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昼颜”
鲁迅译荷兰望·蔼覃的《小约翰》时,为之写了“动植物译名小记”,内有云:“旋花(Winde)一名鼓子花,中国也到处都有的。自生原野上,叶作戟形或箭簇形,花如牵牛花,色淡红或白,午前开,午后萎,所以日本谓之昼颜。”
中日对此花的叫法颇有意味,或具文化区隔的缘由。《本草纲目》于旋花有记载,“其花不作瓣,状如军中所吹鼓子,故有旋花鼓子之名。一种千叶者,色似粉红牡丹,俗呼为缠枝牡丹”。
或鼓子花,或缠枝牡丹,均基于形态的比拟,落于实处。而日本取其开放的短暂,名为昼颜,大约是中国为植物命名很难想到的,因为这里面所蕴含的对人生之情绪及态度,并非我们这个民族所具有的。
可以想到另一在中国有大名的花来,昙花。恰与昼颜相反,昙花仅在夜晚短时间绽放,转瞬即凋谢。
昙花的名字,出自《法华经》,“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此花之神秘,在虚无缥缈间,仿若动物界的龙、麒麟、貔貅等。如今的昙花之名,仅为移植借用而已。国人对待昙花,有珍惜、惋惜意,却少虚空之感,所以宁借来梵语译名,也不会取如“夜颜”之类的名字罢。
以时序来为花起名的,还可提及晚饭花。
汪曾祺曾写过一组短小说,名为《晚饭花》,有题记:“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如此的命名缘由,可算俗到家了,亦看出文化习俗中不尚虚的成分。
汪曾祺又引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这里,又提出除晚饭花、野茉莉之外的另一种叫法,粉豆花,因子如豆,可作粉,全取其实用性,起名之思路一以贯之。
说回旋花,其形状呈漏斗形,花为合瓣,其花片图案极对称。摘一朵,手指稍一捻动,对称的图案旋为一体,观之挺有意思。怪不得传统古建筑中,早就使用了旋花纹状,所谓旋子彩画即是。
旋花又可叫喇叭花、牵牛花,喇叭之谓,一望便知,而牵牛有些费解,说法纷杂,不一而足,其中一种略显玄妙,说是因为花朵内有星形花纹,花期又与牛郎织女星相会的日期相同,以有此名。此名之曲折,倒是突破了某些条框,有些意味。
对旋花的钩沉及联想,原起于读鲁迅的注解,其时认为只是在翻译《小约翰》时,原文出现此花,鲁迅查阅资料写了这一条目而已。后来看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方知并非如此,许寿裳记在东京伍舍住时,“伍舍的庭院既广,隙地又多,鲁迅和我便发动来种花草,尤其是朝颜即牵牛花,因为变种很多,花的色彩和形状,真是千奇百怪。每当晓风吹拂,晨露湛湛,朝颜的笑口齐开,作啪啪的声响,大有天国乐园去人不远之感”。
朝颜与昼颜,均属旋花科,花朵有近似处,如鲁迅所说,“花如牵牛花”是也。有此经历,想来鲁迅写关于旋花的译注时,虽仅区区数十字,也会引发愉快的回忆罢。
翩然飞蓬
小时曾遇见一种类似蒲公英的物什,漂浮于空中,触须有些像水母,近旁若有人,即随人的走动而趋近,走得愈快,其追踪速度愈快,脚步不定,这物什亦漂浮无依,煞是有趣,因之名其为“贼”。
这称呼固然形象,但却也带来一些不便处,如要向他人打听其学名就不易了。后来,颇费周折终于得知,它叫鹅绒藤,一个不太顺口却亦有意味的名字。
“贼”的俗名取其蹑手蹑脚之粘附性,鹅绒藤的学名,大致就是来自其形态了。先前见其空中飘浮的飞蓬,亦发兴到路边寻所由来,果然见到这一藤蔓植物,有缠绕的茎,多分叉,叶片呈三角心状,其种子结在荚里,荚为长条,待成熟时会爆裂开来,那些飞蓬即“破茧而出”,抖搂抖搂身子,见风而起,触须尽数伸展,飞舞开来。
《诗经》中有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中飞蓬,本指飞散的蓬草,但我总觉得若拟之于鹅绒藤,那种蓬蓬乍乍的模样,或更适合“自伯之东”后女子懒于修饰的头发罢,虽说蒲公英亦可,但鹅绒藤之稍带几分夸张,大约更有趣一些。
而蒲公英,名气之大,几乎寰宇皆知。以至打听鹅绒藤,也要拉来蒲公英做类比。不过,两者形态虽像,却分属不同科,鹅绒藤是萝藦科,蒲公英是菊科,且鹅绒藤限于少数地区有,而蒲公英却遍布各省,几无处不在,也就导致后者普及率甚高,前者却籍籍无名了。
《本草新编》有云:
“蒲公英,至贱而有大功,惜世人不知用之。阳明之火,每至燎原,用白虎汤以泻火,未免太伤胃气。盖胃中之火盛,由于胃中土衰也,泻火而土愈衰矣。故用白虎汤以泻胃火,乃一时之极宜,而不可恃之为经久也。蒲公英亦泻胃火之药,但其气甚平,既能泻火,又不损土,可以长服久服而无碍。”
蒲公英,至贱之物而有功于人,无怪其遍布四野随处可见矣。
中医以五行之说为理论根据,而戋戋微物有平衡火土之能,妙哉。这大约也是有其道理的,如蒲公英初生,其叶嫩,采之为菜,品之略苦却亦有味,可去火清毒。食用与药用大约总是相通的罢。
蒲公英的飞蓬,“不慕红花不羡仙,绣绒吐雾舞流鹃”,描绘得算是美的,不过在顽童的眼中,既无“吐雾”也无“流鹃”,毋宁是一枚枚小小的降落伞。
掐下一枝来,鼓足了小腮帮子,呼,一口气吹散,无数飞蓬飘飘荡荡,转世投胎去也。
另一种有飞蓬的,是苦菜。
《本草綱目》曾记载:“叶似花萝卜菜叶,而色绿带碧,上叶抱茎,梢叶似鹤嘴,每叶分叉,撺挺如穿叶状。开黄花,如初绽野菊。一花结子一丛,如茼蒿子及鹤虱子,花罢则收敛。子上有白毛茸茸,随风飘扬,落处即生。”
我们会发现,这种描绘有些像蒲公英,的确,苦菜是容易与蒲公英混淆的,因它们的叶片均纷披,且呈锯齿状,开黄花,花谢后生出白色绒球。原因无他,苦菜与蒲公英同属菊科中的近亲而已。
若细观察,苦菜与蒲公英亦是有区别的:两者叶片虽均成锯齿状,蒲公英显得更“锋锐”,密一些,苦菜要疏阔得多;绒球虽都有,不过蒲公英的饱满,苦菜的稀疏,不太成气候,否则“小降落伞”之谓不会归之前者矣。
飞蓬之属,所在极多,聊举数枚,可供一粲。当于合适的季节,遇见空中飘舞的飞蓬们,或不必厌弃之,它们是在寻找繁衍的家呢。
刺儿头
“刺儿头”之谓,非喻人也,实指田野中的某些植物。以生存而言,带刺有若干好处,一是使路过的动物难以下口啃啮,保持“肉身的完整”;再有,若果实有刺,极易挂到动物的皮毛或路人的裤脚上,以无脚而行,不胫而走,岂不快哉,其繁衍流播全指此矣。
为兔子挖野菜曾是幼时的我定期的劳动,每周总要有一次。田野里采灰灰菜、苦苦菜、车前草之类,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不过亦有少许烦恼,那就是时不时会有东西钩在上衣或裤子上,若着毛衣更糟,线会被倒刺“拎”出长长一缕,收拾不易。
这种植物的果实形态如刺猬,浑圆,刺根根直立,倒钩锋利,一沾人身,大有不罢休之势,费不少周折才好卸下来。这种刺球也会开花,花为紫红色,顶端有白绒,无甚香味。而一旦开花,刺球的浑圆亦被破坏了,如小刺猬忽冒出头来,予人一惊,也是一乐。
此植物即牛蒡,属菊科,既可食用,亦可药用。
宋代苏颂在《图经本草》中说,“(牛蒡)叶如芋而长,实似葡萄核而褐色,外壳如栗木小而多刺”,“根有极大者,作菜茹尤益人”。其中提到的“外壳如栗木”,大约是指板栗,以之形容牛蒡刺球的形状倒也贴切,不过多刺虽提,倒钩未及却也算是缺憾。
牛蒡的刺球虽“勾人”锋锐,但其刺乃为软刺,是可以把玩的。摘下来,握在手中,稍一使力,软刺会弯曲,同时那些刺亦会轻扎掌心,麻酥酥,权且当作微按摩亦可。
而田野里,另一浑身是刺却难以亲近的,是苍耳子。
苍耳,又有卷耳、葹、苓耳、胡葈、地葵、枲耳、葈耳、白胡荽、常枲、爵耳等别名。其卷耳之称,容易让人想起《诗经》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之句,不过此卷耳非彼卷耳。“采采卷耳”中的卷耳属石竹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苗可食;而苍耳属菊科,全株均有毒,人畜远离可也。
葹,这一苍耳的别称算是古老,《离骚》中曾云,“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指苍耳为秽草,可谓不客气。而“葹”易与“卷葹”混淆,实则南辕北辙,前者偏于贬义,后者却为佳草。
《尔雅·释草》云:“卷施(即卷葹)草,拔心不死。”李白曾在《寄远》诗中写:“卷葹心独苦,抽却死还生。”鲁迅致陶元庆的信中说:“卷葹是一种小草,拔了心也不死,然而什么形状,我却不知道。”新文学作家冯沅君亦曾题名自己的小说集《卷葹》,用于隐喻之意。然遍查不得其形,或许,卷葹是一种存在于想象中的植物罢。
较之牛蒡刺球,苍耳子稍小些,也并非浑圆的球状,呈椭圆。刺不算长,却要硬许多,若被扎上皮肤,不是好消受的。苍耳子的刺也有倒钩,但短促些,因之其粘附性虽亦不小,比起牛蒡的刺球,却不及矣。
苍耳子虽有毒,但在曼陀罗“刺球”面前,小巫与大巫之比。
曼陀罗全株皆毒,尤以果实即“刺球”毒性最大,若误食,是要命的。这种刺球的形状有些像牛蒡果实,为圆形,不过尖刺虽利,却无倒刺,直立如针,怪吓人。有刺如此,路过的动物想下口亦无法,不过,那叶那花实在迷人,几乎是一种死亡之诱惑。
阿育王经七曰:“曼陀罗,翻圆华。”
法华光宅疏一曰:“曼陀罗华者,译为小白团华。摩诃曼陀罗华者,译为大白团华。”
法华玄赞二曰:“曼陀罗华者,此云适意,见者心悦故。”
慧苑音义上曰:“曼陀罗华,此云悦意华,又曰杂色华,亦云柔软华,亦云天妙华。”
可叹曼陀罗花不长刺,以至孽缘太多矣。
以鸟兽之名
植物与鸟兽,乃近亲也,其命名的方式,前者向后者“借名”,所在多有,反转过来,似少见。缘由或许是,静者更倾向于往动者一方借镜,因其动态特质,而非反之;另如鸟兽是食物链上端,植物处于下游。解释可很多,暂不细说,聊举几例,窥豹可也。
猪殃殃,多枝、蔓生或攀援状草本植物,叶边有倒生小刺,因之,可理解其另一别称为锯锯草。
而猪殃殃的称呼之由来,明代王磐的《野菜谱》里说得清楚,“猪食之,则病,故名。春采熟食”。猪吃了这种野菜会生病,为何还要“春采熟食”,原来王磐撰《野菜谱》,是为了贫民应对饥荒时的参考,故有韵语云:
“猪殃殃,胡不祥。猪不食,遗道旁。我拾之,充餱糧。”
这种野菜被视为不祥之物,猪尚且不愿食用,而饥民却要采摘以做果腹之用,辛酸之状豁然。
蛤蟆衣,又名虾蟆衣,常见的称谓即车前草。《本草图经》中讲:“今人五月采苗,七月、八月采实……好生道边,江东人呼为虾蟆衣。”此俗名,因其叶子表面凹凸状,与癞蛤蟆的皮有相似处,故如此说。
于车前草,我幼时有一更习惯的叫法,猪耳朵。若说蛤蟆衣是因其叶面的形态,那猪耳朵的称呼,就是据叶子的形状了,那阔大且狭圆的样子,在孩童的眼中,即蠢物的蒲扇耳之变体是也。
狗尾巴草,是小儿极喜的一种野草,鼎鼎之名,无人不晓。此草不以叶片名,而是因其穗子毛茸茸,似小狗尾巴,得其“雅号”。幼时在路边,或田野,常抽其穗玩耍,甩来甩去,或缠绕指间,其种子颗粒簌簌而下,颇有乐趣。
《左传·宣公十五年》里,有一个结草的故事,“……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此事极有名,我却有个怪念头,对老人是用什么草编扎的绳子感兴趣,似考证颇难,但想着里面总是掺杂着狗尾巴草吧,毕竟此生命力顽强的野草遍处皆是,且坚韧适于编织。
牛筋草,此植物得名是因其根系发达,铲除起来极其不易,以牛筋喻,可谓有咬牙感。
牛筋草之妙途是医用,可治多种病,对其中一药方略觉奇怪,乃《纲目拾遗》中载:“牛筋草连根洗去泥,乌骨雌鸡腹内蒸热,去草食鸡。”
据说这方子可治瘵,即痨病,不知为何非乌骨雌鸡不可,难道换为雄鸡即失去药效不成?
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曾说:“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长,见缝插根,一根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很小的孩子就会唱: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
听此描述,会感觉与牛筋草有相似之处,的确,两者有亲缘关系,巴根草乃牛筋草属。而巴根草另有一别致名称,蟋蟀草,是因其形态适合于逗蟋蟀,故名。
燕子不来香,若不言其为野菜,此名之奇崛,多半不会让人作如是之想。
而这种植物,曾出现于吴承恩的《西游记》中,在八十六回,有一樵子为唐僧、孙行者师徒四人置备的“野菜宴”,用韵文写之:“但见那—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芨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可见吴承恩对野菜的熟悉程度,亦反映明代野菜的品种之多。
那燕子不来香为何如此命名?还是要翻翻王磐《野菜谱》,有燕子不来香条目:“早春采可食,燕来时则腥不堪食,故名。”其奇特脾性,几可入植物之“世说新语”。王磐另有歌谣:“燕子不来香,燕子来时便不香,我愿今年燕不来,常与吾民充餱粮。”其悲悯的心怀,令人感慨系之。
须附一语,《西游记》“野菜宴”所罗列四十种野菜,尽数可在《野菜谱》中寻到,且名称几乎一致,巧合如斯,表明吴承恩是细细读过此谱的,或在写《西游记》这一章节时,案头即置放此书。
以鸟兽之名,另如鸭跖草、白花蛇舌草、鸡血藤、牛膝、马齿苋、猪毛菜、鸡骨草、画眉草、狗牙根、狼尾草、高羊茅、甜象草、鼠尾草、猫尾草、羊草等等,品类之繁,指不胜屈。不论是做植物学索隐,抑或民俗学探究,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目之所及的材料有限,只能做一瓢饮,亦算抛砖之举罢。
遆存磊 在北京一高校供职,主要写作文化类、生活类的随笔,另及评论,关注点主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电影史、饮食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