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长 生于一九九年,二一二年开始在网络发表作品,二一三年毕业于安徽理工大学电气信息类自动化专业。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评论等计七十万余字。作品《长安幻夜》获江山网“烟雨”征文二等奖。
第一章 初雨
三月的江南多雨,淅淅沥沥,把江浙苏杭一带的山山水水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朦胧之意。远方浓如泼墨的山黛,近处白墙黑瓦的屋顶,层层叠叠,组成了江南风味独有的奇景。
嘉兴往北约十里,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正坐落在三岔要道,平日里过来过往的人却也不少,加之最近梅雨不断,许多客人不愿冒雨赶路的,便宿在客栈中,偌大一个客栈,倒也住了个七七八八。
客栈之地,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交谈的话题也是天南地北,雨声将停的那会儿,店小二便听到墙角坐着的一个邋遢老人擎着一根竹箫“呜呜”地吹了起来,不由抱怨了句:“这死老头,吹什么不好,咿咿哇哇的,愁死个人。”偏偏教邻座的一个青衣少年听见了,笑问道:“小二哥,这老头什么来历?”小二道:“谁知道呢?他是个怪人,昨天就来了,没钱吃饭,也不受人接济,专捡别人剩下的酒喝,每天总要吹他那支破箫,这老头也不知有什么伤心事,听得人心烦意躁。”
那少年笑着招呼小二多上了一壶酒,向那老头道:“在下卢修,这里有一壶酒,你若肯吹一曲,这壶酒就归你了。”老人抬起头,瞧了一眼,涩涩地问:“公子爷想听什么?”卢修拍手道:“只管拣你拿手的来。”老头顿了顿,将箫管凑到嘴边吹了起来,喑哑沉郁,萧索无限,正是一曲《汉宫秋月》。
卢修正听着,不防身旁文质彬彬的汉子扯了一下,道:“卢兄,跟个糟老头有什么可说的,你适才说起江南梅庄柳仕岐和萧白门那一场大战,后来结果如何了?”卢修秀眉一扬,笑道:“说起来这一场大战,也算是最近三年以来江湖上最大的新闻了。柳仕岐你知道么,‘宁教寒梅争春意,不惹杨柳一仕岐,说的就是这江南梅庄的柳庄主,据说柳大庄主一枝‘折柳手豪雄江南,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在江南一地创下偌大梅庄,就连宗主他老人家提起柳大庄主,都要点头称赞一句的。”
汉子微微动容,说道:“能得崇文馆宗主点头的人,自然非同一般。”卢修不禁有些得意,笑道:“那是,宗主他老人家曾说过,单以剑法而论,江南一地,柳仕岐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汉子点了点头,呷了一口酒,问道:“那萧白门又是什么人?”卢修道:“此人我倒不是太清楚,家师说起此人时,也是含糊其词,好像崇文馆上下,都对此人有什么忌讳,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汉子微微一顿,点头道:“后来怎么样了?”
卢修摇摇头,叹道:“此一战结果相当隐秘,即便是江南梅庄中人,对外也是绝口不提。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到底不胫而走,据说柳仕岐仅仅接住了萧白门三招,便呕血重伤,回家之后不到一个月时间,便不治身亡了!”
那汉子吃了一惊,道:“这怎么可能?萧白门使的是什么武功?”卢修一扬眉,道:“据说他们比的是剑!可怜柳仕岐折柳剑法纵横天下,在萧白门跟前竟没使全一招!”汉子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恰闻老者的箫声在这当口陡地一扬,不断拔高,丝丝缕缕余不断绝,到得最高点,忽然一落千丈,跌落成满地的碎珠。
箫声哀怨愁人,卢修听得不耐,将酒壶一扔,道:“拿去拿去!”老头如获至宝,抱着酒壶躲到一边喝去了。这时,忽然听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二位大哥……”卢修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衣公子,二十来岁,面貌清秀,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气质柔弱,大概是一個书生。那书生涨红着脸,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敢开口,道:“敢问,柳庄主真的去世了么?”
卢修见这书生生得面善,颇有好感,便道:“崇文馆的消息,从来做不得假。”见书生愁眉苦脸,不由问:“小兄弟,怎么,你识得那柳庄主么?”那白衣书生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小生林子轩,黄州人士,只因进京赶考途中遇到了强人,丢失了盘缠,好不容易挨到嘉兴,小生忽然想起早年家父曾经说起过他有一个远房表妹嫁到嘉兴,夫君好像就是叫柳仕岐,小生心想,真要算起来,柳庄主也算是小生的表姑夫,上门叨扰一二,说不定能凑些盘缠。”
卢修不由失笑,暗想这都哪门子亲戚,八竿子打不着,这书生真是迂腐得可以,不由多了几分轻视之意,道:“可不凑巧,柳庄主确实已经死了,如今的梅庄你却也不大方便去。”林子轩忙问道:“怎么?”卢修问:“你会武功么?”林子轩摇摇头,道:“小……小生是读书人,不会武功。”卢修叹道:“那你更去不成了。”林子轩奇道:“为何?还请告知个中原委。”说完深深一揖。
卢修道:“小兄弟客气了,在下卢修,忝为崇文馆画字流弟子,我旁边这位大哥文通,早年在宁王府当过差。”林子轩连忙拜见。卢修道:“柳仕岐死得突然,生前没来得及安排后事,故此直到死,庄主之位都是悬而未决。按历代传统,本该由本门大弟子朱文卿接任,但这个朱文卿向来文弱,二弟子柳凤飞却是柳仕岐之子,根系庞大,拥护者众多,加上柳凤飞暗下来一活动,这个庄主之位就有那么些意思了。现在的江南梅庄草木皆兵,就在几天前,柳凤飞终于对朱文卿动手,朱文卿猝不及防,不想把事情闹大,便连夜出逃,现在柳凤飞正派人全城搜捕呢!”
林子轩吓得脸色煞白,正不知如何接口,忽然听见“砰砰砰”的砸门声,声音响亮,惹得人人回头,一个粗大的嗓门道:“店家,快快开门,大白天的关劳什子的门!”小二听见,忙过去打开门,刚刚打开,一个魁梧的身子就往里一挤,小二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大汉及时伸出手,一把拎住小二的领角,笑道:“他奶奶的,没用的卵蛋!快,给爷爷打十斤酒,切两斤牛肉,给老爷塞牙缝!”
小二咕哝道:“我的爷,这……这么多,吃得完么?”大汉眼睛瞪去,大声道:“你管老子吃不吃得完?只管上便是了,还怕老爷短了你的银两么?”小二吃了这一喝,吓得屁滚尿流,灰溜溜地准备去了。
那大汉哈哈一笑,震得整座客栈都“嗡嗡”作响,适才没注意细看,这时林子轩才开始打量起这人的样貌来:这汉子约莫四十出头,头发倒竖,剑髯浓眉,生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倒像阴司的阎王。穿着一件宽袍灰布大褂,又脏又破,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似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刀,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裹,还在渗着红色的水样,不知里面是什么。
这时天色将晚,却还未到点灯的时候。客店大厅里坐满了人,本来逼仄潮湿的客栈里就挤得有些拥塞了。那大汉迈开大步,环目一扫,见靠近楼梯口处有一张空桌子却没有人去坐——这张桌子一直空着,林子轩刚进来就注意到了,说来也奇怪,其他桌子都坐满了,甚至有些不相干的三五人拼在一起的,但谁都不愿意去坐那里,好像谁都刻意回避这个地方,桌子打扫得很干净,铺着一层淡青色的桌布,这种精致不禁会让人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乡野村夫,粗豪汉子,本就消受不起这种精致的。
这大汉可不管这些,大步走上前去,正要落座,忽见隔座一个青衫少女起身拦住道:“喂!请你到别的地方坐去,这个位子已经有人了。”大汉一愣,道:“位子空着就是让别人坐的,老子付了钱,干么坐不得?”
青衫少女哼声道:“你这汉子,听不懂话么?我说了这地方你不能坐就是不能坐,我管你付没付钱!”少女这话说得不讲理,众人不由得为这小丫头捏了一把汗,这大汉凶神恶煞的,哪里是好惹的主?果然,那大汉当即就翻脸道:“老爷若偏要坐呢?”少女柳眉倒竖,喝道:“你倒试试!”
大汉手指一动,正要动手,忽然听得一声极轻的声音道:“阿情。”少女脸色一变,急忙回过头,恭敬道:“小姐,外面风大,您不在屋里待著,怎么下来了?”众人这才抬头看去,楼梯上转出四个人,和阿情打扮一般无二,众相拱卫着一个白衫少女。
那四个少女一律青衫短钗,杏眼弯眉,俱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可是在场的所有的目光都没有对那四个少女有过一丝的停留,只因——只因她们前面的白衣女子生得太过美丽。
少女的衣着不算名贵,甚至有些朴素,可是这种朴素配在少女身上,就像一种量身定做的契合,与这天、这地、这天外的雨、夜晚的寂寥、酒店里的声色,深深融合在一起,不着痕迹。
少女一步一步走下扶梯,早有婢女上前打扫桌子,一个青衫婢女捧着一个熏炉,在角落里焚起了檀香,香味清浅,正好冲淡了客栈里的酒气和男人们的臭味。少女苒苒在那张空着的桌子上坐下,另有婢女奉上瓜果菜蔬,众人眼里又是一亮,食物不多,却无一不透露出一种贵气的精致。
虽然同处一室,但少女所在的地方仿佛和别人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少女一人落座,其余婢女站着侍候,少女旁若无人,从婢女手里接过一块绣帕,吩咐道:“玉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苏合香气味不能久聚,这里人多,点龙涎香才好。”那叫作玉蝉的婢女一吐舌头,道:“知道啦,小姐。”便起身换过。
客栈里的人们这才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近几年天下承平,嘉兴一带,达官贵人、名流显贵倒也出过不少,却没听说过谁家的女儿有这等气质,此女子分明是九天临尘,人间哪有这等绝色?
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陡然响起,说话的是刚进门的大汉,那大汉扬声道:“原来是个雏儿,喂,小娘子,老爷我要坐你的位子,为何不让?”先前叫作阿情的婢女一皱眉,少女却道:“阿情,咱们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凡事让着些别人。这位先生怕也是行路之人,何苦为难人家呢?”少女声音轻柔婉转,听来格外悦耳:“麻烦店家再添一张桌子,给这位先生。他的酒钱,一律算到我的账上。”
这大汉不信有这么好的事,有些狐疑,道:“你这娘子,咱们非亲非故,我不受你的恩惠。”阿情喝道:“我家小姐好意请你,你还不领情,真是不识好歹。还有,我家小姐喜欢安静,你要吵闹,就请到外面去!”
阿情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反而坏了事,却见那大汉浓眉倒竖,粗声道:“客栈不是你家小姐的闺房,只许你家小姐坐得,旁人就座不得么?这般蛮横霸道与那些豪绅恶霸有何分别?”这大汉突然震怒,众人心里只想:“蛮横霸道形容这大汉倒是再适合不过,这么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和这几个字扯上关系呢?”那白衣少女眼里露出一丝歉然之意,正待说话,却听那大汉说道:“老子在外面杀贪官,斗恶霸,到头来却被几个娘儿欺负,当真是岂有此理!”
确实是“岂有此理”,林子轩正要出头,忽见白衣少女揽衣敛衽,道:“先生若不嫌弃,不妨与我同坐。”阿情忙道:“小姐,他这等粗鲁的人,怎配与您同坐?”此时,众人心中想的都和这个叫作阿情的婢女一般无二:这么粗鲁的汉子,怎么配与少女同坐?
少女止住阿情道:“你呀,就是喜欢强分贫富贵贱,这位先生豪爽担当,与我同坐,难道还辱没了我不成?”阿情便不说话了。那汉子哈哈一笑,道:“你这妮子,倒颇合老爷我的脾性,好,好,好!”连道三声“好”,也不客气,便即落座。
那大汉粗豪笑道:“小姑娘,你请我坐,不请我喝酒么?”少女示意玉蝉给大汉倒酒,玉蝉不大情愿地倒了,大汉连喝数杯,喝得性起,大笑道:“快哉!老子今天不光杀了个无耻恶徒,还结交了一个好妹子,哈哈,痛快!”说罢,将手中包裹往桌上一丢,包裹散了开来,轱辘滚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赫然是一颗人头!
婢女们吓得连声惊叫,白衣少女也皱了皱眉,用手帕掩住了鼻息。座中虽不乏江湖豪客,但如大汉这般青天白日之下杀了人还到处招摇的,实在是少见,暗想这汉子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第二章 青衫
阿情首先叫起来:“你这汉子,拿个人头吓我家小姐!”那大汉一拍脑袋,道:“老子只顾自己痛快,忘了妹子是见不惯血腥的,赎罪则个,赎罪则个。”说着,将布一裹,丢在脚边。
白衣少女却只皱了皱眉,像是陷入了沉思。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翁世洋,你好生得意啊!”大汉眉一扬,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一张桌子上,一个麻衣人头戴斗笠,低着头喝酒,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大汉见那人认出了自己,不由道:“叫你爷爷作甚?”
那人仍旧低着头,一字一顿道:“如果老朽没有看错,死的这人,是宁王爷的世子罢?”翁世洋大笑道:“老子可不管他是谁,只当他是一个浪荡无耻的纨绔子弟。”那人森然道:“世子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要取他性命?”声音阴沉冰冷,竟隐隐然含有一股慑天迫地的杀意。
翁世洋道:“你是为那小子讨公道的么?”说罢冷冷一笑,脚一勾,将人头提在手里,道:“这小子的狗头就在你爷爷手里,有本事过来拿!”那人淡淡喝了一口酒,此时节天色已暗,看不清此人样貌,只听见声音:“向你讨公道的大有人在,还犯不着老朽出手。”
翁世洋正要发作,忽然客栈大门一暗,七八個人抵在了门口,那些人身着蓑衣,戴着斗笠,刚一进屋,带来一阵浓重的湿气。一个小眼睛橘子皮的人抱怨道:“这个贼老天,说变就变,下这么大的雨,咱们到哪里找那个疯子去?”说着,脱掉蓑衣,里面露出公人服饰,竟是官府中人。
说话那人声音又尖又细,大声道:“小二,给老爷们腾一个桌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小二心里打颤,这些官府中人平日里白吃白喝惯了,今天酒店已经坐满,又到哪里给腾桌子去?不由道:“官爷,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已经客满了,您老要不到哪儿挤挤,将就将就?”那人眼睛一眯,喝道:“去去去!快让他们闪开,老爷好不容易出来办案,你不伺候好了,客栈不想开了是吗?”
话音刚落,忽听有一人道:“曲管家好大的官威哪!”那曲管家显然未料到有人敢出头,不由回头找去,见说话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汉子,旁边还坐着一个青衣少年和一个白衣书生。
不知为何,曲管家见到那人,忽然脸色一变,旋即笑道:“原来是文老弟,少见少见。”言语中似对文通颇有几分忌惮。卢修心下奇怪,他与文通萍水相逢,旅途为友,文通从未表露过自己的身份,他也就没在意过。虽知他曾在宁王府当差,却不知到底是何职位,但见这曲管家对文通如此看重,料想文通之前在宁王府的职位自是不会太低。
文通冷哼一声,道:“曲管家是大忙人,哪比得咱们乡野小人。”曲管家道:“文老弟说哪里话,文先生可是宁王府的大红人,王爷可是日盼夜盼能再见到文先生呢!”场面话说过,话音一顿,不再理会文通,转头向翁世洋喝道:“翁世洋,逃得倒快,害得老子好追。”
翁世洋笑道:“老子就在这里,就凭你们几个狗腿子,还不配你爷爷逃命。”那曲管家咬牙切齿道:“你害了世子,大难临头,还不知死期将至么?”
“死期将至,说得好!”翁世洋忽然一跳而起,硕大的身影就向曲管家扑去,那曲管家显然未防备翁世洋猝然出手,急急拔刀,可是已经迟了,翁世洋一得先手哪里容得曲管家拔出刀来?翁世洋使的是掌法,纵横捭阖,大起大落,逼得曲管家连连后退,可那曲管家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左手一封,右手变指勾出,化出一套“小擒拿”,竟然挡得翁世洋凌厉的攻势泼水不进。
座中有懂行的,见了二人的身手都不由得暗地里喝了声彩。翁世洋倒还罢了,这曲管家常年养尊处优,竟也如此身手敏捷,倒是颇为难得。翁世洋攻得急,曲管家守得快,均是电光石火,一闪即过,旁边几位捕快想要插手,还没上前,就被翁世洋一掌一个,打倒在地。酒店里本来拥挤逼仄,对翁世洋极为不利,翁世洋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索性就一招一式打得极为霸烈,吓得周围酒客纷纷避让,不少人早已躲回房间去了。
曲管家毕竟是做惯了官的人,哪里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没来由心下一怯,向后退了半步,被翁世洋觑到先机,一掌向曲管家心口印去,曲管家只觉得气血翻腾,气为之闭,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且慢!”这一声说得极重,曲管家忽觉跟前一暗,睁眼瞧去,却见翁世洋“噌、噌、噌”向后退了三步,一个没收住,撞到一张桌子上,桌子跟纸糊的一般,轰然碎裂。
翁世洋脸上惊色一闪而逝,不知何时,一个青衣长衫男子负手而立,站在曲管家面前,这人身形颀长,粉面着须,一双眉眼不怒而威。文通见了那人,不由起身道:“侯大人……”那人一摆手。文通不由得闭嘴,心中只想:“连‘风林火山中的侯青山都出动了,看来宁王爷这次是动了真怒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侯青山虽位列宁王府“风林火山”的末位,但一身“红尘心法”出自天山一脉,高迈舒远,以气杀敌,这翁世洋恐怕不是对手。
侯青山拍了拍曲管家的肩膀,道:“曲管家,请坐。”指着一张空桌子,刚才一场好斗,许多胆小的客人均已经躲回房间了,留在外面的多是见过世面的,或是无处可去的凄凉之人。侯青山命店家点灯,小二战战兢兢地从后面转出来,烛光一亮,衬出侯青山好一张俊秀的脸庞。
侯青山淡淡道:“翁世洋,侯某敬你是条汉子,但你杀了世子,我不可能放你平安走路。”翁世洋刚才那一下显然受了伤,一直靠在一张桌子上喘气,闻言道:“少废话,老子要是怕死,就是你养的!”侯青山冷冷道:“你杀世子,总要有个说法吧!”
翁世洋道:“好啊,你既然要说法,老子今日就不妨说个清楚,也让这里在座的说道说道,看看这小畜生该不该杀!”侯青山眼里杀意隐然一动,道:“你说,若有半字不实,今日休想活着走出去。”翁世洋道:“那日我经过苏州,忽在河边见到一个少女正在往河里跳,我见势不妙,便救了下来。没想到那女子不但不感激我的救命之恩,还一直哭哭啼啼的,老子被哭得不耐,喝问她到底出了何事,那女子受逼不过,才断断续续地说了。”
“原来那女子是城西一家卖蔬菜的女儿,生得有几分姿色,被宁王府一个叫李援的世子看上了,女子不肯屈从,那李公子就勾结官府害了她的老父,女子孤苦伶仃,无处可去,又不想受那李公子的凌辱,不得已只能投江自尽了。”
客栈里坐的颇有些血性之人,早有耳闻官府中人草菅人命之举,闻言均心中哀叹:又多了一家可怜人!只听翁世洋叫道:“他奶奶的,老子平生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的恶霸,一听之下那还了得,便在城里打听到这李公子的下落,守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等他落了单,便一刀砍掉了这王八蛋的头,你们是没看到这小子跪在老子面前求饶的样子,真是个脓包,哈哈哈!”
侯青山脸色一变,道:“翁世洋,他好歹是世子,你说话留些口德!”翁世洋冷冷一笑,道:“哼,老子杀个把人杀便杀了,又怕个什么?这种人,难道不该杀么?”
侯青山却不作声,他也心知这李援是宁王爷最疼爱的儿子,平日里骄奢淫逸惯了的,做出这些事也不足为奇,一时也不好决断,翁世洋却又问了一遍:“你们倒说说,这种人该不该杀?”这句话问的却是在座的客栈中人。
稍微有点见识的都知,宁王府统领江南半壁江山,拥兵数十万,且门下高手无数,得罪了宁王府,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提前交到了阎王爷手里,众人均知翁世洋杀此人杀得大快人心,却又有谁敢说出半个好来?一时间人人低头,客栈里静得骇人。
翁世洋见了此情状,微微冷笑一声,也不屑于争辩,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杀得好!”此时客栈里极静,这一声落在众人耳朵里也就极为清晰。侯青山眉目一挑,面色愠怒,转眼一瞧,见说话的是一个坐在楼梯口的白衣少女,这女子生得出尘,侯青山一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不知她的来历,也就不便轻易招惹,此时见这少女竟然为翁世洋叫好,不由得胸中涌起一股莫名酸意。却见那少女吩咐玉蝉倒了一杯酒,起身道:“翁大哥义之所在,小妹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少女不善饮酒,此时一杯酒下肚,本来苍白色的脸上也显出一酡红色,更添娇艳。
翁世洋哈哈一笑,也满饮了一杯。侯青山冷然道:“这位姑娘,宁王府的事,你可要三思而言。”他摸不准这女子的身份,但看其着装打扮,该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因此说话也多了点分寸。有意抬出宁王府,以期让她知难而退。
那少女还没说话,忽听一个男子声音道:“侯先生此话差矣。”侯青山回头一瞧,却见是同文通坐在一桌的一个白衣书生,不由面色不悦,皺眉道:“阁下有何高见?”
说话的正是林子轩,林子轩道:“高见倒是不敢,不过这李援虽贵为世子,但他和官府勾结,草菅人命,强抢民女,难道不该杀么?”说完看了那少女一眼,那少女也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众人均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暗想,承平盛世,大好生平,难道真有人活得不耐烦了么?不由得平白为这少年担起心事来。
侯青山细细打量这个稚气未脱的书生,道:“果然是妙论!很好,很好。”文通觉察出侯青山眼中的杀气,不由得抱拳道:“侯大人!”侯青山看了文通一眼,忽然哈哈一笑,转头问翁世洋道:“翁世洋,你一向是急躁的脾气,难得你为了杀世子竟肯不动声色守了两天两夜,我就不信你杀世子仅仅是为了打抱不平。”
林子轩尚且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文通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翁世洋笑道:“哦?以你所见,难道老子还有所图谋不成?”侯青山颜色一肃,冷声道:“是萧白门派你来的吧?”文通心中一动,先前听卢修说起萧白门与柳仕岐大战的事,听侯青山这话,似乎此人和宁王府也有过节,不由得奇怪,这萧白门到底是什么人?却见翁世洋一愣,大声道:“萧大侠一生光明磊落,我翁世洋给他老人家提鞋也不配,别说我没见过萧大侠,就是见过了,那又怎样?只要萧大侠一句话,老子就算是为他老人家死了也愿意。”
侯青山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了?”翁世洋浓眉一挑,道:“承认了如何,不承认又如何?”侯青山点头道:“你承认了就好。这样,你接我三掌,三掌之后,生死由天,这笔账就算两清。”翁世洋被如此小觑,不由得豪气陡生,哈哈笑道:“你怕打不死你爷爷么?”说着站起身来,腰一挺,凝如山岳。
侯青山也不转头,忽然凌空一掌劈出,蜡烛火苗被掌风一带,“呼啦”一扯,翁世洋胸口如遭重击,忽觉得喉头一甜,陡然喷出一口血来!周围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侯青山分明端坐未动,这一掌竟有如此威势,所有人心中想的都是:“难道这就是‘以气杀敌?”
侯青山端起酒杯,慢慢端详,缓缓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酒啊,好酒!”翁世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笑道:“姓侯的,给你爷爷挠痒痒么?”侯青山冷笑道:“适才我只用了五成掌力,你若不怕死,只管逞强便是!”
翁世洋强忍着伤势,道:“有种你就打死你爷爷。”侯青山却不再说话,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随手一挥,袖中掌力一吐,翁世洋陡然向后飞去,像断了线的风筝,重重落在了地上,挣扎了一下,却没有爬起,却仍然笑道:“好……打得好……”众人见了翁世洋如此硬气血性,也都动了恻隐之心,不由得对这个鲁莽的汉子多了几分敬重与同情。
翁世洋吃力地道:“你奶奶的,什么风林火山,都……都是浪……咳咳,浪得虚名,连杀个人都……杀不死……说出去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哈……”侯青山慢慢站起身,冷冷道:“第三掌,我便成全了你。”
正要动手,忽听一人道:“且慢!”侯青山抬眼一看,见正是适才说话的那个少年书生林子轩,不由道:“又是你?”林子轩离座走到中间,挡在侯青山和翁世洋之间,手拿纸扇,向着侯青山深深一揖,道:“侯先生,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这位翁前辈不过是伸张正义,何错之有?我劝你也迷途知返,不要再助纣为虐了,凭先生的武功和本事,如果造福于民,将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侯青山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的书生,一双眼睛里不知是惊是怒,曲管家等了解侯青山的人却都知道,此人城府极深,表面越是平静,其内心就越是愤怒,这个少年屡次顶撞于他,以他往日脾性,这少年恐怕是不能生离客栈了。
店中其他旅客也都奇怪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实不知这少年是真的对江湖一无所知还是有所倚仗,要不然怎么这么大胆,连死都不怕?玉蝉轻轻推了一下白衣少女,忍不住道:“小姐……”那少女的眼光却停留在林子轩手中折扇的扇坠上,那是一个形似梅花的玉雕,做工精巧,却有些旧了,少女看着那个扇坠,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却很快消失不见。天外的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丝毫没有停意,竟有越下越大之势。
第三章 围杀
夜色越发深沉了。只听得见天外“沙沙”的雨声,将这个夜晚衬得格外寂寥。侯青山抬眼看着林子轩,林子轩也正目光逼视,看着侯青山。侯青山不由得心中骇异,他试图看透这少年书生的底细,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太单纯了,单纯得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又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底。
侯青山将心一横,含笑道:“兄台妄自出头,想来必有惊人艺业了,侯某倒想请教一二。”他这话说得客气,明眼人却都瞧得出来侯青山眼里的杀气。
林子轩似乎茫然不知,只道:“侯先生怕是误会小生了,在下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如果先生觉得晚生说得在理就权且听听,要是你听不进去,就当晚生没说便是。”林子轩忽然服软,倒让侯青山有些意外,只见他仍旧笑道:“兄台是在消遣某家么?”
林子轩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侯先生的武功那么厉害,在下一介书生,哪里能跟先生比呢?”侯青山冷哼一声,道:“可惜,今日之局,你想接也得接,不想接也得接。”林子轩急道:“哎呀,侯先生你怎么能不讲理呢?”
侯青山闻言“哈哈”一笑,手掌一屈,衣襟无风而动,这是武功练到极高境界的一种表现。客栈里众人都为林子轩捏了一把汗,那白衣少女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似乎这林子轩已成了必死之身。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天外黑暗的夜空中,腾空升起一枚烟花,伴着一声尖啸,划破茫茫雨夜,绽放在漆黑的夜空,华光璀璨,呈一朵梅花的形状。紧接着,连续升起一串烟花,在空中连续炸开,照亮了大半边天空,逶迤形成了一条巨龙,闪耀而过,许久归于沉寂。
侯青山见了那烟花,不由得脸色一变,喃喃道:“绝杀令?江南梅庄的‘梅字十一杀久不履江湖,却在这时候倾巢而出,难道江湖上又有大变故了?”一时间竟忘了林子轩之事。
这时,翁世洋已由阿情扶起坐在桌旁,虽然身受重伤,却不肯示弱,面色不改,气势犹在。阿情听见侯青山的话,不由问:“翁大哥,什么叫绝杀令?”翁世洋喘了几口粗气,道:“绝杀令么,那是江南梅庄弄出来的破玩意儿,所谓绝杀,便是赶尽杀绝之意。嘿嘿,柳老儿也当真有些能耐,将五五梅花阵法演化到排兵布阵当中,组成了一个十一人的神秘组织,便是‘梅字十一杀。自从柳仕岐亲创‘梅字十一杀以来,千里杀敌,万里擒凶,神出鬼没,大江南北,无不闻声色变。就算是再难缠的对头,再厉害的角色,绝杀令所到之处,也从来没有空手而回过!”
阿情听了,不由得吐了吐舌头,问:“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这是要杀谁呢?”翁世洋嘿然一声,道:“这他妈的上哪儿去知道?不过素闻江南梅庄一向和朝廷鹰犬不对付,说不定就是来追杀某些大人管家的。”说着,面带嘲色,看了一眼侯青山和曲管家。那曲管家是怕死之人,闻言脸色煞白,道:“侯……侯大人……要不,咱们先撤吧……”侯青山却一叹,道:“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向这边来了。”
曲管家吃了一惊,道:“那……那该怎么办?”侯青山微微一哂,拂袖道:“怕什么!”曲管家将信将疑,坐也坐不安宁,竟然吓得浑身发起抖来。侯青山淡淡道:“放心,他们不是冲咱们来的。”曲管家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外雨如瓢泼,店内却是烛光闪烁,本来紧张的气氛却因为绝杀令的突然到来显得有几分诡异难测。一时间,客栈里谁也不作声,许久,文通率先问:“侯大人,他们是在追杀谁?”绝杀令倾巢而出,定是有所作为,众人之中,以侯青山武功最高,耳力也较众人强一些,闻言眼中古怪神色微微闪动,道:“来的一共有十三个人,其中有一人从脚步声中来看,武功应该高出其他人。奇怪,奇怪……”
卢修心中一动,开口问道:“怎么奇怪?”翁世洋忽接口道:“好像是围杀?”侯青山回头看了翁世洋一眼,冲他点了点头,道:“是。”这两人适才还是生死对头,此时竟然因为突如其来的绝杀令形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同盟,阿情不由得啧啧称奇。
“交上手了!”侯青山忽然道,“好家伙,伤了两个,可惜他自己也受了伤。”侯青山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被围困的这个人。
忽听侯青山“咦”的一声,翁世洋问:“怎么?”侯青山道:“绝杀令中还有一个高手武功不在那人之下,那人怕是冲不出去了。”翁世洋不由一拍桌子,大骂一声:“贼厮鸟!”他对绝杀令没有什么好感,因此认定被追杀之人是好人。侯青山微微一顿,分析道:“看来正是这人带领梅字十一杀追杀那个人。若不是对头有一个人武功过高,他本来又受了伤,恐怕这十一杀不一定拦他得住。嘿嘿,碰上这等好手,不管怎么样,也够绝杀令喝一壶的了。”看来侯青山虽在宁王府身份显赫,对这绝杀令也颇多忌惮。
卢修忽然问:“怎么没有声音了?”侯青山侧耳听了一会儿,道:“他们向南去了。”曲管家问:“南边?南边有什么?”侯青山一拍手道:“好!又伤了一个!可惜,还是没冲出去。”
天外的大雨还在继续,如此沉闷的氛围持续了有那么一会儿,客栈里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只听得见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在沉黑的夜里无休无止地下着,越发的荒凉。暗夜中,不时传来一两声兵刃交击声,即便有人受伤,也听不见一个人惊呼惨叫的声音,可见绝杀令中人果然训练有素。
阿情见许久没有人说话,便问:“结束了?那人死了吗?”翁世洋耳力不及,看向侯青山,侯青山沉默了片时,才道:“缠斗了这么久,他们一直没有离开客栈附近。”卢修问:“他们现在在哪里?”侯青山不愿多说,只道:“北边。”
陡然听见寂夜里传来一阵密集的短兵交接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翁世洋不由道:“奇怪,他们明明有机会杀死那人,却为何不下狠手?”侯青山道:“怕是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杀人。”翁世洋一愣,问:“不杀人,还能干什么?”
侯青山忽问道:“柳仕岐死后,现在梅庄庄主是谁?”众人面面相觑,卢修道:“听说还没有定下来,为此少庄主柳凤飞和大师兄朱文卿闹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侯青山问:“那么除了柳仕岐,还有谁调得动绝杀令呢?”卢修惊道:“你是说,是绝杀令在追杀朱文卿?”侯青山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翁世洋忽道:“奇怪,人呢?怎么不见了?”侯青山侧耳听了一会儿,道:“对方也在找。”忽地脸色一变,道:“不好……”话音刚落,忽见门口一个影子一闪,一个浑身伤口的男子立在门前。
雨夜苍茫,落在天地间,越发衬得天地的凄怆。那男子穿着一身紫衫,此时,衣衫溅血,浑身伤口大小不下十余处,面色苍白,就这样立在雨夜中,浑身湿透。侯青山不由得微微动容,以这人如此伤势,在绝杀令铁桶般的围杀中,尚能留得性命,这是何等的不容易!
那男子向屋内众人歉然一笑,道:“过路之人,前来避雨,还望行个方便。”此时小二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众人便不由都把目光投在侯青山身上——此时能够作得主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侯青山也在犹疑,此人分明已是走投无路,这客栈是他唯一的庇护所,而一旦将其放进,随之而来的绝杀令众人,势必会循迹而来,到时未尝不是引火烧身,犯不着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犯险。
那人咳了一声,见客栈中人并没有容他入内的意思,不由一声苦笑,道:“罢了,看来是天要亡我朱文卿于此!”
这人果然是朱文卿,卢修见自己不幸猜中,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朱文卿略略一顿,转过身,就要离去,忽听一人道:“且慢!”
说话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朱文卿回头一看,见一个白衣少女衣不染尘,缓缓站起,道:“夜深雨急,尊兄何不进屋同饮一杯?”众人惊诧于这个少女柔弱之姿,收容翁世洋这样的莽汉于前,又接纳朱文卿这等穷途末路的人于后,胸襟气概,不输于江湖儿女,均纷纷猜测起这少女的来历来。
少女吩咐阿情备了桌子,又喊小二上酒菜,小二战战兢兢老半天才出来。酒菜还没上来,朱文卿便打量起酒店中的客人,有些是以前见过的江湖客,有些却是不相识之人,此时却都不好多打招呼。
少女转身对阿情吩咐了一声,阿情向店家讨要了些布帛碎片和药酒,过去给朱文卿包扎伤势。朱文卿伤得甚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却始终表情淡然,一声不吭。就连翁世洋见了这等洒脱气概,也不由得暗暗心折。
忽听卢修问道:“朱少侠,来的是柳少庄主么?”朱文卿看了卢修一眼,道:“不错。”便不再说话。
只此二字,卢修却也就知道,今日之局,恐怕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善了的了。不由得暗暗后悔,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赶在今天出门,遇上了这等头疼之事。
陡然听见天外一阵紧蹙的脚步声,一人长声笑道:“师兄,你倒真会躲啊!”一股冷风席卷而入,带进几点细雨,一个绿衣长衫的少年修然而立,已经到了屋内。几乎同时,屋顶、窗户上一阵窸窣作响,微微一暗,想来是梅字十一杀已经布防完毕,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柳凤飞进来之后,将众人打量一遍,他交游甚广,只要在江湖上有些名气的他都一一打过招呼,只有白衣少女和林子轩以前没见过,便只一笑了之,至于那个吹箫老人,因窝在一角无处可去,他也便没有在意。
柳凤飞说话春风含笑,实是难让人与那个调度绝杀令的主人联系起来,朱文卿咳了一声,冷冷道:“柳凤飞,你不用惺惺作态,你迫我已甚,更废什么话?”柳凤飞嘿然道:“好啊,你想死还不简单?我正要成全了你。”朱文卿轻叹一声,道:“罢了,我终究要死在你的手里。”
林子轩看得不忍,先前他就已听卢修说起这对师兄弟的争端,便上前一步,道:“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一下。”柳凤飞问:“你是谁?”林子轩道:“在下林子轩,区区一介书生。不过有几句话想跟柳少侠商量一下。”柳凤飞道:“什么话?”
林子轩认真地道:“权力也好,钱财也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生前争得再多,死后也不过是一抔尘土。柳少侠,你为了争夺庄主之位,对你师兄下手已是不对了,怎么能不思悔改,还想着要赶尽杀绝呢?你看这样可好,我替你劝劝你师兄,让他不要跟你争庄主了,你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一马。这样就不用杀人了,皆大欢喜,岂不是很好?”
柳凤飞看着林子轩,眼睛里神色复杂,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小兄弟,你当我是一个残忍好杀之辈么?我要杀他,并不是为了庄主之位,而是,他害死了我爹爹!”说完,流露出悲愤的神气来。
众人吃了一惊,均不知柳凤飞何出此言,卢修道:“杀害老庄主的,不是萧白门么?”柳仕岐与萧白门一场大战而后身死的消息,尽管梅庄瞒得甚紧,但江湖上还是传得沸沸扬扬,谁知道柳凤飞是不是疯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柳凤飞沉吟一会儿,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道:“也罢!这件事说清楚了也好。也免得江湖中人不明就里胡乱猜测,诸位在座的,希望你们都做个见证,若我柳凤飞今日所说,有半句虚言,便不得好死。”
第四章 夜谈
此时夜已深,灯油将尽,翁世洋唤小二重新添过,玉蝉也重新点上了一炉熏香,幽淡的香气萦绕在屋内,在这样的雨夜里竟有一种安心宁神的奇效。柳凤飞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淡淡开口说:“梅庄新丧,百废待兴,家父猝然去世,新任庄主之位悬而未决,偏偏家父生前未留下只言片语。在梅庄之中,有实力继承庄主之位的,这个……除了我,便是我这位大师兄了。”说到这里,狠狠看了朱文卿一眼,似乎二人之间有什么难以解开的深仇大恨。
只见柳凤飞接着说道:“若论武功,我师兄弟二人在伯仲之间,不分上下,但若论将帅之才,柳某自认稍胜一筹,便有心不自量力,发扬梅庄门户。也亏得如此,才有机会发现这个奸人的阴谋。”说着,目光逼视朱文卿,朱文卿却表情始终淡淡,不作一声评断。
柳凤飞冷笑一声,道:“家父行事向来谨慎,来日大难,未必事先料想不到,我猜测会有遗嘱留在人间,为防被一些奸险小人加以利用,便命人将家父的遗物都保护了起来。”明眼人均知这分明是柳凤飞为了争夺庄主之位做的一些不光明的手段,此时他娓娓道来竟不觉得有丝毫的脸红,翁世洋却听不过,狠狠“呸”了一口。
柳凤飞却不以为意,淡淡道:“在清点家父的遗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封书信,藏得极其隐秘,想来是十分紧要的。我便拿起来看,刚看到信封便觉得此事十分不寻常,便立即找来了梅庄里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一同商量,几位前辈看完之后也是一筹莫展,均不知如何是好。”
林子轩问道:“柳少庄主,那信封里到底写了什么?”柳凤飞淡淡道:“那封信是家父写给萧白门的。我当时便不胜惊奇,家父因何与萧白门结怨我不是太清楚,但二人华山一战已是天下皆知,家父技不如人败得无话可说,大不了梅庄上下再找机会报仇便是。但二人竟然互通书信,倒实是让我意想不到。这毕竟是大事,我不敢擅专,便请了梅庄里的几位前辈一起拆阅,看完之后才是大吃一惊!”
柳鳳飞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封黄皮书信,向侯青山道:“侯大人,你是识得家父笔迹的,你来看看,这封信是不是家父所写?”说完,将书信一扬,平平飞出,侯青山伸手一接,只见信封上写着“萧白门亲启”五个大字,侯青山点了点头,道:“不错!的确是柳庄主的手笔。”
柳凤飞冷冷瞧了朱文卿一眼,道:“侯大人,为公平起见,烦请你将这封信的内容读给大家伙听一听。”侯青山虽一向不愿招惹这些江湖中的恩怨,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绝杀令重重包围之中,却也不便拒绝,便拆开书信,读道:“萧弟亲鉴:华山绝顶一战,弟风华神采,为兄钦佩万分,人生得此一战,虽死无憾。兄自知命不久矣,尚有两桩未了之心事,干系甚大,牵扯天下气运,关乎万民苍生,不得不慎。兄思来想去,以弟之才略气度,唯汝可托。为兄之疾由来久矣,虽得弟以神功延缓,想来不过旬月寿命。劣徒文卿自幼孤苦,命途坎坷,害我非他本意,我死之后,若飞儿为庄主之位危及文卿性命,务请萧兄代为阻止。此其一也。其二则是另半幅《珠光宝气图》,此图干连极大,万不可流落人间,否则天下翻覆,兵凶战危,皆不是你我所能逆料。虽有半幅已赠予弟,但另半幅失踪已久,始终是个隐患,最可虑者,恐文卿已知其梗概,故拜请萧兄代为寻回,紧要,紧要!兄柳仕岐顿首。”
侯青山读完之后抬头看着这师兄弟二人,面露惊诧,不知这信中所写,到底是何惊天的秘密。座中诸人也都“哦”的一声,却是料想不到这一场华山之战名动天下,实情却是如此,着实出人意料。
柳凤飞道:“大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叫“大师兄”时咬牙切齿,意味极其讽刺。朱文卿闭上眼睛,摇摇头,叹道:“我无话可说。”
卢修忍不住,道:“柳少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文卿沉默许久,才复又睁开眼睛,道:“不错!柳仕岐早就该死了,可惜我没有预料到他会与萧白门勾搭在一起,借着比武的幌子,却是为自己驱毒,以期安排后事,的确是我小瞧了他!”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柳凤飞喝道:“果然是你毒杀了我爹爹?到底是为了什么?家父待你不薄,视你有如己出,你怎可下这般毒手?”
“待我不薄?”朱文卿略带嘲笑的口吻看着柳凤飞,道,“有如己出毕竟不是亲生,我又何必对他感恩戴德?”林子轩忍不住道:“朱少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柳庄主好歹也抚养了你一场,你不报答养育之恩也就罢了,恩将仇报总是万万不该的。”朱文卿冷眼瞧了一眼林子轩,道:“那阁下不妨教教我,若你的杀母仇人养了你十几年,你又该如何?要不要报仇?”林子轩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朱文卿似乎伤得甚重,说完几句话就要歇一歇,见众人都露出惊诧的表情,不由道:“也罢,这件事不说明白,我终究是死不瞑目。”想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四年前,江湖上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据说这件事涉及之广,牵连之大,就连宁王府也有份,侯大人,这件事,你该不陌生吧?”
侯青山咳了一声,江湖多风雨,这一夜风雨如骤,没想到会真的打到自己身上,闻言一震,道:“二十四年前,江湖上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但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王府秘辛,王爷也曾再三交代,此事决不可泄露半点,若朱公子今晚不提,恐怕侯某这辈子都不会提及此事!
“那一年我才入王府不久,王爷将我们风林火山四位侍卫召集在一起说:‘京城崇文馆师宗主传来消息,邪派高手之中出了一个血衣娘子,此人独闯大内禁宫,打死打伤了崇文馆数十位高手,还偷走了一件圣上十分喜爱的稀世珍宝,圣上龙颜大怒。现下这血衣娘子逃到了江南一带,你四人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因此派你四人去截杀血衣娘子,夺回宝物。皇上已传下密旨,能生擒此獠者,赏黄金十万两!
“我四人听完之后,想王爷将此等重要的事情交给我们,分明是信任我们,均觉得热血沸腾,都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此事办好。却没想到等我四人打听到血衣娘子消息的时候,江湖上已是沸沸扬扬,据说血衣娘子自京城一路南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江湖上许多名声在外的名宿高手,均栽在她的手里。
“我四人自忖武功并不算絕顶,比起那些江湖名宿尚有不如,但那又如何?王爷既然吩咐下来了,就算一死,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当即我们兄弟四人便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行动,大哥二哥亲自去探寻血衣娘子的下落,三哥则去西川搬请救兵,留我一人在江南等待消息。
“没过几天,江湖上忽然传来血衣娘子将路过采石矶的消息,那时我三位哥哥尚未回来,但时机不等人,便邀集了道上的几个江湖朋友,很早便在采石矶附近设伏,因为这血衣娘子武功太过厉害,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我们丝毫大意不得,尽管躲得足够严密,却仍然连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一天工夫,在这里设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些江湖人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多数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这时聚集在一起,却都不说话,见了面像不认识一样。朱公子,柳公子,贵庄庄主柳仕岐老前辈那日就在里面,而且就埋伏在我身边不远。”
朱文卿和柳凤飞均没有说话,却听侯青山接着说道:“这般大张旗鼓地埋伏,说起来也算是武林中的第一次了。这么多武林好手,即便血衣娘子武功再高,也无法全身而退。我想,我要是那血衣娘子,断然不会走这条路。我们从早等到晚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露面,我正想着,是不是血衣娘子得到了消息,从别的路上走了,忽听柳庄主道:‘来了!
“那时正是天光将亮之时,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远远瞧见下面的官道上,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骑着一匹马正缓缓行着。我心里想,这血衣娘子也真是够托大,居然真的敢孤身一身闯入杀阵!只是不知这婴儿是何人,当时见到血衣娘子现身,我们均知此人武功太高,哪里还有余裕去想这婴儿是怎么来的?当时我心里紧张极了,既想伸出头去看清楚这血衣娘子的相貌,又怕稍有不慎被她发现,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动手,就是毫无余地的绝地一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五章 秘闻
侯青山说到这里,音调陡然一扬,客栈里本来平静,这一声就显得尤为突兀,响在众人耳边隐隐一炸。翁世洋又唤过小二续了灯油,只听侯青山说道:“当时山道两旁埋伏着无数武林好手,可是,谁也不敢轻易出声,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血衣娘子听到动静,前功尽弃事小,只怕还有性命危险。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当时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双腿打颤,根本不知怎么动弹了。
“到底还是柳庄主胆识过人,提气纵身跃起,一声断喝,就向山下杀去,几乎同时,山道两边亮起无数刀光,蜂拥攻向山道上的那个红衣女子。那日埋伏在山道两旁的,无一庸手,一旦出手,绝无退缩的余地,我也跟着众人杀向前去。
“还没冲到近前,忽然听见有人‘咦了一声,便听见柳庄主的声音传来:‘退开!退开!她不是血衣娘子!中间让开一个半圈,我躲在后面,就能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倒在血泊里,身上不知被砍了多少口子,怀中还有一个婴儿,此时也是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杀错人了么?我心里也是一惊,血衣娘子的武功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断然不会如此不堪一击,那么这个女子又是谁呢?大家不由都把目光看向了柳庄主。柳庄主也在沉吟,忽然,一阵猛烈的杀气扑面而来,站得远的一个人活生生被撕成两半!柳庄主刚叫得一声:‘小心!便听见一个不阴不阳古怪的声音道:‘各位连妇孺也不放过,果然是英雄豪杰呀!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去,这时候天色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借着晨光,便看见一个红衣人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投射出大片的阴影,由于是背着光,却看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柳庄主问:‘你就是血衣娘子?那人冷冷道:‘是便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人说话听得我隐隐觉得心里一寒。柳庄主到底沉得住气,道:‘刚才这个女子是谁?血衣娘子道:‘我的一个故友。柳庄主道:‘你想要为她报仇么?那人慢声道:‘我、本、不、想、杀、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特别气愤,说‘我字的时候还在上面,一眨眼工夫,一个红影飘忽而至,根本看不清她是怎么进来的,便听见有人传来惨叫,柳庄主也是一声惊呼,紧接着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说到‘杀人二字时,柳庄主一声惨呼,不住后退,血衣娘子也往后退了去。
“却见柳庄主胸前一大片红色,慢慢洇散开来,原来只眨眼工夫,就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这血衣娘子的武功真是太过可怕!我不由得大着胆子看向血衣娘子,却见她站着的地方也有一摊血迹,淡淡的,原来她也受了伤。
“我这才注意到,但凡血衣娘子到过的地方,地上都有淡淡的血脚印,看来她还伤得不轻,似是旧伤,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忽然有人惊叫道:‘你……你是男的?似乎非常惊恐,我也吃了一惊,不由张望过去,可不是,这‘血衣娘子身材高大,魁伟雄武,脸上还有浅浅的胡茬,分明就是个男人。柳庄主苦笑道:‘谁能想到名震天下的血衣娘子竟然是个男子,真是把天下人都给骗了!那血衣娘子只冷哼一声,他那一身红衣就显得格外妖诡邪魅。
“柳庄主道:‘饶是你一个人武功再强,咳咳,你带伤之身,今日也休想全身……咳咳,全身而退!一个会意,大家一拥而上,因为均害怕血衣娘子的武功,所以一出手都是尽了全力。却见那血衣娘子左一飘右一荡,就像一个影子一般有形无质,快得不可思议,有些人根本还没近前就被他打倒了。
“不瞒各位,当初我就是那样不明不白地挨了他的掌风,根本没有近到他的跟前,便被击飞了出去,倒在了草丛里,也亏得如此,才捡了一条性命!诸位请看!”侯青山说到这里,忽然撕开自己的衣服,借着微弱的烛光,隐隐可见他的胸前,自肚脐至右臂膀,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年深日久,此时已经结疤,但座中诸人仍然能想见那日大战的惨烈之状。
却听那白衣少女问道:“后来怎么样了?”见侯青山说得辛苦,教玉蝉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侯青山接过,道了声:“谢谢。”接着说道:“当时我挨了那一下,便晕了过去,后面的事,却不是很清楚了。”
众人微感失望,却听见朱文卿道:“后来的事,我倒是知道一些。”朱文卿语气淡淡的:“侯大人,恐怕你直到今天,都只知道有血衣娘子这么一個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到底是何方神圣吧?”侯青山摇头道:“的确不知。”朱文卿道:“这血衣娘子据说姓萧,叫做萧书泪。”翁世洋道:“萧书泪?没听说过!”
朱文卿冷冷道:“萧书泪你没听说过,萧白门你总该知道吧?”翁世洋“咦”了一声,朱文卿道:“萧白门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从何而来?这人身世成谜,难道从来就没人想过他师承何处?他和血衣娘子同是姓萧,这其中到底有何干连,诸位难道就没有疑问么?”翁世洋道:“你是说,萧白门是血衣娘子的后人?”朱文卿哼声道:“当年采石矶一战过后,萧书泪从此在江湖上绝迹,血衣娘子的大名也从没有人敢提起,就在大家就要将这个人忘了的时候,萧白门横空出世,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萧白门是近年来江湖上忽然而起的怪杰,武功超群,鬼神莫测,性格怪异,似乎他从来没有朋友,却又似乎有着数不尽的朋友。这个人在江湖人眼里,就像一个谜,让人猜不透,摸不着。然而他到底是何身份,师承何处,即便是最严密的组织、最庞大的门派,都没有探听到过一星半点。人们只知道,即便强大如崇文馆,也曾吃过他的亏,深重如皇宫大院,他也能进出自如。
一时间静寂无声,只有林子轩陷入了沉思,那白衣少女眼睛微微看了一眼林子轩的扇坠,也有些怔忪。
朱文卿道:“血衣娘子一身武功,几可通神,但那日到达采石矶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侯大人,你可知道他那一身伤从何而来?”没等侯青山回答他,他已自顾说了下去:“二十四年前,先帝孝德皇帝驾崩,孝德帝一生膝下无子,由皇弟、当初被封为靖王的李晋继承大统,也就是当今的承光帝。”
朱文卿忽然提到皇宫内苑,众人奇怪,朱文卿已接着道:“孝德帝生平功业无数,后宫佳丽三千,竟然没有一个子嗣,各位,难道不觉得奇怪么?”翁世洋大声道:“他奶奶的,皇帝老儿尽会享受,恨不得把天下美貌女子都囊入宫中,谁知道他的破事了?”
朱文卿却没有理会翁世洋,道:“孝德帝文治武功,开明君主,虽后宫佳丽无数,但他心里真正爱着的,其实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便是受封端成皇后的王皇后,王皇后据说美艳无双,貌可倾城,却生来体弱多病,直到孝德三十三年,也就是二十四年前才诞下一龙子,这样一来,可不得了。”
翁世洋奇道:“不就生了一个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皇帝的儿子多个屁眼么?”翁世洋说得粗俗,众人不由皱了皱眉,文通道:“皇室不比寻常百姓人家,子嗣有无往往关乎天下大统,如果天子一直没有子嗣也就罢了,皇室之中,自有藩王可以继任,据我所知,当时除了靖王,还有宁王,楚王,赵王等都有觊觎皇位的意思。皇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等于是断送了诸藩王的帝业美梦。”
卢修忽然道:“可是当今天子却是承光帝,那么就是说,王皇后的那个儿子……”朱文卿道:“不错!诸藩王之中,以靖王和宁王的势力最大,互相本来谁也不服谁,可是王皇后诞下龙子,一下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便都在暗中筹措对策。当时,孝德帝已经病重,眼见没多少日子了,据说遗诏都已经拟好,诸藩王自然再也坐不住,于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就此展开了。”
卢修问:“什么阴谋?”朱文卿冷笑道:“卢兄当真不知么,据我所知,当年参与此事的,便有崇文馆中的高手。”卢修咳了一声,脸上一红,不知如何接口。
朱文卿接着说道:“靖王暗中勾结崇文馆,一方面假传圣旨,构陷端成皇后,但王皇后岂是寻常之人,明白这一切都是靖王的图谋之后,便匆忙安排最亲近的大内侍卫暗中将皇子秘密遣送出宫,所以最后端成皇后被害,靖王却始终没有找到皇子的下落。”
“后来的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个带皇子出宫的大内高手,就是萧书泪。”侯青山奇道:“血衣娘子?”朱文卿默然点头,道:“不错!因为这场政变来得突然,事情又做得隐秘,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为了掩人耳目,靖王便传出有血衣娘子闯入禁宫,盗走宝物的说法,其实在此之前,哪里又还有什么血衣娘子了?‘血衣娘子这四个字,分明是见萧书泪生平爱穿红衣,而凭空杜撰出来的!”
翁世洋拍桌子大骂道:“这个靖王真不是什么好鸟,这么缺德的事也做得出来!”柳凤飞忽然道:“翁前辈,这位靖王便是当今的承光帝,说这话顶好小心一点。”翁世洋神气一弱,喃喃道:“那又怎样,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做派!”柳凤飞看着朱文卿,道:“之后怎样了?”
朱文卿道:“当时和血衣娘子一起逃脱出来的还有一个宫女,便是后来在采石矶被误杀的那个女人,她其实是皇子的奶娘,奉皇后之命沿路照顾皇子的。当时萧书泪带着皇子逃出皇宫,靖王便派出大内高手连番追杀,但萧书泪还是杀出了重重包围,不但自己毫发无伤,还折损了宫中不少高手。最后不得已,靖王只好借助江湖势力来杀死他,这就有了江湖中人对血衣娘子的多番阻拦截杀。不仅如此,崇文馆中据说还派出了武功实力不在宗主之下的号称‘人中龙凤的左右护法。采石矶大战之前,萧书泪身上多处重伤,便是拜这‘人中龙凤所赐。”
崇文馆中的龙凤护法,身份地位尚在“琴棋书画戏”五大门主之上,仅次于宗主,卢修虽然入崇文馆多年,也仅仅只是听说过而已,此时听说萧书泪伤在龙凤护法手下,不知为何,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朱少侠,”侯青山忽然开口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朱文卿道:“侯大人请说。”侯青山沉吟道:“当年发动政变,是靖王一个人所为,还是有所臂助?宁王府有没有参与其中?”朱文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侯青山一眼,道:“你认为呢?”侯青山心中打了个怵,隐隐觉得当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却又不知如何去面对。
忽听文通道:“侯大人。”侯青山转过头来,文通像是下定一个大决心,道:“此事王爷确实有些地方没有告诉你们。”侯青山眉目一挑,道:“哦?”文通当年在宁王府贵为幕僚,为宁王爷最为倚仗之人,却于数年以前忽然无故离开王府,宁王爷也绝口不提此事。或许,这其中真有什么是文通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也未可知,便把目光投向文通。卢修更是脸上火辣辣的,这文通身份深藏不露,看来大有来头,可笑自己还在他面前吹嘘江湖见闻,一时对文通恨怒交集。
文通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反而陷入了回忆之中,许久才道:“当年之事,王爷虽说不上参与其中,但的确有份。不过王爷的目的并不是像靖王一样,想要取而代之,而是……咳咳,而是想要等到孝德帝百年之后,扶持幼帝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侯青山脸色一变,文通沉了一口气,缓缓道:“魅影重重,绝杀天下!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江湖之中,有一个叫做影楼的组织么?”柳凤飞闻言道:“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文通说道:“影楼中人行事隐秘,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但一出手必定是不死不休,让人防不胜防。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影楼其实却是宁王爷暗中培养的一支秘密组织。副楼主赵广寒,一身‘凝寒气剑独步天下,鲜有抗手,便是王爷的生死之交。”
“那日埋伏在采石矶的,除了江湖上的高手之外,尚还有天下影楼中的绝顶好手。那日血衣娘子大开杀戒,江湖中的顶尖儿高手溃不成军,但血衣娘子毕竟重伤在身,久斗之下更难脱身,柳庄主和其他几位武林前辈也都受了重伤,这时,影楼中的杀手才出现,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子,血衣娘子明白过来,拼着重伤去救。采石矶一场大战,他本已是強弩之末,影楼中派出的又是第一流好手,不过数招便打败了血衣娘子,当时血衣娘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影楼中人只当他已经死了,便没有多管,忙去看那婴儿,抱在手中一看,婴儿身上全是血迹,气息全无,不由一惊,一人道:‘死了?正自诧异,血衣娘子忽然从地上暴起出掌,一掌一个,影楼中人不防备,当时便呕血而亡。原来他正是用假死迷惑对手,趁对手松懈从而给敌人以重创,这人竟然有如此心智,想来真是可怖。”
“血衣娘子拼着性命,杀死影楼杀手,吃力地抱起皇子的尸身,忽然大吼一声,柳庄主等幸存未死的人均吓了一跳。血衣娘子这一声大啸,持续了好长时间。最后,他缓缓走到近旁的悬崖边,纵身一跃,跌落了下去。”
第六章 长夜
听到血衣娘子最终居然落得个这样的结局,阿情不由得“啊”了一声,抬眼看向朱文卿,却见朱文卿脸色阴沉,看不出喜怒,实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位文先生。”忽然听见一声极为轻柔的少女声音,文通不由回头看去,见说话的却正是那个白衣少女,不由扬眉道:“姑娘有何见教?”那少女微微起身,由玉蝉扶着,向文通一敛衽,道:“你说的这件事,我倒是听过另外一个版本,但是和你说的这个有些不一样。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文通脸上异色一闪,朱文卿也不由得向那少女看去,其他人心里更是充满了疑问,这少女看起来娇弱不堪,不似江湖儿女,却屡屡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这时却又牵扯到当年的宫闱旧案中来,朱文卿心中一凛,这少女住在这客栈里,看来绝不是偶然路过这么简单。那么,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这个夜晚风急雨骤,浪涛沉浮,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已经让人见怪不怪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会和二十多年前的朝堂旧案关联到一起,不知这少女会说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故事来,众人均不由得精神静听。
少女似乎并不着急,轻轻在玉蝉耳边说了句什么,玉蝉应了,转身上楼去了。少女又道:“阿情,你把油灯端远一些,这个味道不好闻。”阿情忙过来将油灯换了一张桌子,这样一来,少女一桌灯光就暗了下来,在暗夜里只能看见一个倩影的轮廓。少女缓缓开口道:“本来这件事我自己没有经历过,没有发言的权利。但是小女子早年曾经遇见了一个武林奇人,从那位奇人的口里,听说了当年那件事的一些说法,也不见得准确,大家权且当作听着解闷儿吧。”
少女清亮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据那位武林奇人所说,当年孝德帝一生无子,老来终于诞下一个皇子,从而引发了宫闱内斗,侯大人和朱少侠所说,却是不假的。只不过文先生提及采石矶大战,却有些不大对。”
文通不由冷笑一声,道:“哦?怎么不对了?”少女抿着嘴唇,想了一下,道:“当日萧书泪萧前辈被影楼中的高手打成重伤,那是不假的,但是后面说的就不对了。萧前辈虽然武功极高,但毕竟血肉之躯,当日受了影楼高手的联手偷袭之后,到底体力不济,所以最后那一击,并没有要了影楼中所有人的性命,据说当时就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而这个人从头到尾看到了后来所有事情的始末,文先生,也不知道对不对?”
文通忽然咳嗽了一声,道:“无凭无据,纯属无稽之谈!”只是这话说来毫无底气,在场诸人均能听出文通话里的心虚。
只听少女继续说道:“当时萧前辈拼尽全身力气打败了影楼杀手,自己到底也受了重伤,挣扎着抱起婴儿的尸体,忽然大吼一声,萧前辈这一声大啸,持续了好长时间,柳庄主等人本来已经昏迷了,被这一声大啸又给惊醒了过来。萧前辈本来是想带着皇子一起跳崖的,但是后来还是没有忍心,就在附近裂石成坟,将皇子和那宫女的尸体放了进去,又从皇子的怀中掏出一本被鲜血浸染得不成样子的包裹,胡乱捡了几块碎石放在皇子的身上,俯身拜了几拜,正想收起包裹离开,忽然远处传来两声尖啸,想来是刚才的啸声引来了其他的仇敌。”
“是崇文馆的龙凤护法。”文通忽然道。
少女看了文通一眼,文通脸上一红,咳了一声,道:“不错!当日影楼派出的杀手中,的确就有文某人一个,当时文某命大,虽然中了血衣娘子一掌,却并没有死。我怕对头厉害,索性倒在地上装死,便见到龙凤护法一前一后破空而来,血衣娘子来不及多想,胡乱将包裹重新塞进碎石堆里,忙飞奔逃命去了。龙凤护法见了满山谷的尸体,并没有血衣娘子在内,也就没有停留,径直追血衣娘子去了。也幸得如此,才能让这一件惊天秘密得以保存至今!
“我见血衣娘子绝境之中对那包裹还那么在意,定然是一件非凡之物,便有心等敌人都走了再偷偷取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太阳光真暖啊,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过,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采石矶谷底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有动静,原来却是柳庄主。
“柳庄主从地上慢慢爬起,四处看了看同伴的尸体,这才发现除了少林派的一位大师和一个门派掌门,其他人都死光了。那位少林大师说起血衣娘子临走前留下的包裹,柳庄主便提议去看看。我当时倒在地上,只隐约觉得柳庄主手上拿的像是一本书,又像是一幅画,到底是什么,我不敢抬头,所以看不真切。只知道柳庄主看到那件东西之后大吃一惊,忙给其他二人看,另两人看完之后也是非常吃惊。柳庄主说:‘咱们成了千古罪人了!另两人也是不住叹气,悔不当初。哼,现在想来,定是那包裹里隐藏着皇子的真实身份的物事,他们才知道是受了靖王的利用,误杀皇子,从而铸成千古大罪。
“正当三人深深懊恼之时,忽然,那个门派掌门叫道:‘快看,这孩子还有气!三人忙去看,这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皇子真的没有死,刚才只是气血不通以致没有了呼吸。三人忙将皇子救了出来,他们均知这婴儿的身份非同小可,最后决定由柳庄主带回梅庄抚养成人。”
柳凤飞听到这里,不由看了朱文卿一眼,只见朱文卿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满是恨意。文通叹道:“可能谁也想不到真正的皇子至今仍然活在人世。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敢起身离开,最后跟王爷汇报的时候只说血衣娘子带着皇子跳下了悬崖,生死不知。但这件事却一直是我的一件心病,虽然王爷不曾问起,血衣娘子也从来未找我寻仇,但是后来我听说那个门派掌门和少林大师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到底心里不得安生,便找了个借口,和王爷请辞,以期从此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不再被噩夢缠绕。唉!看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到底还是要面对这一切。”
文通说得悲戚,众人听了,心也有所感,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大抵世间之事,多是如此,有很多事情一旦做过,或畅快一时或痛苦一世,即便内心深处极不愿意回想起那时那景,但越想回避就越是躲不过去,就像梦魇一样缠绕着,让人不得安生。林子轩这么想着,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就发现几乎同时,那个白衣少女也发出了一声轻叹。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就超越了千年万年。
忽然文通提高声音道:“我只想知道,传信让我来此地的,到底是哪一位高人?”众人这才“哦”了一声,卢修更是吃惊,原来文通来此地也不是偶然,竟然是受人所邀,而更奇怪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道邀他的是谁。
少女忽然开口道:“文先生莫恼,无故写信让先生来此,的确是冒昧了些。”
文通吃了一惊,道:“是姑娘约的我?”
少女点了点头,道:“其实找先生来此,只是为了求证这件事。”
文通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现在你满意了?”
少女歉然一笑,道:“文先生见谅,若非这件事年深日久,了解真相的人除了先生,再无旁人,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文通道:“你到底是谁?”
忽然一个阴沉的声音道:“她是谁,你还不配知道!”声音是从一个角落的桌子上发出来的。
翁世洋认出正是喝破自己身份的那个人,不由道:“你又是哪根鸟,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人的声音仍然阴恻恻的:“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
这人口出狂言,翁世洋火爆的脾气,早已忍不住,道:“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大祸临头了!”
正要发难,文通止住道:“切莫冲动!”
翁世洋见那人声势,也只是过过嘴瘾,真要上去,毕竟也有些胆怯。
那人怪笑道:“姑娘,不如我帮你打发了这几个人,你好好感谢我,如何?”
少女不假声色,冷哼了一声。少女自出现以来,款款而谈,落落大方,即便是对翁世洋这样的粗鲁汉子,文通这样的影楼杀手,都不失儿女豪情,却对这人冷哼了一声,只一声冷哼,虽然轻描淡写,其中包含的鄙夷,甚至比让翁世洋破口大骂十句百句更让那人受不住。
卢修忽然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侯青山问:“什么事?”
卢修沉吟道:“照文先生所说,那个婴儿最后没有死,却被柳庄主收养了去,但江湖上都知道柳庄主只有柳凤飞一位公子,这个婴儿如果还在世,旁人断然不会一无所知。”
柳凤飞冷笑道:“那就要问问他了。”恶狠狠地看了朱文卿一眼。
朱文卿缓缓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当年采石矶大战幸存的那个婴儿,孝德帝的唯一继承人,正是我。”
此语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朝堂争斗,江湖恩怨,这一夜的风飘雨急,本来都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客栈里,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身份煊赫之人。前朝孝德帝的独子,当今正统皇位继承人,在江湖浪荡二十四个春秋,是否还有一匡天下的雄心斗志?而当今天下承平,承光帝卧榻之旁,又岂容这样一个前朝余孽遗留于世?怕只怕、今晚的雨下得不够急,这四海江湖,三山五岳的滔天巨浪才刚刚开始吧?
忽听佩环轻响,众人不由得抬头向楼梯口望去,只见玉蝉抱着一张古琴慢慢下楼来。玉蝉穿一身水红色的长衫,淡淡的颜色,没来由让人心里舒服。
少女似对这古琴十分在意,见玉蝉下来了,忙起身让位置,生怕琴被磕著碰着了。玉蝉摆放好琴具,便忙着伺候,奉茶,点香,少女伸出纤纤素指,轻轻调试了一下琴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文卿只瞧了一眼,自顾道:“……当年采石矶大战幸存的那个婴儿,孝德帝的唯一继承人,正是我。”他仍是喃喃念着这一句,只见朱文卿深吸一口气,像是酝酿着情绪,又像是梳理思路,才缓缓说了下去。
第七章 影魅
朱文卿淡声道:“三年前的一天,那日正是师父的生日。我和师弟们正商议着怎么给师父贺寿,本来欢欢喜喜的,却没想到等了许久也不见师父出来,我便跟众师弟说:‘你们在此等待,我去看师父。
“我四处寻了一圈,都没见到师父的影子,正自担心,却在师父书房门口,听到里面有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我当时不胜惊奇,心知此事多半非同小可,便没有贸然进去,躲在一旁。
“只听那人道:‘柳老儿,这么多年了,你倒真有耐心,那件物事对于你来说,不但是个不祥之物,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为了保护那么一个过了气的前朝余孽,值得么?师父听过,只淡淡哼了一声,道:‘阁下倒也真是锲而不舍,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死心。我听师父说话语气无异,知道师父并未受伤,便暗中舒了口气,却没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却听那人又道:‘你当知道与本座作对的下场。少林寂空老秃驴、七绝门展恩是怎么死的,不用我提醒你吧?师父笑道:‘魅影重重,绝杀天下!天下影楼好了不起么?赵楼主这些年果然风光得很,竟然也打起出将入相的主意。那人只干笑两声。”
说到这里看了文通一眼,道:“文先生既然没死,天下影楼迟早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影楼想必也是得知了这个秘密,才对师父多次相逼。我那时尚不知道他所逼所取的正是我自己,只听到他口出狂言,要挟师父,心里愤怒,不由得破门而入,喝骂道:‘你是何人?敢闯我江南梅庄?这才看清那人穿着一件深黑色布衣,头上戴着个斗篷,却是看不清样貌。
“那人见是我,先是一愣,忽然笑了起来,道:‘柳老儿,这便是那个孩子么?师父只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那人问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了,那人便笑了起来,道:‘好一个朱文卿,你应该问问你师父,你是不是姓朱,你的亲生爹娘到底又是怎么死的?这句话一时把我问懵了。先前我虽也多次问师父爹娘的事,但师父只说我爹娘被厉害仇家所杀,再问仇家是谁,师父却怎么也不肯说。
“师父听到那人的话,忽然喝道:‘赵广寒,你不要逼人太甚!那赵广寒却也没有过分相逼,只一笑,在我肩膀上伸手一拍,大踏步去了。这人来无影去无踪,待我追到屋外,竟然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那人突然问到我的爹娘,不知怎的,我心里始终有一些不安,但到底不安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师父照常过寿,我却早早找了个借口,一个人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风冷飕飕的,飘着微微的细雨,此时想来,大约和今天晚上的情景极其相似。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城西的一座破庙边,正考虑要不要进去,忽听一个声音道:‘本座等你很久了!
我认出那人是白天在师父书房的那人,不由吃惊道:‘是你?你怎知道我会来这里?那人只冷笑一声,我按捺性子又问:‘你到底是谁?那人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他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了,却听他道:‘你以为你只是一个梅庄的弟子是不是?还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无名无姓的孤儿?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流淌着的尊贵的血液,是有些人这辈子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道:‘你只需要知道,你是一个可以掌控天下的人。这话我更是莫名其妙,赵广寒这时却又提起《珠光宝气图》来,赵广寒道:‘你可知《珠光宝气图》里面是什么吗?我说:‘据说是本门不密之传,记载着绝世武功。赵广寒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说完扔给我一卷金黄色布帛,布帛只有一半,却仍然可以看出上面写着‘珠光宝三个字,后面的一半被撕掉了,想必就是《珠光宝气图》了,本门绝密如何落到了这个外人之手?我当时虽然惊讶,却远比不上看到上面的内容更能让我惊讶了。
“《珠光宝气图》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上面记载着的,却是先帝孝德帝的遗诏。虽然只有半幅,却仍然可以看出一些梗概,当今天子并不是真正的皇室正统,而真正的皇子早流落出宫,不知所踪。只是这遗诏只有半幅,最关键的代表皇室的玉玺印却没有。我看完之后大吃一惊,问赵广寒道:‘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广寒道:‘二十一年前,宫廷政变,大内侍卫萧书泪护着皇子一路奔逃出宫,于采石矶一场大战后不知所终,但据说皇子并未就死,而是被江南梅庄庄主柳仕岐秘密收养,而这份遗诏被他以《珠光宝气图》的名义收藏,从不示于人。你,就是孝德帝之子,也是当今之世唯一可以继承皇族血统的人。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如果这人所说是真,那么养我二十多年,教我武功,我最敬重的师父,竟然是我的仇人,而我竟然身处其中不自知。这赵广寒说得言之凿凿,而且先帝遗诏摆在面前,由不得我不承认,我当时几近崩溃,大声骂道:‘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有何目的?
“那人笑道:‘只要你愿意,我自可助你夺回皇位,扫清仇敌,你是正统国君,只要振臂一呼,自然天下响应者云集,远的不说,江南一地的宁王,定然第一个是支持的。我大约知道了他的意图,便道:‘你休想让我成为你谋权篡位的棋子,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赵广寒却不恼怒,道:‘我给你时间考虑,还有半幅《珠光宝气图》在柳仕岐身上,他藏得极为严密,我打探多次也没有结果。如果你想通了,可到宁王府找一位叫李援的公子。说完便离开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那庙里,晚风冷入骨髓,我却丝毫不自知。
“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昔日恩重如山之人竟然变成了仇敌,要我亲手杀死我的师父,我又怎么能做得到?要我装作没事人一样么?这又怎么可能?还是沦为赵广寒利用的傀儡,成为他谋夺权势的帮凶?
“那日赵广寒虽没有强逼我,但我的世界到底就此变得不同了。自那次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师父等均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次大病,我却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苦难,我们不能沉溺在痛苦里,而应当超拔泥淖,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虚假,只有自己,才是最真实的。什么东西,只有自己去争取,才能不被别人剥夺走。李晋那个狗皇帝夺走了我的一切,害得我家破人亡,柳仕岐道貌岸然,其实也是杀我亲人的帮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报仇,要让他们一个个都跪在我面前!”
这最后几句话说得一字一顿,朱文卿面目狰狞,脸色十分可怖。传入众人耳中,均感觉到这话中的寒意。
朱文卿向柳凤飞道:“柳凤飞,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杀柳仕岐么?你倒是说说,他把我害到如此境地,他该不该死?”柳凤飞一时竟然说不出话,许久才道:“就算当年我爹爹有错,但他们是受了崇文馆的欺骗,何况我爹爹抚养你二十多年,可曾有亏待与你?”
“什么抚养?”朱文卿面色狰狞,道,“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他若真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不将另半幅《珠光宝气图》给我,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夺回皇位?”柳鳳飞冷冷道:“就算你是先皇遗孤,就算你有《珠光宝气图》,但那又如何?如今你无权无势,但凭一个做不得准的遗孤身份真能夺了龙庭?真是笑话!”
“柳公子……”柳凤飞回转过头,见说话的是那个坐在古琴前的少女,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少女道:“朱公子并非是无权无势,孤身一人。”
朱文卿忽然向少女投来恶狠狠的目光,少女却似丝毫不在意,柳凤飞一言不发,少女微微一顿,道:“宁王雄踞江南富庶之地,实力之雄,早已不是寻常藩王可以比拟,就连当今的圣上都有所顾忌。早些时候,圣上为了天下安定,有意削藩,首先下的一道命令就是各地藩王将自己的子嗣送到京城学习,宁王也在其列。这道圣旨意思再明白不过,名为学习,实则是当作人质。宁王大概也是嗅出了其中的味道,并没有派去自己最喜爱的世子李援,而是胡乱找了一个姬妾的庶子。”
少女忽然提到宁王,本来众人来摸不着头脑,但是忽然提到李援,侯青山脑海中忽然一跳,一些看不见的线索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在脑海里不断闪现,仿佛有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是李援已死,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未到最后,谁也不好说。
少女忽然道:“朱公子。”朱文卿冷冷道:“怎么?”少女道:“赵广寒前辈让你去宁王府找的李公子,正是这个世子李援,是么?”
朱文卿一愣,道:“是又如何?”
少女道:“朱公子带着这半幅《珠光宝气图》去找李援,这一招走得不可谓不险,虽然行踪极为隐秘,但是圣上远在深宫,还是得到了消息。”朱文卿忽然一跳而起,激动之下牵动伤势,喝道:“你……你胡说!”
少女道:“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知道,何况我并没有瞒骗你的必要。”朱文卿冷哼一声,眼里杀气一现,道:“你知道又如何?难道你还想生离此地吗?”朱文卿语气冷肃,想来已经动了杀机。柳凤飞道:“朱文卿,你倒真有好大的口气,如今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敢口出狂言!”朱文卿冷冷一笑,道:“别着急,过会儿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少女似乎并不受他威胁,仍旧语气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拼了性命不要,也要逃到这个客栈里来,自然是有人接应。但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李援会在家中作威作福,被翁大哥路见不平杀了,你寄存在李援世子那里的半幅《珠光宝气图》,恐怕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了。”
朱文卿脸色一变,向翁世洋喝道:“《珠光宝气图》是不是在你身上?”翁世洋实不知这少女扯出自己是为何意,但他曾受少女恩惠,闻言却也不惧,哈哈一笑,道:“老子杀李援那鸟蛋的时候,见到一堆画,嫌晦气一把火给烧了,谁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侯青山猛地想起一事,道:“敢问姑娘,萧白门要这《珠光宝气图》干什么?”他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场诸人似乎都听懂了。近段时间,萧白门异常活跃,神出鬼没,活跃在江南一地,曾就有人见这翁世洋和萧白门有过接触,也正是如此,侯青山才会在一进门就问翁世洋杀李援是否是出自萧白门的授意。翁世洋粗人一个,断然不会有这个心机头脑,唯一的可能,就是萧白门在背后指使,萧白门如此做的目的何在?他又为何不自己亲自动手?而更可怕的是,从柳仕岐的遗书中可以知道,似乎另半幅《珠光宝气图》也已由柳仕岐亲自送到了萧白门手上。难道说,这一切阴谋的背后的主使,竟是这个萧白门不成?
萧白门如果真是血衣娘子萧书泪的后人,难道正是他要助朱文卿复国报仇?
朱文卿脸上也一脸茫然,似乎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少女却并没有回答侯青山的话,反而轻拢慢捻,在这当口好整以暇地弹起琴来。琴音如水,在这样的夜里,虽然风云激荡,却独有股空谷鸣泉的奇效。少女的手法很见高明,弹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唱道:“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是唐时大诗人皇甫嵩所作的一首小词,虽只有短短五句,却词意清雅幽达,与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雨色,这样的琴音,完全契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少女似乎爱极了“闲梦江南梅熟日”这一句,反复吟唱了数遍才肯罢休。
少女弹琴的当儿,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静止,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逝,荡然无存。然而,老于江湖世故的人都知道,一曲终了,更大的危险恐怕才刚刚开始!
果然,少女一曲方罢,柳凤飞就道:“朱文卿,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还不束以待毙?”朱文卿忽然大笑道:“你要求死,我便成全了你!”柳凤飞一怒,正要动手,忽见屋外两道影子飞速疾闪,快得不可思议,一青一白,柳凤飞心中暗叫不好,可是已经迟了,只听见雨夜里传来几声惨烈的呼声,紧接着就有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未等反应过来,客栈大门“砰”的一声,裹挟着湿重雨气,众人眼前一花,大厅之中已站着一青一白两个男女。
那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青袍长袖,孤光冷傲。那女子却是少见的一身白色,脸上还蒙着一条白色纱巾,长发飘飞,却是看不清年龄。这二人来得古怪,倏忽而来,陡然而至,众人心里都不由打了个突。
白衣女子笑道:“好热闹。”声音灵动曼妙,让人听得魂酥入骨。青袍人道:“楼主也真是,这么几个废物,还犯得着咱们兄妹二人出手?江南梅庄绝杀令,嘿嘿,也不过如此而已。”
柳凤飞实在想不到自己颇为倚仗的,父亲驱驰江湖、纵横半生的绝杀令,在这二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绝杀令阵已破,却不知损失了几人,不由得铁青着脸,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女子“咯咯”笑道:“大哥,他问我们是谁呢?要不要告诉他?”青袍人嗤然道:“将死之人,何必白费口舌?”那女子环视客栈里众人一周,道:“宁王给的命令是除了小皇爷,其他人一个不留,看来,今天在这里的各位,不走运得很了。”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从适才她兄妹二人的出手身法来看,绝非大言恫吓,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均不由一寒。
那曲管家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听这二人说要杀光屋里所有人,不由得吓得魂不附体,忙道:“两位大侠,你们是宁王的人么?小人是宁王府的管家,这个,小人的性命就……就……”那女人“嗤”的一声笑,道:“曲管家么,没听说过!”忽然手袖一扬,曲管家下意识抬臂一挡,陡然觉得身子一凉,一柄短刀正插在自己的胸前。
侯青山看得一怒,道:“二位到底是什么人,恕侯某眼拙,不记得宁王府中有阁下两位人物。”他见这二人武功诡异难测,也不敢过分得罪,怕落得個和曲管家一样的下场。但毕竟同僚一场,曲管家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出头却也说不过去。
白衣女人微微一声冷笑,正要动手,那青衫男子止道:“风林火山,嘿嘿,可笑当了一辈子宁王的狗,连宁王要干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可叹!”侯青山一惊,道:“你什么意思?”他心里隐隐觉得,宁王府中,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内幕,宁王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瞒着他们兄弟四人的?难道说,与朱文卿暗中勾结的,真的是宁王不成?或许宁王正是知道自己性子刚直,决计不肯为虎作伥,所以干脆连他们兄弟四个都瞒过了?不知为何,侯青山陡然觉得心里一凉,失落落的。
“喂,这位姑娘,你这样可就是你的不对了。”白衣女人听出说话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由眉头一皱,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少年白衣书生,却是林子轩。翁世洋等人均又为这个傻书生捏了一把汗,只听林子轩道:“我等只是在这里避雨的,又没有碍着谁,这位曲管家虽然人品不好,但自有天理王法,他又没有得罪你,你怎么能动不动就把他杀了呢?我看你长得也挺漂亮,怎么整天喊打喊杀的?你这样的容貌,没事在家绣绣花,逗逗鸟多好……”话还未说完,那白衣女人忽然笑道:“大哥,这小子夸我长得好看呢!”青袍人只淡淡哼了一声。
那女子目光一扫,看到了文通,不由“咦”了一声,道:“这不是文先生么?”文通自二人进来一直在闪躲,此时见二人认出了自己,微微苦笑一声,道:“没想到今日之局,天下影楼竟然派出大司命、少司命两大高手同时出马,倒真是难得。”
侯青山听到“大司命、少司命”几个字,心中猛然一跳,江湖中疯传天下影楼之中,有一对武功超绝、手段淫邪诡异的杀手兄妹,便是大司命和少司命。大司命是男子,喜穿青袍,少司命是个女人,总是以一身白衣示人。大司命少司命秤不离砣,总是同时执行任务,据说被他们盯上的人,还没有可以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的,实在是名头太大。
少司命笑道:“文先生这些年倒得意,楼主可是想念你得紧呢!”文通自知自己的武功与这二人相差甚远,此时唯有束手待毙的份,不由苦笑道:“文某苟活十余年,这条命早该还给影楼了。”
少司命却忽然转过话头,向林子轩道:“小兄弟,你来说说,你们之间,谁先死为好?”话中狂傲之意,似乎客栈之中已是彀中之物,任由宰割。林子轩说不出话来。朱文卿忽道:“二位,那翁世洋手中有《珠光宝气图》,先夺了图再说!”
第八章 箫咽
朱文卿目光朝翁世洋看去,众人均知,《珠光宝气图》不管是不是真的在翁世洋身上,今晚客栈之中,定是难逃这一劫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各怀心思,均不言语。
翁世洋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闻言哈哈一笑,道:“想要老子的命,好啊,有本事上来拿便是!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是你养的!”少司命轻轻一笑,正要动手,忽听那抚琴少女开口道:“翁大哥。”这一声在这个时节陡然响起,就有敲金断玉的奇效,竟连少司命都微微一顿。
翁世洋道:“妹子何事?”少女淡淡说道:“小妹斗胆,可否将《珠光宝气图》借我一观?”少女这话说得甚是让人摸不透,当此时刻,众人均知这《珠光宝气图》是朱文卿志在必得之物,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这少女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揽上身,她若不是有恃无恐,便绝对是疯了。
文通却在心底暗暗喝了声彩。这人世万状,俯仰百态,人都说有多大能力便做多少事,这毕竟是世俗了。殊不知这世间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心之所念,义之所感,并不因自己能力大小而定,而只是追求心之所安。纵千难百阻如何?便荆棘遍布怎样?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因为看似不可能而就不去做的。这沧沧浊世需要正义,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去担当,既然堂堂须眉无意,何妨我钗裙以试之?这少女弱柳之姿,屡屡出人意料,作出即便是江湖上成名高手都不敢轻易尝试的决定,足以令人惭愧和尊敬。他本来因为这少女无故邀自己来此还颇多怨念,这时节却也顾不得了。
翁世洋听了少女的话却并无惊讶之情,反而道:“妹子要,拿去便是!”語罢,从怀中掏出半幅黄皮布帛,递到少女面前,少女轻轻接过,打开看了看,教玉蝉收好,点头道:“不错,是真的。”
翁世洋忽然认怂,众人均以为翁世洋是怕了,不过临时找了这个少女当挡箭牌,却未免也太过不可靠。却不知翁世洋此举另有深意,适才少女弹琴之时,翁世洋就曾忆起出发前萧白门叮嘱自己:“翁兄,你此行注意留心一个擅弹《兰烬落》琴曲的人,此人身份大非寻常,是我知交好友,必是可信之人。”他对萧白门奉若天神,所以虽然看不出这少女到底有何特殊之处,却深信少女此时出头,必是萧白门一早安排好了的。
朱文卿见这少女临危不惧,气度从容,也不由面露讶色,道:“姑娘是谁,何必多管闲事?”他感念适才少女收容自己之德,语气也就客气了些。少女嫣然一笑,道:“反正今日在场的人,朱公子都是不肯放过了,这画在谁手里还不是一样?”当此局势,这少女居然仍能谈笑自若,朱文卿不由对这少女有几分佩服,道:“既然如此,姑娘此举又是何意?”
少女道:“确认一下这《珠光宝气图》是不是真的只有半幅。”朱文卿眉目一挑,少女淡然说道:“既然只有半幅,公子就算拿去了,又能有什么作用?”朱文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少女接道:“据柳庄主遗书上所说,还有另半幅《珠光宝气图》已经交给了萧白门。就算你拿到了我手里的半幅画,光凭这半幅《珠光宝气图》,恐怕还不能证实你皇子的身份吧?”
朱文卿面上青气一现,忽听大司命道:“那却不见得。萧白门武功天下无敌么?未必未必。”翁世洋道:“你什么意思?”大司命悠然负手,眼睛向天,道:“宁王爷料事如神,对此事早就有所安排,我兄妹二人奉楼主之命前来接应皇子,而副楼主则带着影楼中百十精英好手在萧白门必经之路上设伏,除非萧白门是神仙,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数百人的杀阵中逃脱。这会儿,恐怕萧白门早已是一具死尸,另半幅《珠光宝气图》想来王爷也已经得手了。”
少女听到这里,忽然陷入了沉思。少司命忽然“咯咯”一笑,道:“小妹妹,你莫不是还指望萧白门来这里救你么?”柳凤飞等人也是心下一叹,本来还对这少女抱有一丝希望,以为她真有什么厉害的后招,没想到她指望的竟然是一个远在天边的萧白门,而此时,萧白门也是自身难保。
朱文卿道:“多说无益,二位,快动手,免得夜长梦多!”少司命笑道:“小皇爷莫急,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若是就这样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去。翁世洋忽然挡在少女跟前,道:“臭婆娘,想要杀人,先过你爷爷这一关!”翁世洋身上的旧伤还未好,才说几句话,已是气喘吁吁,但眉间英气勃发,殊无惧色。
少司命冷笑一声,衣袖微微一扬,一道白影一闪,翁世洋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胸口一痛,少司命一触即收,翁世洋硕大的身躯就向后飞去,“砰”的一声,撞向一根柱子,柱子“咔嚓”一声,从中折断,客栈微微一晃,抖落满地灰尘,翁世洋却倒在地上,虽并未就死,挣扎了一下,却再也不能爬起。
大司命忽然向少司命道:“你就是贪玩,一招杀了也就是了,何必这么戏弄于他?”言语中微含责备之意,在众人听来,却冷冰冰的,让人心寒胆惧。大司命说完,目光就投向那少女,这大司命冷静沉着,只这一站,便自有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侯青山和柳凤飞等懂武功的人都微微一惊:“好凌厉的杀气!”只怕大司命这一动手,不说这个少女,即便是强如侯青山之流,恐怕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可以避开他这一招的锋芒。
少女却只淡淡地,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场中并没有大司命这个人存在一般。天外的雨仍然在无休无止地下着,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和着夜风,轻轻呜咽,永不止歇。客栈里也静得骇人,有那么一瞬间,让人觉得,时光几乎静止了。仿佛凝滞的不仅是时光,还有这天,这地,这雨,这夜晚,这世界。
少女轻声问道:“你是亲眼见到萧白门遇险了?”众人不由得哑然,当此局势,她不来关心自己的安危,却去在意一个和当前毫无关系的人。大司命嗤笑道:“这个答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到了阴司,你自然就能见着他。”少女眉头便是一皱,像有些怔忪的,愣愣出神。旁边诸人却都不由得为这少女的死活担忧起来,但少女只顾想她的心事,于身外事一无所知。
大司命生平自负,即便是天下影楼楼主也不曾对自己如此轻视,却被少女视若无物,心中愠怒,正要发难,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咳嗽声。这一声咳嗽在如此静寂的夜晚里,也就显得格外明显,大司命听到这声咳嗽,却不由变了色,这声咳嗽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声,却似乎蕴含有无穷的魄力,裹挟有滔天瀚海之势,可以扫荡世间一切风云。紧接着,就听见一人说:“她,你可害不得。”
卢修就注意到适才一直倒在地上的那个吹箫老者忽然站了起来,这一站起,哪里还有半点落魄卖艺老人的模样,气度雍容,磅礴挥洒,从气势上,和之前那个老人分明判若两人。人还是那个人,手中的箫也还是那支箫,却分明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天人之感。
大司命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老人,心中便不由就是一凛,暗道:“哪里还会藏有这样一个高手?”心中隐约感到不妙,不由道:“阁下又是谁?”他猜不透这人身份,语气也就客气了些。那老者微微一笑,道:“我从鲁地来。”
“鲁地?”大司命脑中飞速转念,联想起这老人的装束样貌,脑中猛然想起楼主曾经对他言及的一位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不由得一惊,道:“一曲索落,天下皆伤。你是曲箫殇曲……曲前辈?”那老人忽然哈哈一笑,道:“没想到老夫隐遁江湖多年,还有人记得我的字号!”大司命心中便是一震,“一曲索落,天下皆伤”曲箫殇早已是传说中的人物,武功之高,就连天下影楼的楼主都是有所忌惮的,没想到今日之事竟然连这样隐秘的大人物都出山了,这少女的面子果然不小。少司命略带戏谑地笑道:“前辈既然是与楼主齐名的高手,想来不会与我们这些晚辈为难吧?”
曲箫殇冷然道:“晚辈?你倒要脸,今日在座的,又有几位是与你们两个齐名的?”少司命脸色铁青,知道今日之局不可善了,正思虑对策,那抚琴少女胡问道:“老前辈,您……是不是萧……是他的朋友?”少女这话是问曲箫殇的,只是言语中带有几分娇羞,红烛掩映下,格外可人。
曲箫殇看了少女一眼,点头道:“不错,萧白门没看错人。正是他托我前来护你周全的。”少女欲言又止,道:“他……他怎么样了?”曲箫殇淡淡道:“放心,赵广寒之流尚且为难不到他。”又补充道:“我动身之时得到他传信,他已从影楼的埋伏圈中突围出来了,宁王府这次损失不小,影楼也元气大伤不说,据说赵广寒本人也伤得不轻。”
大司命和少司命便不由齐齐变色,少女却微微舒了一口气,适才一直吊着的一颗心也得以放了下来。曲箫殇转身对大司命和少司命道:“你兄妹二人平素里仗着武艺高强为非作歹,实在做了不少恶事,今日正好撞在老夫手里,你们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老夫动手?”
大司命和少司命骇然变色,明知不是敌手,仍然摆好阵势,严阵以待。曲箫殇正要出手,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好一个曲箫殇,你只管动手试试,敢情你当年立下的誓言都是狗屁么?”
曲箫殇听到“当年立下的誓言”时脸色微微一变,见说话之人却是远处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不由硬生生忍住了动手的冲动。少女认出正是之前多次出言不逊打岔的那人,不由眉头微微一皱。却听那人道:“很好,很好!有一个人让我告诉你,今生你若还想见到她,休想再沾惹江湖中事!”曲箫殇面色数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忽然萧索一叹,道:“罢了。她……她还好么?”那人道:“那人好与不好,我却不便告诉你,嘿嘿,如何自处,你自己看着办!”
曲箫殇一下子兴味索然,身上那股慑天迫地的气势一下子荡然无存,苦笑一声,向那少女歉然道:“丫头,对不住了,今日之事,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了。”语罢,竟不顾场中众人,倒纵而出,跃出雨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良久良久,暗夜里才隐隐传来一缕箫声,凄凄切切,柔肠百转,回荡在这天地中,无比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