为新农村建设的重要对象。2021年文化和旅游部在《文化和旅游部关于政协十三届全国委员会第四次会议第3696号(文化宣传类209号)提案答复的函》中再次强调艺术乡建重要性。2022年4月文化和旅游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推动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意见》,明确指出要从创意设计产业、演出产业、音乐产业、美术产业、手工艺、数字文化、其他文化产业、文旅融合8个重点领域赋能乡村振兴,这为艺术乡建明确了发展路径,为后续实践提供了方向指引。2023年发布《农业农村部办公厅关于开展2023年全国乡村特色文化艺术典型案例征集的通知》(农办乡振2023-2号)在全国范围内征集艺术乡建典型,具有极大的政策号召力。

一、非遗与艺术乡建的融合特征

艺术乡建(Artistic Rural Construction)是指根植于中国特殊国情在乡村地区以艺术为核心开展的乡村建设和发展模式。它有国内外两条不同的发展路径:(1)国内渊源。源于民国时期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卢作孚等人倡导的乡村建设运动浪潮,以及当下的新农村与乡村振兴时代背景。一些当代艺术家发起,之后各类学者均陆续接入,期望通过艺术的力量回归传统、激活乡村发展活力。(2)西方渊源。自20世纪初西方异彩纷呈的现代艺术流派,提供多元化的艺术介入视角,强调艺术对公共或私有空间的重构作用。两者对非遗融入艺术乡建提供了双重理论依据。(2)方李莉,范晓颖:《中国艺术乡建的理论与实践》,载《美术》2023年第7期。这既是对中国本土艺术理论的反思,也是对西方艺术理论的重构。中西方两种路径,形成双螺旋DNA结构,构筑艺术乡建的本土实践。基于此,艺术乡建的核心理念是在保护传统和传承文化的基础上,融入现代艺术元素,使乡村成为既具有历史底蕴又具备现代魅力的复合型“地方艺术空间”。不仅关注乡村的建筑和景观,更注重与当地居民的参与和互动,提升居民的文化认同感和幸福感。依赖于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的原真性特征与非遗的活态传承,以及当地居民的文化自治理念,传统文化在趋向现代化过程中逐渐消解、融合、重构。

一方面,在非遗与乡建的融合过程中,要重视与理解文化遗产的原真性特征。原真性是源于欧洲石质文物本体修复的核心概念之一,基于东方语境下土木结构古建的经常维修、非遗在当下的活态传承等,形成文化遗产思潮中的动态真实性。在艺术乡建过程中,要激发与维持当地文化发展的内生性动力,形成以古建古村落古堡古镇古城等物质载体、以非遗的活态传承与空间展演为核心的地方文化演进逻辑。将非遗的动态真实性贯穿到艺术乡建的活动中,以非遗为介入手段,保持和传承乡村独特的文化传统,用活态的方式体现了乡村的历史、文化和生活方式,使其成为乡村核心特征和鲜明标识。

另一方面,在非遗与乡建的融合过程中,要体现乡村居民的文化自觉。非遗的发展需要依赖乡村居民的文化自觉,非遗承载丰富的传统知识、技艺和价值观,需要乡村居民来传承、保护和传播。以河南修武县大南坡村为例,早期乡村居民的经济发展主要依靠煤炭资源,文化活动则是仅有社戏等。当前在以“美学经济”为核心的乡建中,形成“让时间在空间里沉淀”的乡村美学模式:将民宿、茶饮、书吧等生活模式引入村落,结合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形成一系列可持续的经营模式。当地的居民积极性调动起来,日益重视遗产、文化、艺术与生活品味,最后获得对家乡的自信和文化认同。可见艺术乡建有赖于乡村居民的文化自信与主体意识。

二、非遗与艺术乡建的融合类型

非遗融入乡村艺术建设需要摸清家底,梳理地方文化遗产类型成为精确完成资源匹配的前提条件,以便确定可能的艺术介入与文旅融合方式。结合非遗框架与乡村现实语境,借鉴苑利教授与顾军教授的非遗七分法,(3)苑利,顾军:《非物质文化遗产分类学研究》,载《河南社会科学》2013年第6期。笔者认为还可增加文化空间与艺术乡建融合类型。这8种类型非遗分别在艺术乡建中起到不同的融合作用,产生不同的影响。

1.民间文学。民间文学一般来说包括口头传承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谜语、民间诗歌等。例如登录第一批国家非遗名录的《阿诗玛》(遗产编号:Ⅰ-28),被视为彝族民间文学中的重要传说之一。但是在《阿诗玛》的原生地石林,除了建筑外墙和餐馆里的绘画或者电影剧照照片的悬挂、仿阿诗玛形象的彝族撒尼人的泥人像和钥匙扣挂件、景区的撒尼人服饰穿戴留影等利用方式外,阿诗玛文化的内涵尚有极大的文化价值挖掘和使用空间,例如,阿诗玛典型民间文学场景可以作为艺术乡建项目的创作主题和设计灵感,艺术家可以根据阿诗玛的故事情节和文化元素,创作艺术装置、雕塑、绘画等作品,将故事中的情感和精神融入到彝族乡村环境中;可以结合喀斯特地貌风光,设计优化石林奇观与阿诗玛故事互相融合、外来游客与当地村民共同参与的旅游线路,在“可游可观可娱乐可参与可体验可带走”中,塑造便利合理的“主题游径”;将艺术乡建融入文旅产业升级与新农村建设浪潮中,重塑参观游览、自然遗产研学、民族风情体验、康体休闲、民族音乐与文化产业、民族IP与文创等于一体的阿诗玛乡村建设模式。同时,阿诗玛的艺术乡建要回馈当地社区,发挥本地民族的参与性、主动性,争创文旅发展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惠民致富)示范典型。

2.表演艺术。表演艺术作为一种可展示的艺术形式,天然可以与乡村建设产生紧密关联。通过将传统表演艺术融入乡村建设项目,丰富乡村文化,促进文化传承,吸引游客和投资,推动乡村振兴。例如由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南宁市人民政府主办的“壮美广西·多彩非遗”艺术展演,将舞蹈(《鼓舞声威》)、彩调剧(《定情盘歌》)等民间歌舞,以及多种说唱形式编排成节目,呈现了地方文化习俗、表现了独有的地方文化基因,表演艺术极大赋能乡村振兴与地方建设。

3.传统工艺美术。文化和旅游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家乡村振兴局三部门公布了66个2022年“非遗工坊典型案例”,希望通过非遗工坊对传统手工艺进行传承、创新、传播。将地方典型的传统工艺美术资源利用起来,可以促进乡村建设与地方振兴。其中河北保定以定瓷烧制、曲阳石雕两种手工艺在全国的工坊中获得两席之地。以定瓷为例,其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下不仅作为一种欣赏器具,加持一系列可穿戴可使用可观赏的文创,延续了瓷器的“日用品+艺术品”兼具理念,定瓷非遗工坊介入乡村振兴,起到示范推广作用。

4.传统生产知识。农业文化遗产作为传统生产知识的典型代表,日益成为乡村建设的核心资源。浙江青田龙现村稻鱼共生系统是中国最早登录《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系统名录》的遗产地。利用稻田饲养田鱼实现生态自循环:一方面,鱼粪富含有机物可以为水稻生长提供丰富营养,同时稻田鱼类可以有效降低稻田内部害虫和杂草,减少农药使用;另一方面,水稻在夏季为鱼类提供荫蔽和有机食物,保证了田鱼较少投喂食料。基于稻鱼共生系统衍生出了诸多诸如“舞龙节”、青田旅游节等活动,弘扬了地方特色,吸引了大量游客。

5.传统生活知识。泛指人类在历史上创造的与人们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有关的生活知识、技术与经验。如云南福贡县依托傈僳族的服饰制作技术,形成蓬勃发展的服饰时尚设计工坊。福贡县民族服饰加工专业合作社将当地的小型工作室整合起来,把手工缝制、传统织布等加工部分打通,带动了当地就业与居民收入增长。以传统的衣食住用行为主的非遗只要激发地方性特征,与艺术乡建进行属性关联,都可以有效延伸地方文化产业链条。

6.传统仪式。传统仪式是以祭祀活动为主形成的重要非遗类型,“祖先崇拜”的祭祀符合我国落叶归根的文化根性。例如河南郏县依托苏坟村的“三苏文化”吸引了一大批与“苏姓”有关的苏东坡宗亲前来拜谒先祖。这种对于祖先的归属感使得归来的苏姓宗亲愿意在该地区注入精力了解“三苏文化”,扩大投资,促进当地文化旅游业发展繁荣。一些具有较好经济条件的宗亲开始志愿投入当地文化教育、公共基础设施等。苏东坡省亲仪式作为当地艺术文化的重要切入口,为乡村的自然景观治理、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等注入了活力。

7.传统节日。泛指人类在历史上创造并以活态形式原汁原味传承至今的、具有重要历史价值、艺术价值、文化价值以及社会价值的传统节庆活动。例如由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2006年,第一批)、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2008年,第二批)两地申报成为国家非遗的傣族泼水节(编号Ⅸ—8)对乡村振兴起着重要作用。作为一种传统节日形式载体,为游客与居民提供泼水、赶摆、赛龙舟等活动,还引起招商引资部门重视,为相关企业提供特产交易、商贸洽谈、文艺晚会等多种样态的商贸文化服务。傣族泼水节不仅促进了地区文化交流与传播,还带动了农副产品销售与商贸服务,对于乡村文化经济建设而言是重大利好。

8. 文化空间。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5年我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评定暂行办法》均解析文化空间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种类型。文化空间强调非遗文化事项在空间、时间、文化实践3个维度的叠加。以云南大理的“稼穑集·喜洲农耕文化艺术馆”为例,它是利用喜洲镇杨氏宗祠祠堂传统建筑空间,在乡村场域与艺术乡建互相融合的典型。杨氏宗祠祠堂几经历史沉浮,自1980年代后闲置约40年。设计者以白族祠堂建筑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为空间基础,分解白族农耕事项为7种主题,尤其是将白族农耕二十四节气进行精心展示。在此空间内,大理小平原粮食的起源、各种迷你农具模型、白族先民开拓进取的农耕文化和自然节气、当地多民族的生产生活面貌和农耕景象等向外来“他者”打开一扇了解喜洲古镇的窗户。喜洲农耕文化艺术馆展示大理白族传统的农耕文化器物,展示了白族农耕与商帮交错、本主崇拜与佛道信仰共融的集体记忆,呈现出不同于一般非遗项目和非遗传承人的独立性和个体性。这种艺术乡建(乡村博物馆)的类型核心在于利用乡村的传统建筑空间,以物质空间外形,镶嵌各种传统生产生活事项,在空间背景中呈现地方人群的集体记忆,在传统与现实的张力中进行艺术乡建的有效表达。以物质空间与文化精神塑造为核心,构成基于文化空间与艺术乡建融合的综合类型。

三、非遗融入艺术乡建的途径

1.助力乡村振兴。传统非遗是乡村的瑰宝和独特资源,通过艺术乡建方式,可以将非遗元素融入到乡村建设项目中,创造具有地方特色、文化内涵的艺术品和地方文化空间,不仅可以丰富乡村的文化底蕴,也为乡村增加了旅游和文化消费吸引力。同时,艺术乡建也促进了非遗的传承和发展,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就业和创业机会,助力乡村振兴与扶贫脱贫目标。通过文化交流与合作,艺术乡建推动乡村的文化繁荣与发展,为乡村振兴带来新的动力与发展机遇。

2.推动乡村转型。基于“传统-现代”联结性,(4)张继焦:《换一个角度看文化遗产的“传统-现代”转型:新古典“结构-功能论”》,载《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根据非遗本身和乡村特性,进行适合自己发展特征的乡建实践。通过引入现代艺术元素和创新理念,艺术乡建打破传统观念束缚,激发当地居民的创造力和创新意识。艺术作品的创作和展示为乡村带来全新视觉和审美体验,使乡村居民逐渐接触和适应现代社会审美需求。通过展示和弘扬乡村历史文化,让居民重新认识和珍视本土文化资源,有助于增强乡村文化自信,为乡村社会的自我更新与发展提供动力。

3.重构乡土社会。艺术乡建成为了重构乡土社会的有力工具,强调人与环境的关系、文化的多样性、文化的动态性和变迁,以及社会结构与人际关系和谐。通过尊重乡土文化多样性,艺术乡建让每个乡土社区都能彰显其独特的历史和传统;艺术乡建引导乡土社区更加关注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关注乡土社会的自然—人文环境;艺术乡建使得乡土社会的文化传承薪火相传,弘扬乡土社会的传统文化,激发乡土社会的创造力;艺术乡建让当地居民积极投入艺术创作和文化交流。总之,艺术乡建焕发乡土社会新的活力,推动乡村社区朝着现代社会转型,实现全面振兴与可持续发展。

(感谢北京理工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文化遗产系研究人员卢成钢对非遗融入艺术乡建课题研究、资料搜集、文献整理等方面所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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