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伟涛
《张三丰画像》轴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所绘为元末明初著名道士张三丰全身肖像。根据其上李德耀跋文,此画像轴为张三丰亲笔所绘,赠予明初岐阳王李文忠,后其家族世代珍藏。1931年,《张三丰画像》轴为中国营造学社和朱启钤所得;1950年,朱启钤将此轴与其他“岐阳王世家文物”共五十六件一起捐献给故宫博物院;1956年,此批文物又划拨给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然而,《张三丰画像》轴并非张三丰手绘,乃是伪托之作,张三丰与岐阳王交游一事亦是虚构。
《张三丰画像》轴(图1),绢本墨笔,纵263厘米、横88.5厘米,现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为国家三级文物。其右下角钤“岐阳王世家”朱文印(图2),可知此画像轴原为明初岐阳王李文忠家族所有,即所谓“岐阳王世家文物”。所绘为张三丰侧身立像,束发盘髻,戴逍遥巾;面部刻画尤为精细,剑眉星目,高鼻阔口,须发横飞;身着衲衣,缀有补丁,衣纹飞动,如写狂草;背负斗笠,脚穿麻鞋,腰系麻绳,左腰间别一兽皮式锦囊袋,右手持木杖,杖首呈尖锤状。整图观之,将一不饰边幅、邋遢仙人的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
图1 《张三丰画像》轴画芯部分
图2 “岐阳王世家”朱文印
图上有李德耀行书题跋(图3),录文如下:
图3 李德耀题跋
仙姓张,号三丰,一号邋遢仙。元至正间遨游湖海,遇太祖于草莽,决策多奇中,上知其非常人也。与先岐阳王尤友善,尝舍之。劝王循留侯故事,从赤松子游。上以甥舅且功冠诸侯王,不能释,乃不果。仙濒行,手为肖像与一葫芦为赠,曰:“慎藏之,后世子孙当大厄不可得生乃启。”靖难后,三世祖遭谤禁锢,烟火几绝。发葫芦得簔笠谷种,晨艺夕获,水有毒,投簔立解。如是者五载,闻于朝。上为之动,诏廪饩之。继袭金吾,继侯。其绵如瓜瓞,皆仙赐也。迨先大人北徙,像沦入宗人家,不复得。乙卯,长兄统师来京口,重资购之,已寸裂,得良工始完如旧观,未必非仙之灵默佑。云耀纪其始末,俾后之人知像之出于仙之手绘,与聚散之非偶也,若此其珍之勿亵。德耀薰沐拜手题。
跋后钤“李德耀印”朱文印、“羽昭”白文印(图4)和“不受吞”朱文印(图5)。“不受吞”语出南宋刘宰《题明秀轩》:“波摇山绿浸云根,山压波回不受吞。镜面平开三万顷,当轩管领属王孙。”1[宋]刘宰,《漫塘文集》卷一,明万历三十二年刻本,叶二十八背。意为不被吞噬,亦形容人的性格不圆滑、不世故。
图4 上: “李德耀印”朱文印下:“羽昭”白文印
图5 “不受吞”朱文印
此画像轴下有朱启钤撰、祝书元书记文(图6),题为“邋遢张仙亲笔遗像”,题签斑驳,应为旧题。记后钤朱文“朱启钤印”(图7)。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明陇西恭献王李贞画像》,与《张三丰画像》轴同属“岐阳王世家文物”,其上有朱启钤跋语:“今重装,惟保旧观,并以签题移置引首,用资考证。”可知,此批画作的题签皆为旧有,乃朱启钤重新装裱时特意移置。
图6 朱启钤撰、祝书元书记文
图7 “朱启钤印”朱文印(左上)
兹录记文如下:
邋遢仙人亲笔遗像
明史本传
张三丰,辽东懿州人,名全一,名君宝,三丰其号也。以其不饰边幅,又号张邋遢。颀而伟,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寒暑惟一衲一蓑,所啖,升斗辄尽,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书经目不忘,游处无恒,或云能一日千里。善嬉谐,旁若无人。尝游武当诸岩壑,语人曰:“此山异日必大兴。”时五龙、南岩、紫霄俱毁于兵,三丰与其徒去荆榛,辟瓦砾,创草庐居之,已而舍去。太祖故闻其名,洪武二十四年(1391),遣使觅之,不得。后居宝鸡之金台观。一日自言当死,留颂而逝,县人共棺殓之。及葬,闻棺内有声,启视则复活。乃游四川,见蜀献王。复入武当,历襄、汉,踪迹益奇幻。永乐中,成祖遣给事中胡潆,内侍朱祥,赍玺书香币往访,遍历荒徼,数年不遇。乃命工部侍郎郭琎、隆平侯张信等,督丁夫三十余万人,大营武当宫观,费以百万计。既成,赐名太和太岳山,设官铸印以守,竟符三丰之言。或言三丰金时人,元初与刘秉忠同师,学道于鹿邑之太清宫,然皆不可考。天顺三年(1459),英宗赐诰,赠为通微显化真人,终莫测其存亡也。
张三丰画像为李氏世藏,著录于族谱,绢地墨笔,黯敝已甚,于日影中逼视,眉目犹隐然可辨,衣带生动,如写狂草,大气淘沦,深得吴道子、贯休笔法,旧签题为“邋遢仙所自绘”者。三丰浪游海内,其手迹、遗事流传川、滇、黔、楚名山者,所在多有。《明史》为之立传而不能定其何时人,史官之言曰:“明初周颠、张三丰之属,踪迹秘幻莫可测识,而震动天子,要非妄诞取宠者所可几及。”盖太祖初成大业,亦欲假神仙之迹以助己之威灵,若成吉思汗之礼长春真人故事,而世俗流传附会,反使其人若隐若显,不似长春之确然为历史人物也。三丰与李氏因缘,具于族谱,散见诸书。意者岐阳好客,三丰偶居宾馆,有见于太祖之猜忌功臣不能善终,遂讬意于瓢笠,讽其为赤松之游。岐阳不悟,而其后景隆获不测之咎,黠者遂设词以动成祖之听,竟全李氏之宗祀。使吾辈于六百年后得睹此历劫之遗,亦可谓造化之弄狡狯矣。据德耀之跋,其像于二百余年前已寸裂,觅良工装合,奉之家庙,其子延基纪之遗属,受人间香火者又若干年,剥蚀几不堪触手,今命匠潢治成幅,无异百衲僧衣,爰纪其涯略如右。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岁次壬申,紫江朱启钤记于北平营造学社。大兴祝书元敬书。
岐阳王世家文物编目第十
其上钤有“岐阳王世家文物记”朱文印(图8)。
图8 “岐阳王世家文物记”朱文印(左下)
由记文可知,此画像轴曾为民国时期的朱启钤和中国营造学社所得,著录于朱启钤辑撰、中国营造学社编印的《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图9),定名为《张三丰画像》(图10)。像前注曰:
图9 《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书影(右)
图10 《张三丰画像》轴(图10—图21均出自《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 附考述一卷》)
此像著录于李氏族谱,绢地墨笔,黯敝已甚,于日影中逼视,眉目犹然可辨,衣带生动,如写狂草,一似真有仙气者,按三丰浪游海内,其手迹遗事流传黔楚者所在皆有,明史为立传而不定其为何时人,意者岐阳好客,三丰偶居宝馆,见太祖猜忌,功臣每不得善终,遂托意瓢笠,飒为赤松之游,而岐阳不悟,其后景隆获不测之咎,黠者设词动成祖,竟全李氏之祚,而李氏亦世宝此像焉,据德耀之跋,其像于二百年前已寸裂,觅良工装合,奉之家庙,受烟火者若干年,剥蚀处几不堪触手,今命匠潢冶成幅,无异百衲僧衣也。2中国营造学社编印,《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 附考述一卷》,中国营造学社,1937年,第39 页。
《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后所附《岐阳世家文物考述》中,还有朱启钤跋文一篇,全文如下:
张三丰画像跋
朱启钤
此像为李氏世藏,著录于族谱,绢地墨笔,黯敝已甚,于日影中逼视,眉目犹隐然可辨,衣带飞动,如写狂草,一似真有仙气者。三丰浪游海内,其手迹遗事流传于黔楚名山者,所在多有,明史为立传而不能定其何时人,盖太祖初成大业,亦欲假神仙之迹以助己之威灵,若成吉思汗之礼长春真人故事,而世俗流传遂多附会,反使其人若隐若显,不似长春之确然为历史人物也。三丰与李氏之因缘具于族谱,散见诸书。意者岐阳好客,三丰偶居宾馆,有见于太祖之猜忌功臣之不能善终,遂托意于瓢笠,阴讽其为赤松之游。岐阳不悟,而其后景隆获不测之咎,黠者遂设词以动成祖之听,竟全李氏之宗祀。使吾辈于六百年后得睹此历劫之遗,亦可谓造化之弄狡狯矣。据德耀之跋,其像于二百余年前已寸裂,觅良工装合,奉之家庙,其子延基纪之遗属,受人间烟火又若干年,剥蚀处几不堪触手,今命匠潢治成幅,无异百衲僧衣,爰纪其涯略如此。3同注2。
此跋与画像轴上跋语,文字略有出入,但所述内容基本一致。
根据以上信息可知,明初,著名道士张三丰与岐阳王李文忠曾有交游,此《张三丰画像》轴为张三丰亲笔所绘,赠予李文忠家族,李家世代珍藏,“奉之家庙”,“受人间香火”。
据明人朱谋垔所撰《画史会要》,张三丰曾“自画一像,在临淮侯家”,4[明]朱谋垔,《画史会要》卷四,明崇祯刻清初朱统鉷重修本,叶六九背。“临淮侯家”即李文忠家族,所指应是此《张三丰画像》轴,此条是关于该画像轴最早之记录。2020年7月“妙合神形: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清肖像画展”开幕,《张三丰画像》轴亦在展出之列,为此画像轴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首次公开展出,后被收录《妙合神形:明清肖像画(第一卷)》(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20年)图录中。
但《张三丰画像》轴画面左侧有一不太明显的长条形刮痕,故该画像轴缺少原始题款。
在民间传说中,张三丰是太极拳的创立者,又是继吕洞宾之后,在中国道教史上最有名的神仙,但关于其生平事迹却又众说纷纭。
英国学者李约瑟在其《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历史告诉我们,明太祖接见了名家刘渊,并派遣使者在1430年去寻找一个叫张三丰的炼丹家……永乐年代的成祖皇帝,仍在寻求张三丰,并在1459年英宗终于给张以通微显化真人称号的荣誉。张三丰的名字,现今一般与中国拳的一个派别太极拳联系在一起,而关于他的历史我们所知甚少。”5[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第三分卷,《中国科学技术史》翻译小组译,科学出版社,1976年,第209 页。法国学者安娜·塞德尔《明代道教神仙张三丰》一文,在考察大量的材料后承认明成祖曾派遣胡濙等人寻访张三丰。6[法]安娜·塞德尔善,《明代道教神仙张三丰》,刘玮译,武汉大学、十堰市人民政府编印,《武当道教与传统文化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2008年,第181—190 页。台湾学者黄兆汉长期致力于张三丰研究,他在其名著《明代道士张三丰考》中承认张三丰的存在,并细致地考证了张三丰活动的时期,但同时又指出有关张三丰的证据材料都是“次等的、间接的”。7黄兆汉,《明代道士张三丰考》,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第2 页。孟乃昌《张三丰考》一文,通过精密的论证后亦承认张三丰曾存在,并肯定了张三丰对于太极拳传承做出的贡献,同时他也认为后世有关张三丰的材料多系伪作。8孟乃昌,《张三丰考》 ,载《武当》1987年第1 期,第3—7 页;第2 期,第21—29 页。朱越利《张三丰其人的有无乃千古之谜》一文,系统总结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在对张三丰的相关材料辨析后认为:“张三丰其人的有无是无法断定的,断定他的生卒年更是一种奢望。”9朱越利,《回首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 305 页。由于缺乏可靠的文献材料,学者们对张三丰的生平事迹多有歧见,但对历史上确有其人基本上持肯定态度。
翻检史籍,被学界公认为记载张三丰的最早、最可靠的材料是大约撰写于明宣德六年(1431)的任自垣《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10林洁祥主编,《道教文献》,丹青图书有限公司,1983年,第5 册,第431 页。,其后又有《明史·方伎传》11[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九十九,中华书局,1974年,第7641页。。二者所记与《张三丰画像》轴题跋中《明史本传》基本一致,几处小异,或为题跋者笔误所致,故不录其文。
与《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相比,《明史·方伎传》中的记载同样认为张三丰相貌奇特有异能,曾在武当山传道,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都曾派人寻访。不同的是,《明史·方伎传》还提及张三丰曾入蜀见蜀献王朱椿。《明史》的编纂时间虽然晚于任自垣的《大岳太和山志》,但作为官方正史,史料价值较高。所以,《明史·方伎传》中有关于张三丰的记载应该是相对权威的史料依据。此外,《明史·胡濙传》也记载了胡濙曾受命寻访张三丰的事,言明胡濙以“访仙人张邋遢”为名,“隐察建文帝安在”。12同注11,第4535 页。明初两位皇帝数次寻访,亦可证历史上确有张三丰其人。
张三丰的籍贯问题,也一直困扰着后人,《大岳太和山志》甚至直接说“不知何许人也”13[清]王常月,《碧苑坛经》,胡道静主编,《藏外道书》,巴蜀书社,1994年,第10 册,第364 页。。综合明清以来文献,其籍贯主要有辽东懿州说14明人郑晓《今言》、杨仪《高坡异纂》和《(嘉靖)辽东志》《明史·方伎传》《两浙名贤录》俱云张三丰为“辽东懿州人”;明人谈迁《枣林杂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和《(万历)襄阳府志》《(乾隆)甘肃通志》《(乾隆)宝鸡县志》《长春道教源流》等也持此种说法。此外,传为张三丰所作的《还蜀吟》亦称:“我虽辽东人,游蜀似还蜀。”、陕西宝鸡说15明人张用澣《张三丰遗迹记》、陆深《玉堂漫笔》、姚福《青溪暇笔》、王圻《稗史汇编》等皆云张三丰为“宝鸡人”;明人黄瑜《双槐岁钞》以及《枣林杂俎》《万历野获编》《(万历)陕西通志》《(雍正)河南通志》等“一云”“或谓”“或云”张三丰为宝鸡人。此外,《(康熙)均州志》言张三丰“陕西宝鸡人,尝游辽东,人称为辽东人”,《(雍正)江油县志》亦持此说。、福建平越说16明人郭子章《黔记》载张三丰为“闽人,明洪武间以军籍戍平越卫……”,《枣林杂俎》也提到他“以军籍戍平越”,清人田雯《古欢堂集》和《(乾隆)贵州通志》等亦有类似记载。、浙江天目说17《(康熙)四川成都府志》载张三丰“或曰天目人”,《(雍正)四川通志》云其为“天目人”,《(雍正)云南通志》说张三丰为“天目人,寓郡之文昌宫年余,后去之平越……”,《(乾隆)苍溪县志》亦载张三丰“天目人”。、贵州黄平说18《(雍正)山东通志》载张三丰“本贵州黄平人”,《(乾隆)即墨县志》亦云“明张三丰,贵州黄平人”。等,可谓众说纷纭。19除了前述几种主要的籍贯说外,还有《(万历)平阳府志》载张三丰“通志云平阳府人,又云猗氏人”,《(同治)长阳县志》说张三丰是“金陵人”,《(乾隆)大邑县志》言张三丰“沙陀国人”,另有河南鹿邑县说、广东羊城说等。
窃以为,《明史》作为官修正史,记载相对客观,加之大量明清文献的佐证,故张三丰籍贯为辽东懿州相对可靠。今人佟宝山《张三丰籍贯辽东懿州考》一文,亦系统总结了明清的大量文献,主张三丰籍贯为辽东懿州。20佟宝山,《张三丰籍贯辽东懿州考》,载《宗教学研究》2005年第3 期,第8—10 页。
至于张三丰的生卒年,更是难以说清。《明史·方伎传》没有给出张三丰的确切生卒年,仅认为其是金时人,元初又与刘秉忠同师,但皆不可考。《明史·胡濙传》载,永乐十四年(1416)后胡濙便不再寻访张三丰,张三丰或在此一时间已过世。又据《太岳太和山志》载,张三丰弟子丘玄清卒于洪武二十四年,享年六十七岁,其出生年约为元泰定四年(1327)。按常理,师父年龄高于徒弟,故而张三丰的生年应早于1327年。21徐平,《张三丰生卒年代考及生平考》,载《儒道研究》2014年,第68—91 页。由此,基本可以推断张三丰为元末明初人,《张三丰画像》轴上的李德耀跋语称张三丰“元至正间,遨游湖海”,亦执此说。
但也有人考证张三丰为宋末元初人,主要根据明人的《淮海杂记》、清人汪锡龄《三丰先生本传》《隐镜编年》,以及清人李西月所编《张三丰先生全集》中的有关记载。22可参考吕旭涛、梁宇坤,《张三丰史迹考》,载《学术交流》2014年第5期,第184—188页。《淮海杂记》载张三丰“子道意,孙鸣鸾、鸣鹤。鸾入明初,迁淮扬。六世孙花谷道人即鸾嫡孙,与余为方外友”,陆西星与张三丰六世孙同世,张三丰之孙张鸣鸾是明初人,故可证张三丰生活于宋末元初。又有清康熙时人汪锡龄《三丰先生本传》记载,“定宗丁未(1247)夏,先生母林太夫人梦玄鹤自海天飞来,而诞先生,时四月初九日子时也”“延祐元年(1314),年六十七,始入终南,得遇火龙真人,传以大道”;汪锡龄的另一著作《隐镜编年》也说张三丰为“元初人正,金时人误,元末人误,明初人误”;清人李西月《张三丰先生全集·正讹》载“别传谓祖师为元末明初人,而不知为宋末元初人也。尝对万三自叙云:延祐初,余年六十七,逆而数之,正在元定宗之初年,宋理宗之淳祐年也”;李西月《张三丰先生全集·芦汀夜话》也称张三丰自述“延佑初年,已六十七”“初入终南,即遇火龙先生”。不过,《淮海杂记》所述内容在其他文献中无从查找,属于孤证,未必可信;况且《淮海杂记》虽署名陆西星,但是否是托名之作仍有待进一步考证。而汪锡龄为清康熙时人,距元末明初或宋末元初皆年代久远,所撰《三丰先生本传》定有失实之处。至于《张三丰先生全集》应是李西月编纂,乃根据汪锡龄所藏旧本扩充而成,集中所选诗文多是没有可靠来源的传说,不免以讹传讹。23[清]彭文勤等纂辑,《道藏辑要》,贺龙骧校勘,新文丰出版公司,1978年,第17 册,第7642 页。换言之,张三丰为元末明初人的可能性最大。
无论如何,元明两代统治者对张三丰尊崇有加都是事实:元惠宗敕封“忠孝神仙”,明成祖敕封“犹龙六祖隐仙寓化虚微普度天尊”,明英宗赐号“通微显化真人”,明宪宗特封号“韬光尚志真仙”,明世宗赠封“清虚元妙真君”,明熹宗封号“飞龙显化宏仁济世真君”等。传为张三丰的著作颇丰,诸如《小道论》《玄机直讲》《玄要篇》等,被后代奉道者所推崇,称其穷尽性命归真之道,发微圣贤仙佛之理。在传为张三丰所撰的《云水前集》中,有许多与元代官员交游的诗作,如表现与廉平章的交游的《呈廉阁老》《廉平章以书荐余名于刘仲晦太保感而咏此》《送廉公之江陵》,与刘秉忠的交游的《遥挽刘仲晦相公时至元十一年冬月初旬也》等。24同注23,第18 册,第7758—7759 页。
至于张三丰是否擅长绘画,史籍中罕有提及。明末朱谋垔《画史会要》载张三丰“与刘秉忠、邢奇、赵子昂善,无书不读,见李思训画,效之,不月余悉得其法”,25[清]徐沁,《明画录》卷二,清嘉庆四至十六年桐川顾氏刻读画斋丛书本,叶二正。显然认为张三丰是擅长绘画的。但据今人谈晟广考证,此本属于冷谦(字起敬,一字启敬)的传说,乃朱谋垔嫁接到了张三丰身上。26谈晟广,《一件伪作何以改变历史:从〈蓬莱仙奕图〉看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道教信仰》,载《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8年第3 期,第105—129 页。明末姜绍书《无声诗史》中载张三丰与黄公望曾有交游,黄公望“往来三吴,与曹知白及方外莫月鼎、冷启敬、张三丰友善”,27[明]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一,民国五年黄氏重编汇印翠琅玕馆丛书本,叶二背。当然此说亦甚可疑。瞿兑之(名宣颖)《李景隆集传》中有言:“至三丰能画亦见其他传说,三丰全书卷五有自焚画下火偈一首云:‘天仙不滞旧形躯,一画何能见道欤,烈火光中今日去,阳神粉碎满空虚。”28同注2,第15 页。我们确实也能从《张三丰先生全集》中查到这首《自焚画下火偈》,但如前所述,此集中所选诗文多不可靠。
张三丰身世的扑朔迷离和行踪的变幻莫定,致使产生各种附会和传说,甚至被后世“仙化”,皆不足为奇。但《张三丰画像》轴为张三丰自绘一说,极不可信,实乃后人伪托之作。
据《张三丰画像》轴上李德耀跋语所言,张三丰与“先岐阳王尤友善”,遂“手为肖像”,赠予李家。此“先岐阳王”,即明初著名将领、泗州盱眙人李文忠,《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录有其画像,名为《二世岐阳武靖王李文忠画像》(图11),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十三”,像前注29画像前注录自《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 附考述一卷》,下文皆同。曰:
图11 《二世岐阳武靖王李文忠画像》
王讳文忠,字思本,小字保儿,明太祖姊子,幼随父贞投太祖军,赐姓朱,平定中原,北击元帝,以功复姓李,位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曹国公特进荣禄大夫左柱国兼领大都督府事国子监祭酒平章军国事,洪武十七年(1384)薨,年四十有六,追赠岐阳王,谥武靖,肖相功臣庙位第三,明史有传……
此外,《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还录有《二世李文忠便服像》(图12),为“盱眙县明光李氏故里岐阳三子芳英一系世守公主陵墓二十世孙李位中先生所赠”,另有龙凤九年(1363)朱元璋为吴国公时给李文忠的钧旨《吴国公墨敕》(图13)。
图12 《二世李文忠便服像》
图13 《吴国公墨敕》
李文忠为朱元璋外甥,自幼得朱元璋宠爱,甚至收其为养子,随朱姓。十九岁开始领兵打仗,骁勇善战、功勋卓著,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死,朝廷追封为“岐阳王”,谥号“武靖”,“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庙,位皆第三”,30同注2,第9 页。可谓恩荣备至。又据朱启钤《岐阳王裔入清以后世系记》开篇所言:“盱眙李氏世家起于岐阳武靖王李文忠之父李贞,追封陇西恭献王,入明第一世家。族谱列为始祖,故岐阳称为二世……”31同注2,第21 页。即李文忠实为岐阳王世家第二世。
因张三丰与李文忠有交游,且“尝舍之”,故张三丰劝李文忠“循留侯故事,从赤松子”,即学习汉初张良功成身退,跟随上古神仙赤松子云游四海。但李文忠“上以甥舅且功冠诸侯王,不能释”,乃未能跟随张三丰遁去。张三丰临行前,自绘肖像,并与一葫芦赠予李文忠,嘱咐好好珍藏,若后世子孙遭遇生死大难方可开启葫芦。
靖难之役时,李文忠长子李景隆拜大将军,讨伐燕王朱棣,却先后在郑村坝、白沟河兵败失利,导致攻守形势逆转。后李景隆坐罪夺职,召回南京。建文四年(1402),朱棣兵临南京城下,李景隆等人打开金川门迎接燕军入城,京师遂陷落。朱棣即位后,授李景隆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等,增加岁禄,列于群臣之首。永乐二年(1404),李景隆受到连番弹劾,被削爵圈禁,此即李德耀所言“靖难后,三世祖遭谤禁锢,烟火几绝”。
《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录有李景隆画像,名为《三世袭曹国公李景隆画像》(图14),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十五”,像前注曰:
图14 《三世袭曹国公李景隆画像》
李景隆字九江,岐阳王李文忠长子,洪武十八年(1385)袭封曹国公,建文中加太师,上柱国,为征北大将军,帅师拒燕王,战败后迎降,永乐中削爵禁锢,事具明史,被锢垂二十年,于宣德四年(1429)卒于锢第,其年六十,史称景隆身长伟姿,眉疏目秀,顾盼伟然,雍容甚都,太祖数目属之,又北伐时,文皇曰,九江纨袴少年,易与耳……
李景隆也深得太祖皇帝赏识,《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亦录有朱元璋赐给李景隆的明太祖御玉罗帕和李景隆的《明太祖御罗帕纪恩帖》(图15),列“岐阳王世家文物编目第二”。
然而,李景隆也因其在靖难之役中的表现深为世人诟病,最终落得“削爵禁锢”的下场。危难之际,李景隆“发葫芦得簔笠谷种,晨艺夕获”,若“水有毒,披簔立解”。如是五载,朝廷闻知,永乐帝亦为之感动,遂“诏廪饩之”,又“继袭金吾,继侯”。“廪饩”意为朝廷供给生活物资,“金吾”即掌管京师的长官“执金吾”,此处应指李氏家族于“正统元年(1436)蒙恩每年加给米二百石,冬夏绢布三百二十匹,丝绵绵花盐酱猪羊鸡鹅什物等件”;又自六世孙李璿起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七世孙李沂起袭封“临淮侯”,其前代亦得到相应追赠。32同注2,第16 页。据瞿兑之《岐阳王裔明代世系记》载,“嘉靖十一年(1532),世宗纳廷臣议,侄性得封临淮侯世袭,性薨无嗣,兄洛幼故,沂得承袭”,即最早袭封临淮侯者乃岐阳王八世孙李性,但因李性早逝且无嗣,七世孙李沂于嘉靖十三年(1534)承袭其侄八世孙李性之爵位。
按李德耀所言,正是因为张三丰所赠神物,才使李氏家族免于灾祸,继袭禄位,其家族能够瓜瓞绵延,“皆仙赐也”。但此处亦有一明显错误,据李氏族谱记载,李景隆遭受削爵禁锢直至“宣德四年卒于锢第”,正统十三年(1448)英宗念及李家“先世功勋”,方“开门释禁”,“自禁锢之后垂四十三年”,33同注2,第15 页。关于李景隆的卒年,《明史》记载为“至永乐末乃卒”,但李氏族谱记载为“薨于宣德四年八月二十日”。并非德耀所言“如是者五载”。
根据此跋,可知李德耀为岐阳王李文忠之后。又据朱启钤所撰《岐阳王裔入清以后世系记》,可知李德耀为岐阳王第十四世孙,兹录文如下:
十四世孙德耀字羽昭号润公,祖述(谱称孔肩公)次子,以荫初任四川大邑县知县,继任江南凤阳府泗州知州,时康熙十二年(1673)也。特迁山盱河务同知,迁浙江台州府同知(据康熙台州府志卷六,德耀以康熙十九年任台州府同知),权绍兴府知府,卒于任。初任蜀中,年方十七也(又据台州府志卷十六德耀所撰自箴亭记,予四龄失怙,画荻丸熊,惟母训之承,迨十六而得任蜀之大邑,再七年而牧江左之泗州,再期年而以治河题授淮阴司马,再移兹土云云)。在官二十年,干练有吏才,治绩具详王国安所撰传中(见族谱)。官浙时曾伴内使采上用皇木,遍历浙东西诸郡,跋涉山谷,冒犯霜露,又转饷滇中,经年始返,迨权绍郡,未三月以积劳遘疾而卒,怀才未竟,时论惜之。又陈颖别记(见岐阳王像册陈颖跋)则言奉旨入黔中采木,与王传纪载略有出入。盖康熙中北京正营建宫殿,三藩之变,运道中阻,大木不能以时供用,故有遣使采木于浙温台诸郡之议,德耀为浙民请命,具议上督抚,奏寝其役,其条议既上于朝,而大工所供之皇木既不获采于浙,焉知不转而之黔滇耶……德耀生于顺治五年(1648)七月一日,殁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十二月初一日,年三十有六……34同注2,第22 页。
《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录有李德耀画像,名为《十四世中宪大夫台州府同知李德耀画像》(图16),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四十一”,像前注曰:
图16 《十四世中宪大夫台州府同知李德耀画像》
李德耀,字羽昭,祖述次子,历任四川大邑县知县泗州知州山盱水利同知浙江台州府同知权绍兴府知府,康熙二十二年卒于任,年方三十有六,有荃宜堂文集行世,王国安为之作传,称其修眉长髯,翩翩若仙……
另,《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亦录有《十四世李德耀行乐图》(图17),与《十四世李德燦行乐图》合称《李德燦德耀兄弟行乐图卷》,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四十九”,图前注曰:
图17 《十四世李德耀行乐图》
德耀小像,席鹿皮,跣足箕踞乔松之下,长髯飘拂……
依朱启钤所记,李德耀生于顺治五年,卒于康熙二十二年,其生活时间正是清朝初年。检阅清代官方史书和方志,确也有关于李德耀的记载。
《八旗通志初集》卷二百三十四《循吏传》“李德耀”条载:
李德耀汉军镶白旗人。康熙四年(1665),任四川邛州大邑县知县。自奉俭薄,以简约为政。尝单骑遍阅原野,相视水利,俾民开濬,功不劳而事集,无早涝之患。凡先贤祠宇,必重加修葺,立碑以志之。民思其惠,久而不忘。五十年,崇祀本邑名宦祠。35[清]鄂尔泰、涂天相纂,《八旗通志初集》卷二百三十四,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叶八。
《(嘉庆)四川通志》卷一百五《职官志》“大邑县知县”条载:
李德耀,镶蓝旗,荫生,康熙四年任。36[清]常明修、杨芳燦纂,《(嘉庆)四川通志》卷三十一,清嘉庆二十一年刻本,叶四十正。
《(嘉庆)四川通志》卷一百十六《职官志》“大邑县”条载:
李德耀,镶白旗人,康熙四年任大邑令。尝单骑遍历原野,开导水利,于先贤古迹必建祠,竖碑志之。37同注36,卷七,叶九十七正。
《(乾隆)江南通志》卷二十一《舆地志》“泗州”条载:
国朝康熙十二年,知州李德耀修城及堤。其后淮湖泛涨,堤不能支,城遂沦陷,寄治于盱眙山。38[清]尹继善修、黄之隽纂,《(乾隆)江南通志》卷二十一,清乾隆刻本,叶二十一背。
《(乾隆)江南通志》卷九十《学校志》关于“泗州书院”的记载中,亦有:
康熙十二年,知州李德耀别立营房而复之,后为义塾,今湮。39同注38,卷九十,叶二十九正。
《(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十《职官志》关于“泗州知州”的记载:
李德耀,奉天人,荫生,康熙十一年(1672)任。40同注38,卷一百十,叶二十七正。
《(嘉庆)大清一统志》卷四百十一载:
李德耀,奉天人,隶旗籍。康熙四年知大邑县,开渠导水,俾民田、资灌溉之利,尤加意先贤祠墓,使古迹不湮。41[清]穆彰阿修、潘锡恩纂,《(嘉庆)大清一统志》卷四百十一,民国二十三至二十四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续编景旧抄本,叶十正。
此外,《(雍正)浙江通志》中李德耀以台州府“同知”的身份出现过;42[清]嵇曾筠修、陆奎勋纂,《(雍正)浙江通志》卷二十七,清光绪二十五年浙江书局重刻本,叶二十八背;卷二百十一,叶二十二背等。《(光绪)重修安徽通志》中李德耀以泗州“知州”的身份出现过;43[清]沈葆桢等,《(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三十六,清光绪四年刻本,叶十八正;卷九十二,叶二十三正。《文襄奏疏》卷二《治河题稿》中李德耀也以“原任革职同知”的身份出现。44[清]靳辅,《文襄奏疏》卷二,清刻本,叶十一正。
在上述典籍中,李德耀或被记为“镶白旗人”,当是误记。李德耀以荫生入仕,历官大邑县知县、泗州知州、台州府同知、权绍兴府知府等,颇有政绩,然殁时“年三十有六”(实三十五岁),可谓是英年早逝,倘假以时日,其前途不可限量。
据李德耀跋文,此《张三丰画像》轴原藏于其南京家中,但因“先大人北徙”,此轴“沦入宗人家,不复得”。又据朱启钤所撰《岐阳王裔入清以后世系记》,李德耀父亲为岐阳王世家第十三世李祖述,《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录有其画像,名为《十三世清授资政大夫李祖述画像》(图18),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三五”,像前注曰:
图18 《十三世清授资政大夫李祖述画像》
李祖述字孔肩,明临淮侯李弘济之长子,岐阳王之十三世孙也,同年遭鼎革之变,流徙南行,顺治二年(1645)清兵下江南降清,以故侯嗣授三等阿达哈哈番,隶镶蓝旗汉军籍,顺治八年(1651)卒,年方二十有六……
“鼎革以后播迁流徙,居于京师,仳离兵燹之余,无以自存,大清屡颁恩诏,乃出应命,年甫十五,以故侯嗣,授三等阿达哈哈番,编入汉军镶蓝旗,是为入清迁燕之第一代。”45同注2,第21 页。李祖述“北徙”实际上就是投降清朝,“顺治二年始授三等阿达哈哈番,考大清会典,译为外卫指挥使,秩从三品,盖清代入关,对于前明勋戚世爵于恩诏或有仍留原爵原官原俸之宽典,乃出应命,编入汉军镶蓝旗,又以技勇授职,遂有世袭三等阿达哈哈番之改称”。46同注45。正因此,李德耀能以“荫生”的身份入仕为官,并被《(乾隆)江南通志》《(嘉庆)大清一统志》等误记为“奉天人”。尽管李祖述降清保全了岐阳王世家,但颇为时人诟病,“《盱眙县志》引《贰臣传》有前明临淮侯李祖述名”“按顾炎武《圣安本纪》:宏光元年(1645)谕兵部临淮侯李述祖奉命守城,城陷君亡,偷生南窜,着严议,其后南京迎降及薙发者均有祖述之名,此其所以为贰臣也。惟祖述均作述祖想系传伪”。47同注45。
在李祖述“北徙”之后,《张三丰画像》轴“沦入宗人家”,此宗人“盖指祖权之父弘润也”,48同注45。即李德耀叔祖李弘润。至“乙卯”年,李德耀长兄“统师来京口,重赀购之”,朱启钤《岐阳王裔入清以后世系记》也转述李德耀语:“李氏历代世守图像俱在南京,康熙中长兄德燦移镇京口,旋至金陵始获致之北京,张三丰像亦世世供奉者,遗落于宗人家,出重资购回。”49同注45。此“乙卯”和“康熙中”应为康熙十四年(1675)。李德耀长兄李德燦,“世袭三等阿达哈哈番”,“康熙十四年,统兵出镇京口,后移金陵,奉命赴滇中讨逆,盖从征于讨吴三桂之役,康熙二十年凯旋谢职还家”。50同注45。《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录有李德燦画像,名为《十四世资政大夫世袭三等阿达哈哈番李德燦画像》(图19),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四十”,像前注曰:
图19 《十四世资政大夫世袭三等阿达哈哈番李德燦画像》
李德燦,字恒昭,祖述长子,袭三等阿达哈哈番,康熙中统兵镇京口,后赴滇中讨吴三桂有战功,凯旋卸职,家居课子,子延垲成进士第,优游林下者二十年,生卒无考……
另,《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中亦录有《十四世李德燦行乐图》(图20),与《十四世李德耀行乐图》合称《李德燦德耀兄弟行乐图卷》,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四十九”,像前注曰:
图20 《十四世李德燦行乐图》
德燦中年小像,席地而坐背倚书城……
正是因为李德燦“统师来京口”,才将《张三丰画像》轴重资购回,得以奉祀家庙。失而复得的《张三丰画像》轴,“已寸裂”,因“得良工,始完如旧观”,李德耀把这一切都归于神仙张三丰之“默佑”。今细观此轴,张三丰面部等处依然有较为明显的寸裂痕迹。
李氏家族对于失而复得的《张三丰画像》轴极为珍视,“著录于族谱”,并“奉之家庙”,“受人家香火”。又经过二百余年,该画像轴传至岐阳王二十一世孙李国寿手上。1931年,李国寿因“衰年乏嗣,无力自存,又怵于世变之殷,旦夕恐委诸沟壑”,故将家藏岐阳王世家文物交由中国营造学社和朱启钤保存,朱启钤允诺为李国寿“鸠集千金”,“赡其穷年”。51参见同注2,第26 页。又据朱启钤所撰《岐阳王裔入清以后世系记》记载,李国寿,字仁山,“现年(1932)六十二岁。生于同治九年(1870)庚午,住北平大沙果园一号”,长子李汉源(岐阳王二十二世孙),“现年(1932)四十二岁……生三子,均殇,无嗣”。此时的《张三丰画像》轴又是“剥蚀几不堪触手”,朱启钤“命匠潢治成幅”,“无异百衲僧衣”。据传,美国人福开森曾许以三万美元的高价收购此画像轴,为朱启钤拒绝。52姚昌永,《民初著名人士朱启钤》,载《贵阳文史》2011年第6 期,第45—46 页。
朱启钤为民国初期北洋政要,袁世凯复辟失败后逐渐淡出政坛,转而从事实业开发和文化活动。1930年,朱启钤在北平发起成立中国营造学社,并自任社长,这是中国第一个专门研究古建筑的学术机构,为中国古建筑研究做出了杰出贡献。与此同时,朱启钤热衷收藏图书文物、著书和校印书籍等活动,对我国文物、典籍的保存贡献尤著。与《张三丰画像》轴一起为朱启钤收藏的岐阳王世家文物共有五十六件,朱启钤将之编目,称“岐阳王世家文物编目”,《张三丰画像》轴列“编目第十”。
《张三丰画像》轴下有朱启钤撰、祝书元书记文,详述了此轴的流传经过。祝书元亦为民国时期的风云人物,53徐友春主编,《民国人物大辞典·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67页。书中载:“祝书元(1881—?),字读楼,又字竺楼,河北大兴(今属北京)人,1881年(清光绪七年)生。毕业于京师同文馆。历任京师马路工程局长,工巡捐局局长,外城巡警总厅佥事,湖北高等巡警学堂监督,湖北巡警道,湖北提法使,交通部秘书,晋豫电政管理局监督,开封电报局总办,鄂湖电政管理局监督,直鲁电政管理局监督,京师工巡捐局局长。1914年,任内务部典礼司司长。1916年11月,典礼司改为礼俗司,仍任司长。未几去职。嗣任天津电报局局长。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北平伪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秘书长。1945年2月,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总务厅次长。”与朱启钤多有交集,日伪时期曾任故宫博物院代理院长,期间经历了著名的故宫“献纳铜缸”事件。1945年日本投降后,作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总务厅次长的祝书元因办理交代有功,被李宗仁从待惩办的汉奸名单中除名。不过查阅中国营造学社历年成员名单,均无祝书元姓名,可知并非成员,但因是当时名流,又擅长书法,由其书写记文亦能为《张三丰画像》轴增色。
1932年,《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问世,《张三丰画像》轴收录其中,该画像轴方公之于众。《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由故宫印刷所以珂罗版精印发行,纵37厘米、横26.3厘米,有甲、乙两种版本,并附有《岐阳世家文物考述》。之所以编印《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正如朱启钤所言,“而整理编印之则尚有所需,则将求助当世学者,共为研讨”。54同注2,第21 页。
同样是在1932年,《张三丰画像》轴与其他岐阳王世家文物曾两次在北平公开展览,天津市立美术馆还借展举办了“岐阳世家文物展览会”,一时观者如潮。1932年10月7日,天津《益世报》刊出了《岐阳世家文物展览会准于明晨开幕》的消息,曰:
市美术馆筹办之岐阳世家文物展览会,定明日 (八日)上午九时起,在法租界中街北头旧法国俱乐部举行,会期共三日,展览时间每日上午九时至下午四时半,因搜集故物,有明太祖之墨敕;有亲御之服物;有历代之画像;有纪功之图册,古色古香,至为名贵,故入场券定价一元,略资限制,决于十日下午闭幕云,另据考据,岐阳王者,明太祖之娣子,随太祖起兵立功,开国承家之李文忠也,文忠之子景隆,与于靖难之役,其后获罪禁锢,弘治被赦复封,万历中裔孙宗城,曾充日本册封使,明亡以后,子孙归入旗籍,遂居北都,仍以文学吏事显,直至今日,此次展览会所陈列者,计有吴国公墨敕,明太祖御帕,万历诰敕,平番得胜图,残甲二片,张三丰画像,陇西恭献王李贞画像,皇姊孝亲曹国长公主画像,二世岐阳武靖王李文忠画像等五十七件云。55天津地方志编修委员会办公室、天津图书馆编,《〈益世报〉天津资料点校汇编(二)》,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905 页。
同年10月15日,《益世报》又刊出《张三丰画像移津展览》一文:
去冬朱桂莘发现岐阳世家文物,内有仙师(张三丰)自绘像一轴,绢地墨笔,黯敝已甚,剥蚀处几不堪触手,于日影中逼视,眉目犹隐然可辨,衣带飞动,如写狂草,今夏在北平公开展览,一般武术家,莫不欣幸参观,一睹仙迹为快,现经天津美术馆河北博物院商妥朱氏将此项明初至现在六百余年不断之有系统世家文物,移津展览以饱津门人士眼福,体育家、历史家、美术家,幸勿交臂失之。按张三丰为太极拳之鼻祖,著有太极拳秘诀,行世远广,所在多有,近年以来,体育家崇拜尤甚,除其门徒徐岱山(现年七十寓北平)多无知其底蕴者,虽明史图书集成有传,然其生卒年月,终不得考,先秦国法之研究有云,太极拳,“创于北魏达摩禅师—北宋张三丰—岳飞”考其绘像,用笔大有唐宋遗风,其余明太祖墨敕,玉罗帕,及李文忠所御之残甲,容俟续志。56同注55,第 1171 页。
此后,国内时局动荡、战火频仍,《张三丰画像》轴罕有面世。至1950年,朱启钤将珍藏的包括《张三丰画像》轴在内的五十六件岐阳王世家珍贵文物捐献给故宫博物院,文化部颁发奖状予以表彰。1956年,此批文物由故宫博物院调拨给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保存至今。
据《张三丰画像》轴上李德耀跋文,可知岐阳王李文忠好客,曾与张三丰交好,张三丰“偶居宾馆”,故亲笔手绘画像赠予李文忠。然李张之交,并不见于文献记载,单凭此画像题跋,不足为据。另据李德耀跋语,元至正年间,张三丰“遇太祖于草莽,决策多奇中,上知其非常人也”。在其描述中,太祖朱元璋是与张三丰是相识的。但任自垣《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和《明史·方伎传》却又记载,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遣使寻觅张三丰而不得,显然二人是未曾谋面过的。可见李德耀所记多为民间荒诞之言,至于其祖上岐阳王李文忠与张三丰“尤友善,尝舍之”等语,亦不足为信。作为一个真实与虚构并存的传奇人物,张三丰与岐阳王李文忠交游一事的真实性需要更多确凿的证据。
无独有偶,明清许多文献中记载了明初第一代蜀王朱椿亦与张三丰交好,朱椿甚至称张三丰为“吾师”。翻检史料,表现朱张二人交往的诗文约有四篇,其中三篇诗歌署名蜀献王朱椿,分别为《张丰仙像赞》《赠张三丰先生》《送张三丰遨游》,录于《惠园集》;一篇赞文为《题玄天观寄蜀王》,署名张三丰,录于《云水集》。特别是署名朱椿的《张丰仙像赞》,57《张丰仙像赞》曰:“若有人兮,出世匪常。曩自中土,移居朔方。奇骨森立,美髯戟张。距重阳兮未远,步虚靖之遗芳。飘飘乎神仙之气,皎皎乎冰雪之肠。爰寻师而问道,岁月亦云其遑遑;既受诀于散圣,复续派于瓜王。全一真之妙理,契未判之纯阳。南游闽楚,东略扶桑。历诸天之洞府,参化人而翱翔。曰儒曰释,曰老曰庄,皆潜通其奥旨,乃怀玉而中藏。长绦短褐,至于吾邦,吾不知其甲子之几何,但见其毛发之苍苍。盖久从游于赤松之徒,而类夫圯上之子房也。”见龙显昭、黄海德主编,《巴蜀道教碑文集成》,巴蜀书社,1997年,第187 页。更是言之凿凿,龙显昭、黄海德主编《巴蜀道教碑文集成》录此碑文时在题记中称“这篇像赞是有关张三丰仪容行止、思想风采的第一手资料”58龙显昭、黄海德主编,《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187 页。,使后人不得不信朱椿与张三丰确有往来。
然而这四篇诗文内容相互抵牾,甚至是否为朱椿和张三丰所作都无从查考。蜀献王朱椿曾著《惠园集》,但在明代后期便已不存,其内容无从得知;而《云水集》的真实性尚存疑问,极有可能是后人伪托之作。据今人宋立杰考证,朱椿与张三丰本无交集,可以说是无甚关联的两个历史人物,却被后人附会为情谊甚笃,甚至二人交游一事还被一些研究者当作确有张三丰其人的有力证据。59宋立杰,《虚构的世界:明代蜀王朱椿与张三丰交游考》,载《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4 期,第90—98 页。
明清文献中,亦记载有宁献王朱权“与张三丰、周颠仙味歌酬唱”60[清]金桂馨,《逍遥山万寿宫志》卷五,清光绪四年江右铁柱宫刻本,叶四十四背。传宁王朱权曾作《太和隐士歌怀丰仙》,曰:“太和隐士张三丰,诏征不至真潜龙。老而得道玄之宗,长生久视若乔松。自古神仙吾靡从,惟君能继扶摇踪。不见高人世外容,令渠心性若尘封。匡庐之山云濛濛,烟霞终日荡心胸。先生其来叫我侬,愿随铁杖入瑶峰。咦嘻乎!所思不见,弱水蓬山路万重。”参见[清]李西月,《张三丰先生全集》卷八,清道光刻本,叶十六。朱权博学好古,精通老释,志慕冲举,此诗表达了其对张三丰的崇慕之情。湘献王朱柏也喜爱道教,曾于太和山寻访张三丰,有诗《赞张真仙诗》:“张玄玄,灵神仙,遥仰神飚游极表,茅龙乔鹤上青天。”61方春阳点校,《张三丰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7 页。此诗应确为朱柏所作,表达了对张三丰这位活神仙的无限仰慕之情。但朱权与张三丰、朱柏与张三丰的交往故事,在明清时期并不流行,想必也只是传言而已。
清人郑官应在总结朱元璋、朱棣等人访求张三丰未果一事时,曾感慨“相逢须有缘”。62[清]郑官应,《罗浮偫鹤山人诗草》外集,清宣统元年铅印本,叶十五正。既然朱元璋、朱棣这样身居帝王之位的人都无缘得见张三丰,那么李文忠为何能与张三丰“尤友善,尝舍之”?
据《大岳太和山志》卷五载,明成祖仰慕张三丰仙迹,曾题赠“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并盛赞“真仙道德崇高,超乎万有,体合自然,神妙莫测”。63同注13。既然上自皇帝都如此崇拜张三丰,其下王公大臣岂不亦步亦趋。陕西宝鸡金台观所立、成于明天顺年间的《张三丰遗迹记》碑,也记录了张用澣家族与张三丰一段往事:张用澣高祖与张三丰相识,祖父因勤学受张三丰爱重,父亲亦在少时得张三丰点化,而后官至均州知州,曾随胡濙寻访张三丰踪迹。64李军、赵云霞,《明代宝鸡金台观〈张三丰遗迹记〉碑考略》,载《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1年第2 期,第1—5 页。耐人寻味的是,张用澣的父亲起初只是詹事府主簿,以少时曾见过张三丰为由,得以随钦差胡濙寻访张三丰踪迹,后又经胡濙荐举升任均州知州。《(雍正)河南通志》亦记载:“……时大理卿王公宇为婴儿,三丰过其里,见而异之,谓人曰:‘此儿他日必贵显。’后果如其言。”65[清]田文镜、孙灏纂修,《(雍正)河南通志》卷七十,清道光六年补刻光绪二十八年再补刻本,叶二十正。此类记述,明清方志、笔记中比比皆是。
据史书所载,蜀王朱椿平日确实与道士常有往来,其中虽有真正修行之人,但不免亦有滥竽充数、浑水摸鱼之辈,甚至有冒充张三丰者也未为可知。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这下,蜀献王朱椿与“张三丰”有了交游故事,宁献王朱权、湘献王朱柏亦是如此,与他们一样,岐阳王李文忠也与“张三丰”交好,有了一段交游故事。
明人姚福《青溪暇笔》中记载了其曾在金陵岐阳王家观看“张三丰所留蓑笠”的经历。李景隆“曾孙萼出以示”,“其蓑垂须已秃,但余绳千结,披之及膝。笠已亡箬,独蔑胎耳”。66[明]姚福,《青溪暇笔》卷上,明万历邢氏来禽馆抄本,叶六背。原文为:“岐阳王最好学,其子景隆,亦喜儒者,故门下多奇士。唐之淳之后有周昉,词翰亦多可称。福闻其家有张三风所留蓑笠,暇曰过访而求观焉,其曾孙萼出以示福。其蓑垂须已秃,但余绳千结,披之及膝。笠已亡箬,独篾胎耳。萼且曰:‘张以先祖爱客之故,勉留数旬,临别告先祖曰:公家不出千曰,当有横祸绝粒。予感公相待之厚,故留此二物,急难时可披蓑顶笠,绕园而呼我也。去二载而大狱兴,遂全家幽于本府,不给以粮。粮垂绝,乃依所言呼之。俄,前后辅中及隙地内,皆生谷米,不逾月而熟。因食谷,乃得不死。谷甫尽,而朝廷始议给米,其后呼之不生矣。’异哉!”“曾孙萼”即岐阳王五世孙李萼,《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录有其画像,名为《五世追赠临淮侯李萼画像》(图21),列“岐阳世家文物编目第十九”,像前注曰:
图21 《五世追赠临淮侯李萼画像》
李萼字永芳,号朴素,佑长子,正统十一年(1446)生于锢第,越二年英宗念先世功勋,开门释禁,得以闲居,读书寄情山水,于弘治十四年(1488)卒,年五十有六,本身无官,以子璿袭锦衣卫指挥使,应受赠封,又以曾孙庭竹贵追赠临淮侯……
显然,在姚福的笔下,与张三丰交游的是李景隆,自绘肖像是赠予李景隆的。《李景隆集传》中也有类似记载,言称李景隆“好宾客游士”,张三丰“数过其所”,“及将别去,留遗之簔笠粟缶”。67同注2,第14 页。瞿兑之原文为:“初景隆好宾客游士。道人张玄玄者,数过其所。及将别去,留遗之簔笠粟缶曰:有急可披簔带笠出缶相呼。景隆家既闭,发缶而呼,种粟即有获,成祖见口突烟怪之,既知心(当系天字之伪)不绝文忠,不深锢也。”同样表明与张三丰交游的是李景隆,而非李文忠。为了理顺逻辑,瞿兑之补充了岐阳王世家家谱中的相关记载,“先是岐阳王在日,与张三丰祖师相善,及岐阳王薨,复与公善”,三丰辞去时,“自写一像,并葫芦一枚木匣一枚贻公”,李氏子孙“得以相延至今者,祖师再生之恩也,其像至今祀之”。68同注2,第14 页。李氏族谱所载原文为:“先是岐阳王在日,与张三丰祖师相善,及岐阳王薨,复与公善。因谓公曰:‘君侯面似桃花,异日必罹大祸,若与我为赤松游,则飞升可至也。’公未之信,祖师遂辞去。自写一像,并葫芦一枚木匣一枚贻公。曰:‘善藏之,日后有大难可救。吾非为尔,尔三百年后子孙当出一贵人,故留此以相救也。’后归朝天宫羽化,高皇帝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公因忆及张三丰祖师所遗葫芦木匣,拜而启之,葫芦内谷种数合匣内则破簔衣一折。公曰:‘是可以救大难乎?’掷于地,随生随长,顷刻秀实。喜曰:‘此仙师之大恩也。’树于隙地,晨种午出,三年之间烟火如故,病则簔衣一寸煎汤服之,无不愈。文皇帝疑有人私通饮食,增兵严守。又二年,文皇帝使中官觇之,而询其故,以实对。取谷于大内试之如其言。遂传旨云:‘李氏功在社稷,天意不绝其后,朕为天子,敢违天意乎?著上江二县岁给俸米二百四十石,葫芦缴上镇库。’吾家子孙得以相延至今者,祖师再生之恩也,其像至今祀之。”也就是说,张三丰与李文忠、李景隆两代人均有交游,自绘肖像和簔笠、葫芦等神物是赠予李景隆的。与此同时,瞿兑之又征引了数条文献以佐证,不过其对张三丰与李氏家族交游一事仍有怀疑,“李氏藏像之历史已曾中断,而三丰之事似亦仅得传闻矣”69同注2,第14—15 页。瞿兑之原文为:“又按三丰与李氏相关之传说,亦见于江宁府志。(图书集成神仙部引)略云:‘永乐初累致书敦请,乃入见。尝奏封忤旨,欲杀之,忽不见,上遂病。有使者遇之途,附进簔衣草数茎,煎汤服之立愈,由此遂绝。李景隆事之甚敬,临去赠以簔笠。云他日有难可服此。后其家遭幽闭,年久绝食,乃思其言,服之。行过处地即生谷,一夕便熟,赖此以济。及宥出后服之,而行地不复生谷矣。’又按金陵姚福青溪暇笔亦云……又按三丰传说除见于世家别传外,更有李氏世藏之三丰像及裔孙德耀所撰跋。今列岐阳世家文物第十种,可资互证……据此则李氏藏像之历史已曾中断,而三丰之事似亦仅得之传闻矣。”。
上述这些记载中,确有很多前后矛盾、张冠李戴之说,与史实多有不符。紧接着,瞿兑之对张三丰与李氏家族交游一事,又做了如下分析:
又按张三丰自明初以来为传说集中之点,其生卒时代殊未能确定。明史本传言太祖成祖俱尝遣使访求,而传末又云或言三丰金时人……愿至李氏文物此次公布于世,三丰之像赫然具在,与别传所言相合,则三丰之与文忠景隆两世有关,果不为无因。而三丰之传说在明初占有绝大势力,得此益觉信而有佂矣。大抵雄猜之主一切不足以动其不忍之心,惟假诸神怪之说稍可戢其残暴之念。揆之事理,景隆之所以脱祸,自是其宾客故旧密救之使得不死。即不然,则人之生理构造,旬日不食而不死本亦非绝不能有之事。成祖殆本好异端,(见成祖与景隆书)夙闻三丰之名。其左右有怜景隆者为此说以耸动之耳。雄猜之主既有畏神仙之心,则亦不能无忌之心……人主既卒不能得神仙,莫如之何,则惟有访求之旌显之崇奉之以助成今兹传说。否则李氏子孙苟以脱祸为幸,岂敢复勒之家乘以取尤忌哉?70同注2,第15 页。
就连张三丰具体为何时之人都难以说清,遑论其他。原本指望《张三丰画像》轴的公布于世,能够确证张三丰于明初存在过,但却徒增更多疑点。在瞿兑之看来,遭受禁锢之祸的岐阳王家族“惟假诸神怪之说”,才能使“雄猜之主”的成祖朱棣“动其不忍之心”,“稍可戢其残暴之念”。而实际上,李景隆等人之所以能够脱祸,“自是其宾客故旧密救之使得不死”。成祖“本好异端”,又“夙闻三丰之名”,故“其左右有怜景隆者”以三丰真人与李氏家族有交游一说“耸动之耳”,朱棣“既有畏神仙之心,则亦不能无忌之心”。况且,张三丰是传说中的人物,太祖、成祖两代皇帝均觅之不得,李氏子孙既虚构三丰与其家族有交游以脱祸,又“复勒之家乘”,但世人无法证伪,此举实在高明。
前文有述,《张三丰画像》轴画面左侧有一不太明显的长条形刮痕(图22),故该画像轴的原始题款信息不存。观察此刮痕,应为旧迹,朱启钤所撰记文中不曾提及,推测应为李德耀或其前人所为。之所以要刮去旧有题款,就是为了坐实此画像轴为张三丰亲笔手绘、并赠予岐阳王世家之说。而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恰恰说明此画像轴不是张三丰亲笔手绘,亦并非是张三丰赠予李氏家族之作。是故,更可证明岐阳王世家与张三丰交游一事为李氏子孙之虚构。
图22 《张三丰画像》轴左侧长条形刮痕
有明一代,统治阶层“欲假神仙之迹以助己之威灵”,从而建构起张三丰的“神仙”形象。与此同时,各种伪托张三丰的书画作品逐渐多了起来,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两幅明冷谦款《蓬莱仙弈图》(图23)上的跋文。冷谦为元明之间著名的道士,也是明王朝的首任协律郎,负责皇家乐舞工作,与张三丰一样是一位被“仙化”的人物。然《蓬莱仙弈图》乃伪托之作:该图卷后有“张三丰”跋文,但所涉时间、地点、人物谬误百出,确为伪跋无疑。71同注26。因明朝前期数位皇帝的不断寻找、加封,“神仙”张三丰变得家喻户晓,在朝野上下有广泛的信仰基础和大量的追随者。为了标榜书画拥有者自身的卓异,或是为了弘扬道教之目的,抑或是单纯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致使大量“张三丰”书画作品流行于世。《张三丰画像》轴极有可能产生于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下,李氏子孙用以标榜岐阳王世家的卓异,二者之交游只是一种虚构而已。当然,与“入明第一世家”的李氏家族结缘,也更进一步强化了张三丰“神仙”形象的建构和其“仙化”观念的传播。
图23 [明]冷谦款,《蓬莱仙弈图》,绢本设色,纵29.6 厘米,横100.2 厘米,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元末明初,应确有张三丰其人,但其并不如文献中记述那样神通广大,原本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却被后人无限附会,名望越来越高,逐渐成为神话般的人物。当然,这种现象在我国古代民间较为常见,如吕祖、济公、妈祖等,均是如此。至于本文所述《张三丰画像》轴为张三丰亲笔手绘,此说并不可信;而岐阳王李氏家族与张三丰交游一事,也极有可能属于虚构。但这并不妨碍此画像轴珍贵的历史和艺术价值。
20世纪30年代,岐阳王二十一世孙李国寿在“覆巢侵寻,国危身殆,尚欲于忍死须臾之中抱若祖若宗之衣冠文物谋所以永久保守之道”,将包括《张三丰画像》轴在内的五十六件“岐阳王世家文物”交由朱启钤和中国营造学社保存,“李氏可谓有贤子孙”,朱启钤因此“慨然承诺而愿为之致力”72同注2,第26 页。。在编印《岐阳世家文物图像册》时,朱启钤认为这批文物“最后处置当视国内博物馆或图书馆对于岐阳世家之史料认为有储藏之价值者,归其收受而典司之”73同注72。。“夫故家遗物所以不克长存,多缘寄托监护之不得其所。”74同注2,第2 页。1950年以后,五十六件“岐阳世家文物”先后为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可谓是有了最好的归宿,李氏子孙谋求的“永久保守之道”得以实现,朱启钤“为之致力”也终成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