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迪 李晓川
(大数据与国家传播战略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实验室;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中美两国之间的权力变化深刻影响世界权力格局的调整。纵观当今国际局势的变动,科技成为影响和改变全球竞争格局的关键变量。中国强化国家科技力量,是应对当今国际挑战的必然选择。近年来,中国整体科技实力显著增强,并在多个领域与美国形成竞争局面。美国政府因此针对中国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科技战,企图通过其在既定国际科技秩序的主导权,扼制中国科技实力发展势头,并引发一系列国际冲突。这类冲突往往伴随着扭曲的认知,从而夸大了对手施加的威胁。中美冲突的深层次原因在于美国对中美之间权力转移带来的威胁认知。
美国公众关于中国的认知深刻影响中美关系的发展[1]。作为采取竞争性选举制度的国家,美国的民意对政策走向形成巨大压力,是政府对外政策合法性的来源。而威胁认知是影响政治精英和普通公众是否支持对竞争对手采取攻击性或侵略性政策的关键性心理因素。中国和美国是当今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国家,两国之间的关系状态和民意倾向,对世界格局的演变和发展举足轻重。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增强和中美竞争局势的加剧,有关中国权力变化对美国公众威胁认知影响机制的研究引起学界普遍关注。现有文献主要侧重于研究经济和军事领域中美两国权力对比变化与威胁认知的关系[2-3],较少对中美在科技领域权力变化引起公众威胁认知的状况进行系统考察。此前的民调结果显示,美国受访者对中国的科技领域关注颇为密切[4]。随着两国科技实力差距的进一步缩小,美国公众是否因此提升了对中国的威胁认知,是当前亟待探究的问题。本文将通过分析大数据与国家传播战略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实验室暨华中科技大学国家传播战略研究院“寰球民意指数”(2020)调查数据,从三维权力观入手,尝试将认知心理学与国际关系研究视角相勾连,深入探讨作为崛起国的中国在科技领域的实力提升如何影响美国公众对于中国的威胁认知[5]。本文从民意层面系统分析国别权力变化如何影响一国公众对他国的认知,对于解释中美关系的当前变化和研判中美关系的发展走向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权力是本文的自变量。权力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行为者A的权力只能相对于环境中的其他行为者B进行评估,权力的这种关系性将其与其他变量区分开来,成为研究国际社会中大国关系的核心变量。在理解权力概念时,美国政治学家罗伯特·达尔提出了经典的多元主义权力观,该学说强调A拥有支配B的权力,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A能够使B去做某些B本无意愿去完成的事情。达尔的多元主义权力观根据存在于决策制定过程中可见的明显冲突行为来界定权力,在达尔这里,权力的概念探讨主要集中在关注强大占主导地位的行为者对弱势受控的行为者的统治上。实践表明,多元主义权力观具有方法上的可操作性,但其对于权力的概念界定过于重视权力的强制性。如果仅从这类权力概念出发,不利于全面准确把握中美之间复杂的权力变化和博弈。
英国当代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史蒂文·卢克斯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三维权力观更深入、更全面地剖析权力的本质,揭示出权力的不同表现形式,从而能有效弥补以上不足[6]。三维权力观的具体概念内涵是:权力的第一维度表现为A以违背B利益的方式参与B的决策,即赢得冲突;权力的第二维度体现在A致力于创造或加强社会和政治价值观和体制规则,这些价值观和体制规则限制了政治进程的范围,仅供B审议对A而言相对无害的问题,即设置议程;权力的第三维度,A通过塑造B的感知、认知和偏好,以确保B接受在现有秩序中的作用,且A防止了B的不满的形成,即塑造规范。三维权力观与其他从权力资源角度出发的理论有所区分又相得益彰,在剖析国别权力博弈上有合理的解释效力。三维权力观揭示出权力的不同维度涉及行使权力的不同手段,对于解读中美权力关系变化具有很好的适用性。第一维度权力表现为通过塑造国家行为的物质性强制力,如凭借经济实力、军事实力等赢得可见的冲突,针对这类冲突开展的研究常出现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第二维度权力与一国持有的议程设置权相关联。在国际关系场域中,权力的呈现并不总是公开和强制的,它也可以体现在框架约束和控制讨论方面。主要表现为通过相关的决策程序引导国际组织设定有利于本国的议题,将不符合自身利益的议题排除在议程之外,从而实现维持和增进本国权力的国际秩序安排。第三维度权力涉及社会层面,如规范以及说服和审议的过程,它们塑造行为者的感知、认知和偏好,使受支配一方的行为者接受自己在协商一致事务秩序中的角色。三维权力观强调,最有效的权力行使是在避免可见冲突的同时达至目的,正如卢克斯指出“权力是一种能力,而不是那种能力的行使(它可能永远不会也永远不需要行使);你可以通过满足和促进他人的利益而变得强大”[7]。
当今时代,全球化程度不断提高,各国日益联系紧密,国家的权力行使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相比于第一、第二维度的国家权力,第三维度的国家权力的变迁和转移更缓慢,也更接近当下国家权力博弈的核心。在国际权力竞争中,真正的核心问题是其他行为体感知到什么,而不是一个国家实际“拥有”什么[8]。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权力是结合了资源和行为的混合体,权力的行使也更具有隐蔽性。考察国家权力,重要的前提是要明确该国拥有的资源能力能否转化为理想的行为结果,将取决于其将资源转化为战略方面的技能[9]。近年来,科技实力一直作为衡量国家权力的重要指标,在影响和塑造国家等行为体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方面,科技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且产生的效用隐蔽而有效。由此来看,科技已成为当今国家社会资源分配和转化的主要手段,一国科技实力的提升可以减少行为体间的绝对权力差异。
倘若将一国视为一个行为体,公众对于科技实力的感知能够很好地代表对该国的国家权力的认知。因此,本文所关注的权力变化,通过美国公众对中国与美国科技实力对比的判断进行体现,权力在文中与实力一词通用。在本文中展开对比的中美两国科技实力,具体指两国实现国家科技战略目标的能力,既是国家综合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不断提高综合国力的科技创新基础。
威胁认知是本文中的因变量。国际关系中对于“威胁认知”概念的使用由来已久,威胁是指对迫在眉睫的危险的被动预测,威胁认知则是指个体对另一个体或群体在多大程度上有意图或能力对自己或所属群体造成负面影响的一种整体性判断[10]。从广义上看,威胁可被分为两类:针对个人的威胁和针对群体的威胁,群体威胁是国际关系中的主要焦点,也是本文将要探讨的内容。
在国际关系层面,威胁认知是行为者基于历史和现实的情境而对其他行为体产生的主观认知建构[11]。认知心理学认为,个体所能觉察到的国家威胁,往往是通过个人、社会和国际层面上的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以个人层面的因素来举例,国际资讯获取和政治知识习得的方式,会影响该个体对于某个特定国别的威胁认知。国际关系研究的重点是考察政局系统性变迁因由和国家间的竞合角力结构,而认知心理学研究多关注个人感知,将二者统合,有助于理解威胁认知生成的根本性原因[12]。经过多年发展,强调国家威胁形成中的非物质因素研究逐步得到了国际关系研究领域的认可和重视。
如前所述,本文中所讨论的威胁认知,指的是公众对于他国对本国带来的威胁和危险所产生的一种直接的感知或者反应。分析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生成的影响因素,不仅能从某种程度上预测中美关系演变趋向,而且可为谋定大国博弈的具体方略提供合理参考。
一国的权力变化引发他国公众对其威胁认知的波动具有一定的复杂性。现有研究指出,中国在国际社会上的权力增长并不是导致美国公众产生“中国威胁”认知的唯一原因,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早期的研究已经发现了影响公众产生威胁感的多种因素,包括军事实力、对手国家的意图和国家认同;在个人层面上,受教育程度、媒介的使用偏好和对政治的兴趣也被证实可以影响威胁认知[13]。权力需要依赖于行为者之间的关系而存在,权力的行使有其适用对象和应用的范围,并且行为者对权力的认知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权力大小。因此,研究权力问题必须首先明确界定背景,本文主要聚焦于美国公众对中国在科技领域权力变化引起的威胁认知。
随着科技实力不断增强,中国在第四次科技革命的主要战场如人工智能、量子信息技术、新一代移动通讯技术等领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中美两国间的差距明显缩小。在中国逐步走向强大的过程中,“中国威胁论”浮出水面,认为中国的发展将会对美国主导的世界权力格局构成威胁。当个体认为本国在与他国的权力对比中处于劣势,本国公众对他国的威胁认知就会倾向于增强[14]。中美两国之间的权力分配不均时,较弱一方的公众可能会担心被剥削和/或憎恨他们的劣势地位,相反,强势一方的公众可能会担心权力平衡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对于美国公众来说,中国在科技领域实力的增强,意味着美国的权力优势下降,甚至趋于劣势,从而感知到受威胁的可能性会上升。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H1: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他们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越高(即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大)。
为了更加全面地把握权力变化对于威胁认知的作用机制,除了探讨科技实力与威胁认知的直接相关关系,还要进行两个变量间的间接作用检验,即科技实力变化与威胁认知之间的中介效应分析。在心理和行为研究中,中介效应得到了广泛应用。中介效应分析的目的是考察自变量X如何影响因变量Y,如果自变量X(如科技实力变化)通过影响第三个变量W来影响因变量Y(如威胁认知),此时W是中介变量。X、Y之间不一定是真实的因果关系,而是通过理论、文献或经验常识可以合理地认为X影响Y,在此基础上讨论中介变量[15]。
在中国科技实力持续增强、中美两国在科技领域相互竞争的背景下,中国在国际关系中的权力变化让美国公众感受到被威胁源自两个方面:一是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整体印象;二是美国公众对本国的国家认同,这也是中国科技实力增长对美国公众的中国威胁认知作用机制中,存在的两个关键中介变量。
2.2.1美国公众对中国整体印象的中介作用
在信息化和全球传播时代下,国家形象对他者的影响作用被强化,成为大国博弈中的一个关键变量。具体来说,国家形象是一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它直观地体现着一国公众对他国的整体性知觉,在此种意义上评价一国的国家形象可以理解为达成了某类“共识”[16]。心理学中的认知研究强调,世界是复杂的,但人们的心理感知能力是有限的,无法达到理想的理性标准,因此,人们采用各种认知捷径或启发式方法去调适感知关联[17]。在公众对大国关系的认知上也不例外,需要经过一定的中介路径才能发挥效用,而国家形象在威胁认知过程中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启发式变量。本文通过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整体印象评分来体现中国国家形象,整体印象评分越高,则代表美国公众对中国的认同感较好、认可度较高。
一般而言,影响国家形象认知的因素是复杂且多元的,包含了公众对国家各方综合实力的整体认识和评价。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国家形象的根本支撑,而当前一国的综合实力和竞争力更多地体现在科技实力方面[18],相对于地理、人口、历史这些常量,对一国国家形象的改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国发展过程中诸如科技实力等变量的更迭[19],因此,科技实力成为大国形象的突出影响因素。从宏观国际局势来看,有研究指出,科技依靠影响着国家间的认同从而影响国际政治,具体来说,科技实力的提升为不同行为体之间的互动提供了便利,从而扩大了认同网络[20]。现实案例亦证明科技实力提升对于改善国家形象具有促进作用,例如国家依靠发达的科技实力,以解决全球危机为己任,积极开展对外科技交流,能极大提升本国形象[21]。从个体心理层面来看,美国公众对于中国的整体认知和情感存在多重因素影响,并非被简单的民族主义情绪主导[22]。科技实力增强使得中美科技合作加深,更多中国科技产品进入美国公众生活,而美国政治精英阶层对中国科技的态度转向也带动美国媒体对中国科技发展的持续追踪报道,从客观上推动了美国公众对中国更真实、全面、立体的了解。既有研究指出,美国公众对于中国科技实力的认可度甚至超过中国公众,并且公众对科技实力的认知显著影响对国家形象的总体认知,越认可中国科技实力的美国公众对中国印象越好[23]。国际关系领域和心理学领域的研究认为,认同感可以减少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消除对群体间威胁的感知[24],并且通过实验研究得到证实[25]。此外,现有研究表明,权力和对他国认同感二者在影响人们的威胁感时是相互作用的[26]。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2: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他们对中国的整体印象越好。
H3: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整体印象越好,他们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越低(即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小)。
H4: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整体印象在中国的科技实力与对中国的威胁认知之间起到中介作用,即当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对中国的整体印象越好,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越低(即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小)。
2.2.2美国公众对美国认同感的中介作用
公众对自己国家的认同程度通常被概念化为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国家认同的概念是由社会学中个体对某一社会群体的认同拓展演化而来,其内涵体现为“个体在主观上并内在化了的意识到自己属于某一个国家和应属于某一个国家的感受”[27]。国家认同是一种相对理想化的自我身份认知。著名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现代国家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28],由此可见,基于公众心理层面的国家认同对于现代国家的形成与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国家的认同和对他国态度都取决于公众对本国的依恋程度[29]。国家的身份定位是在社会互动和社会承认共同作用下的结果,并且这种身份认同随着行为体利益目标的变化而变化。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虽然对本群体的爱并不直接意味着对外群体的恨,但是来自于外群体的威胁,即外群体对本群体可能造成的的潜在伤害,会导致群体成员对外群体的负面认知判断[30]。美国是一个族裔复杂的移民国家,为了解美国公众的威胁认知状况,考察美国公众对本国的认同感尤为重要。一项关于总统选举中的投票选择研究表明,威胁感的影响在具有强烈的美国身份认同的个体中得到加强[31],即国家认同感的确会影响公众的威胁认知。通过分析来自4个欧洲国家的在线调查数据,研究者认为国家认同度高的个体对难民威胁的感知更明显[32]。而对于韩国这样一个民族同质化的国家,在韩国进行的一项全国性调查发现,公众感知到的移民威胁是与个人的国民身份定义相关联的,感知威胁与国家认同度/民族自豪感之间存有方向性关系[33]。综合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5: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他们对美国的认同感越低。
H6:美国公众对美国的认同感越高,他们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也越高(即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大)。
H7:美国公众对美国的国家认同在中国的科技实力与对中国的威胁认知之间起到中介作用,即当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对美国的认同感越低,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越低(即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小)。
综合以上假设H1-H7,构建科技实力与威胁认知模型,如图1所示。
图1 科技实力与威胁认知模型
本文通过对大数据与国家传播战略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实验室暨华中科技大学国家传播战略研究院的“寰球民意指数”(2020)调查数据进行分析,以验证前述假设。该调查于2019年12月至2020年2月开展,通过配额抽样使受访者结构在符合美国总体人口结构的基础上兼顾网民人口结构,置信度为95%。在问卷设计方面,课题组在问卷编制过程中召开多轮专家研讨会,并施行了两轮问卷作答前测-预调查(pilot-test),最大限度确保调查结果的客观公正和科学有效。该调查委托知名研究机构Qualtrics公司执行,采用线上问卷方式收集数据,Qualtrics公司调查样本库由逾9 000万全球用户构成,透过唯一IP地址、数字指纹技术与删除重复数据等方式进行质量控制。调查进行时均遵循在线调查的国际标准化流程,增设每一题项均为强制作答题,采用多语种自助在线问卷填答的方式(self-administered survey)进行调研。该调查正式开展前,总共执行了三轮的软启动,每次持续时间为3个工作日,核查获取数据的可信度,确保正式调查时的数据结果准确。其中针对美国公众的调查回收2 033份问卷结果,经过数据筛选和对缺失值进行处理,最终纳入分析的有效样本为2 020份。本次调查获得的数据虽然是一种非概率抽样方式获取的网络调查截面数据,难以全面深度刻画公众的情感态度或政治行为特征,但在样本数量上远超过民意调查1 000个受访者的标准,具有较好的代表性,同时调查全过程遵循科学规范,保证了数据的可靠性。该数据的可视化报告还在“第九届国家传播战略高峰论坛”进行了公开发布[34],对于研究美国公众对华认知具有重要参考意义。此外,学界根据研究议题和研究目的,通过网络调查获取数据用于统计分析的研究目前已具有广泛认可度。
以下分别介绍各变量的测量情况和编码操作(依据研究需要对原调查的部分题项进行了重新编码,具体见下文)。
3.2.1因变量
中国的威胁程度:询问受访者中国是否为的美国最大威胁。1=中国还不是美国最大的威胁,2=中国已经是美国最大的威胁。(该量表对原来的回答按照威胁程度重新编码)数值越大代表受访者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越高。
3.2.2自变量
中国的科技实力:询问受访者针对科技实力方面将中美进行比较。1=中国科技实力不会超过美国,2=中国科技实力将会超越美国,3=中国科技实力已经超越美国。数值越大代表受访者认为中国科技实力越强。
3.2.3中介变量
(1)对中国整体印象:询问受访者对中国的整体印象,采用10度量表进行评分,1=非常差,10=非常好,数值越大代表受访者对中国的整体印象越好。
(2)对美国的认同感:参考既有的国家认同量表[35],结合美国受访者的实际情境对题项进行调整,询问受访者对美国的认同程度,采用多维题项的5度综合量表,提问“以下描述在多大程度上和您的感受相符合?”,包括“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感到很光荣”“当别人批评美国人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批评我自己”“不管美国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有机会离开,我也会留在美国”“我经常为国家取得的成就而感到自豪”4个维度,1代表完全不符合,5代表完全符合,得分越高,表示符合程度越高。最后将多项得分加总,即为受访者对美国的认同程度得分结果。该综合量表克隆巴赫系数α为0.812,KMO指数为0.795,主成分因子分析提取出一个因子,累积解释方差64.72%,具有良好的信度和效度。
3.2.4控制变量
人口学变量虽然不是本研究所关切的核心要素,但作为能够直接反映个体的基本特征而可能对因果机制探讨造成干扰,为此需要加以控制。另外,参考既往研究成果[36],对“是否曾经去过中国”“中国相关新闻的接触”以及“对中国的国力预测”等可能影响受访者认知的因素进行控制,并对各个变量进行编码和赋值。(1)性别:1=男性,2=女性。男性921人,女性1099人,略多于男性。(2)年龄:共分为8个等级。受访者均为18岁以上的成年人。(3)种族:共分为6个类别,其中白人受访者居多,人数为1 362,在受访者总数中占比67.4%。(4)学历水平:从1=小学及以下,到6=研究生及以上,共6个等级。(5)职业状态:共7种状态。其中全职人数最多,855人,在受访者总数中占比42.3%,排在第二位的为退休人员,373人,占受访者总数18.5%。(6)是否曾经去过中国:1=去过中国,2=未去过中国。(7)中国相关新闻的接触:1=经常接触,2=未经常接触。(8)对中国的国力预测:向受访者询问中国是否将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1=是,2=否。
本文采用统计软件SPSS26.0和PROCESS3.4宏程序对数据进行分析处理,中介模型使用偏差校正的百分位Bootstrap法进行检验。
对本文中的主要变量“中国的科技实力、对美国认同程度、对中国整体印象、中国的威胁程度”进行相关分析,各变量的平均值、标准差及变量之间的关系如表1所示。中国科技实力与中国的威胁程度存在显著的负相关(r=-0.07,p<0.01),中国的科技实力与美国公众对中国整体印象显著正相关(r=0.09,p<0.001),对中国的整体印象与中国对美国威胁程度显著负相关(r=-0.09,p<0.001),科技实力与美国认同显著负相关(r=-0.15,p<0.001),美国认同与中国对美国威胁程度显著正相关(r=0.10,p<0.001)。各个变量之间的相关性均为显著,这为下一步进行统计分析奠定了基础。此外,结果发现受访者的性别、年龄、种族、学历水平和职业状态等人口学变量,以及是否曾经去过中国、中国相关新闻的接触、对中国的国力预测等变量,与中国的科技实力、对中国整体印象、对美国认同程度和中国对美国的威胁程度均存在相关性。因此在后续的分析中,将其作为控制变量,控制其对因变量的影响。
表1 各变量的平均数、标准差及相关系数
为了验证假设H1(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他们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越高,即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大),建立两个回归模型,以中国的威胁程度作为因变量,中国的科技实力为自变量,并控制性别、年龄、种族、学历水平、职业状态、是否曾经去过中国、中国相关新闻的接触、对中国的国力预测等相关变量,其中模型1未纳入自变量,模型2纳入了自变量,进行回归分析,处理结果见表2。模型2的结果显示,自变量负向影响因变量,即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中国的威胁程度越低(β=-0.041,P<0.01)。假设H1未得到数据结果支持。与模型1相比,模型2中自变量中国的科技实力变量的加入,显著提高了模型的解释度,且基本没有改变其他控制变量的显著性,说明中国的科技实力在解释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威胁程度认知中具有相对独立的解释力,是一个基础性变量。
表2 中国科技实力对威胁认知的回归结果
直接效应检验结果显示,在中国的科技实力、对中国整体印象、对美国认同程度、中国的威胁程度4个变量的相互影响中,中国的科技实力-中国的威胁程度这条路径的效应值为-0.1776,显著性P=0.0328<0.05,表明美国公众认为中国的科技实力提升,中国的威胁程度会降低;中国的科技实力-对中国整体印象这条路径的效应值达到了0.2701,显著性P=0.0002<0.001,表明中国的科技实力越强,美国公众对中国整体印象越好。而中国的科技实力-对美国认同程度这条路径的效应值则为-0.5675,P=0.0000<0.001,表明中国科技实力的提升,会降低美国公众对美国的国家认同;对中国整体印象-中国的威胁程度这条路径的效应值为0.1414,P=0.0000<0.001,表明美国公众对中国整体印象越好,他们认为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小。对美国认同程度-中国的威胁程度路径的效应值0.0580,P=0.0006<0.001,表明对美国认同程度越高的美国公众,他们认为中国对美国构成的威胁越大。综上所述,本文提出的H2、H3、H5、H6四个研究假设均成立,H1假设不成立。
表3 直接效应检验结果
本文在控制性别、年龄、种族、学历水平、职业状态等人口变量,以及是否曾经去过中国、中国相关新闻的接触、对中国的国力预测等相关变量情况下,参考加拿大学者安德鲁·F·海耶斯的方法检验“对中国整体印象”和“对美国认同程度”两个变量的中介效应[37]。通过PROCESS3.4宏程序,采用偏差校正的Bootstrap方法检验,重复取样5000次,计算95%的置信区间,处理结果见表4。
表4 对中国整体印象与对美国认同程度在中国威胁认知的中介效应检验
结果显示,对中国整体印象中介效应的Bootstrap 95%置信区间为[-0.0658,-0.0167],不包含0;对美国认同程度中介效应的Bootstrap 95%置信区间为[-0.0602,-0.0127],也不包含0,表明对中国整体印象和对美国认同程度在中国的科技实力与中国的威胁程度认知之间的中介效应均显著,假设H4和H7得到支持。另外,对中国整体印象-对美国认同程度的中介效应差值的Bootstrap 95%置信区间为[-0.0398,0.0298],包含了0,表明对中国整体印象与对美国认同程度的中介效应差异不显著。另外,Bootstrap检验结果表明,在95%的置信区间下,对中国威胁认知的直接与间接效应的区间分别为[-0.3408,-0.0145]和[-0.1090,-0.0398],都不包含0,且都达到显著性水平,所以直接效应与间接效应在整个过程中都是存在的,即本文所提出的科技实力与威胁认知模型是一个部分中介模型。
本文将权力和威胁认知的概念内涵进行定义,通过对美国公众的民意调查数据进行分析以验证研究假设,得出以下结论:一是中国的科技实力变化显著影响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且呈负相关;二是中介效应分析表明,中国在科技领域权力的提升通过对中国整体印象和对美国认同程度两个途径作用于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且对中国整体印象和对美国认同程度均带来负的中介效应。此前的相关研究表明,权力变化往往与威胁认知正相关,而本次研究结果为何呈现出相反的结论?对这一问题的释惑可从如下几方面进行考量。
第一,从三维权力观出发,权力与利益密切相关,当行为者之间的利益冲突关系得到确认,权力关系也就得到了确认。在中美科技权力竞争格局下,中国的崛起使得美国权力行使空间缩小,但目前这种因崛起形成的权力压制是有限度的。当前全球科技创新版图中,美国依旧引领发展浪潮,中国科技权力空间与美国相比仍显局促[38]。由此可见,美国依然能充分利用第一维“赢得冲突”和第二维“设置议程”的权力来巩固既有优势。美国公众对中国在科技领域权力增长所形成的威胁认知,是以对中国的基本价值判断为前提,而此判断取决于美国公众对自身价值的认定程度和评判结果。基于美国在权力博弈中优势地位的判断,美国公众对中国的认知选择无疑会自发带有优越感。此外,对权力的理解既反映又影响着人们如何看待社会世界以及在其中的行为方式。尽管美国公众对华认知相当程度上受到美国政治精英阶层和主流媒体报道的影响,但公众的判断仍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不盲从,有研究指出美国公众会根据其自身偏好在有限范围内对精英和主流媒体的观点进行择选[39]。实际上,美国公众在对华政策倾向上相对温和,远非美国政治精英阶层那般强硬,美国政府近年来采取的一系列极端对华政策也非普遍民意影响下的结果[40]。因此,尽管出于对优势逐渐丧失的焦虑,以美国为首的一些西方国家将所谓的“中国威胁论”延伸到科技领域,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并未因此显著增长。
第二,权力第三维度的核心在于权力行使方通过满足和实现被支配者的利益来助益自身,而之所以被支配方会接受权力行使方安排的秩序,是因为被支配方认为现有格局是合理的,且他们也可从中获益。中美科技领域制衡虽经历了一系列动态竞合演变,但总体上呈向好态势,进入21世纪以来,中美两国的科技合作持续升温[41]。当前,科技创新是中国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力量之源,助推国家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不仅如此,在国际舞台上,中国也在积极为世界科技发展和进步贡献更多中国智慧、中国力量,利用中国科技增进全世界人类福祉。既往研究指出,美国公众在心理层面对于中国科技实力的提升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42],本研究则进一步揭示中国在科技领域权力的提升有助于削弱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程度。权力的第三维度超越决策和政治议程的设定领域,包含了形成和塑造他人偏好和看法的领域。美国公众所具有的天然实用主义的价值观[43],驱使他们用积极态度去正视中国科技实力稳步提升的事实。这一方面说明中国在科技领域的第三维权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强,另一方面也说明,截至目前,美国公众认为一个现代化、高科技的中国为美国甚至世界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威胁。这也印证了权力三维观的核心主旨,权力有多重维度,权力行使不仅表现为硬性强制的一面,还有温和协作的一面。
第三,从认同的视角来看,共同的身份可以减少或消除对威胁的感知。当国家之间没有相似的价值观时,公众的威胁感会增加,并且这种威胁不受外群体国家实力的影响[44],这意味着,构建行为者双方的感知价值相似性的想法可以在许多方面得到扩展,共同的价值观可以在广泛的问题领域(如科技领域)增加合作。面对世界权力格局重新组合的历史关头,以人类价值共识为基础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伟大思想,超越了狭隘的国家理性,将中国的发展与世界各国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全球化发展和世界紧密的相互依存状态下,各国间的共同利益日趋增多,逐渐成为使人类结成紧密共同体的内生动力。在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时,中国充分利用其不断增长的科技实力,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一个共赢的帕累托改进式的基础,使其理念和实践更易为世界各民族广泛接受[45]。未来多个科技中心并存格局将是大势所趋[46],中美共同发展才是最优解。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阈下,美国公众对中国科技实力增强的威胁认知程度受到了削弱。此外,本文还发现了国家认同和国家形象在权力变化与威胁认知中的中介作用。如果能够控制中介变量,自变量(权力)对因变量(威胁认知)的作用机制可能得到控制。而针对威胁认知的许多干预措施都是为了减少敌对双方之间的感知差异,理想情况下是增加对对方意图的理解,从而减少对威胁的感知。在中华民族复兴和大国崛起的背景下,构建国家形象的实践成为中国融入世界的一种有力而且必要的举措。积极发展科技实力,建设现代化的国家,塑造一个立体、真实而全面的中国国家形象对于抑制或消除他国公众的威胁认知具有重要意义。
世界权力转移具有长期性与复杂性,根据三维权力分析框架,中国的崛起须是全方位的。综合国力不完全等同于国家权力的实际地位,因为能力本身并不能清晰揭示权力关系[47],崛起国不仅要提高自身综合国力,还要从动态、全面的角度理解权力,才能抓住权力博弈的着力点。当前,科技实力正在成为重组全球权力资源、改变全球竞争格局的关键力量。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要想在现有国际秩序中提升国家权力,扩大国际影响力,一是要加快发展科技力量,提升解决国内发展和世界治理难题的能力,强化第三维度塑造规范和共识的权力;二是要从科技领域入手,展现“科技强国”“数字中国”的一面,强调中国科技对于世界治理的贡献,丰富现有的国家形象;三是继续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增加中国与世界各国的价值认同感,消弭他国公众敌对威胁认知。
中国科技实力变化对美国公众的威胁感知带来的影响具有复杂性。本文基于美国公众民意调查数据,初步探讨了科技实力变化与威胁感知之间的影响机制和可能性解释,进一步凸显了国家形象与国家认同两个因素在形塑美国公众对华认知的重要作用,对于解读和研判中美关系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当然,三维权力观强调,权力应被视为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不仅仅是一种静态的结构或存在状态,以上研究发现和理论启示仅出于对单次民意调查数据的分析结果,有必要对结论持审慎态度。要确切考察权力变化与威胁认知之间的因果机制,还需更多的经验数据和实验检验,这也是未来继续深化此研究的努力方向。