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韶 旭
(河北北方学院 档案馆,河北 张家口 075000)
丁玲一生在多个地方留下过重要人生印迹,晋察冀边区首府张家口是其中之一。张家口市是一座由长城军堡发展起来的城市,1914年至1952年是省府级城市;1939年9月1日到1945年8月23日,是日伪政权蒙古联合自治政府的所谓“首都”;1945年9月14日至1946年10月11日,是晋察冀边区首府所在地。桑干河和洋河流经张家口市全境,丁玲战斗生活过的张家口市桥东、桥西、宣化、涿鹿和怀来等区县都是桑干河和洋河流经的地方。据丁玲之子蒋祖林所著《丁玲传》[1]记载:丁玲1945年10月20日离开延安,率领延安文艺通讯团经过长途跋涉于同年12月15或16日到达张家口市,在张家口市桥东区、桥西区、宣化区、怀来县和涿鹿县开展革命工作,1946年9月19日随军战略撤出张家口市。丁玲在张家口市三区两县战斗、工作和生活了将近10个月。在丁玲82年的人生岁月中,虽然和张家口结缘只有10个月,但丁玲在张家口市创作或者以张家口市为题材的作品却超过了40万字,几乎占丁玲文学创作总量的10%,笔者称之为丁玲革命文学中的“张家口叙事”。丁玲在张家口市的10个月期间心境悄然发生了变化,并映射在她的作品以及她的回忆中。丁玲在张家口市的工作和文学创作活动大致可以划分为3个阶段,这3个阶段她有着3种不同的心境。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前后,中国共产党作出了经略东北的战略部署,并将其明确为“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1945年8月23日,八路军晋察冀部队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光复了塞外重镇察哈尔省会张家口。至此,陕甘宁、晋绥和晋察冀3大解放区沿长城走向连成一片,形成了从陕北经晋西北、察哈尔和热河到达东北的“战略走廊”。1945年8月24日,张家口市光复的第二天,东北文艺工作团和华北文艺工作团便从延安出发,取道张家口,奔赴东北和华北解放区。1945年9月初,经中央组织部批准,丁玲组织了延安文艺通讯团,也沿着相同的路线,准备先到张家口,再转道东北。陈明在回忆录《我与丁玲五十年》中记述[2],延安文艺工作团规模并不大,共7人。蒋祖林在《丁玲传》中记述,他们一行10人。他们记述的共同之处是正式队员只有丁玲、杨朔和陈明3个人,其他成员除了丁玲的一双儿女外,都是勤杂人员和公务人员。
丁玲一行到达张家口之初,因为延安文艺通讯团预设的目的地是东北,所以他们并未设想在张家口市长期停留,从而产生了过路式的心理。这种心理反映在丁玲在张家口的活动和作品中。一是完成通讯团的工作任务。由于1945年10月17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办公厅开具的介绍信中要求“沿途所经各地,采集战争和建设事绩,写成报导文章,供前后方报章发表”[3]346,因此1945年12月8日发表了丁玲撰写的《阎日合流种种》,1945年12月10日发表了陈明撰写的《阎锡山光复离石真相》,1945年12月13日杨朔发表了《冤有头债有主——记丰镇铁路工人斗争》。这几篇文章记述延安文艺通讯团一路上的见闻,文章内容和张家口市没有直接关系。二是表明延安文艺通讯团是一个独立的单位。《晋察冀日报》在发表丁玲、陈明和杨朔的上述3篇文章时,无一例外地在文章末尾都标注作者的单位为延安文艺通讯团。1946年1月6日,《晋察冀日报》报道:“1月4日,新华社晋察冀分社和晋察冀日报社联合召开的新年茶会,招待张市的诗人作家记者,以及延安文艺通讯团、华北文艺工作团写作组织同志”,延安文艺通讯团也作为一个独立的组织名列其中。1946年1月6日,丁玲在华北联大礼堂做了题为《青年知识分子的修养》的青年讲座,丁玲应是以延安文艺通讯团团长的身份举办讲座。三是发表关于张家口市的作品时,体现来客的“延安身份”和“延安水平”。1945年12月23日发表的《躲飞机》,反映的是张家口市光复后人民群众的思想意识和精神风貌,当时,群众的疑虑和担心转化为对中国共产党的信心和保卫胜利果实的决心。1945年12月23日,晋察冀高等法院在张家口市公审并判处了汉奸、卖国贼和伪蒙疆政府副主席于品卿死刑,次日执行。12月25日,丁玲写了杂文《窃国者诛》,发表于《晋察冀日报》。这一阶段最能代表丁玲心境的是《躲飞机》和《窃国者诛》这两篇短文,透射着兴奋之情。丁玲在《躲飞机》中写道:“从乡村刚到城市,感觉常常是很新鲜的。走过乱石的山润,爬过崎呕的高山,走过急流上的独木桥,而忽然踏着柏油马路;常常看见的是朴素诚悬的农民的脸,忽然却听到城市人的殷勤的腔调。马路上烫发的女郎,涂了口红擦了粉的脸孔,零食摊,这是阔别了多少年的东西。但这些差异并不能引起我的多少注意。我只好像偶然地又走回一个很陈旧的梦境里,但另外却有很多东西使我兴奋。”“这城市时间很短,这并不是一个太大的城市,但却充满了光明。”初到张家口,丁玲的文风因兴奋而显得豪迈健朗。
这一阶段的起止时间,应该是从丁玲决定留在晋察冀边区首府张家口工作起,到1946年6月丁玲下乡搞土地改革止。这几个月,丁玲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延安来客变成了晋察冀名人。她按照自己的意愿书写革命城市风貌。一是关注和书写张家口市和宣化地区。1946年1月,丁玲到宣化森下砖瓦厂采访,住在宣化古城,当时察哈尔省委和民主政府设在宣化古城。宣化古城是明朝王城、九边重镇和清朝府城,周长12 km多,日伪时期是宣化省府所在地。丁玲写的《望乡台畔》剧本,书写的是张家口市的城市阶级斗争。二是丁玲为晋察冀革命文学增光添彩。丁玲担任《北方文化》编委,主编《晋察冀日报》文艺副刊并创办《长城》杂志,这些报刊都是当时晋察冀解放区顶级的甚至在整个解放区也很有影响力的报刊。丁玲为这些报刊写稿、邀稿、审稿和定稿,在丁玲的身份、经历、视野和思想立场影响下,这些刊物的质量更好、层次更高且影响力更大。如果丁玲没有留在张家口,这些晋察冀的刊物也许不会有机会刊登像《吊四殉难诸同志》和纪念博古的《我们永远在一起》这样有影响力的文章,晋察冀解放区的作家可能也不会去关注发生在其他解放区的事情,写出像丁玲的《海燕行》一样政治立意很高的评论。三是丁玲赢得了更高的声誉。丁玲在张家口市的社会活动既是文化活动,也可以称为政治活动。笔者认为其中有3次事件很重要。一是丁玲被选举为中国解放区妇女代表,准备出席国际民主妇联的候补理事会议,与蔡畅和邓颖超这样更有影响力的革命前辈并立。二是美国驻华大使馆想邀请丁玲到美国进修学习1年,这使得丁玲与周扬和成仿吾等人被同等重视。特别是史沫特莱就此事还给朱德写信,更提升了丁玲的政治和文化声望。三是1946年4月24日,中华全国文艺协会张家口分会召开成立大会,丁玲与在张家口市的从延安和晋察冀来的文化名人共23人当选理事。在前两次事件中,出国虽然都未成行,但把丁玲的地位提升到了解放区著名女性和著名作家的位置;后一次事件则将丁玲列入晋察冀边区一流文化名人的行列。因此,丁玲的心境可以称之为顺意。顾棣在《晋察冀画报事略(六)》中记述道:“1946年6月上旬,著名女作家丁玲要到巴黎出席世界妇女联合会召开的会议,要求画报社选一套解放区妇女活动的照片,这一紧急任务由章文龙、赵启贤、叶曼之和顾棣4人承办。精选了120幅放大8寸照片,一个礼拜后由顾棣把照片送去。丁玲非常高兴,给沙飞写信对画报社表示十分感激。”丁玲在张家口给冯雪峰写的信[3]352-353没有留存下来,但冯雪峰在1946年7月15日给丁玲的回信中写道:“读了你大略说你八九年来生活的经过和简单介绍陈明兄的信,我是很感到一种理解到什么叫真挚的愉快的。”这种愉快映射着她在张家口顺意的心境。
丁玲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就一直想书写能够反映毛泽东在座谈会上讲话精神的重大题材,想创作出贯彻座谈会精神的精品力作。冯雪峰在1946年7月15日给丁玲的来信中也有这样的期许:“是否已准备从事比较概括性的,历史性的,思想性的教巨型的作品的写作?”正在此时,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即《五四指示》)。《五四指示》指出,“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一切工作的最基本环节”。为贯彻中央精神,晋察冀解放区迅速开展了土地改革运动。丁玲敏锐地意识到开展土地改革必将带来中国革命的转折,这也是她不断寻找并渴望找到的重大革命文学创作题材。随后丁玲亲自参加了怀来县辛庄、下八里和涿鹿县温泉屯的土改工作,以丁玲的政治敏锐度和作家敏感性,她可能隐约地意识到,这部作品一旦写成,一定会在全国解放区革命文学领域产生影响,会在晋察冀解放区文学作品中独领风骚,成为贯彻落实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的重要作品。丁玲此时的心境,首先是一种出于革命作家本能的高层次喜悦。但创作一部如此宏大题材的长篇小说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如同迎接新生命分娩前的快乐,是“痛并快乐着”。这种心境在丁玲创作于1955年1月的文章《一点经验》[4]里反映出来:“于是我不能安宁了,我不能睡,我吃不好”;“他们带给我兴奋、紧张,不安定,好像不舒服,但是我感道幸福……我向我自己说:动起手来吧,不要等了”;她在1979年5月撰写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重印前言》[5]中写道,在从张家口撤退到老根据地阜平途中,她“脑子里却全是怀来、涿鹿两县,特别是温泉屯土改中活动着的人们。到了阜平的红土山时,我对一路的同志们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已经构成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张桌子、一叠纸、一支笔了”。
丁玲在晋察冀边区首府张家口时期的心境变化,笔者认为有其背后的原因。丁玲是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和著名革命作家,更是有着丰富情感渴望的妻子和母亲。作为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她有着坚定的革命信仰和政治原则;作为革命作家,她努力将革命和创作相结合;作为女性,她希望全家团圆共享天伦。这些希望,丁玲在张家口市都实现了。丁玲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因为过去的经历受到“质疑”,虽然丁玲相信组织忠诚于党,但这些“质疑”无疑给她的心灵带来了某种压抑感。在张家口市新的环境里,丁玲在延安整风运动中的情况未见有人提及,这对丁玲而言是一种解压乃至解脱。而且晋察冀边区首府张家口给予了丁玲这位来自延安的革命作家礼遇、尊敬和重视。丁玲在张家口市期间的革命文学创作基本是自由的革命写作,她按照自己的选择和意愿写出了一系列上乘之作,这对于革命作家而言是极其幸福的事情。丁玲在张家口市全家团圆,生活温暖又温馨。张家口市作为察哈尔省会和伪蒙疆政权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物质条件和生活设施是延安所不可比拟的。从抗日战争胜利到解放战争全面爆发的这段时间,张家口市进入和平与民主的新阶段,这期间丁玲还过了一个幸福快乐的农历春节。
丁玲和张家口市的未了情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继续延续。据丁玲秘书王增如和李向东合著《丁玲传》[3]573记载,丁玲去北大荒时带着“1946年在张家口时发的灰布褥子”。蒋祖林也回忆,这条灰布褥子丁玲一直用到1979年复出,后来丁玲把它送给了孙女小延,小延又将之捐赠给丁玲的家乡临澧县博物馆。2003年11月15日《人民日报》第七版《乡村丁玲纪念馆》记述:20世纪50年代,丁玲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的斯大林文艺奖金中“拿出五千元钱,为温泉屯村建起了丁玲文化站,购置了书画刊、留声机、乐器、电影《白毛女》及木偶戏、戏剧胶片,并安排专人管理。于是,千里桑干河畔有了一座农民文化站”,这是全国第一个农民文化站。丁玲在20世纪50年代和20世纪80年代复出后多次回访给她带来巨大声誉的温泉屯,甚至晚年曾想住在桑干河畔续写她的作品《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一系列事实说明,张家口市对丁玲有着特殊的意义。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情缘和特殊的印痕化作丁玲对张家口市的特殊感情。
综上所述,丁玲在张家口市的10个月时间中,心境悄然发生了3次变化,分别是延安来客的兴奋、晋察冀名人的顺意以及寻觅到创作大题材和新突破的“痛并快乐着”。这3次心境变化贯穿着丁玲这位革命作家对中国共产党的忠诚信念、对伟大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和对革命文学事业的不懈追求,是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的指引、抗日战争胜利的背景、晋察冀边区首府张家口的环境以及革命作家的使命交互相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